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姑,你别戏耍他们了,快进来吧!”

裴愿听着这话还没多大反应,照旧满脸警惕地站在凌波身前。李隆基却眉头微皱,见到那个挑开门帘进来的人,这才恍然大悟,旋即心头一凛。他毕竟是武后的嫡亲孙子,自然见过这个时时刻刻侍奉在武后身边的女官。然而,从她刚刚靠近裴愿没有一点察觉,一直到开腔发话大家才知道有人来这一点来看,她竟似乎是一个高手。

祖母去世之后,身边的人不是都被韦后和上官婉儿放在身边荣养了么?怎么在凌波这里?

“上官姑姑看着我这边人多嘴杂,所以让云姑姑来帮我一把。”不知怎的,凌波总觉得自己很喜欢看李隆基那种意外的表情,忽然扑哧一笑,“三哥这么消息灵通的人,怎么连这事情都不知道?”

李隆基苦笑一声,又定睛看了云娘好一阵子方才移开了目光,心中却想着当初也曾经见过的这么一幕。那时候他约她永嘉楼密谈,结果这丫头大剌剌地把武宇带了来,那可是昔日安乐公主的护卫,她就是这么毫不避忌,甚至连一点提防的样子都没有!就算云娘昔日曾经是武后身边的心腹,但他那位祖母已经死了大半年了,她怎么就能保证人家没有其他居心?

云娘看也不看李隆基一眼,板着脸走到裴愿身前,往他脸上瞅了一阵,忽然伸出手去抓他的肩膀。可是,那只手还不曾抓牢就被一只胳膊肘隔开,她却纹丝不动,另一只手陡然下探。电光火石之间,她连连攻出十几招,却都是差之毫厘地被格开或是躲过。这一番攻势持续了一小会,她就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露出了罕有的笑容。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李三郎,贴身护卫也能有如此身手,比外头那两个黑衣卫士强多了!”

此话一出,凌波顿时呛得连连咳嗽,李隆基那张脸同样极其尴尬。倒是裴愿依旧笔直得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认认真真地说:“前辈虽然武艺高强,但我全力一搏也一样有机会,更何况小凌就坐在我后面,我是不会让开半步的。”

凌波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来,拿起手中的一卷书就在裴愿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心中却有那么一丝窃喜。恼的是这小子在别人面前说话也那么直接,羞的是云娘恍然大悟的眼神,至于喜的则是裴愿那种毫不掩饰的心意。

“那是云姑姑,还不赶紧见过?”见裴愿好似还有些警惕不曾褪去,她不由暗叹这家伙在长安城内呆久了,被那种暗藏杀机的环境给带坏了,只得没好气地又提醒了一声,“我刚刚都说了,云姑姑是过来帮我的!你这鲁莽的性子得好好改改,还不上去赔礼?”

“可是……”裴愿还想说什么,却在凌波一瞪眼睛之下全都消失在了肚子里,慌忙上前对云娘一躬身道,“是小子孟浪了,还请云姑姑恕罪!”

云娘没料到这小子说赔罪就赔罪,慌忙一把将人扶了起来。她一生都浸淫在宫廷权谋里头,见惯了胸中沟壑无数的人,如今看到这憨厚的少年,竟是觉得打心眼里喜爱,当下便笑呵呵地拍了拍裴愿的肩膀:“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夫,心志又坚定,以后成就绝对不可限量,县主能遇着你这样的人还真是有福。对了,你姓裴,是洗马裴还是中眷裴?”

裴愿虽说出身庭州,但毕竟是世家子弟,对于氏族志这种东西自然是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敬云娘是长辈,当下就老老实实地说:“小子裴愿,家父裴伷先,宗族乃是洗马裴氏。”

“你是裴伷先的儿子!”云娘这时候终于货真价实地诧异了,炯炯的目光在裴愿脸上打量了好一阵,最后才长叹了一声,“那时候你爹爹在大殿上坦然解衣受杖,我侍奉在陛下身边,着实佩服他的硬气和骨气,就是陛下到最后也是悚然动容。怪不得,如此硬骨男儿方才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不错,果然不错!”

云娘称赞裴愿,一旁的凌波顿时喜笑颜开,比人家称赞自己还要高兴——毕竟,她先如今听到的阿谀之词已经够多了。收敛一点的说聪慧灵巧,肉麻一点的则说山川灵秀之所钟,更过分的则是直接拿瑶池仙子打比方,听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与此相比,人家说裴愿虎父无犬子,她听着反而更高兴。

而对于屋子里唯一一个好似被忽略的男人来说,他实在忍不住叹气的冲动,隐隐之中甚至有些妒嫉。从小到大,他素来都是别人关注的焦点,这并非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谈吐才情性格,可是自从和裴愿结识之后,某些情况就完全倒转了过来。难道是这世道真的变了,老实人变成了宠儿?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听那声音,似乎是紫陌那个小丫头的。

“不好了不好了,长安城内全城戒严,说是要搜捕逆党!”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人跳墙而入,有人纵兵堵门

逆党?

屋内的三个人同时扭头看向李隆基。裴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佩服,云娘的眼神中赤裸裸的尽是戏谑和嘲讽,而凌波就更不用提了。此时此刻,她心里又是恼火又是郁闷——这年头事情难道就没完没了么,怎么老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个消停都没有,让不让人活了!她走到门边呵斥了紫陌几句,吩咐其传下话去闭门谢客,让武宇等一群护卫都散开来提高警惕,这才打发走了人回转身来。

“三哥,你刚刚说的雍州岐州有人谋图作乱,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既然是谋划这样要掉脑袋的事,怎么会如此不谨慎连风声都放了出来,难道那帮人脑袋生锈了么?”

“就是因为谋图起事的都是一群蠢货,这才有消息透出来。再者,他们走的是妖言惑众那一套,若是不放出话来,怎么叫妖言惑众?我若是成王,早就调动金吾卫出动把人剿灭了,怎么会拖到今天?外头的谣言满天飞,现在才知道搜捕逆党,真是笑话!”

看到李隆基冷笑中带着无奈的模样,凌波哪里不知道这位郡王正在那感慨满腔壮志无处用,便撇下他去瞧裴愿:“小裴,你爹爹离开长安有一段日子了,可有信送回来,现如今外头的状况如何?”

“爹爹说,上行下效,朝中佞臣当道,外头庸官横行,百姓苦不堪言,都说还不如昔日天后当权的时候。”裴愿可不像李隆基那样浑身是心计,说这话的时候压根不曾想到要遮掩些什么,“爹爹还说,天后君临天下的时候,武氏宗族虽然位列皇族,却被天后死死压着不能掌实权,如今武三思比天后在世还要猖狂,正说明陛下根本不思压制,只怕有一天要硬生生地把皇位都送给了武三思。”

这话若是放在外头立刻就要引起轩然大波,即使在这屋里,李隆基也是一下子面色铁青,凌波的脸亦是沉了下去。李隆基想到的是如今父王和光同尘恨不得向天下表示自己无意于权力,武三思却是咄咄逼人地篡取权力,若是长时间地此消彼长,只怕真会出现裴伷先所说的局面。而凌波想到的则是自己的尴尬处境,她好歹姓武,武三思当权她也未必有好处,可人家要是一朝覆灭呢?

旁边的云娘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裴愿这愣小子说话也没个准绳,竟是丝毫不曾想到凌波也姓武——一口一个小凌,难不成他以为自己的心上人真的姓凌?瞧着这房间中一女两男的诡异情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遂悄悄地挪开了脚步到了门外。本打算避开了这古怪的场合,她冷不丁瞧见陈莞急匆匆朝这边来,心中一动便迎了上去。

“云姑姑!”自从凌波把云娘和芳若一起带回来,陈莞就随着凌波用了这个称呼。此时她三步并两步冲上来,连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气急败坏地说,“刚刚有两三个人从围墙上跳下来,院子里几个仆役看到他们拿着刀,一时来不及反应就放他们过去了,如今武宇他们四个正带着护卫们四下里搜索。而且,门外忽然围上了一大堆金吾卫,说是要搜索逆党!”

云娘听得眉头大皱。刚刚还只是说满城搜捕逆党,这会儿逆党居然直接跑到家里来了?虽说武宇他们四个只是悍勇,比不得真正的高手,那些护卫也不过是勉强有些样子,但也不至于薄弱到让外人如入无人之境吧?转念间,她便下定决心要和芳若好好整治一下这家里头的其他下人。但是现在,要解决的却是尽快拿到这几个逆贼,同时还要打发走外头那些金吾卫。

若是让人看到相王家的李三郎居然在和凌波这个武家县主私会,麻烦就大了!

“既然有人闯进来,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暂时别出去了,县主那边好歹还有两个武艺不错的男人。”她不容置疑地对陈莞吩咐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外头的事情我先收拾收拾,若是挡不住,自然会使人来通知县主。几个跳梁小丑居然也敢到这里来蹦跶,真是翻天了!”

陈莞是亲眼见过云娘本事的,此时见她撂下这话就走了,也不敢争辩,连忙脚下不停往里间赶。掀开门帘进去,瞅见凌波和裴愿一块站着正在说话,而那位李三郎却正好面朝着自己,甚至还微微笑了一笑,她不禁面上一热,根本不敢对上那灼热的视线。使劲压下了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她便一五一十地把刚刚向云娘提过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好啊,刚说过这年头事多,眼下倒好,干脆有人跳墙直接闯进我家里来了!”

凌波怒极反笑,心里恼火极了。她才不相信几个贼党会慌不择路跳墙逃到她家里,门外既然围的是金吾卫,焉知人家不是在后头把这几个人故意撵到这里来的?执掌金吾卫的乃是成王李千里,据陈珞说这李千里和李重俊走得近,今儿个这一遭指不定是人家为了讨好李重俊这个东宫太子,故意给她找麻烦的!

瞥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李隆基和裴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脑筋急速转动了起来。倏地,她想到了前日安乐公主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曾经有意把瑞昌带在身边伺候,陡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遂一把将裴愿拉了过来。

“小裴,你陪着陈莞去旁边的秋梧馆。陈莞到那里把瑞昌叫来,我有用他的地方。”

陈莞闻言一愣,心中颇有些失望。谁知就在裴愿要开口答应的时候,李隆基忽然插话道:“裴兄弟还是留在这里吧,我陪陈姑娘走一趟就好。虽说我比不上你的武艺,但几个跳梁小丑也还奈何不得我。你和十七娘难得见一面,在这里多说说话也好。”

言罢他也不等人家说话,就挑开门帘先出去了。心中欢喜的陈莞哪里还有犹豫,慌忙急匆匆追了出去。

直到人走了,凌波方才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转头看见裴愿正满脸无辜地瞧着她,她只得嗔怒地瞪了一眼:“你呀,跟着这么一位心思多多的李三郎,迟早会给他卖了!”

这屋子里只有两人,接下来会有怎样温情旖旎的一幕,旁人自是难以想象。哪怕是对两人之间的情愫很有些敏感的李隆基,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在心不在焉地盘算这事,但直到最后硬是没想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因为这档子事情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人说夫为天妻为地,这一对若是将来成了夫妇,孰天孰地未必可知。而且,有道是齐大非偶……

“郡王放心,就算外头的是金吾卫,我家小姐也一定有法子挡着他们。”

乍然听见旁边传来这么一句话,李隆基方才哑然失笑,暗想自己怎么老是觉得凌波和裴愿两人不那么般配。他转头瞧了瞧旁边的陈莞,见少女不自然地躲过了自己的目光,双颊上染着红晕,秀丽的容颜看上去煞是可爱,不禁又多瞧了几眼,良久方才挪开了目光。

“陈姑娘,我知道你跟着十七娘并没有多久,所以,当初你为了她亲自来求我说出那样的话,我很有些意外。不拘一格用人才,这一点十七娘仿佛贯彻得淋漓尽致。”

他负手缓步前行,心中想的却是当日自己的父亲打发走了洛阳县那些差役救下裴愿的情景。那时,他悄悄掩在暗处打量凌波的时候,只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特质,却不料想短短一年多,她就比他这个郡王还要炙手可热。

陈莞却没有听出内中深意,只觉得心中荡漾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甚至盼望这一程越慢越好。然而,她却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更不想提起讳莫如深的身世,遂只是拣着平常凌波待她以及待别人的点点滴滴一一说了,及至来到瑞昌的秋梧馆方才换上了一幅冷肃的面孔——小姐分明不曾碰这个家伙一下,外人却都说他是小姐的男宠,她怎么会看得惯这么一个败坏了小姐名声的家伙!

因此,她只是冷淡地对瑞昌转达了凌波的吩咐,随即转身就走。而李隆基却落后一步,从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瑞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当然曾经听说过这个安乐公主送给凌波的男宠。瑞昌面如桃花身材匀称,虽低眉顺眼,眼角眉梢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媚色来,的确是不少贵妇最喜欢的类型。只不过,以凌波的个性,似乎并不会因为糊弄安乐公主就养着一个吃闲饭的。

看这瑞昌身上的蜀锦云锦金饰玉饰,整套行头少说也要一两百贯,那个精明的丫头养着他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而等到李隆基和陈莞带着瑞昌进来,裴愿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并不是喜欢道听途说的人,只不过有些时候就算你不想听,也有人会把事情传到你耳朵里。这个长得妖媚俊秀的男人他曾经远远瞧见过一眼,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男宠?

第一百四十八章 撞破了好事

“把这前后左右都围起来,不许放走了一人!”李千里高踞马上,沉声向属下吩咐道。

看着一队队金吾卫有条不紊地将这诺大一座宅第团团围住,他那白净微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的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吴王李恪——也就是谣传中太宗皇帝有意册立为太子,而后在高宗登基后被长孙无忌以谋反罪诛杀的吴王李恪。于是,传到他头上的爵位就仅仅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郁林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侯爵,向来又表现得庸碌,巴结武后也还算得力,在李唐皇族几乎凋零殆尽的情况下,他竟是奇迹般地保全了下来。

而在李显登基之后,他又不遗余力地上书称颂奉承,以仅存皇族近支的身份被册封为成王,又拜了左金吾卫大将军。

他左右望了望,见麾下军容齐整,愈发觉得春风得意,原本尚存的一点郁闷劲都烟消云散了。今早他才得到消息说是有人欲图聚众谋反,原以为是大功一件,却不知原西京留守苏隗和现雍州刺史窦从一早就盯着这桩案子,甚至连种种预案和出动都已经备下了。尽管如此,有心立功的他还是亲自披挂出马,谁知道那几个蠢笨的反贼竟是躲在平康坊的某处进奏院中,被撵得狠了,慌不择路就乱逃一气。所幸他聪明,略施小计就把人赶到了这个地方。

不过是攀附韦后和上官婉儿的一个小小县主,居然敢和堂堂大唐太子打擂台。他若是能帮忙教训一番,想来李重俊这位异日天子也会对他另眼看待才是!

“上去敲门!”李千里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良久却没等到半点反应,不禁恼怒了起来,回头厉声喝道,“此乃谋逆大案,若是走了要犯尔等都有罪过!刚刚大家都亲眼看见那些贼党跃入此处宅第中,自当进去搜查,你们还犹豫什么!”

“可是……”一个郎将看了一眼那黑漆牌匾,吞了一口唾沫便不无谨慎地建议道,“可这里乃是永年县主的宅第,我等纵兵将此地围住就行了,若要进去搜查而惹恼了县主……”

“这天下乃是李唐的天下!”李千里冷哼一声,心里充满了一种理直气壮的快意,“我乃是大唐亲王,莫非还怕了她这个小小的县主?她不过就是有裹儿那个丫头撑腰罢了,论辈分我还是长辈,这亲自登门搜查乃是为了国事,难道她还敢将我们拒之于门外?无需多说,上前敲门,若是她带人以礼相迎那就罢了,否则,我定要弹劾她窝藏贼党之罪!”

上司不听劝,几个属下面面相觑了一阵,只得公推了一人上前敲门。不多时,那两扇大门便开了老大,内中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李千里居高临下瞥了一眼,脸色顿时异常难看——论辈分他乃是当今天子的堂兄,这个武家小丫头竟然如此托大,只派了一个糟老头下人出来迎候,这根本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好一个永年县主!好大的架子!”

这要是换成一年前,朝不保夕的楚南看到这阵仗怎么也得两股打战,但眼下即便是面对成王李千里,他也能至少保持面上的镇静。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之后,听到李千里这么一声冷笑,他便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成王殿下见谅,我家县主如今正在招待贵客,一时无法抽身来迎。县主说了,任由金吾卫入内搜索贼党,只请成王多多包涵。”

“哼!”

李千里此时只觉得心头怒起,旋即朝身后大手一挥,几个郎将立刻领着麾下士卒进了大门。虽然如此,这一队队人却是井井有条不敢乱了章法,进门之后甚至连高声都不敢放——这成王李千里可以凭亲王之尊傲视凌波这个县主,他们却不敢开罪了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否则异日凌波随意寻一个罪名打发他们去岭南数星星,那岂不是大大的倒霉?

属下都进去了,李千里方才翻身下马,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楚南,随即二话不说就撇下了他,昂着头迈进了大门。他还是第一次造访这座位于平康坊的县主第,一进门看到一色水磨青砖铺地,还有那两棵少说也有百年树龄的槐树,当下就皱了皱眉。既而他越是朝里走,这眉头就皱得越深。虽说这一应建筑都不曾有违制的地方,可奢华之处竟是比他的亲王第都尤有过之。甭说他原本就存着找茬的心,就算他本来没那个心思,这时候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怪不得外头都说十七娘炙手可热,看看这座宅子,怕是没有几十万贯收拾不下来!”

楚南跟在后头不曾作声,倒是李千里身边的一个亲兵觑着空子笑道:“成王千岁说的是。据说这宅子原本是先头褚遂良的,褚遂良败落之后又转赐了好几家,后来落到了德静王手里。德静王转手送给了这位永年县主,似乎到现在还不满一年,还有人说就是这宅子给县主带来了好运气……”

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啪地一声,说话的亲兵却是中了重重的一巴掌。打人的成王李千里满脸怒容地瞪着那亲兵,厉声叱喝道:“你是我的部曲,口口声声县主长县主短,莫非想改换门庭?我不过随意感慨一句,谁要你多嘴多舌说这些!”

直到李千里消失在二门,远处观望着的罗琦方才对一旁的朱颜问道:“这成王怎么好似是来找碴的?那亲兵不过白解说一句他就这么暴跳如雷,怎么心眼这么小?”

“当初成王的父亲吴王李恪被杀,乃是长孙无忌褚遂良几个定的案子,那亲兵说起这是褚遂良的旧居,他又怎么会高兴?”朱颜虽说年轻,但在宫里宫外浸淫那么多年,对于这些却了解得通透。从怀中掏出一块青铜腰牌递给罗琦,她便狡黠地笑道,“你拿着腰牌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务必把小姐吩咐的那些话转达到了。若是让那位尊贵的金枝玉叶看上了,你不回来也行!”

“切,乌鸦嘴!”罗琦一把抢过那腰牌揣在腰里,恶狠狠地一瞪眼睛,“要不是少爷有吩咐,我才不给你家那位小姐做牛做马。你最好祈祷安乐公主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我非闹她一个天翻地覆不可!”

望着那人影气冲冲地往外走,朱颜不禁扑哧一笑——这老实巴交的裴愿偏偏有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仆人,还真是绝配。

罗琦急匆匆前往大慈恩寺的时候,李千里也已经来到了内宅。此时,虽然属下回报说五个贼党已经全部拿获,他却并不下令收兵回营,而是在内宅中肆无忌惮地穿行,目光不时在来往的侍女身上流连一番,心中更在盘算着某些曾经听到过的传闻。

据说,安乐公主曾经送给凌波好几个美貌男宠,那丫头避而不见,说不定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那样,他不妨摆出长辈和亲王的架势好好训斥一顿。若是撞见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贵客”,那他这回就更加有收获了,少不得让那丫头栽一个大跟斗。

到了一座幽静雅致的院子前,见有两个腰挎宝刀的俊秀护卫在那里守着,李千里不禁眉头一挑,脚下不停直接闯了过去。那两个护卫伸手欲拦,却被李千里身后的几个亲兵厉喝了下去,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进了院子。这时候,缀在后头的楚南方才跟了上来,和武洪武荒打了个照面便神秘兮兮地一笑,却没有再跟进去。

李千里推门而入,抬眼就看到一扇屏风,那屏风后头隐约可见一具软榻和两个人影,另一边还有一扇小门。心中鄙薄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内中毫无反应,当下便恼火地发话道:“老夫不但是亲王,好歹算是你的王叔,你就敢如此慢待?”

“哪个老鬼这么不知好歹,居然敢坏本公主的好事!”屏风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恼怒的骂声,“明知道本公主在这还敢乱闯,真是翻天了!本公主只认相王这一个王叔,其他人算什么!识相的就给本公主滚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李千里先是露出了勃然怒色,旋即心中便咯噔一下。这异常的嚣张语气,还有那熟悉的声调,他都不是第一次听见了。除了那位帝后最最宠爱,甚至敢直呼太子李重俊为奴的安乐公主,天底下还有谁敢这么说话?虽说自恃辈分乃是尊长,但一想到那屏风后头必定是裸呈相对的情景,他哪里敢上前半步,可就是这么后退无疑便应了对方的滚开二字,他却是心有不甘。

恰在这时,旁边的那扇小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旋即出来的便是一个鬓环散乱衣衫不整的少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却惊呼了一声,飞也似地翻身逃了进去,不多时那里头便传来了一个恼火的声音。

“成王,你擅闯我闺房是为何故!”

话音刚落,李千里还来不及辩解,屏风后头就传来了一声怒喝:“原来是成王李千里你这个老匹夫!怎么,难道你这个成王连本公主和十七娘的私事也要管!”

尽管面子上异常拉不下来,但李千里终究不敢反唇相讥,更不敢上前看一个究竟。狠狠一跺脚,他便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心中却还有那么一丝惊惶——今天撞破了安乐公主的好事,这下梁子可是结得大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三个人的密谋,第四个人的图谋

李千里走了好一会儿,凌波方才再次从房间里头走出来。这一回她虽然仍是披散着头发,身上的衣服却整齐了许多。她也不理会屏风后头的勾当,打开门朝外头张望了一下,见白发苍苍的楚南笑眯眯地打了个手势,她便安心地关上了门。

“好了好了,人都走了,这戏也演完了!”

此时,角落里头的那扇门再次打开,李隆基和裴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对于刚刚这一场闹剧,饶是李隆基素来胆大,此时仍不免心有余悸:“十七娘,你这戏也演得太惊险了,难道就不怕李千里气急败坏之下上前看个究竟?其实,让我和裴兄弟混在下人之中更加稳妥,那些金吾卫军士可不比李千里,决不会在你这家里上窜下跳胡乱指认人。再说,你用人假扮安乐公主,若是李千里醒悟过来派人去打听她的行踪,岂不是一切都要拆穿了?”

凌波自顾自地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梳子便旁若无人地梳理起了头发,等到李隆基把话说完,她方才转头嫣然笑道:“三哥,李千里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他既然敢大剌剌地闯进我家里,若是我对他好言好语,指不定他盛气之下,还会真的盘查我这家里的每一个下人,到时候若把你们蒙混在里头只怕更加糟糕。至于醒悟……刚刚李千里落了这么一个大面子,必定会咬牙切齿。再说,这原本就是安乐公主素来的做派,没有半点破绽,而安乐公主本人此时还正在大慈恩寺快活,少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大慈恩寺这四个字一出,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异常难看,而裴愿如今也是粗通男女之事,面上忍不住一红。大慈恩寺可不比寻常寺院,那可是长安四大名刹之首,也算是皇家寺院。这安乐公主平素不检也就算了,居然会跑到那种宝象森严的地方胡天胡地?

终于,李隆基强压下心头的鄙夷和愤怒,轻轻咳嗽了一声:“那若是她知道你狐假虎威又如何?”

凌波扔下梳子,轻轻巧巧挽了一个慵妆髻,漫不经心地答道:“以安乐公主的脾气,若是知道这么一件事顶多开怀大笑一场,决不会责怪我一个字。她若是知道她的虎威能把人吓跑,指不定还会洋洋得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大男人,见一个无可奈何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另一个则是恍然大悟,冷不丁又补了一句,“当然,若是我有心再烧上一把火,不妨添油加醋地说成王明知道我招待的人是安乐公主还往里头硬闯,自恃尊长出言不逊云云,若是真能惹得她听了大怒,少不得另有手段收拾那一位。”

即便和凌波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即便深知这丫头心思缜密智计百出,此时李隆基仍是听得心底直冒凉气。果然,要是谁不长眼睛惹到了她的头上,确实得做好被反算计一把的准备才是。虽然他看不上成王李千里只凭着阿谀奉承就爬上高位,但想到那毕竟是皇族中所剩无几的尊长,若是被安乐公主折辱,这皇家更没了上下尊卑,他沉吟片刻便想出口劝上两句。

然而这时候,裴愿却抢在他前头说话了:“小凌,那位成王虽得罪了你,可他毕竟是长辈,既然让他吃了哑巴亏,不妨就这么算了。借刀杀人这种伎俩固然是可以让你自己置身事外,毕竟有伤阴鹜,对你不好。”

凌波没料到竟会是裴愿出口拦阻,瞅了他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成王李千里和太子李重俊向来走得近,他今天会这么不留情面,正是为了给李重俊出气!李重俊这个人从来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李千里虽则庸碌却也并不光明正大,难道你要我一直被人算计?”

想到当初那件事,裴愿的脸色刷的白了。沉默良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问道:“小凌,你真打算一定要扳倒李重俊这个太子?”

“不错!”凌波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说,“虽说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可还有一句话叫做最毒妇人心!什么有伤阴鹜,昔日则天大圣女皇杀了多少人,还不是寿逾古稀!李重俊既然差点将我逼到了绝路上,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况且……”她斜睨了李隆基一眼,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三哥也不希望李重俊安安稳稳地占据东宫宝座,异日登基成为天子,不是么?”

四道目光倏忽间交击在了一起,迸射出无穷无尽的火花,但很快双方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李隆基并没有否认,而凌波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另一边的裴愿则是在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之后,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既然这样,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大唐立国以来废太子多次,其中有好些固然是子虚乌有的栽赃之罪,却还有好些是货真价实地起兵谋反。今天几个贼党尚且能够造反谋逆,李重俊已经把手伸到了羽林军和金吾卫,谁知道他是否会真的悍然起事?若是不预先准备,到头来若是让他成功……”

“那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凌波打断了裴愿的话,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裴愿刚刚站出来反对是存着几分对尊长的厚道心思,如今提出这个,无疑代表着他真的看清了最重要的关键。武三思看似权倾天下,韦后看似掌握了所有的权柄,甚至被人称为天后第二,但只要他们没有兵,一切就都还有变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数。

李隆基被裴愿刚刚说的这席话给震住了,好半晌才哑然失笑道:“裴兄弟果然是目光如炬。古往今来,要以下克上,必定是兵谏,先头张柬之他们逼迫皇祖母退位就正是用了羽林军。实话实说,虽然当初王同皎那张名单我已经拿到了,而且也颇做了一些安排,但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为人谨慎,除非他不掌羽林,否则我很难把手伸得更深入。只可惜裴兄弟你武艺高强,却不能出仕,唉!”

王同皎的事情裴愿只是隐隐约约听相王提过,此时见凌波面色黯然,也不好多问。一时间,房间中一片寂静,三个人全都陷入了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角落中方才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时候,三个人同时想起了一件刚刚完全忽略的事——这房里还有一个瑞昌!

李隆基一向是谨慎惯了的人,一想到自己刚刚的那许多机密要紧话都落在了一个底细不明的人耳中,他顿时杀机大盛。裴愿望着那扇屏风,面上的表情颇有些复杂。尽管知道那绝非是什么“男宠”,可是他对这个面如桃花的俊秀男人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敌意,更何况刚刚某些极其要命的话都被人家听到了,这该如何是好?于是,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在了凌波脸上。

凌波却只是眉头一挑就沉声吩咐道:“瑞昌,你出来!”

不多时,那屏风后头便闪出一个人来。那一件齐膝对雉蜀锦衫子穿在他身上,搭配着他那艳若桃李的容貌,愈发显得光彩夺目,休说裴愿,就连锦衣华服的李隆基也被比了下去。出来之后,瑞昌并不抬头,毕恭毕敬伏地下拜道:“拜见县主,临淄郡王,裴公子。”

“刚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小人一字一句都听见了。”

“今天你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人本应该刺瞎眼睛刺聋耳朵割掉舌头,永绝泄露机密之患,但小人对县主还有用,所以应当把这一切都烂在心里,留得有用之身将来再图报效。”

这番话说得李隆基眉头一皱,他才想说话,却不料凌波竟是点了点头:“你很聪明,我花那么多功夫向安乐公主要了你,又花了那么钱装扮你养着你,自然不是只当一个玩物,更不是只用你这么一次就算了。所以,想要长时间地享受荣华富贵,你就照你刚刚说的那些好生去做,以后必定还有好处。好了,你出去吧。”

瑞昌恭谨地答应一声,随即起身出了房间。李隆基看着他步子稳当双肩丝毫不动,待到他关上房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十七娘,此人毕竟是安乐公主送你的人,而且原本来自你伯父武三思,来历可疑底细不明。况且我观他为人善于隐忍,且处变不惊,应当所图非小,你要用这么一个人,得小心遭其反噬。”

“我不怕他有图谋,就怕他没有图谋,这世上无欲则刚的人最难对付。”凌波眨眨眼睛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倒是今天这莫名其妙的贼党有些意思,也不知道是谁谋反,居然弄成了这样混乱的局面。”

对于这一点,李隆基和裴愿也同样不明所以——这若是算谋逆,也实在是太滑稽了。

第一百五十章 昨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晋昌坊,始建于大隋开皇九年,到了唐高宗的时候又再次扩建,共有数十个院落,近千房间,重楼复殿,佛像万千,成日里香火缭绕,最是善男信女上香朝拜的去处。然而,就是这么一处宝象森严的地方,就是在一处高僧坐禅的禅室之内,却传来了一阵阵娇喘呻吟。路过的小沙弥不安地瞅了一下门前挎着腰刀的高大护卫,还有那两个绮年玉貌的侍女,面上全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红色,至于年长的僧人则是本能地改道走。

阿弥陀佛,这真是亵渎佛祖——也不知道多少僧人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句话,同时在脑海中想象那妖精打架的艳丽场面。

那是一间破为宽敞的禅室,靠墙处摆放着一座满是蜡烛的木架子,另一边的苇席上原本安设着两块蒲团。然而,此时那两块高僧坐禅的蒲团却已经被扔到了角落里,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则是被两个死死交缠在一起的人给占据了,旁边的地上赫然是无数凌乱的衣物。男人的喘息声,女人的娇吟声在禅室中飘来荡去,让这个原本该是空灵脱俗的地方显得异常诡异。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剧烈的翻滚动作才告一段落,相比那个已经瘫软下来一点都动不了的男人,那个娇艳的女人却是尤有余力地坐直了身子,赤裸的上身峰峦起伏,小腹上一丝赘肉也无,哪里看得出曾经生育过一个儿子?她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披上身,转头瞧了瞧那个比丈夫更俊俏更年轻的男人,面上露出了几分得色。

她这衣服还不曾完全穿好,外头就传来了侍女低低的呼唤声:“公主,时候不早了,是否起程回去?”

安乐公主眉头一挑,本想发火,可身后忽然有人抱住了她的腰肢,当下她立时转怒为喜。重重拍了一下那双不安分的手,她便懒洋洋地嗔道:“来日方长,你还怕将来没有机会不成?赶紧收起你这副猴急相,让那些奴婢们看到算什么意思!”

武延秀哪肯放手,又涎着脸抱得更紧了些:“公主,我真是羡慕五哥的好福气,能得公主为妻,也不知道他是几世修来!”

“既是如此,将来他死了,我纳了你为婿又如何?”安乐公主回眸一笑,见武延秀脸上又惊又喜,不觉更加得意,遂想也不想地调笑道,“也不知道突厥那个默啜究竟是怎么想的,放着你这般美男子居然不要,硬是要那些姓李的家伙!好了好了,我今儿个还要进宫给母后问安,你且放开。”

武延秀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了,眼看着安乐公主的那两个侍女进来,他却恬不知耻地依旧光着身子,仰头看着那两人为安乐公主更衣。他虽然因为结亲突厥而耽误了婚事,但男女之事上却阅历丰富,可是,像安乐公主这样身份高贵偏偏又妩媚妖娆的女子却还是第一次上手。想想刚刚那肢体交缠时的紧致滋味,他只恨不得跳起来扒下她的衣服再来那么一次——只不过,那仅仅只能想想而已。

即使当安乐公主在穿好所有衣服后,像是驱赶玩物一般吩咐他可以走了,他也不敢露出半点怒色,三两下胡乱穿戴好就先行溜了出去——尽管他的父亲曾经是比武三思更接近至尊宝座的武承嗣,但武承嗣已经死了,他的兄长武延基也已经死了。要是让武三思武崇训知道他居然私通安乐公主,那两父子绝对不会轻易饶过他。

他只有希望武崇训早点死了,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驸马,他才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在头上戴上了最后一支点翠嵌珠宝簪,对着铜镜端详了好一会儿,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裙,安乐公主这才披上了大氅,施施然出了禅室,丝毫不去理会那边完全没收拾的一地狼藉。拾级而下和几个护卫会合,她便在众人簇拥下徐徐朝外头走去。走到半道上,她忽然看见一个放在寺外望风的护卫引着一个黑衣汉子走来,顿时眉头一皱。

“公主,永年县主派了人来,说是有要事禀告。”

罗琦虽说跟着裴愿也算是见着了不少贵人,但素来听闻安乐公主喜怒无常,此时在朱颜面前耍嘴皮子的盛气早就没了,只想着赶紧完成任务溜之大吉。按照凌波的吩咐把该说的话全都说了,他正盼望着人家打发他走路,谁知安乐公主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忽然冒出了一句让他亡魂大冒的话。

“你家县主和我情同姊妹,这一遭狐假虎威也不过是小事而已,区区成王李千里算什么东西!对了,你且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朱颜临走前的讥嘲,罗琦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乌鸦嘴,极其不情愿地抬起了头。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声名远扬的骄奢公主,还来不及品评就听到了人家的一声冷哼,慌忙低下了头。

发现罗琦肤色黝黑其貌不扬,意兴阑珊的安乐公主再也懒得多费口舌,挥挥手便带着大群扈从扬长而去,临走时还不忘丢下了一句异常刺人的话:“十七娘居然用你这样的丑汉,这品味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丑?这年头长得俊俏的小白脸全都被你们几个公主抢回家了,他要是长得俊秀些,这次还不被连皮带骨吃了个干净,少爷那位最会算计的心上人怎么会把他派了来?满腹火气的罗琦从地上爬了起来,没好气地吐了一口唾沫,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长安城中金吾卫羽林军齐齐出动的景象仅仅维持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宵禁时分,一切就风平浪静了。只是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和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在最初昙花一现似的露了个面,便都把事情交给了下属,到最后收拾残局的竟多半是雍州廨和长安万年两县的差役。百姓们只是听说有人谋逆,当贼党被抓获之后,人们方才恍然大悟。

敢情就是不久前以天师道传教的那帮人,可内中似乎还有一位得到朝廷敕封的术士,这年头真是官越大越折腾!

和百姓们的漠不关心不同,凌波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因此当安乐公主从大慈恩寺回来就气咻咻地来到了她家,她便半推半就地跟着上了厌翟车前往大明宫。路上,她少不得问了问今天这贼党是怎么回事,谁料安乐公主竟是一问三不知。

“我今儿个在大慈恩寺参禅呢,谁知道都在折腾什么!反正都已经压下去了,谅也不过是三两个跳梁小丑上窜下跳地折腾,都杀了也就完了!李千里纯粹是吃饱了饭瞎折腾,居然敢跑到你家里头逞长辈亲王的威风,你借我的虎威骂他一顿那还是轻的……”

两人就这么一路闲话,最后在大明宫前下了马车。由于这丹凤门距离含凉殿有老长的距离,再加上安乐公主癫狂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根本不想走动一步,遂招手叫来一个内侍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满脸堆笑地把肩舆抬了过来。见着这光景,安乐公主顿时没好气地训斥道:“蠢才,没看到这里有两个人么,怎么就一架肩舆?”

凌波一想到要穿过中书门下两省和诸多内朝,便赶紧从旁把话头岔开了,从旁陪着安乐公主这么笃悠悠地往内宫行去。等到过了崇明门,又有身着绯衣的两个高品内侍前来相迎,问候之后便满脸地媚笑道出了一番话。

“这陛下待郑普思仁至义尽,封了他从三品秘书监,又册了他的妻女一个郡夫人,一个才人,谁知道这郑普思居然大逆不道谋图造反。郑才人和她的母亲平凉郡夫人现如今还在含凉殿门口跪着呢,都整整两个时辰了!皇后发火了,直到现在还是闭门不见,待会公主和县主经过的时候,她们俩少不得还会哭闹一番。为求清静,不如……”

“不如什么,难道我堂堂公主还要绕道走不成?”安乐公主没好气地打断了那内侍的啰嗦,旋即便笑吟吟地冲凌波眨了眨眼睛,“十七娘,这下子那母女俩没了凭恃,看她们以后还敢胡说八道!既然是谋反,那大逆罪人的家眷怎么还能在宫里晃悠,难道不该立刻下狱治罪!还跪在含凉殿门前,难道是想要挟母后不成?”

对于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凌波也颇觉得瞠目结舌。她先头还在烦恼平白无故多了一对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母女,这会儿人家居然自动撞上了刀口自寻死路?谋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及至到了含凉殿前,她便看到了那一对素服跪在地上的母女。比起上一次见面时两人的盛气,今天这母女俩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直挺挺跪在冰冷的青砖上,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可怜。从两人身侧走过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裙子下摆,一转头,却见那郑盈盈正梨花带雨,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祈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