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听着听着,发觉凌波已经是额头青筋毕露动了真火,甚至连说话都已经语无伦次了起来,连忙好言宽慰。这若是换成别的武家人,哪怕是他自己的女儿,他也早就不给好脸色了,可凌波终究不同。况且这事虽令人不快,但若不是他一定要杀王同皎立威,原本就是小事一桩。听她爽爽快快地认承了,他不由对崔湜心有不满,隐隐约约更生出了几许警惕。

“总之,今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凌波硬梆梆撂下一句话,见武三思脸色不好看,她便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知道伯父你眼下正在用人之际,这崔湜又是你的谋士,我也不是求伯父就此弃他不用。总之以后有他的时候伯父你别叫上我就行了,我看着他就恶心!至于崔家的婚事,我就是剪了头发作姑子,或是进了道观终生不嫁,也和他崔家没有半点关系!”

武三思虽说在心中对崔湜存了一丝隔阂,但一来确实是用人之际,二来则是博陵崔氏乃是山东世家之首,他也得笼络着,所以凌波这话无疑是给了一个最大的台阶,半真半假劝说几句,见她不依不饶也就决定罢手不管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全都和凌波有些瓜葛,他原本也是提防一手的,现如今她和崔湜撕破脸也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人就得小人来治

离开了武三思这座正在营建的新宅子,凌波立刻显得神采飞扬,连带那漫天尘土此时此刻也顺眼了起来。若不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实在太惹人注目,她几乎就想当街高呼或是仰天大笑,以此发泄心中的情绪。

崔湜,既然你自作聪明,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在心里头嗤笑了一声,她步子轻快地走到自己的坐骑初晴跟前,抚摸了一下那柔顺的鬃毛,正欲上马却看到了几个人纵马小跑奔了过来,为首的那人正是郑愔。虽说那也是她昔日引荐给武三思的人之一,但两人之后几乎并不曾有什么往来。郑愔是忙着巩固地位出谋划策,她是洞悉了这家伙的小人秉性,不愿意交往太过密切到头来害了自己。然而,此番和崔湜交恶,她就不得不改变策略了。

和弱冠及第的崔湜比起来,郑愔同样是少年得志。他十七岁就中了进士,之后一直对外自称出身荥阳郑氏,其实原本姓鄚。因为这一点,他在仕途上也一直波折不断,而投错了二张门下也让他几乎跌到谷底。如今成为武三思的谋士,他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直到门前下了马,他方才发现,那边牵马笑吟吟而立的乃是引荐自己的恩主。

“县主安好!”郑愔跳下马丢下缰绳便走上前去,弯腰恭恭敬敬一揖,随即笑道,“这边风尘大,县主怎的站在这里?”

“我这不是想和郑大人你提个醒么?”凌波笑着扬了扬眉,随即单刀直入道,“我刚刚见过伯父,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和崔家老三那桩婚事,想必伯父如今心里头不痛快。郑大人若是没什么急事,此时还是不要进去讨没趣的好。博陵崔氏虽说是世家大族,崔家老三虽说是状元,可姑奶奶我还不稀罕!”

郑愔攀上武三思之后,仕途正是如日中天。若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他的出身。这世家都有宗谱,朝中都是聪明人,因此知道他并不姓郑,也并非出自荥阳郑氏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当面就敢嘲讽他。所以,崔湜出身显赫,又比他早追随武三思,他一直都存着比较之意。此时此刻,凌波这提醒在他听来不啻是值得幸灾乐祸的喜讯,当下就露出了趋奉的笑容。

虽说心里头高兴,但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疑惑。如今朝廷官员都愿意迎娶五姓女以抬高门第身份,而女子倘若能嫁入五姓豪门,同样亦是莫大的骄傲和荣幸。凌波纵使是县主,那崔家老三的名头他也听说过,门第容貌才学都不辱没了她,为什么拒绝得什么干脆?

“县主金枝玉叶,区区状元算不得什么,自然还能挑到更好的。只不过,看县主的模样似乎是深有不满,这是……”

“郑大人,你当初在我那里住过,我看着也就和我门下出去的差不多。我和崔湜如今有仇,以后你在伯父身边可得给我争一口气,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多多说话。总之你一定得给我压着崔湜,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郑愔越听越糊涂,谁知凌波根本不解释,忽然翻身上马就走。那三骑马匆匆离去扬起的烟尘让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但这些许不适却比不上他心头的莫名兴奋。他早就听说当初崔湜能够得武三思看重,内中有凌波的一言之恩,现如今这两位闹翻了,对于他来说岂不是大大的机会?

世家大族算什么,看我这个出身寒门的士子照样把你压下去,更何况这是以有心算无心,还不用明的撕破脸!

四月的天已经没什么料峭寒意,多了几分暖洋洋让人懒散的气息。大街两侧的槐树杨树柳树已经都郁郁葱葱吐出了无数翠绿的叶子,间中种栽的各种花卉也已经是姹紫嫣红。路上的行人们都穿上了轻薄的春衫,而那些富家子弟们则更是衣衫华丽跨马出游,数日前的杀戮仿佛早就从所有人记忆中消失了——或许说是不得不消失——因为日子毕竟是要过的。

凌波出了休祥坊,却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光化大街来到了群贤坊。这里靠近长安西城墙和金光门,算不上最好的地段,但却由于此地破土动工的一座宅子而异常引人注目,因为那是上官婉儿的新宅。历来妃嫔都是幽居深宫侍奉君王,如今上官婉儿这个正三品的婕妤不但把应该是中书舍人干的草诏事宜一体全都兜揽了过去,甚至还像高官一样在长安营建宅第,这是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奇事。

和武三思那里大兴土木不同,这边虽说也传来了一些敲敲打打的声音,却没有太多的喧嚣和吆喝,再加上四周都是不起眼的安静民舍,更流露出一种高雅幽深来。由于房子还没造好,作为嫔妃的上官婉儿自然不可能像武三思这么大剌剌地时时刻刻前来视察,于是便把这么一桩事情交给了凌波代劳,甚至还不无玩笑地拿出了自己的脂粉钱,说是让她看着情况添几样东西。

“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在长安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买什么?只不过若是放出风声去,大概来送礼的人会挤破头吧!”

凌波望着那初具雏形的门庭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瞥见一旁的武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当下便勾手示意他过来:“有什么话想说就说,难道我的脾气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若是以前的武宇,一定会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知道,但现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木头人了。他露出了一丝情绪化的苦笑,东张西望了一阵方才低声说:“小人只是觉得,县主刚刚和郑大人说的那些是不是不妥当。若是郑大人和崔大人真的斗了起来,万一崔大人恼羞成怒……”

凌波讶异古怪地瞅了武宇一眼,见他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依旧是那张英俊的面庞,依旧是那副健硕的身板,她不觉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如今你总算是会用脑子了,比他们三个强!我只是暗示郑愔可以争一争,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斗得你死我活。这分寸上的问题,那些官员们可比你我在行的多了,而且,这样不是更显得我小肚鸡肠么?”

女人天生就是小肚鸡肠的,只要人人就这么看她,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为官之道便是牵马执镫

凌波正和武宇戏言的时候,忽地听到一阵车轱辘响声,不由转过头望了过去。此时,一辆金路紫油纁,缀着白红锦络带和帷帐的马车便映入了眼帘,竟赫然是一辆安车。须知安车乃是婕妤方可乘坐,心中惊疑的她还以为是上官婉儿出来了,可那车停稳之后,上头下来的却是一个六旬老妇,旁边尚有一位盛装中年贵妇,却都是她认得的。只是微微一愣,她便连忙上前将那位老妇搀扶下了马车。

那老妇便是上官婉儿的母亲荥阳县君郑氏。由于她当初带着上官婉儿配没掖庭的时候受了不少苦楚,如今身子虽然还算健朗,却已经是满头银发,额上眼角也留下了深深的皱纹。站稳立定之后,她便轻轻抓着凌波的手,含笑说道:“我刚刚进宫看过婉儿,她说十七娘你十有八九在这里,果然没错。正好柴尚宫要回家,便捎带了我一程。”

柴淑贤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对凌波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两句,又对郑氏微微偏身行礼,随即重新登上马车走了。她是柴绍的孙女,虽然只是正五品尚宫,却是韦后身边的大红人,较之上官婉儿不过略输一线,自然可以乘坐安车,傲视凌波这个县主。而这种态度凌波早就看惯了,自是不以为意,拉着郑氏的手亲亲热热说了一席话,等到郑氏自己的马车也到了,两人方才进了门。

自从上官婉儿成为了武后的秉笔女官,郑氏便不再是那个掖庭中终日劳作不休的奴婢。等到女儿成了新帝的婕妤,她更是受到了不少人的趋奉,原先那座小宅子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了。在凌波的搀扶下看了几处正在营建修缮的建筑和花园,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荣光,眼中竟是噙满了欢喜的泪水。

“上官家……上官家终于也有了翻身的一日!芝郎,若是你在天有灵看到今天,必定也能含笑了。”

默立了半晌,她方才记起旁边还有人,连忙用绢帕擦了擦眼睛,这才转头歉然看着凌波:“十七娘,一时动情让你笑话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我还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婉儿也说过我好几次了,可我就是改不了。”

见郑氏有唠唠叨叨再往下说的趋势,凌波赶紧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开。谁知道这么一岔开话题,她却倒霉了。由于上官婉儿这一层关系,郑氏原本就以她的长辈自居,免不了又提起了她的婚事,这掰着手指头足足数了十几个适龄的世家子弟,而且仿佛还只是开了个头。头昏脑涨的凌波虽知道郑氏那是关心体恤,可这种关切她实在有些受不了,只能嗯啊应付着,权当耳旁风。

好在这时候终于来了救星,一个衣着簇新的管事匆匆忙忙奔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是外头有人请见郑氏。这么一来,郑氏的话头立刻被打断了,而凌波也不免好奇了起来——居然能够追到这座尚未完工的新宅来,这还真是锲而不舍的精神。

来者是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虽然没有身穿官服,但从他说话的语气神态来看,凌波自然认得出那是一个官员,而且至少还是六品以上的官员。由于她素来不喜欢太多华贵醒目的首饰,穿得又简单利落,站在郑氏身边像煞了一个受宠的侍女,因此那中年人根本就不曾注意她,自陈乃是蒲州刺史窦从一之后就开始用极其露骨的言辞奉承郑氏,随即满脸堆笑地说他正好有一批上好的木材,愿意献给郑氏以作新宅家具使用。

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好事,郑氏早就见多了。此刻,她脸上既不见惘然,也不见刚刚和凌波说话时的慈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淡淡的漠然,微微点头就算是答应了。然而,就在那窦从一喜出望外的时候,她忽然转头瞧了瞧凌波,面上露出了笑意。

“既然你说那批木材有不少,不如也顺便给我这十七娘打上几件。”郑氏见凌波张口似乎要拒绝,遂笑着又在她的手上拍了两下,“十七娘,你那平康坊的宅子虽说不错,但有些地方的家具却不怎么像样,许是你伯父仓促之间,底下人随随便便找了些东西糊弄过去的。再说,楠木紫檀木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木材,趁这机会好好换一换,翌日也可以作为陪嫁!”

以凌波的厚脸皮,这种程度的戏谑她根本不会脸红,再说郑氏是好意,她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同时亦领教了这位荥阳县君如今的炙手可热。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年头,有些东西就是花千金也未必能找到,别人却能眼巴巴送上门来。瞅着那窦从一那无比心痛却偏偏还笑着的惨白脸色,她不禁心中好笑。

于是,窦从一犹如跟班似的陪着她们两人逛了整个新宅子,时不时还得抽空递上几句漂亮的逢迎话来。不得不说,这种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当最后凌波搀扶郑氏上了马车之后,一回头就看见那家伙的额头上油光一片,显然是刚刚擦过汗。心情不错的她吩咐武宇武宙牵马,又漫不经心地说:“窦大人,刚刚荥阳县君不过是一句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还要进宫一趟,你请自便吧。”

窦从一最初还以为凌波是侍女,可兜兜转转这一圈下来,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及至看到凌波搀扶郑氏上马车,自己却没有跟上去,他愈发感到这里头有文章。此时听到凌波说要进宫,他连忙绞尽脑汁又回忆了一阵,终于想起这个十七娘是何许人也。

这不能怪他消息闭塞,他原先乃是蒲州刺史,怎么可能会一切尽知?

他一下子醒悟过来,竟是忙不迭地抢在前头为凌波牵马执镫,等她上了马方才仰脸笑道:“县主新近册封,不过几根不值钱的木头而已,下官孝敬几根也是应当的。不知县主明日可有空,下官带人去量一下尺寸?”

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他如此殷勤模样,指不定还会以为是哪家家具行的掌柜或是东家,凌波也有些意外,但随即便欣然点头答应了。纵马前去皇宫的路上,她免不了在心里琢磨了起来。窦从一这个名字实在是陌生得很,这家伙如此会看眼色,是不是也能利用一下?

算起来她的仇人已经有李重俊和崔湜两个了,也该得准备一点班底以备不时之需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婚事和效忠

长乐坊正对大明宫,最是出入宫禁的方便地方。和那些到了长安就想着找豪宅的达官显贵不同,相王李旦一眼就相中了长乐坊昔日长孙无忌的一座别院,再加上此地还有教坊在,平素他闲来无聊的时候,便叫上几个歌女舞女演奏自己几个儿子排演的乐曲,倒也是其乐融融。他一向就是闲散懒得管事的,外头风波再大也素来不上心,但这一次听说王同皎被杀,他竟是忽地就病倒了。

几个儿子在病榻前轮流侍疾宽慰,再加上太医精心调养,不过十几日功夫,李旦的情形也大有好转,只是种下的心疾却一时半会难以消解。即使在欣赏儿子们精心设计的乐曲歌舞时,他也常常心不在焉。李隆基觑着情形不对,心中暗自忧虑,这一日趁着几个兄弟不在家,他便悄悄地把裴伷先夹在护卫中,带进了相王第。

果然,作为极其念旧的老好人相王,当初见到恩师的侄孙时就高兴成那个样子,一见到裴伷先,那喜悦劲就别提了,硬是拉着喝了个酩酊大醉不说,趁着酒醉还道出了好些以往藏在心里不敢说的真心话。

“我从小就只喜欢读书,对帝位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谁知道阴差阳错母后废了七哥,我这个最不想当皇帝的居然成了天子。之后又从天子成了皇嗣,从皇嗣又变成了相王,放眼古今,有几个皇族宗室能够有我这样的经历?母子兄弟,终究比不上那张椅子。七哥能够为了阿韦杀了自己的亲女婿,若是有朝一日阿韦容不下我,我又该如何自处?若是我不曾坐上那把椅子,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母后误我,裴师误我!”

好容易把大醉不醒的父亲安顿好了,李隆基带着裴伷先出了寝室,脸上登时阴云密布。他原以为父亲是个乐天知命什么事情都不管的老好人,但如今看来,父亲何尝不明白如今的局势暗藏杀机,何尝不明白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既然那张椅子父亲曾经坐上去过,为什么就不能再一次坐上去?

裴伷先跟着李隆基从里头出来,心中颇为五味杂陈。裴愿回到庭州对他说起相王父子高义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太相信,但今夜真正看到这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相王纵酒高歌流泪不止,他不由得受到了深深的触动。他流落塞外饱受艰辛,却一直都不曾忘了自己身上的洗马裴氏血脉,一直图谋东山再起。这样宅心仁厚的嫡系皇族,不正是他应该追随的?

“郡王,相王他……”

“父王不过是因为触及心中痛处,睡一夜就好,不妨事。”

话虽如此,李隆基却深深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就振奋了精神。带着裴伷先徐徐走出了这院子,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裴先生久居塞外,应该知道塞外各族对如今的大唐评判如何。”

裴伷先有些踌躇,因为这话却不太好说。昔日太宗皇帝东征西讨,四夷共奉天可汗尊号,大唐端的是威凌四海。可自从大非川一役战败之后,安西四镇基本上都丢了个干净,连带着河西也差点没保住。因为一场和亲闹剧,突厥默啜又和大唐狠狠打了一架,就连北庭都护府,实际上也没多大的兵权实权,大事上还得看周遭各大部落的眼色。

咬咬牙,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所想都一一吐露了出来,见李隆基面上阴霾越来越重,他便拱拱手道:“过去四夷皆道我中原是妇人做主,如今还是这么一番话。如今陛下冷落功臣甚至诛戮功臣,再加上偏听偏信文武离心,实在不是什么吉兆。”

“我也知道,可惜我是郡王,对这些却是有心无力。”

李隆基再次叹了一口气,忽然摇摇头露出了笑容:“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裴先生,你在塞外那么多年,听说还娶了一位牧族公主,不知可曾考虑过裴兄弟的亲事?”

裴伷先在心底盘点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对答策略,却没料到李隆基不问别的,偏偏问这个。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方才尴尬地笑道:“愿儿的母亲虽出身范阳卢氏,却也是流人,庭州异族多汉人少,我自己虽续娶了异族女,却不想让他也蹈我覆辙。可是,若是我带着他回原籍,朝廷独独不赦裴氏,也未必有人肯结亲……”

“裴先生这话未免言过其实,虽说娶妻当娶五姓女,但如今那些世家大族,只要肯重重下聘礼,什么女人娶不来?以裴先生这些年在庭州积蓄下的家产,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裴兄弟即将加冠,你却不为他定亲,是别有缘由才对。”

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难道是裴兄弟已经有了心上人,说是非卿不娶?”

裴伷先顿时有些狼狈,只能在心中把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愣小子骂了个半死。佳人虽好,一则看情势,二则看般配,那样聪慧伶俐出身不凡的千金,若是裴愿娶回去,家里究竟谁说了算?若单单这样他也许就应了,可问题是,裴氏如今尚未得蒙恩赦,但凌波却是赫赫武家唯一的县主,这桩婚事可能成功吗?

看到裴伷先不说话,李隆基微微一笑,便自言自语道:“十七娘和裴兄弟结识得巧,之后又很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再加上十七娘聪敏灵巧,心地又善良,裴兄弟情根深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就是她自己……”

他说着忽然停住了,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时而娇俏时而狡黠的人影,不禁摇摇头试图把这些印象驱出脑海。发现这种做法徒劳无功,他只得干咳了一声:“若是就现在的情势而言,无论陛下皇后还是武家,都不会允准这桩婚事,但将来却未必。我知道裴先生有光复裴氏一门的决心,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李隆基终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也同样是裴伷先等待已久的。效忠这位英果的郡王,和效忠那位仁厚的相王,难道不是一回事么?几乎毫不犹豫的,他退后一步,推金山倒玉柱郑重其事地拜倒了下去。

“愿为郡王效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幸福决不能是昙花一现

大明宫人称东内,原本是太极宫后苑,靠近龙首山,素来凉爽干燥。

大明宫前朝以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为主,内庭中则有宴请群臣宾客的麟德殿,还有散落在太液池周边的无数亭台楼阁。韦后移居含凉殿之后,原打算将这大明宫的仙居殿照旧赐给上官婉儿,却被后者以此宫素来为九嫔所居,委婉推辞了过去。于是,上官婉儿如今就住在小而精巧的长安殿中,无论距离韦后的含凉殿,还是李显的蓬莱殿,都有颇长的一段路程,让其他嫔妃很有些纳罕。

这会儿,凌波就正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中,笑吟吟地看着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草拟诏书。什么“毓灵河汉禀训天人”,什么“载极幽闲用光婉顺”,总而言之都是一些华丽到极处的字眼,看得她啧啧称赞,暗想上官婉儿昔日不过是和其他宫人一样受教于宫教局,怎么偏生就能练就如此下笔成章的本领,她就是艳羡也艳羡不来。

不得不说,在做文章方面,她着实没有什么天赋。

“谁让我当初教你读书的时候,你就是喜欢看,在写文章上头却不用心?”上官婉儿一只手下笔不停,另一只手却有如长了眼睛一般,在凌波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别光顾着看,去给我端一杯水来,现在我也少有功夫差遣你这个越来越尊贵的县主了!”

凌波笑着答应了,才来到外间,见珠儿预备来帮忙,她却只是吩咐收拾了风炉茶壶等物,让人送到了里头,然后亲自捋袖炮制了起来。好半天沏出一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茶来,她方才双手捧着来到了案桌边。此时,上官婉儿搁下笔接过茶,微微抿了一口便赞道:“好歹你这煮茶待客的手艺没搁下,不怕将来嫁人的时候没一样顶尖的技艺。”

“谁担心那个!”

凌波满不在乎地一笑,凑过头看了看这一份已经写好的诏旨。这不看不打紧,通篇看下来,她竟是后背心尽是冷汗。

“则天大圣皇后往以忧劳不豫,凶竖弄权,晖等因兴甲兵,刬除妖孽,朕录其劳效,备极宠荣。自谓勋高一时,遂欲权倾四海,擅作威福,轻侮国章,悖道弃义,莫斯之甚。然收其薄效,犹为隐忍,锡其郡王之重,优以特进之荣,不谓谿壑之志,殊难盈满。既失大权,多怀怨望。乃与王同皎窥觇内禁,潜相谋结,更欲称兵绛阙,图废椒宫,险迹丑词,惊视骇听。属以帝图伊始,务静狴牢,所以久为含容,未能暴诸遐迩。自同皎伏法,衅迹弥彰,傥若无其发明,何以惩兹悖乱?迹其巨逆,合寘严诛,缘其昔立微功,所以特从宽宥。咸宜贬降,出佐遐藩。晖可崖州司马,柬之可新州司马,恕己可窦州司马,元暐可白州司马,并员外置。”

“这……这是再贬五王的诏书?”她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头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上官婉儿,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他们勾结王同皎?”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说的人多了,陛下也就自然而然相信了。”上官婉儿端详着那墨迹未干的卷轴,唇边露出了傲然笑意,“他们不是常常说我以女子之身秉不得诏书吗?不是说我也是二张余孽不该为陛下妃嫔吗?不是说我和皇后一丘之貉淫乱宫闱吗?既然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也不妨尝尝这有苦不能说的滋味!这还只是贬,等到他们都死干净了,这天下也就太平了!”

凌波只觉得后背心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虽然早年受到过一些委屈遇到过一些白眼,但和上官婉儿比起来,这怨愤不平的心思要少许多,所以即便能理解,免不了还有些惊悸在里头。她早几天就听武三思说过天赐良机不可不利用,谁知上官婉儿这么快就连诏书都草拟好了,这简直是一步步把人逼上了绝路,不留半点空隙。

内殿中就只有上官婉儿和凌波,这时候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便渐渐显得有些凝肃和僵硬,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那边风炉上呲啦呲啦的烧水声。灯火下的两个人影岿然不动,良久,凌波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须臾,她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这里头为何没有桓彦范?”

“你忘了,他如今可是韦彦范,乃是皇后的同宗,这诏书自然也得另外发。和前头四个一样,贬泷州司马,复其姓氏桓氏。若不是他不知好歹,好端端的皇后同宗不做,却非得跟在张柬之他们身后摇旗呐喊,怎么会有今天?至此之后,朝中为之一肃,再也不会有人对武家还有皇后和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睛,也就可以好好过太平安生日子了。”

上官婉儿露出了极其舒心惬意的笑容,站起身来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这一瞬间,什么才女风范嫔妃仪表都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就只有神采飞扬的满足感,面上更呈现出一种娇艳的红色来。然而,她没能沉浸在这情绪中多久,旁边的凌波就丢来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姑姑你可别忘了,这立太子的事情拖到现在已经拖不下去了。卫王李重俊是众望所归,迟早得入主东宫,日后的事情还说不准呢!”

韦后的隐痛是唯一的儿子未及婚配就命丧九泉,而自己年过四十几乎不可能再生育。而对于上官婉儿来说,幽居深宫任由锦瑟华年虚度,虽偶尔春风一度却不得不以药物避孕,到如今再不可能有孩子,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痛楚?她的面色渐渐阴冷了下来,继而轻轻笑了一声。

“这就要看李重俊是否聪明了。他的生母早就不在了,要是能够恭顺地侍奉皇后,这个太子少不得能安安稳稳地当上去。若是不能……还有温王。温王年纪还小,我明日就建言皇后将温王亲自接过来调教,总不能让这一年多来的心血白费!十七娘,虽说你伯父手底下很有一些人,但此事你也上心一些。我到时候和皇后打个招呼,不管是用什么办法,用多少钱多少人,把人给我塞到李重俊身边去。他不是很喜欢表现自己的英果吗?越英果犯错就越多,这一点他大概是没法体会到的。”

这无疑相当于钦赐金牌令箭。对付别人凌波兴许会有心理负担,兴许会犹豫一下,但对于那个居然辱及自己父母的家伙,凌波自是巴不得他早点倒霉——否则她也不会没来由提醒那么一句。

她也希望能够在庭州看蓝天白云牛羊成群,看湖光山色白雪皑皑,听羌笛呜咽骏马嘶鸣,可要达成那个目标,她得保证那不会是昙花一现的幸福才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傻人有傻福

相王病了,这原本是一桩可大可小的事。然而,当作为皇帝的李显忽然一时兴起微服莅临的时候,这就成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百姓们议论的是天子果然重兄弟之情,官员们则是分成了好几派。有的摇头叹息皇帝出宫太过随便不成体统,有的庆幸李显心中究竟还是惦记着那个唯一的弟弟,更有的则是在背地里嘀咕说这不过是做戏。

总而言之,皇帝李显在相王第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总归是事实。而这一个多时辰里头,除了一起接见了自己的五个侄儿,李显还单独和李旦谈了半个时辰的话。事后,李显回宫的时候颇有些不悦,但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对身边的人提起。

这边厢在李显离去之后,李旦把李隆基单独叫了进来。

“三郎,陛下已经答应我,虽不能明赦裴氏一族,但只要他们不做官,则不必呆在庭州或是原籍,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李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胀痛的脑门,随即方才提起精神道,“你告诉子明,我已经竭尽全力了,虽然仍未替裴师洗脱恶名,但将来必定会有那么一天。”

李隆基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和天子商谈的内容,心中又钦佩又担心。有了这么一条,他能够有充分的把握让裴伷先更加归心,但同时也代表着父亲很可能在天子心中种下了一个大疙瘩。尽管那是亲兄弟,但在天家更重要的一层关系却是君臣,父亲重情义不假,可这事情冒了多大的风险!

“裴师是冤枉的……至于子明和裴郎则更是无辜。如此一来,裴郎也就可以回长安了!”相王李旦喃喃自语了一会,面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十七娘若是知道她和那个愣小子能够重会,也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这最后一句话却让李隆基心中一跳。想到凌波平素看到他时爱理不理,动不动就甩脸子,而在裴愿面前虽也有娇嗔薄怒,但常常带着一抹动人的笑容,他竟生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感受,最后只得使劲去想他和裴愿已经义结金兰应该替人家高兴,这才把那种莫名其妙的思绪驱赶了出去。安顿好父亲离开之后,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里,甚至没顾得上去看看几天没见的妻子,匆匆就来到了裴伷先所住的地方。

“相王……相王殿下真的……真的这么说?”

一向冷静的裴伷先竟是一下子语无伦次,甚至忘记了自己这质疑有多么失礼。当再一次得到了李隆基的确认后,他登时踉踉跄跄冲出了房间,就在院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在那高悬的明月下,已经不再年少气盛的他竟是泪流满面。多年的艰辛困苦在这一刻全都浮上了心头,那种情绪纵使一千字一万字也难能说得清楚。

李隆基站在门边上静静地看着,并没有走上前去。父亲从皇帝成为皇嗣幽居东宫的时候,他隐约已经懂了一点事情,对于那把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的利剑已经有了惊惧,已经在心底种下了反抗的种子。只可惜,强大的皇祖母终究不是他扳倒的,也不知道她临死的时候,是否曾经真正朝他这个亲口赞作吾家千里驹的孙儿看过一眼。和裴伷先相比,他已经没有了哭天抢地的资格,只能进不能退。

良久,他才带着温和的笑容缓步上前。明亮的月色在地上清清楚楚映出了他颀长的影子,院子中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有他的高台履踏在地上的声音,有春虫稀稀落落的鸣响。他走到裴伷先身后,轻轻地扳着对方的肩膀把人扶了起来。

“这只不过是开始,父王还让我转告裴先生,他很希望裴兄弟能够回来。当初裴兄弟在洛阳的那些日子,父王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召他聊天闲话,对他这个晚辈比对我们这几个儿子还要亲切热络,不知道裴先生可否成全?”

这话一下子让情绪几近失控的裴伷先骤然冷静了下来。他用袍袖擦了擦脸,随即正颜道:“能得相王喜爱乃是犬子的福分,我立刻派人命他回来。还请郡王日后直呼我表字,先生二字我着实当不起。”

“裴先生乃是父王恩师裴相国的子侄,先生二字自然当得起。”李隆基见裴伷先那幅坚决推辞的模样,心下一想便有了主意,遂爽朗地笑道,“我和裴兄弟一见如故性子投契,又是金兰兄弟,今后不如称一声伯父便罢。我听说十七娘也是直呼伯父,今后就这么定了。伯父以后既然是自由身,这庭州和中原往来的要事,我就全都拜托了。”

这是先头早就商量好的,如今又承了那样一个莫大的人情,裴伷先自然是慨然答应,心中却苦笑连连。头一次不过是一位县主称呼自己为伯父,现如今又多了一位郡王,这就是他那个愚笨不成器的儿子结下的善缘?看来,当初阴差阳错派了他来中原,这一步棋还真是走对了,果然是傻人有傻福。若是不出意外,将来他可以不用操心这个唯一的儿子了。

主客两人在院子中又说了一会话,李隆基这才离去。心情极好的他一踏入自己的院子,就看到妻子王宁和几个姬妾都在,脸上顿时一僵,但很快就露出了一贯春风和煦的笑容。随意点点头应付了姬妾们的问安,他把外头的斗篷解下来扔给了侍女,落座之后方才接过了妻子亲自捧上来的茶。这时候,又有乖巧的侍女端着铜盆上来,替他扒下了鞋袜,把脚浸在不冷不热的水中揉搓着。

这都是往日家里的旧例了,也是他最松乏的时候,可现在却觉得有那么一丝心烦意乱。压下这情绪,他耐着性子听妻子说了些家事,还有这些天上门拜访的客人,但很快就摆了摆手:“这些事情以后你帮我留心就行了,你是当家主母,你做主。”

他没有留心妻子在这句话后露出的一抹喜色,眼前浮现出了裴愿那张憨憨厚厚的笑脸。

那个傻小子既能够赢得他父亲的信赖和喜爱,又能博得一位顶顶难伺候的美人放心,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是安心重逢日

清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和其他达官显贵的宅第一样,早早地忙碌了起来。负责洒扫的仆人有的洒水,有的拿着笤帚,正打扫前院中庭后院,园丁们在花园中除草捉虫忙得不可开交,侍女们也按照各自的职司穿梭于各处院落之间。账房中,朱颜正在看着陈莞写写画画,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楚南带着舒娘和熙娘四处转悠着,时不时呵斥那些敢偷懒的下人。

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节百姓忙着生计,官员忙着上朝,却还不至于有这么早就上门投拜帖钻门路的人,所以门前那条川流不息的巷子显得有些冷清寥落。两个门房正打着呵欠悄悄交流着昨晚梦境,其中一个忽然瞥见了衣着华丽的瑞昌从里头走出来,立刻用胳膊肘撞了同伴一下。

“看到没有,这就是县主的新宠了。这内院素来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就是楚总管也得通报才能进去,偏生他能够出入无忌。”

“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看那小子长得妖艳俊俏,就是拉出去也是坊间闺女们最爱的。咱家县主比起安乐公主可是节制多了,就是加上……那四个也才不过五个,听说那位主儿可是隔三差五换一拨。”

两人只是交头接耳了两句就略过这个话题不谈,庭院中洒扫的其他仆人也朝瑞昌投去了艳羡嫉妒的目光。不说别的,谁不想穿着绫罗绸缎好吃好喝的过日子,谁愿意天天卖力气干苦活甚至朝不保夕?而在这样的目光中,瑞昌却是目不斜视,面容沉静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他刚刚得到召唤,如今正要去领自己的衣服。这些都是前时刚刚叫来长安最好的裁缝裁制的,据说仅仅是料子和工钱就花去了数百贯。

经过大门的时候,他略一驻足,忍不住往外头看了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向往,但旋即便自嘲地笑了笑。他正准备转身前往管家的院子,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不觉侧头望去。不多时,就有三匹骏马在门前停下,跳下了两个人,其中一匹竟是空鞍。那两个人都是一身圆领宽袖褐衫,腰束革带,脚下蹬着长靿靴,配合他们手中拿的锦盒,正是东西市店铺中伙计的日常打扮。

瑞昌有意多瞧了两眼,见那两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和门上交谈了两句,一个门房就撒腿奔向了另一头帐房的方向,他立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干脆在原地站住了打量。只见其中一个脸色黝黑其貌不扬,眼神中似藏着一种狡黠;另一个则是高大健硕英眉大眼,天庭中透出一股勃勃英气来。只是第一印象,他便觉得这两人都绝不像是操持贱役的人,但却和时下涂脂抹粉的世家子弟绝然不同。

没等多久,他就看到了陈莞朱颜匆忙现身,一见来人全都是一怔,紧接着就笑呵呵地说道了几句什么。听到那是香料铺的伙计,他不由得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丝冷笑。

就是寻常官员登门,也不过是舒娘和熙娘两人相待,可区区香料铺的伙计也得劳驾这一对人,岂不是最大的笑话?他刚刚敛去这一丝不合时宜的笑容,就看到朱颜朝自己招手,连忙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去。

“瑞昌,你赶紧去内院一趟,让紫陌服侍县主起身,就说有人从庭州送来了上好的香料,还带来了一匹最好的西域良马。”

庭州?瑞昌虽然出身下贱,在教习的手底下却也学过不少东西,知道庭州那边虽然通西域,却没什么好出产,此时特意提这两个字却是蹊跷。他低下头答应了一声,便在众目睽睽下疾步朝内院奔去,隐隐约约还听到后头随风飘来的一句话。

“他是瑞昌,如今很得县主宠爱。”

甚至不用回头,他也感到自己能够想像那两个男人勃然变色的样子,再联想朱颜那意味深长的语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然而此刻他没时间多想,只能一路狂奔到了里头。看见紫陌和喜儿正在房前叽叽喳喳地聊天,他心中嗤笑了一声,这才放慢了步子,上前将刚刚朱颜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一遍。

两个丫头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都还在一团稚气的年纪。听了这话,喜儿满面茫然,紫陌歪着头想了一会,却是忽然拍打了一下巴掌,面上露出了又欢喜又嗔怒的表情,反身推开房门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

结果,犹在睡梦中的凌波就被一阵恶狠狠的推搡给闹醒了。睡眼惺忪的她瞧见是紫陌,没好气地正要发火,谁料小丫头忽然咋咋呼呼地嚷嚷了起来:“小姐,小姐!朱颜姐姐派人来禀告,说是上回送香料的伙计来了,还说带来了从庭州刚刚送来的一批上好香料,对了,还带来了一匹最好的西域良马!”

庭州……良马……凌波只觉得那满腔睡意一瞬间全都飞了,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她心中断定那是裴愿的信使,自然是连声催促紫陌动作快些,可即便喜儿也进来帮忙,换衣裳再加上梳头仍然花去了不少时间,这还是不曾敷铅粉抹面脂口脂的结果。出了房门,她便瞧见了站在那里的瑞昌,目光只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便匆匆离去,暗自却记下了这么一个情况。

竭力压下心中焦躁,一路不急不缓地来到帐房所在的小院,她第一眼就瞧见了那边似笑非笑的罗琦,第二眼才看到了某个人影。呆若木鸡的她竟是本能地揉了揉眼睛,紧跟着竟是顾不得心中的欢喜,疾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谁让你回来的!长安城刚刚才乱过,差役们到处捕拿王同皎余党,光是你爹爹我就费了不少心思送走,你知不知道这时候有多危险,不要命了!”

听到这话,朱颜和陈莞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觉得站在这里实在太碍事。陈莞本能地要避开,却被朱颜一把拽住了袖子,不由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谁知朱颜只是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只好满心古怪地站在原地不动。而另一边就在凌波眼皮子底下的罗琦也丝毫没有回避的表示,抱着双手站在那里,脸上满是促狭的笑意。

裴愿被这一番痛斥骂得呆了半晌,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小凌,是爹爹让我来的。他说相王求了陛下,裴氏族人如今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又说相王想见我,所以让我回长安。我今天刚刚到,准备见了你再去见相王。”

凌波登时呆住了。见裴愿笑得真诚憨厚,偏偏脸上尘土混杂着汗渍,她不由没好气地递过去一块绢帕,心中把某人骂了个半死。

要送惊喜也不是这么干的,这不是准备吓死人吗?只不过,现在她只觉得心情异常安定,什么时候这个愣小子居然有这般重要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不想心里装着你却娶别人

兴许是因为当初穷怕了,兴许是因为节约惯了,因此凌波在平康坊的这座宅第虽说从外头看宏大壮观,从里头看也同样是富丽堂皇,但连宅子带那些雅致的陈设名贵的家具全都是来自武三思的馈赠,只有那些训练有素的仆人是凌波自己买来的。而她在发放的月例上毫不吝啬,吃穿用度却并不怎么豪奢,只是宅子西南隅那个跑马场和马厩,放眼长安城也就是长宁公主家的可以与之媲美。

马厩中包括凌波的初晴在内,总共有十二匹马。而那些供仆人骑乘或是用来装货的驽马,则是养在另一个大马厩中。这里的十二匹马有的来自于宫中赏赐,有的来自于官员馈赠,总而言之匹匹名贵,脚力都是上上之选。可除了初晴,它们却没什么在外头露脸的机会,这自然就是因为主人的偏爱了。

因此,当这一天看到有人牵着马过来时,马厩中的骏马们顿时骚动了起来。尥蹶子的尥蹶子,打响鼻的打响鼻,各式各样什么反应都有。唯有素来受到最好优待的初晴高昂着头站在那里,不曾和其他的同伴同流合污,但眼睛也在直勾勾盯着凌波,以及凌波身后的那匹漂亮母马。然而,让它大失所望的是,以往第一时间就会把它拉出去洗刷亲昵一番的主人,这会儿却根本没有朝它看一眼。

久别重逢,这一路上裴愿自是对凌波很是分说了一通回庭州之后的状况。当提到那场初阵厮杀的时候,他先是显得格外兴奋,但之后就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这厮杀难以避免。只不过,战场上除了死人,还有无数死去以及重伤待毙的马儿,一想到它们本应是驰骋在草原上,如今不但死得无辜,还不得不沦为别人的口中食,我就总觉得于心不忍。”

这愣小子,杀人倒不在意,却在意那些死去的马!然而,当凌波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人尸交错着马尸遍布原野的情景,忍不住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只是一场刑杀她就已经吓成那个样子,这沙场血战就更不用说了。不得已之下,她只好停住步子干咳了一声,抚摸着身旁那匹小母马的颈子,忽然横了裴愿一眼。

“你说要送一匹好马给我,怎么居然选了这么一匹温顺的?以为我不会驯马么?”

一说到这个,裴愿顿时眉飞色舞,刚刚的一丝愁绪也随之无影无踪:“小凌,你别以为只有桀骜不驯的高头大马才是好马。这是我从天山下的野马群中亲手捕获,仅仅是驯服就花费了三个月,当初我可没少吃它尥蹶子。你别看它现在温顺,一跑起来却是四蹄生风其快无比,再说……我记得初晴是一匹公马,所以就选了这么一匹母马。”

“算你想得周到!”

凌波这才露出了笑容,回转身上上下下再次审视了一番这匹马,不禁越看越爱。她这马厩中尽管有公有母都是名贵品种,但偏偏她的那匹初晴就是挑嘴,配种好几次都不曾成功,今天裴愿居然送了一匹马美人来,可不是久旱甘霖?她一面想一面看了马厩那边一眼,瞧见自己的宝贝坐骑正在那里眼巴巴望着自己,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裴愿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凌波的侧脸,只觉得时光仿若静止了一般。在洛阳呆了那几个月,被凌波耳提面命了几个月,回到草原之后他仿佛开了窍一般,几次办事情都相当出色。那次为了凑人数的唯一一次初阵,他甚至还得到了北庭都护的赏识。而在继母苦心安排下,历来都离女人远远的他竟然有了两次艳遇,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只怕就被那两个美艳而主动的牧族少女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