终于,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来到了栅栏外。虽然他的头顶就是那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但那一点点光芒却不足以让人看清他的头脸,甚至连他的身材也完全掩盖在了那一袭宽大的斗篷中。王同皎直觉地感到来人是他认识的,于是艰难地挪动双脚又上去了几步,直到他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方才恍然大悟。

“纵使是琅琊王氏族人,也无法踏入此地一步,七郎……不对,应该是小姐究竟是谁?”

凌波的眼睛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昏暗视线,因此刚刚只是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个衣衫单薄胡子拉碴的人实在和她印象中的王同皎大相径庭,只有那声音依稀能听出昔日光景。她轻轻放下了头上的兜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王同皎手上脚上的镣铐,这才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永年县主武凌波。”

大唐宗室县主原本极多,然而,自从武后当权继而登基为帝,李唐宗室几乎诛戮殆尽,往日遍地都是的李家县主就渐渐少了,而自打一年前的玄武门政变,武家诸王都贬了一级,于是武家县主也一样几乎绝迹。所以,王同皎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任何关于这永年县主的记忆,倒是武凌波这个名字他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但一时半会也没能想起来。

虽然想不起来对方是何方神圣,但他还是戏谑地笑了一声:“想不到最终能够来这里看我的居然还是个武家人,我实在是荣幸之至。县主你就不怕让你家里头的长辈知道,说你不知轻重暗通我这个反贼?”

今天能够来这么一趟,凌波几乎是煞费苦心。她拼着名声不要,把自己先前和王同皎结识的经过半真半假地告诉了安乐公主。结果,这位公主果然以为她不过是一晌贪欢留情,没好气地骂了她没出息就借出了御赐金牌。而后,她借着某次偶遇,随定安公主回家,巧妙地激起了对方的一丁点夫妻恩义,对方得知她能去看王同皎,又让她设法带了一件信物。于是,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赫然是两位公主保驾的结果。

“你就不认为我当初和你结缘,其实是去故意刺探消息的?”

“除非武家的男人都死绝了,才需要一个千金闺秀亲自出马。那不过是巧合巧遇而已!”王同皎想都不想就晒然笑道,“再说,那天主动兜搭你的人是我。是我有眼无珠误结识了宋家兄弟那样的小人,和你有什么相干?你不会是因为这种小事到这里来的吧,想不到最是卑鄙无耻的武家还能有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王同皎何其有幸,哈哈哈哈!”

听到那回荡在整个牢房中的张狂笑声,凌波实在忍不住了,遂劈手将一样东西迎面丢了过去。却不想黑暗中的王同皎身手极其敏捷,竟是深手轻轻一抄就将那东西握在手中,然而这动作同时亦带起了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

就着火炬的微光看清手中的东西,王同皎顿时皱起了眉头。那是一枚女人的翡翠指环,虽然极其名贵,但绝对不是该这时候拿出来的东西。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他便莫名其妙地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定安公主托我带来的,至于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尽管王同皎在得知自己出身武家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但凌波却没有一丁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心头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你的罪名如今已经定了,谋刺德静王,谋废皇后,罪当斩首,籍没家产,三代以内血亲流放岭外……包括你唯一的儿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王同皎并不十分意外,然而当听说幼子也同样被流放岭南的时候,他忍不住还是恨恨地哼了一声,甚至冲动地想扔掉手中的指环,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唯一的儿子乃是一位侍妾所出,并不是他和定安公主的儿子,她不会求情也在情理之中,但若是那样,她何必让这位永年县主带来这枚表示永结同心的指环?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难以预料的转机

虽然没有想通那指环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毕竟妻子仍旧记得一点夫妻情谊,王同皎便勉强把那翡翠指环又握在了手中。这当口,他脑际猛地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你是武十七娘?”

“不错,我就是武十七娘。”

凌波很是爽快地点点头,同时亦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同皎的表情。

武家人素来并没有什么好名声,除了女皇之外,她上头那一辈的出了个武三思,其他人不是庸庸碌碌就是只知道享乐。小一辈除了武崇训作为武三思的儿子,好歹还继承了一点衣钵,其他的都是庸才居多。出嫁的那几个千金常常传出借着娘家势头作威作福的传闻,至于那些个男人们则几乎个个沉迷于花丛。当然,她自己也同样没什么好名声——能和安乐公主厮混在一起,能常常有事没事被韦后召入宫,她还指望有什么好名声?然而,等来等去,她却等来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那些武家千金不是娇娇怯怯就是横行霸道,你果然她们不同。”

王同皎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忽然低头看了看双手上沉重的镣铐,竟是干脆利落地盘膝坐了下来。费劲地抬起手在额头上擦了擦,他这才从容不迫地说道:“赫赫有名的武十七娘能够亲自来探望我这个罪臣,我实在是受宠若惊。若是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只怕会二话不说地把你赶出去,但在这里蹲了十几天,该想明白的我都想明白了。武三思需要的只是杀鸡儆猴,就算是要株连其他人,也只需要暗示别人更改证供,断然不会派你过来打探消息。既然不是武三思,那也不会是韦皇后或是安乐公主。”

他微微一顿,随后扬起了头,那面上虽是脏乱不堪,眼睛却熠熠发光:“我想,你更不会仅仅好心地替定安公主送这么一个指环过来,那么,你此来代表的又是谁?”

阴森森的牢狱中,一对既不是夫妻,也不是爱人,更谈不上是朋友的男女隔着木头栅栏你眼望我眼,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来。虽说凌波事先已经打听清楚这边并没有什么所谓铜管地听之类的设施,也知道门外有武宇守着必然不会有失,但当王同皎反客为主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她仍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谬。

原来他并不愚蠢,原来他很聪明!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任性疏狂结交小人,到头来连自己的性命也莫名断送了?

“是太平公主让我来的。”凌波心念数转,终究还是将一个到了嘴边的人名硬生生按了下去,换上了另一个名字,“公主知道你的冤屈,所以让我来问问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望……”

没等凌波把话说完,王同皎便喃喃自语了起来:“是太平公主……居然不是相王,居然也不是卫王!这个天下真的变了,居然连一个敢于站出来的男人都没有!”他倏然抬头仰视着凌波,一字一句地说,“我虽然连累家人流放岭南,但琅琊王氏乃是世家大族,想必不会连一点庇护都没有。我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别的可以遗憾,也没什么事情需要托付别人。县主此来好意,我心领了。”

果然,她就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李三郎还奢望什么通过王同皎和羽林军的那批将领搭上线,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来!他以为她是神仙不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得到!

凌波并没有去考虑如果自己不曾自报家门,王同皎是否会因为她冒险探望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确实没能力救他,但当时有通风报信的机会,可她没有那么做,而是默默看着事情发生,所以她自是有愧在先。而从这种角度来说,李隆基无疑是同谋。王同皎虽然叹息托付此事的为什么不是相王,但她没有理由无缘无故把那位老好人相王牵扯进来,那这个目的就只有作罢。

只要再把裴愿的老爹设法送走,那么她至少把该捋平的线索都捋平了,就算崔湜逼婚她也夷然不惧。鱼死网破的结果,绝非是那位珍惜前途,远离危险的美男子乐意接受的。

“那么我走了,另外,谢谢你之前赠的那瓶药。”

凌波微微颔首,竭力不去想以后那鲜血淋漓的场景,转身就往外走去。她还没走出几步远,耳朵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那低低的歌声:“敕勒川,天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歌声之后又传来了一句悠悠的话语,“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一览塞外风情。十七娘你翌日前去庭州的时候,记得替我多看几眼那水草和牛羊。”

刹那间,这话语仿佛惊雷一般炸响在凌波心头,她忍不住一个激灵转过身来,见王同皎正悠悠然盘膝而坐,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瞪着她,她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裴伷先之前见她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在王同皎家留宿一晚,莫非就是在那个晚上,王同皎知道了某些事?

“果然,你就是裴世伯提到的那位武家贵女。”

王同皎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见凌波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曾动弹,他又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初你为了裴愿而求助于相王,所以,你今天会到这里来绝不是太平公主的托付。相王乃是如今皇族宗室众心所望,若这是他的意思……李多祚面有反骨不可信赖,成王李千里不过是个庸才,陈玄礼、葛福顺、李仙凫这三人都是万骑果毅,危机之时可以倚靠。万骑之中尚有几个校尉队正和我交好,此次事发突然,料想他们也无计可施,至于名单信物,劳烦十七娘你自己设法去我那宅第中,就在大书房左边书架下的青砖下头。”

说完这些,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蹒跚走到了最里边,竟是以背朝外面壁而坐,再也不吭一声。

此时此刻,凌波心中五味杂陈,朝着那背影裣衽行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刚刚打开木门,她就看到了两个狱吏如释重负地迎了上来,于是从怀中取出了两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丢给了他们。

“好好看顾小王驸马,别让他多受苦,这是定安公主的吩咐。”

见两个狱吏忙不迭地打开钱袋察看,紧跟着就露出了喜不自胜的表情,凌波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她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准公公欠下的大人情

轰轰烈烈的王同皎案给整个长安城蒙上了一层血色阴影,就连原本春光明媚的三月也变得黯淡无光。虽然这不过是上层的变动朝廷的斗争,但小民百姓说话的时候也弱了几分声气,唯恐遭了池鱼之殃。尤其当看到大街上呼啸而来呼啸而过的羽林军金吾卫军士时,人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一口气。

都说什么牝鸡司晨国之危兆,如今那位女皇都已经去世了,这天下还是不太平,反而看上去越来越乱了!

到了长安之后居然会一头撞进这样一个事端里,始料不及的裴伷先自然也是心中烦恼。他在庭州固然打下了深厚的根基,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根在中原,裴氏一脉的根在于中原。倘若不能恢复旧日资荫,那么,裴氏的子孙后代便要从氏族志中除名了!然而,比起长远大计来,如今更重要的却是那一桩惊天大案。

心烦意乱的他出了自己所住的院子,见几个仆人正在洒扫,便不动声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得不说,他在此地住的这些天,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他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就是那位武十七娘也素来是以礼相待。从寥寥数次见面中,他不得不感慨自己那个愣小子确实有缘法,两京之中那么多或骄纵或庸碌的大家闺秀都没碰上,居然碰到了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听说今天就要行刑了。”

“堂堂驸马爷,就因为那个连影子都没有的罪名要处斩,实在是太荒谬了!”

“唉,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连杀的带流放的,还有没入掖庭为奴的,少说也有几百号人,真是太可怜了!”

“噤声噤声,县主吩咐过不得在家里议论这件事,你们难道都忘了!再说了,县主可是武家的县主,同情那种乱臣贼子,你们是找死吗?”

骤然之间听到这样的对话,裴伷先顿时心中一凛,连忙紧赶两步,发现转角处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摇头叹气地往另一边走了,他方才感到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窖。一瞬间,昔日在朝堂上面对女皇侃侃而谈指斥时政的情景,坦然解衣受杖直至昏厥的情景,流放南中后又逃回时被捕拿的绝望,在庭州苦心咬牙经营时的希冀……林林总总一幕一幕在眼前飞快闪过,最后化作一片鲜红的血光。

凌波走出中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呆呆站在那儿脸色激愤的裴伷先,顿时心中一动。虽然她一直都不曾对人家说过王同皎案的进展,也吩咐过家里人不许议论此事,但料想总有几个多嘴的,就算短时间能瞒住,迟早也是要让人知道的。想到自己昨日去探监时王同皎的反应,想到之后和李隆基见面之后商量的结果,她定了定神便走上前去。

“伯父。”

裴伷先从回忆中恍然惊醒,见眼前正是凌波,连忙收敛起满腔情绪微微躬身见礼。往凌波身后瞥看了一眼,见朱颜陈莞都站得远远的,料想对方也有什么机密话要对自己说,于是他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县主,我刚刚听说今日小王驸马要被当众处刑,如果是真的,县主可否让我乔装为护卫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和小王驸马当初素不相识,只是为了两家祖上那一点交情,他便待我为上宾。我如今救不了他,却不能在他临刑之日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安全的地方。”

果然,虽说是老狐狸,但裴伷先毕竟是裴愿的父亲,关键时刻都会有那种根本扳不过来的执拗劲!

凌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但她今天确实是要去的,因为她原本就打算把裴伷先乔装打扮带出去,在那里和李隆基来一招掉包计——某人为此还特意准备了身材相貌差不多的一个心腹,而由于裴伷先住在她这里的时候几乎都闷在那个院子里,见过的仆人并不多,要蒙混过关还是很容易的。

“我已经和临淄郡王商量好了,待会还请伯父见机行事。”

裴伷先竟是听得怔住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包含着好几层意思,以他的心思缜密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原本就已经认为这长安的水深不可测,此时更察觉到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插进来太过于莽撞冒失。时值今日已无退后之机,他便郑重地点了点头,问了几句细节之后,忽然退后一步长揖到地。

凌波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方才出手相扶,此时对方却已经直起了腰。她刚准备张口说什么,裴伷先却抢在前头说话道:“我父子两人都承蒙县主相助,大恩不言谢,此情我必定会铭记在心。如今我一家困顿于庭州,虽薄有家产,但想必对于县主也并无用处。若裴氏一门将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但凡县主有任何差遣,我必会倾尽全力。”

凌波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对裴愿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和那个愣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轻松惬意,可以毫无顾忌地嗔怒恼火,可以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喜欢看到他那憨厚的笑容,喜欢看他大发神威之后那种小处的温柔……倘若没有王同皎案隔在当中,此时让裴愿的爹爹——兴许是未来公公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凌波必然会心下窃喜,但如今却是没法感受到什么高兴喜悦的情绪。

“伯父不必这么客气,你想去见小王驸马最后一面自是应该,而于情于理,我也是该送他最后一程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便伸手招来朱颜,命其去安排车马等物,又吩咐陈莞把裴伷先带到后头去换衣裳。所幸她早就让武宇武宙那四个人负责训练了一些护卫,结果调教出来的都是些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家伙,否则骤然加进去一个人只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而她自己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却在衫裙首饰之外,又让紫陌和喜儿找出了从来不曾用过的黑纱帷帽。喜儿一向怯懦不敢多话,紫陌却奇怪地问道:“小姐,你怎么忽然想起戴这个?不但沉得慌,而且也太憋气了吧!”

凌波任由喜儿为她把帷帽戴在头上,又严严实实地系好,却没有理会那个满脸好奇的小丫头。这是去刑场,能遮挡几分就遮挡几分,否则,当亲眼看到那血溅三尺的场面时,她实在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保持脸色的平静。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场惊心

按照大唐律法,立春以后秋分以前,历来不处死刑。然而,由于此番乃是事涉谋逆大罪,从审案到处斩,中间竟是不过区区十几日的功夫。中间也有官员曾经上书指出此事有疑,奈何李显被韦后的枕头风吹得头昏脑胀杀意已决,武三思手中权柄又大,纵使是再义愤填膺的官员,对于这么一桩赤裸裸的冤案也毫无办法。

若单单是冤案也就罢了,最让大部分人为之惊怒的是,天子居然下了旨意,无论文武百官还是王公贵戚,六品以上都须到刑场观瞻行刑。这样一道荒谬的旨意一下,从上到下都体会到了那赤裸裸的杀鸡儆猴之意,兔死狐悲的心理顿时在所有人中间弥漫了开来。不少官员觉得前途无望又不肯同流合污,纷纷上了辞表,一夕之间就有十几位官员先后辞官。

尽管这一天乃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但西市的刑场上却弥漫着一股肃重阴冷的气氛。几十名绯袍紫袍的高官脸色阴沉沉地站在那里,嘴巴几乎无一例外都并得紧紧的,连议论声也几乎听不到。居中的几个宰相虽然偶尔交谈几句,话题也多半只是轻松的闲话,但面色也同样不怎么好看。纵然是和韦后叙宗族的韦巨源,此时此刻看着那下头五花大绑的十几个囚犯,亦难以神态自如地谈笑风生。

说是六品官以上以及王公贵戚都要亲临,却也有人大剌剌地不曾到来。比如说被宣召入宫的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比如说在家里照旧欣赏歌舞的安乐公主,比如说不想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杀的定安公主——总而言之,武家的人几乎一个都看不见。在场的李唐宗室也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临淄郡王李隆基和寿春郡王李成器并肩而立,兄弟俩都是面色凝重,李成器甚至惋惜地连连叹气。

眼看时辰将近,自己等的人却还不曾到,李隆基不禁焦躁了起来,眼睛亦不时朝来路观望。旁边的李成器见状不免奇怪,但转念一想便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烦恼何在,遂轻轻拉了拉他的袍袖:“三郎,就是一会儿功夫,忍一忍。”

李隆基情知大哥好心,只得点了点头,心中烦躁却丝毫不减。望着刑场中那十余个低头无语仿佛已经忏悔罪过的所谓反贼,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若不是那些刽子手在把人拉上来之前就动过手脚,只怕现如今就要骂声震天了。相隔老远,那些人犯的面目他都看不太清楚,要找王同皎也无从下手,因此他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心中打定了主意待会行刑之后留下来。

哪怕是出身琅琊王氏那样的赫赫大族,哪怕是天子婿,王同皎到头来亦不过如此下场,料想来收尸的人也未必会有。他不能以卵击石连累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但最后的事情却是可以做的。

“武家那位居然来了!”

“不会吧,武家其他人都在家里欢天喜地地庆祝,她居然跑来现场看热闹!”

“少说两句,你莫非也想向王同皎他们一个下场?”

乍听得人群中那些嗡嗡嗡的声音,李隆基心头大振,连忙循声望去。见那边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带着几个随从朝这边走来,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领悟了她的意思,遂朝身后数名卫士打了个眼色。果然,不多时,那一行人便来到了他面前。

由于隔着一层黑纱帷帽,李成器第一眼没认出人,直到李隆基叫了一声十七娘,他方才醒悟过来,连忙笑着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也没有多在意。此时,李隆基的那些个高大护卫已经将他以及四周团团围住,断绝了别人窥伺的目光。趁着这个机会,裴伷先和某个早已有所准备的郡王府护卫迅速地互相换了个位置,又在同僚的掩护下互换了衣裳。

“十七娘,先头崔湜以裴伷先要挟的事情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父王。此等事虽然称不上危险,毕竟和他做人的宗旨不符,我不想让他担惊受怕。今日他原本想来的,我和大哥死活劝住了他,如今姑姑和四弟五弟正在家里陪着他说话,否则他又要伤心了。”

凌波抬头望了一眼一旁高楼上的日晷,随即又瞥了瞥面露戚戚然的李成器,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就不怕你大哥瞧出点什么?”

李隆基斜睨了一眼李成器,微微摇了摇头:“大哥人虽稳重,心肠却酷肖父王,决计看不出什么端倪。再说,除了成王千里、卫王和温王都不曾来,我一个人毕竟太过招摇了。武家今天也只有你一个人来,是不是太显眼了?”

“放心,即便其他人不来,武家还有一个人会来。”

凌波说完这话,便对李隆基点点头,朝周围各护卫打了个眼色,自己就不管不顾地朝旁边走去。由于今天大多数人都是被逼前来观刑,前头的位置并没有什么人去抢占,再加上大多数人都想离武家的人远远的,因此她所到之处,周围很快就腾出了一块空地。站在那里看着刑场中那十几个人,她心中翻腾得厉害,谁料这时旁边却传来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叹息。

“可惜了。”

尽管今日前来的人大多数心有不平,但几乎都是敢怒不敢言,敢站在这里对王同皎抱有同情的几乎一个都没有。因此,凌波本能地转头望去,这一看却吃了一惊。那个站在她身后面露惋惜和痛心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右手死死抓着一根拐杖,手上甚至能够看到一根根爆起的青筋。

那是魏元忠。曾经在李唐代替武周之后被无数人寄予厚望,成为宰相之后却人云亦云的魏元忠,那个好汉不提当年勇的魏元忠。

就在凌波心中惊疑的时候,刑场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紧跟着就只听一阵鼓响。情知时辰已到,她强忍着恐惧重新转过头来,却刚好看到十几道雪亮的刀光凌厉无匹地劈下,一道道血光直冲九霄。那一刹那,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牙关咯吱咯吱地直打架,就连双脚也有些撑不住了。

“都说自作孽不可活,为何天做孽就可恕?人人都寄希望于我,我又该寄希望于谁?”

在一片惊呼声中,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老魏元忠喃喃自语的声音和那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世上敌人没得选择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不要说在场的武将们都曾经上过战场杀过敌,至不济也平过叛乱什么的,就拿在场的文官来说,何尝没有因为他们的缘故而死过人?然而,这直接或间接杀过人是一回事,在这刑场上看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这死的人当中甚至还有人曾经是他们的座上客!于是,当那铺天盖地的血光暂时散去之后,有人瘫软有人悲叹,有人惊呼有人流泪,四周竟是乱成一片。

能够熬到六品以上的官员都是有定力有城府的,在一瞬间的失态过后,多数人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去,而少数感情上受不了的人则是留在原地三三两两地议论,神情或复杂或感佩,或叹息或漠然地看着下头那些帮忙收尸的人。

按照律法,大逆罪人该当弃尸荒野不得入葬,但考虑到王同皎毕竟是出身世族不能辱没太甚,所以也就默许了收尸的家属。然而,王家前来收尸的竟只有两个年老家仆,若不是那位临淄郡王李隆基仗义相助,只怕那两个已经被这场杀戮吓呆的老人什么忙都帮不上。至于其他人的尸首则是被那些差役胡乱收拢了来,只剩下当中那一大片让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尽管站得看似很稳当,但凌波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根本迈不动一步,于是干脆强撑着站在了原地不动。反正她戴着帷帽,不会有人看到她那惨白的脸色。然而,她希望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她,却偏偏有那么不识趣的人硬是插了进来。

“十七娘,怎得还没走?你不会也怕见血吧,这还真是稀奇事!”来人并没有因为凌波的沉默而转身走开,反而更加罗嗦了起来,“我在突厥的时候,默啜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杀一个从人给我看,最初看着是触目惊心,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默啜也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威慑。杀人是可以看习惯的,只要当那些死在你面前的人都是畜牲就行了!今晚伯父和五哥五嫂设宴请客,你到时候可别忘了来。不过亲自来看一看也好,那些只知道享乐的家伙连血都没见过,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只怕是腿都软了!”

终于,凌波长长吐了一口气,伸出了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刚刚那一会儿,她一直死命攥着拳头,想必此时掌心一定会有好些横七竖八的血印子。她微微转头一扫左右,见刚刚那个说话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于是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武家其他人没来,那个曾经被女皇当作可有可无的人派去突厥和亲,结果被囚禁了六年的武延秀,果然还是来了。

“小姐,现在是不是回去?”

对于武宇的提议,凌波摇了摇头,反而朝那血淋淋的刑场更前进了几步。当那一抹暗红色再次尽收眼底的时候,她终于没有了最初那种反胃的冲动,相反更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随手掀起那沉重的帷帽丢在了地上,她不顾风中仍然有不曾散去的血腥味,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拍拍双手转过身来:“走,我们回去!”

“县主请留步!”

随着这个温和却不乏强势的声音,崔湜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闪了出来。只见他头戴圆头巾子,身穿朱色小团花绫罗袍,腰中配着草金钩,那模样根本不像是刚刚看了杀人,反倒像是准备踏青赏玩的世家公子。他笑容可掬地上前行礼,旋即便温声问道:“我上次提的事情,不知道县主考虑得如何了?”

此时,凌波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冷地答道:“崔大人不觉得在这种场合提这种事很不合适?我要回去了,烦请崔大人让开。”

“在这里提及此事,方才显得我有诚意。”崔湜却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更上前了一步,“如今王同皎已死,县主当初去那边喝酒饮宴的事情也就无从查证了,他也不会知道当日喝酒谈心引为知己的人原来是武家千金,这才最好不是么?县主如今已经年方二八正当华年……”

此时此刻,凌波忍无可忍,恨不得就着那张俊秀却讨厌的脸蛋狠狠一巴掌拍过去。就在她准备不顾后果这么来一下子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拐杖的笃笃声,紧跟着,一个人影突兀地插入了她和崔湜的中间。

“想当初则天大圣皇后召集大臣准备当众杖杀那个姓裴的小子时,大家胆战归胆战,愣是没有一个敢惊呼敢尖叫的,现在这些人真是太不成体统了!唉,老了不中用了,远远地看这些居然有些迷糊,再这么下去只怕连书都看不成了……”

听这声音和说话的口气,再看看这说话的人,任何一个人都会得出一个糟老头子的印象。然而,换作是其他倚老卖老的人,崔湜必定会拐弯抹角地讽刺过去,此时却不敢造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尽管老魏元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敢当面指着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破口大骂的硬骨头,但万一被当众指责一顿,他的前途仍免不了受影响。他意味深长地瞧了凌波一眼,随后往后退了几步。

“魏相公既然年老体衰,还是请早点回去休养。县主,那么我改日再登门拜访详谈,现在就先告辞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

望着那个潇潇洒洒离去的背影,凌波几乎难以抑制地骂出声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刚刚的搅局者魏元忠却忽然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并没有什么意味深长,反而带着几分长辈的温和,配合那仿佛祖父看孙女一般的宠溺眼神,在这个血腥的杀戮场显得格外诡异。纵使凌波作为得益者,此时此刻也有些心里发毛,着实弄不清楚这老魏元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老了,即使是故人之女,我也没什么能力相帮。走在刀锋上是要付出代价的,县主千万不要学我,我当初年轻气盛树敌无数,老来想要尽敛锋芒,别人却已经不敢相信了。这世上敌人没得选择,但你得好好选择自己的朋友。”

第一百二十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去西市观刑的并不单单是那些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血腥的杀戮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来说是莫大的震慑,但对于百姓来说,却是枯燥乏味生活的一种调剂品。他们不会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长吁短叹痛心疾首,当那鲜血从断头颈腔中喷射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发出的是惊叹的呼声,甚至有大胆的人咂巴着嘴唇意犹未尽。

“真过瘾,若是天天有这样的场面就好了!”

大唐对于死刑素来很审慎,也就是武后当权那些年杀人最多的时候,主要也是拿官员下手,杖杀刑杀的人不计其数,但那时候是在洛阳,长安的百姓可没那眼福。大唐每年处决的死刑犯少则几十,多的也只有上百,平均到各地就更没有多少了。于是,这一场一下子处决数十人的斩首行刑,着实点燃了不少百姓心中的亢奋和热情,使他们围拢在那里久久不去。

陈珞当时也站在围观的百姓当中。由于他拥有完美的身份证明,再加上不过是曾经去王同皎那里吃过几顿闲饭,所以调查此案的监察御史姚绍之只是申斥了他几句也就将他放了回去,和他处境相同的还有十几二十个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离开大理寺的时候,那些吃闲饭拍马屁最起劲的几个家伙,全都破口大骂王同皎连累了他们,那神气中满是理所当然。

原来,他那个怯懦的父亲并不是最可恶的,可恶的是这个世上的险恶人心!

顶着陇西李氏旁支子弟这样的头衔,陈珞在长安赁下了平康坊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买了两个侍女四个家仆,日子虽算不上第一流,但至少也不难过。那种结交士子和太学生言笑无忌的日子本就是他常常盼望的,可时间长了再加上这么一档子事,却也有些厌倦了。这一天,当听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他本能地想把人拒之于门外,最后还是惦记着自己的真正身份,方才强打精神迎了出去。

然而,在认出了来人之后,他的无精打采立刻换成了满腔喜悦。打发走了送茶的侍女掩上了书房大门,他立刻上去抓住了来人的双肩,又惊又喜地问道:“莞儿,你怎么来了?我不在你的日子还好过吗,有没有让人欺负,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

“哥!”陈莞又好气又好笑,挣脱开那双手就摇头嗔怒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县主若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主子,你怎么会在外头那么逍遥?我现在过得比原先还爽快些,内宅的事情一多半都是我做主,县主待我就和自家人一样,怎么会给我委屈受!就是来来往往的那些贵客,对我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连那位……”她硬生生把临淄郡王那四个字给吞了回去,含含糊糊地说,“反正我过得很好。”

自从连遭劫难之后,陈珞还是第一次看到妹妹的脸上洋溢着这样的幸福笑容,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涩。他年前就来到长安,和凌波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对于那位主人虽然感恩,却不像陈莞这样信心十足。想到自己昨天看到的那血腥场面,他还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莞儿,县主虽然是好人,但她如今身处的位置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若是有什么不对,你一定要答应我保全好自己。”

陈莞虽读过书,但当初在家的时候还是个娇娇怯怯的千金闺秀,如今打理一大家子的事情,渐渐就养成了爽利敢言的性子。此时,她死死瞪着满脸关切的兄长,脱口而出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还是大哥你教给我的!你别忘了,若不是县主好心,你我现在都是什么下场!”

千算万算,陈珞完全没料到这几个月的工夫,陈莞的性子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顿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他知道如今再继续这个问题,兄妹之间可能会不欢而散,只得软言赔礼认了不是。好不容易哄了妹妹露出笑容,他这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这么急匆匆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寻我?”

“不是县主说你在这里当着你的李三公子,我怎么知道你住哪?”

陈莞笑吟吟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在了桌案上:“这里头是一百枚御制金钱,在东西市的金银铺中兑换了之后,足够你维持一个世家公子的花销了。这只是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是县主说你和士子的结交也该差不多了,接下来不妨和各地进奏院的那些人打一下交道。听说卫王李重俊一直呼朋唤友,没少去那些进奏院,你趁这几个月谋一个王府官,若是不能,只要和那卫王搭上线也行。”

此时此刻,陈珞只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失望:“你专程跑来就是为了这事?”

兄长的不快陈莞自然都看在眼里,只得上前抓住了陈珞的胳膊:“哥,县主救我们于水火,我们就得报答。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难道乐意我们俩沦为别人的玩物?我们是兄妹,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但至少是现在,我们得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县主说过,人不能选择出身和从前,但只要努力就能把握将来。我们已经没有出身了,过去也是不堪回首的经历,难道连将来也要失去?”

陈珞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妹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许久才宽慰地笑道:“莞儿,你果然长大了!你回去禀告县主,不论是制造巧合还是其他,我一定会混到卫王身边。你也要小心,有时候,我宁可希望你的容貌不要那么出众。虽说有县主庇护,但这长安城的权贵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尤其是那些色迷迷的男人。”

陈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哥,你真罗嗦!”

兄妹俩又说了一阵闲话,惦记着家里头的陈莞就匆匆走了。而看着妹妹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陈珞总觉得心里极其不放心。虽说陈莞隐藏得很好,但毕竟是兄妹,他隐约能看到妹妹眉梢间的一缕春意。

那个占据了她心中一席之地的男人,究竟会是谁?

第一百二十一章 撕破脸也好

休祥坊位于长安城内皇城西南第二街由北向南第二坊,往日最富盛名的便是隋朝兴建的万善尼寺。然而,如今这里更显眼的却是连绵不断大兴土木的一排房子。

这旧址原本是太宗之女临川公主的旧居,临川公主下降周道务,所以她过世之后,这里住着的就是周家人。然而,日前安乐公主轻飘飘一句话,周家人便敢怒不敢言地都迁了出去,拱手把这座传承了几十年的大宅子让给了安乐公主。而她还嫌这地方不够大,又强夺了周遭十几户百姓的房产,甚至纵奴打伤了前去论理的人。在长安县摆出了不管不问的态度之后,那怨声载道也就没人去管,也没人敢管。

由于名分上是武家的儿媳,因此当武三思主动表示由他来修缮宅院的时候,安乐公主乐得轻松坐享其成,于是欣然点头,并大方地表示等宅子完工之后,让武三思搬回来同住。于是,为了讨好这位尊贵的公主儿媳,武三思在政务闲暇之余,一连几天都在这座宅子里泡着,几乎一应图纸建筑都要亲自点头,甚至连几个心腹要见他,也得冒着烟尘跑到这里来。

这一天,三骑快马拐进了这条十字小巷,为首的那人勒马停下之后,望着内中扬起的尘土以及阵阵吆喝,露出了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冷笑。此时,听到马蹄声的一个中年门房探出头张望了一下,看清来人之后,立刻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见人家已经身手利落地跳下马来,他伸出手去落了个空,不免有些讪讪的,但很快就露出了满脸殷勤笑意。

“原来是县主,想不到县主也跑到这个土尘贼大的地方来了。说来也还是巧,这崔大人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儿刚走,和德静王在书房里头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许是对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日渐权势滔天很有些嫉妒,许是因为觉得凌波似乎对崔湜不冷不热,于是有意拍马屁,许是因为凌波进进出出对他们这些下人总是很客气出手阔绰,总之那中年门房撇撇嘴露出了一丝轻蔑:“小的听说崔大人最近常常对德静王说什么婚事,县主您可得小心些。那些世家大族虽说都是几百年的传承,可内中龌龊多着呢!”

凌波素来不吝惜小恩小惠,此时听到这门房说得那么露骨,不由莞尔一笑,随口赞赏了他一句机灵,进门前又朝武宇打了个眼色。于是,那中年门房完成了把人领进门的职责之后,回过头来便两眼放光地望着手中两枚银光闪闪的银钱,一时间心花怒放。

这座正在营建的宅子凌波却是第一次来,因此引路的管家一面走一面说着各处的建筑安排格局,她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听过便罢。那天看过处刑之后,当晚她并没有去武三思家里赴宴。就算她再善于伪装,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那个地步。那一夜,她在书房里点起了三柱清香祷祝了一番,冷冷清清枯坐了一夜。今天若不是武三思忽然派人来请,她根本不会有任何兴致跑到这个满天尘土的地方来。

凌波见到武三思的时候,这位如今货真价实权倾朝野的中年人正负手而立看着那栋破土动工的小楼。她遣开随行的武宇武宙,缓步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伯父。

“是十七娘啊。”武三思转过身来,发福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甚至还流露出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你都已经十六了,就算贪玩也得有个度,再这么拖延下去就要成老姑娘了。虽说陛下和皇后都允了你婚事自主,可你毕竟没了爹娘,我这个伯父不能一点也不管。上次你去崔家拜寿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崔家老三,他是状元,论门第论才学都不辱没你……”

听到武三思在那里把崔液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凌波哪里不知道崔湜已经说动了武三思,心中自是冷笑连连。眼珠子一转,她便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伯父别提崔家,要是按部就班地提这事也就算了,崔湜居然敢当面威胁我,我就是嫁鸡嫁狗也绝对不嫁崔家的人!”

武三思原本已经估计到了这件事的某种难度,却不曾料到凌波会忽然这样拒绝,一时间倒是愣了。崔湜事先对他很是说了一番承诺,甚至还点出了自己这个侄女前些日子和王同皎混在一起的事。即便是他并不奢望武家上下一条心,对此未免也有些看法,但是,当他想起凌波话语中的威胁两字,脸色顿时倏然一变。

“澄澜怎么威胁你了?”

“他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当然就撕下了平常温文尔雅的嘴脸。”凌波知道自己的言语有了效用,索性做出了一幅气急败坏痛心疾首的脸孔,“那一日踏青,我女扮男装出行,正好碰上了王同皎。我那时存心戏耍他,也就隐瞒了身份到他家里喝了一回酒,谁知道之后回到家之后就碰到李悛前来告密。我那时正迷糊着根本没在意,谁知道之后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崔湜就拿着这事情来要挟我,说我没立刻告诉伯父就是别有用心……呸,我后来还帮定安公主去探望过王同皎,这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