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半道上截下了往宫中报信的朱颜,打发她去安乐公主那里报信,自己则是冒充上官婉儿的内侍急匆匆赶到李重俊家里。结果,他却懊恼地发现,和特意赶来的人相比,自己只算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虾米。凌波和安乐公主走得近,这算不上秘密;窦从一这个新任雍州刺史最懂得趋炎附势,会恰到好处地出现也不奇怪;但相王居然会派人来要人,那位临淄郡王李隆基会恰好派来和李重俊喝酒,这怎么看怎么有古怪。

论左右逢源的本领,他还真是不如凌波。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也许还能褪去,可她心口的那道伤疤呢?

回宫的路上,高力士脸色自是阴沉沉的,直到进入右银台门时,他方才挤出了一丝笑容,很是娴熟地向一个羽林军卫士手里塞了一包铜钱。虽说以他的官阶并不用搭理这些连勋官都没有的寻常军士,但他一来继承了养父的家产不缺钱,二来也是和凌波学的这一招。得到人家的几句提点之后,他便欣然举步入宫,可没走出去多远,他忽地感到身后似乎有人,连忙转过头去。

起先忽然消失的云娘竟是又出现在他身后,他甚至连对方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都不知道。

这右银台门附近是学士院和内侍省,最是人来人往,因此他只能强自压下心头怒火和疑问。及至来到僻静处,他方才转过身来怒瞪着云娘:“前辈刚刚到哪里去了,为何紧急关头偏偏不见人影?这要是小凌有个三长两短……”

“那丫头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有三长两短?”云娘微微一笑打断了高力士的话,口气显得极其轻松,“我听到事情不好就过去看动静了,恰好看到她和李重俊对峙的一幕。那股狠辣,那股果断,和陛下当年竟是有几分神似!放心,她下手很有分寸,那伤势养上几天就没事了,要是我出手反而糟糕。虽说这样她和李重俊算是成了死敌,但日后若没有完全的把握,李重俊再也不敢动她的脑筋。”

“我明白了。”高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斩钉截铁地道,“我会去设法说动上官婕妤,让你到小凌那里去养老!”

凌波自然不知道高力士的决意,坐安乐公主的车抵达平康坊自己家的时候,她只觉得疲倦欲死。强撑着和安乐公主说了一会话,又强打精神把人送到门口,一关上大门,她就觉得脑袋发昏浑身乏力,若不是旁边尚有朱颜搀扶,她几乎就要软倒在地上。饶是如此,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自己住的那个院子,她仍然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一进屋便一头扑在了床上。

朱颜今天也来来回回奔走了一大圈,此时瞧见凌波如此做派,她一面示意紫陌和喜儿上前服侍,一面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小姐,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瞧什么?难道大夫还能瞧心病不成?”

凌波冷笑了一声,却不防紫陌毛手毛脚地移开了她脖子上的帔帛,露出了那道血红的伤口。见小丫头没高没低张嘴就要嚷嚷,她顿时沉下脸喝道:“别叫,就是一点皮肉伤而已,别大惊小怪!”

见紫陌吓得一句话卡在了嗓子眼,她方才对朱颜吩咐道:“对外头说我病了!若是有人来探病,哪些人该领进来,哪些人该用借口挡回去,你自己心里有数。若是有送礼的一概都收下来,记下名单再说。”

见朱颜连连点头,她便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旋即才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开口问道:“今天既然是陈珞报的信,你去找安乐公主,可是陈莞去找的相王?”

朱颜本想答是,见凌波虽然斜倚在床头,眼睛却炯炯瞪着她,只好实话实说道:“我原本让陈莞去找相王,她却说相王素来是老好人,说不定一个冲动亲自出面,正好上次临淄郡王曾经送给她一块玉佩,她便以此为凭去找的临淄郡王。料想今天那个相王派来的管家也是临淄郡王弄来的,只是不知道临淄郡王为何还会亲自前来。”

陈莞居然去找了李隆基!这丫头怎么如此死心眼,这种事情找老好人相王出面岂不是最妥当么?这么说来,裴愿那个傻小子一定是知道了!

凌波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再加上那已经止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实在没心思考虑那么多,只得闭上了眼睛。她原本只是想眯瞪一会,谁知道今日一天她实在是心力交瘁,这一合眼,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初秋的天气原本凉爽宜人最是好睡,可朦朦胧胧间,她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冷,甚至冻得牙关都在打架,最后,冷得难受的她不知道依稀抓了什么温暖的东西,这才渐渐睡舒坦了。

看着床上拥着被子蜷缩成小猫似的凌波,再看看一边死死瞪着自己的紫陌,还有不知所措的喜儿,又瞥了一眼满脸含笑,那笑容中藏着戏谑和其他含义的李隆基,裴愿情不自禁地又低头瞅着被人家死死抱在怀里的右臂,心里既欢喜又心痛。陈莞报信的时候,他还在临淄郡王第的客房里睡着;李隆基匆匆赶去救人的时候,他还是在睡觉;他睡得香甜的时候,怎么会想到险些就见不到她了?

直直地瞧着那一道鲜红的伤疤,他几乎想要伸出空闲的左手去触摸,可在触及那滑腻肌肤的时候,他却本能地缩回了手来,转头看着李隆基又惭愧又感激地说:“今天多谢三哥帮忙,否则我若是这么睡过去,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李隆基闻言一滞,心想自己闻讯之后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救人,完全没有想到要去通知裴愿,也就是在诸事已定之后方才记起了这一遭。在裴愿那饱含感激的目光下,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十七娘是我的表妹,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倒是我那时候忘了叫上你……”

“我若是在,只怕会恨不得动手杀人。”尽管口中说着这么杀气腾腾的话,但裴愿的面上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憨厚,还有那么一丝惘然,“若是真的在冲动之下做了什么错事,只怕还要劳动小凌和李三哥你们收场。草原上虽然很凶险,但那是勇士的天下,可是在长安,我有什么用?我能帮她什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温馨醉人

这一觉凌波睡得异常安稳,别说噩梦不曾入怀,就是好梦也不曾有半个。然而,当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个趴在床头的男人,她顿时大大惊骇了。压下那声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惊呼,她仔细端详着那个后脑勺,一下子就认出了裴愿。此时此刻,她又羞又恼,立刻瞪了一旁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紫陌一眼。这原是她的本能反应,谁知紫陌拿了鸡毛当令箭,竟是三两步冲了过来。

“喂喂,你这家伙要拽着小姐的手到什么时候!快起来了,小姐都醒了!”

凌波这才发现自己放在被中的手还死死抓着一样东西,一惊之下慌忙放开。见裴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随即就用一种大喜过望的表情看着她,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嗔怒着想要训斥几句什么,却忽然瞥见了他那只红通通的右手。想到自己一直抱着取暖的居然是这个,她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恨不得把木着脸在一旁装模做样的紫陌给丢出去。

死丫头,回头再和你算账!

“小凌,你脖子上的伤……”裴愿起了个头,瞧见凌波面色一暗,慌忙笨拙地改口道,“我是和李三哥一起来的,他刚刚走的时候让我转告你,说是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不会让外头人多嘴多舌。”他忽然顿了一顿,把心一横,咬咬牙说道,“小凌,这长安城不是善地,听李三哥说,你在这里频频遇险,不如找个法子去庭州吧!”

面对这么一个始料未及的建议,凌波一下子愣住了。

“你以宗室县主的身份前去休养,料想从上到下都会对你恭恭敬敬。而爹爹虽说打算把基业搬回中原,但那里毕竟是他经营多年的地方,那些牧族也会对你有所照应。小凌,庭州那里天高地阔,你在那边好好过一段时间安生日子,等到……”

“傻瓜,那你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这一声傻瓜,又感到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肩头,满腔的打算顿时说不下去了。见凌波满面嗔怒地瞪着他,他只得认认真真地辩白说:“我会留在长安帮李三哥的忙,爹爹也会在关中一带奔走。我虽然不像你那么聪明,但我一定会凡事好好思量。再说,我还有一身武艺,不会轻易遇到危险。等到那一天……”

“别这一天那一天了!”凌波端详着裴愿那张异常认真专注的脸,只觉得原本疲惫的身心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只不过,对于傻小子的建议她实在是不敢苟同,此时便又好气又好笑地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一弹,“我想去庭州固然是因为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但最重要的却是因为那里有你,否则我去那里干什么?再说了,不是我看不起你和你爹爹,你爹爹毕竟是流放在外多年的世族,在中原有钱抵不上有势,他能做到的事情有限,紧要关头甚至还未必保得住你。我这一走怎么能放心!”

一旁的紫陌何尝听到过自家小姐说这么露骨的话,此时张大了嘴,心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甚至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她虽然平素没心没肺仿佛永远都长不大似的,但有些事情却明白得紧,所以早先才会对裴愿横挑鼻子竖挑眼——可她心里仍然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万一小姐对这个呆呆愣愣的小子只是一时兴趣呢?可现在……小姐都说了这么露骨的话了,那小子居然没有感动得痛哭流涕,真是太过分了!

裴愿并没有察觉到紫陌那仿佛要喷火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体会到凌波这话里头的深意。他的目光中只有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只有今天发生的那件让人愤怒惊惧的事情。虽然李隆基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再发生,但什么事情都有万一,若是再有万一,结果是否能像今天这么顺利?

“小凌,如今爹爹带了不少人回来,长安城的人手已经够用了。我没法随时随地出入这里,你一个人我更不放心。罗七哥为人忠厚可靠,而且人又聪明机灵,武艺也相当不错,我让他随身保护你可好?”

罗琦?凌波的眼前立时浮现出某个黑面家伙的身影,脑门上差点露出了青筋。那个家伙也叫忠厚老实,这裴愿是怎么看人的?强忍训人的冲动,她眼珠子一转就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想起之前裴愿是以相王府典签的身份留在长安,她免不了又追问了一句:“你如今住在哪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我住在李三哥家里,没事的时候陪他练练剑打打马球,或者去陪相王说说话。对了,李三哥和幕僚商量事情的时候,也从来不避我。”

看到裴愿神采飞扬的模样,凌波也觉得心中安慰。今天李隆基居然找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亲自到了李重俊那儿,要说她心中没有半点触动自然是不可能的——李隆基固然是精于算计,待人上头倒还是有些像相王的实诚——当然,她也不能忘了安乐公主,那一位虽说骄纵任性,但待她却还是有心的,否则也不会听了朱颜的话就这么巴巴赶来。

今儿个这一趟,她欠了多少人情啊!

她正打算对裴愿再耳提面命几句,耳边却传来了一个煞风景的咳嗽声。抬头一看,见是陈莞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不由笑骂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进来就进来,咳嗽咳得那么响是什么意思?刚刚我睡下的时候还没见你回来,可是和临淄郡王一起回来的?”

陈莞快步走上前来,完全当裴愿不存在似的在床榻边上坐下:“要不是临淄郡王死活留了我在那里,我肯定会跟他去瞧个究竟。谢天谢地小姐福大命大,我差点被吓死了!要不是王妃好心,我去叫醒了裴公子,只怕他还在好睡呢!”

虽说被人揭了短,裴愿却一点不恼,反而站起身朝陈莞躬身行了一礼。陈莞这下子方才吓着了,慌忙起身还礼不迭。床上的凌波瞧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窘样,不觉扑哧笑出声来。

怪不得人说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这氛围还真是温馨醉人。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注意到角落中的紫陌气鼓鼓地撅着嘴,正在用一种恼怒的目光瞪着裴愿。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太平公主的探病

对外宣称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凌波就这么开始了闭门高卧不管世事的日子。宫中的韦后数次让身边的柴尚宫和贺娄尚宫送来了滋补的药品,武三思也让武崇训来了几趟,至于安乐公主在最初的热络之后,得了凌波伺机而动的暗示,也不知是心中笃定,还是又看上了哪家美男,渐渐没了音讯。倒是中间上官婉儿亲自来探视了一趟,仿佛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说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话。

“丫头,好在安乐公主帮着你把皇后瞒了过去,否则这事情还真不好收场。李重俊的太子妃已经定下了,是中眷裴氏,婚事大约要拖到明年。皇后一直想找机会废太子,可若是那天真的被李重俊得逞,你少不得要嫁给他。就算捞到一个太子妃的名分,今后若是他被废了,你很有可能得跟随他受苦。等你养好伤之后,挑一个好人家嫁了吧!女人一生都得有这么一回,你聪慧灵巧,挑一个老实本分能疼你的,这一辈子也就能太太平平过了。”

凌波斜倚在床上,回忆着上官婉儿说这话时的表情。她虽然常常入宫,但以往看到的多半是上官婉儿满脸笑容神采飞扬,可这一次却觉察到这位名副其实的内相消瘦憔悴了些许。就是现在,她也实在想不明白,凭着上官婉儿这仅次于皇后的婕妤之位,再加上手握拟旨大权百官逢迎的风光,再加上韦后的信任,能有什么让其露出失意落寞的一面?

她可不相信上官婉儿会仅仅因为没了武三思这个情人的相伴就会吃不下睡不香,倘若那样也就不是上官婉儿了。

思来想去没个要领,她只得暂时搁下了这桩心事,瞧见紫陌满面欢喜地捧上一个条盘,上头赫然又是一碗燕窝银耳羹,她顿时苦了脸。这血燕窝是韦后让人送来的,当然是好东西,可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这么天天吃,她如今不能出去,也不好借着装病的由头在家里闲逛,整天躺在床上这么滋补下去,脸都已经圆了一大圈,这么下去怎么了得?

“放在那里吧,我如今没胃口。”

“小姐!”紫陌却不如喜儿的小心翼翼,撅着嘴提高了声音,“上回就是搁在那里,一直等凉了你也一口没吃。虽说这伤口不要紧,可毕竟当初流了那么多血,不好好滋补一下怎么行!再说了,不管怎么不痛快也不能糟蹋东西,这不是小姐你说的?”

这叫不叫作茧自缚?凌波叹息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把那一碗燕窝银耳羹全都吃了。问了时辰之后,她便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卧病那是对别人说的,若是成天躺在床上,她就是没病也得被憋病了!岂料她这脚还不曾套上鞋子,外头忽然风风火火地奔进来一个人,却是满脸气急败坏的陈莞。

“小姐,不好了,太平公主来了!”

太平公主!

这四个字对于凌波来说不啻是一个噩梦。她宁可面对韦后上官婉儿武三思武崇训安乐公主,也不愿意对着太平公主。她虽然人在家里,但外面的消息却不曾断绝过。听说太平公主自从开府之后广纳英才,那些由于李显登基之后偏听偏信而心生失望的人,那些出身寒门却无法出人头地的人,再加上原本就想趋炎附势的人,全都齐集到了这位公主旗下,竟赫然是一个小朝廷。所以,对于太平公主先头只是派人表示慰问,不曾亲自过来理会她,她还感到一阵庆幸,结果到最后人还是来了!

匆匆忙忙瞥了一眼铜镜,又拉了紫陌问了问,确认自己颈项上的那条伤痕只剩下一丁点红印子,若不是仔细瞧绝对看不出来,她不禁暗自感谢起了王同皎昔日赠她的那瓶药。三下五除二脱下了刚刚穿好的衣服重新躺回床上,又盖好了被子,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喘上一口气,外头就传来了太平公主的声音。

“十七娘待下宽厚,你们也得经心些,一场风寒病了半个月还不见好,这算怎么回事!”

外头又传来了朱颜和喜儿唯唯诺诺的声音,不多时,凌波隔着帘帐,就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跨进门槛进来。虽说太平公主也已经不年轻了,但比起曾经经历过大起大落的韦后,以及一直需要小心谨慎在武后身旁侍奉的上官婉儿,这位公主自然算得上得天独厚,最大的挫折亦不过是失去了第一任驸马,自身却从未跌倒过一次。

见太平公主掀开帷幕进来,凌波慌忙坐直了身体,等人家亲近地径直在她身前坐下,她只觉一阵心跳。此时,她感到两道犀利的目光在她的颈项上很是打量了一阵方才稍稍转移开来,顿时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件事就算有人肯为她压下,但毕竟她在李重俊家里大闹了一场,太平公主莫非是知道了?

“十七娘,你这丫头平日聪明伶俐左右逢源,却不想事到临头也是个爆炭性子!”太平公主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一寸高的小瓶子,轻轻搁在了床沿上,脸上露出了几分嗔怪之色,“这么大的事情却非得藏着掖着,要不是我门下幸好有个人听到一点风声,我还被蒙在鼓里!这里头是特制的伤药,比太医署的东西更管用些。唉,李重俊那小子我原本看着还算是有点担待,想不到那么混账!果然是蛇鼠一窝,他身边没个好师傅,没一批能劝谏他学好的属官,这个太子迟早得当到头!”

凌波没料到太平公主居然会直接骂起了李重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她这个人素来是不喜欢背后咒骂人的,即使是崔湜当初咄咄逼人地逼婚,她也就是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别人没有半点损伤,她又不是泼妇,何必那么浪费唾沫?只不过,太平公主此举不啻是在她面前表明了态度,她也不好就这么干坐着。

“事情都过去了,我只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也就罢了。”凌波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随即便笑道,“公主能来看我就很够情分了,犯不着为了此事伤了肝脾。就如公主所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如此不顾体面,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你能想得开就好。”对于凌波异常淡然的态度,尽管太平公主早有预料,也不禁觉得她小小年纪这心计却不凡。拉着手又说了几句安慰话,她忽然词锋一转道,“先前的揭帖榜文事件今天已经有了结果,张柬之等人不过是留了一条性命,家人子弟但凡十五岁以上的全都长流岭外。昔日功臣家,如今便沦落到如此下场,所费不过是区区榜文,你伯父武三思真真是好手段!”

太平公主昔日曾经被女皇认为最酷肖自己,她能够看透这区区小把戏,凌波自然是一点也不意外。可是,人家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戳穿这事情是武三思干的,这就不同了。一时间,她很有些琢磨不透太平公主的用意,竟是不好接口。

“你是聪明人,必定也看透了此事。武三思看似大胜,这手段却实在是卑劣了一些,阿韦口中不说,心中必定深恨他自专。把堂堂皇后的私情写在榜文上宣传得满天下都是,他难道以为阿韦就只能有他这么一个情夫?水满则溢,这种道理都不懂,我真是好奇他养了那么多谋士都是干什么吃的!阿韦和婉儿也是一样,什么雄心抱负,连这么一个男人都把持不住,还谈什么权握天下!”

说到最后那权握天下四个字,太平公主的脸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角色,颇有一种睥睨一切的豪情,那宽阔光洁的额头犹显得醒目。在容仪丰美的李家人中,太平公主算不得风华绝代美若天仙,反而因其处事果决而带着一种男子的阳刚之气。此时,面对那种扑面而来的威仪,凌波不由觉得,韦后和上官婉儿两人加在一起,似乎也很难敌得过这位天后唯一的女儿。

“十七娘,我虽然不像婉儿那样照看了你这么多年,但这一年多来,我也算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起来的。你聪明又不自傲,左右逢源却又不像别人那样阿谀奉承,最难得的是知道分寸。所以明知不过是白嘱咐一声,我却还是要提醒你。你伯父武三思如今看似是睥睨天下无人可挡,实质上已经站得太高了。文官固然奈何不了他,但万一有人振臂一呼来一场兵谏,他却未必消受得起。”

太平公主说着便双手按在了凌波的肩头,双目炯炯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阿韦是凡事只为自己算计的人,若有变故未必顾得上你;婉儿对你固然是关爱有加,但她不过是我七哥的婕妤,凡事皆需仰阿韦鼻息;裹儿那个丫头有些小聪明,野心却不小,她待你好也就是学的阿韦待婉儿那一套,可她实在是太贪图享乐了,成天就知道搜罗美男子,不是干大事的材料。”

这话已经到了节骨眼上,纵使凌波知道太平公主志向远大绝非平常女子,此时也不禁一阵心悸,同时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这晓以利害的说辞,和当初李三郎那些话何其相似!

终于,太平公主丢出了最关键的言辞:“十七娘,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大事,你不妨递一句话给我。别的不成,我保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还是使得的。母皇留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个公主名号,你明白么?”

此时此刻,凌波只有唯一一个念头——难道她脚踏两只船还不够,如今需要脚踏三只船?

第一百四十四章 莫名其妙的敌意

张柬之等五个拥立功臣全都死了!

这是伤愈复出的凌波在大明宫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面对韦后的笑意盈盈,上官婉儿的谈笑风生,安乐公主的得意洋洋,长宁公主的漫不经心,尽管大殿中异常温暖,她却不由得感到一种冷彻心肺的寒意。

先头她也听说过,由于榜文的事情朝中大臣或是为了撇清,或是为了巴结武三思,几乎个个都说张柬之等人该死,甚至就连李重俊也在别人的蛊惑下上书请诛张柬之等五人三族。可向来耳根子最软最没有主见的李显这一次却罕有地顶住了压力,言称曾经赐五王铁券,所以最后只是定了长流之刑。结果,仅仅过去了这么些天,李显这个天子没有杀的人却还是死了!

“裹儿,回去让你公公消停一些,他毕竟是矫诏,别在外头一个劲地张牙舞爪!”韦后冲着安乐公主点点头,语气异常淡然,“心腹大患得除,高兴一阵子也就罢了。就算朝中大臣都是立仗马,民间可还是有豪杰之士在。若是激起众怒,他这个德静王未必就能当得安稳。”

“母后,你也太多心了,这天下哪有那么多豪杰之士!”

尽管是初秋时节,但安乐公主却穿了一条用百鸟羽毛织成的长裙。在大殿的灯火照耀下,那上头的各色鸟羽和金线银织交相辉映五彩缤纷,别显出一种妖艳的风情。她娇嗔着反讽了一句,见韦后丢过一个没好气的眼神,不由拉了拉旁边的凌波:“十七娘,你别装哑巴。你说说,如今天下都知道这手握权柄的乃是母后,父皇更是从不违逆母后的话,还有谁敢多言?”

凌波没料到安乐公主会把自己牵扯进来,悄悄抬眼瞥了瞥韦后,见她亦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只得强装笑脸道:“公主说的固然没错,但皇后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公主还是把这话转告德静王的好。”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自己胳膊上一疼,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连忙转头笑道:“公主,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人,总有一两个死脑筋。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但庶民若是敢怀必死之志,未必就一定是好对付的。公主总不希望平时出门的时候,常常冷不丁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身藏利刃图谋不轨的人吧?”

见安乐公主若有所思地松开了刚刚掐她胳膊的手,凌波终于松了一口气,忽然福至心灵地叹息了一声:“水满则溢,伯父除掉了心腹大患确实值得庆幸,却不该忘记这都是托了皇后的荫庇,不该一味志得意满才是。”

看到韦后闻言顿时面色霁和,一旁的上官婉儿倍感欣慰,暗想武三思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都看不清想不明。居然说出“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这种狗屁话,真真是得志便猖狂,也不想想天下美男子多的是,韦后如今垂拱中宫母仪天下,而且手中紧紧攥着天子,又如何能容忍得下太过骄狂的人?

“怪不得皇后常常夸永年县主聪慧,臣妾刚刚只是听得只言片语,果然是不同寻常呢!”

此时,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打破了大殿中的寂静。凌波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宫人引了一个云鬓女子过来。那女子大约不过二八年华,体态妖娆多姿,身上的衣裙却不过是比寻常宫人稍稍华贵些,面上也是脂粉不施,容貌倒还算秀丽。她轻移莲步,上来向众人一一施礼,最后便在最下首坐下,放肆的目光在凌波面上很是转了一圈,这才低垂了下来。

“这是郑才人,入宫虽没多久,母后看在她爹爹面上,还算瞧得起她。”

正疑惑的凌波听到安乐公主在耳边咕哝了一句,再细细一想,立刻便醒悟到这郑才人是何许人也。她往来宫中多了,自然见过李显登基之后添的那些宫嫔,论容貌论品格,眼前这位都不算顶尖的,可谁要人家的父亲是如今李显宠信的术士郑普思?

她正寻思着和对方无冤无仇,那话里头怎么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就听韦后笑道:“十七娘原本就是玲珑剔透的心思,再加上又跟着婉儿耳濡目染了那么些年,见识自然不比寻常妇道人家。盈盈,今天你母亲不是进宫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凌波这才知道这郑才人闺名叫盈盈,想到平日韦后对上官婉儿也是一口一个婉儿很是亲近,今儿个对一个才人也是如此,愈发感到这个郑盈盈似乎很得宠。果然,下一刻那郑盈盈便神情恭顺地欠了欠身道:“母亲已经等候在了外头,没有皇后召唤不敢擅入。”

韦后皱了皱眉,旋即朝身边的尚宫柴淑贤点了点头,旋即嗔道:“以后你母亲若是来了,你直接将她带来含凉殿就是。都是常来常往的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

郑盈盈慌忙拜谢,又说了好些奉承话。凌波听得不耐烦,看见长宁公主无所顾忌地打呵欠,安乐公主则是在摩挲着怀中一只洁白如雪的猫,索性在心里头盘算着前不久从洛阳送来的房租和一应账本。谁知这账还没算清楚,安乐公主就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不得已之下只能转过头去。即使这个时候柴淑贤已经引着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人进来,即使知道那个女人就是郑盈盈的母亲,即使她很好奇韦后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老女人感兴趣,但安乐公主的召唤她不能不理会。

“十七娘,你看我这条裙子是不是比大姐那条漂亮?”安乐公主看也不看那边进来的人,随手把那只白猫放在地上,指着自己长裙上的纹路炫耀道,“你看看上头的花卉鸟兽,还有这针脚,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我让他们用鸟羽制裙,这还只是人家送来的第一条试制品,所以粗制滥造了一些,连织工带材料才不过五万贯。我又给了他们十万贯,让他们送一条更精致的来!”

五万贯还粗制滥造……十万贯的裙子,那就是一亿钱,天哪!

凌波正在那里咂舌于自己爹娘当初一辈子的积蓄只够安乐公主做一条裙子,忽然觉得眼前的光似乎被遮住了,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这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郑盈盈这位母亲的尊容,说其貌不扬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这要是说实话便是面目可憎,尤其是那双阴冷的毒蛇眼睛,让人怎么看怎么心里头不舒服。即便是她一向见惯了大场面,在这双眼睛的审视下依旧心里发毛。

“第五夫人,十七娘的面相如何?”

“永年县主天庭饱满,双目灵光湛然,主慧黠灵巧,这一辈子自然是大富大贵不用说了,而且必定是得夫婿宠爱的!只是……”第五英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把脸几乎凑到了凌波鼻子跟前,嗅了一嗅方才站直了腰,“只是县主太聪明了些,只怕是血光之灾不在少数。如果我没看错,县主应该是才遭遇过血光之灾吧?”

“你这个老虔婆胡说八道什么!”安乐公主霍地站了起来,指着第五英儿的鼻子骂道,“若是十七娘将来有血光之灾,那就全都是你这张嘴招来的!”

看到第五英儿被骂得连连躬身赔不是,凌波不由深幸自己凡事有安乐公主出头,省却了不少麻烦。此时,她连忙站起身拉住了怒火中烧的安乐公主,半真半假地低声劝解道:“公主,这可是含凉殿,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了,我前些天那场血光之灾也是真的……”

高坐上首的韦后看见安乐公主和凌波亲密的模样,不由对旁边的上官婉儿莞尔一笑:“你看看裹儿和十七娘,可是和你我一模一样?裹儿素来是个爆炭一般的性子,也多亏了有十七娘在一旁方才收敛些。”

上官婉儿虽然欣喜,少不得却也得谦逊几句,却不曾瞧见第五英儿和郑盈盈母女俩面上阴霾重重。长宁公主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素来不上心,第五英儿进来之后就悄悄溜到太液池边上的水榭去了。而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在宫中浸淫多年,却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这时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柴淑贤更是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冷笑。

武家就算当初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如今也是声势鼎盛,素来会做人的凌波也还讨人喜欢,这郑家母女算什么东西?说得好听一个是才人,一个是从三品郡夫人,说得不好听不过是犹如小狗小猫似的,居然也敢争宠!

由于上次凌波送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于是,在送凌波出含凉殿的时候,柴淑贤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凌波的袖子,见其知机地和牵头的安乐公主拉开了几步,她便低声嘱咐道:“那个郑才人虽说生得寻常,但陛下一个月也有两三天留宿在那里。郑家母女所图非小,都忙着巴结皇后,所以看着你得皇后宠信便有些忌惮,你小心提防她们一些!”

凌波连连道谢,心里却免不了犯了嘀咕。这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郑家母女要和她过不去,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上官婉儿赠予的左膀右臂

出了含凉殿,安乐公主本意与凌波乘厌翟车同行,结果上官婉儿说是新得了一副围棋,邀请二人同回长安殿手谈一局。安乐公主对于围棋原本就没有多大兴致,再加上想到家中尚有一个绝妙人儿在等候,也就笑着拒绝了上官婉儿的好意,任由凌波留了下来。

前往长安殿的路上,凌波就对上官婉儿提起刚刚柴淑贤的提醒,同时少不得小小抱怨了一番。虽说她平素在外头装大度扮淡然,但她又不是真的木头人,哪有那么好的性子,在上官婉儿面前自然要好好发泄发泄。

“那郑氏母女也实在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找我麻烦干什么?郑普思不过是一个术士,郑盈盈能够入宫当才人已经是造化了,更别提那第五氏也还是郡夫人,居然装神弄鬼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要是有血光之灾,她们有什么好处?”

“虽说是魑魅魍魉,你却不可小觑。”上官婉儿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对此轻描淡写一笑置之,而是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陛下和皇后昔日困顿房州多年,皇后为了排解陛下心中苦闷恐惧,一直说陛下乃是天命所钟,所以他们二人对鬼道术数极其相信。叶静能和郑普思能以术士之身得蒙宠信,朝臣屡次弹劾却屹立不倒,自有其过人之处。这第五英儿在鬼道上的本事不逊其夫,所以皇后对其深为信任,甚至连几次亡父的祭奠也都是由她操持。”

此时此刻,凌波顿时更郁闷了:“可她们凭她们的鬼道取信于皇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凭第五英儿和郑盈盈三寸不烂之舌,硬是不曾说动安乐公主信奉她们那一套。非但如此,安乐公主还对皇后抱怨说她们是骗子。人家奈何不得安乐公主,自然也就怨恨上了你,以为是你在背后撺掇的关系。”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扭头瞥了凌波一眼,瞧见她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不禁莞尔:“瞧你那模样,这后宫之中原本就是非多,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当初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县主?因为皇后和安乐公主对你我的偏信,后宫那些嫔妃们对我们恨之入骨的多了,毕竟,任她们如何心思,那两位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所以,这痛恨我们的人里头,多一个郑盈盈不多,少一个郑盈盈不少。”

凌波如今毕竟居住在宫外,想不到后宫看似平静却还有这许多波澜,不禁暗自咂舌。果然,这成为后宫嫔妃固然是不少世家女子的期盼,她却是敬谢不敏的——成天都要想着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的明枪暗箭,怪不得上官婉儿会显得消瘦憔悴。

明白了这些,她也就知机地不再提起这些烦心事,随便拣这几天外头的笑话说了一些,逗着上官婉儿笑了好几回。不多时便到了长安殿,她随手脱下披风丢给一个侍女,笑吟吟地挽着上官婉儿往里头走。她可不相信上官婉儿是真的邀她前来下棋,要知道琴棋书画中这位才女最不擅长的就是下棋,而她也是半斤对八两,就是用再好的棋子也没有区别。

果然,坐定之后,等侍女送上了茶,上官婉儿就开口道出了真意:“你如今住在平康坊,听说添了不少人手。就算一个个仔细筛选过,也难免人多嘴杂。虽说你把朱颜带了出去,身边也有一两个能干的,但毕竟还是不够。想当初则天大圣皇后去世之后,她身边那些老宫人便都呆在我和皇后这边荣养,这几个月我一个个看下来,觉得也都还是晓事人。她们都在宫里呆了一辈子,手段阅历都是第一等的,所以我禀明了皇后,预备挑上两个给你,也好让你回去镇镇场面。”

此话一出,凌波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她进进出出长安殿,曾经遇见过云娘好几回,对这位昔日女皇身边的高手垂涎已经很久了,想不到现如今真的有到手的机会。然而,转念一想这么一个人物到手的难度,她便很快压下了喜悦,一面笑吟吟地道谢,一面拉着上官婉儿的手问道:“那姑姑都挑了谁给我?”

上官婉儿对身旁侍立的珠儿点了点头:“去叫云娘和芳若来。”

珠儿答应一声垂手退出,而一旁坐着的凌波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好运,赶紧借着喝茶掩饰心中的激动。等到珠儿带着两个中年宫人前来,她只瞥了一眼,便故作惊诧地指着云娘道:“你就是昔日侍奉则天大圣皇后的司记女官!”

上官婉儿见凌波这幅模样,不禁笑道:“你当初多次出入上阳宫,也见过她很多回了。当初我侍奉则天大圣皇后,外称秉笔,实为尚宫,和她这个司记算是则天大圣皇后的左膀右臂。我当初留下她,也就是怕别人不识好歹拿她做法。云娘,十七娘不是外人,你且坐下吧,以后还请你多多帮衬她一把。”

见云娘含笑欠身坐下,而一旁的芳若则是眼观鼻鼻观心站着一动不动,凌波不觉若有所思。既然上官婉儿能说出左膀右臂这样的话,难不成原本就知道云娘是武艺非凡的高手?若是如此,这芳若又是何许人?

“芳若你大约不太熟悉,则天大圣皇后还住在迎仙宫的时候,她便是掌一宫宫人内侍赏罚的人,虽然品级不过八品,但较之内侍监和宫官局六尚更有威权。你那家里头新人既多,难免没有规矩,让她这么个铁面人整治一下,也好震慑一下某些小心思太多的人。”

面对这样缜密的安排,凌波心中感念不迭,这区区道谢的话竟是不好意思说了。而上官婉儿自然也不在乎这些,又对云娘和芳若吩咐道:“这宫里已经不是则天大圣皇后在位的时候了,无论皇后还是其他女官宫人,难免都觉得你们碍眼,我这个婕妤也只好让你们闲居长安殿。如今你们跟着十七娘出去,总比在这宫城中自由。我这辈子只怕都不会有儿女,一直都拿她当女儿看待的,就把她托付给你们了!”

听到上官婉儿那淡然冷静的吩咐,凌波只觉得心中一颤。她和上官婉儿彼此半师半友厮混了这么多年,那感情自然是不一般。然而,上官婉儿居然郑重地吩咐这些,甚至连母女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又怎么按捺得住?自从昔日父母双亡之后,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从来都不曾流过泪,但此时泪水充盈了整个眼眶,最后竟是难以抑制地簌簌掉了下来。

“丫头,好好地哭什么!”上官婉儿瞧见凌波低头流泪,连忙站起身来坐到她的身边,安慰似的将她揽在怀里,旋即嗔怪道,“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你掉过一滴眼泪,这会儿这么感伤做什么!我这一辈子大起大落,苦难也受过,富贵也享过,如今陛下的每一道诏旨都出自我的手中发往天下,算是一个女人的极致了。你还年轻,我只希望你将来的路走得平坦一些,莫像我这么多灾多难。”

“姑姑……”

“好了好了,再这么哭下去就变成小花猫了!”上官婉儿亲昵地掏出绢帕在凌波的脸上抹了两下,随即便拍了拍她的背,“那样的大风大雨也不曾看你失色过,这会儿却这般小女儿形态!好了好了,要是真有心以后就多进进宫陪我,另外到群贤坊那座房子多照看照看,等到那边完工我搬出去住了,岂不是能常常见?”

好容易止住了眼泪,接过珠儿递过来的软巾擦了一把脸,凌波一抬头就看见云娘和芳若在看她。和刚刚进来时那种带着冷漠的笑容不同,此时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洋溢着几分暖意,云娘甚至还冲她眨了眨眼睛。想起刚刚的失态,她愈发觉得脸上发烧,赶紧借着上官婉儿群贤坊那座新宅邸的话头给蒙混了过去。

盘桓了一个多时辰,凌波方才带着这两个新得的左膀右臂出宫。她这个县主乃是从二品,坐的白铜饰犊车原本没有青油纁和硃丝络网,但由于韦后为了倍示荣宠,又加上了这两样,停在宫门处别显华丽尊贵。她先上了车,云娘和芳若便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在她对面坐定。

“不管是当初侍奉则天大圣皇后,还是如今当了婕妤,我都不曾见上官待人如此真心,县主还真是得天独厚。”云娘轻轻舒了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凌波一会,又笑道,“除此之外,为了把我弄出宫来,高力士也从旁对上官建言不少。人说在宫中树敌容易交友难,这规律却仿佛被县主全都打破了。我这一把年纪,只想重见天日,以后只要有我在,那些魑魅魍魉管教他们怎么来怎么回去。”

凌波这才想起上回在李重俊家里遇险时,高力士也曾经是前来解围的人,如今又处心积虑把云娘送到了自己身边,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感念——原来,那小子除了在宫中钻营之外,还如此惦记着她的安危。

芳若之前和凌波打照面的机会不多,遂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即使在马车转弯的时候稍稍有些颠簸倾斜,她的腰仍旧是挺得笔直,面色始终如一。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老实人变成了宠儿

大唐从长孙皇后到武后都有女训女则之类的训诫流传于世,然而,如今李显临朝韦后垂帘于后,上官婉儿手握出旨大权凌驾于中书之上,柴淑贤贺娄闰娘虽为宫官却可干预百官任命,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七公主开府于外,纵使是凌波这个父母双亡的永年县主,如果愿意,也完全可以轻轻巧巧往中书省安插几个人。

相比这女人把持天下的盛况,朝中那些大男人们却万马齐喑。相王李旦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管政事,太子李重俊想要管政事却无人给他权柄,老魏元忠大多数时候装聋作哑唯唯诺诺,韦巨源杨再思等人都是仰韦后鼻息,李多祚和成王李千里等昔日功臣最多发发牢骚,武三思权倾天下洋洋得意看不到任何危机。剩下的不是明哲保身的悲观一族,就是摇摆在不同势力之间的墙头草,极少数肯诤谏敢诤谏的官员却屡屡受到排挤,于是辞官的辞官,致休的致休,少有人能够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下依旧孤军奋战。

李显待李旦这么一个唯一的弟弟虽然亲厚,可明眼人都能看出相王不会玩弄权术,于是他们不敢小觑了李旦,对于李成器李隆基这样的小一辈宗室则难免轻慢,渐渐的这样一群宗室就成了更加边缘的一群人。李隆基不像是自己的兄弟那样只求安稳,于是常常带着裴愿满长安城乱逛。由于他们不曾惹事生非,无论是雍州廨还是长安万年两县,都只当作没看见,也就没人注意两人常常往某处走动。

“周利用这厮竟是比昔日祖母在世时所用的酷吏更可恶!张柬之崔元暐不等他去就忧愤而死,可其他三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桓彦范被绑在竹槎之上拖了一路,肉尽见骨而后杖杀;敬晖被活活一刀刀割肉凌迟而死;袁恕己则是被灌下野葛汁,毒杀不成而后捶杀!这样的私刑不告而杀,我大唐有史以来可曾有过?周利用回来之后还因为有功而擢升御史中丞,正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李隆基怒色尽显在自己面前来回踱着步子,那步子又急又快,凌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杀人的是周利用,策划的是崔湜,下令的则是武三思——虽然她和五王并无瓜葛交情,但听到这样的死法,仍是打心眼里感到惊悸。她瞥了一眼裴愿,见他亦是满面苍白,只得勉强开口道:“如今说这些过去的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第一回知道他心狠手辣斩草除根的脾性!”

李隆基讶异地转过头,见凌波的面上赫然流露出了意兴阑珊的神色,便知道她大约想起了昔日武三思为除五王而策划的那一场行刺。果然,这丫头如今也知道,虽说是武家人,但以武三思的利己脾性,是绝对不会顾及到她的。

于是,沉吟片刻,他便又开口说道:“最近,据报雍州和岐州有人以妖言煽动百姓图谋不轨,长安城内也颇有些形迹可疑的人活动,你出门的时候还需得小心些。”

此时,房间中忽然响起了一句突兀的话:“想不到昔日陛下都曾经赞叹过的李三郎,居然也会有这样关切别人的时候!”

裴愿闻声霍地一下跳了起来,几乎想都不想就一个横步挡在了凌波身前,用警惕的目光往门窗这两个出口看去;李隆基的身体做不出这么快的反应,但脑筋转得却快,话音刚落便扬声问道:“尊驾何人,如此鬼鬼祟祟是何用意?”

对于这两个男人一个动作快一个说话快的举动,懒洋洋靠在躺椅上的凌波却只是挑了挑眉。那个声音他们两个没怎么听过,她这几天可是听得多了。可怜武宇武宙那四个人原本在护卫中纵横睥睨几乎没有敌手,可碰上这个人却被教训得找不到北。当然,最让她安心的是,对方很是明白地表示,虽说是奉了上官婉儿之命而来的,但既然销了宫籍就是自由身,以后就和宫内任何人都没有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