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女人之间的博弈

相比衣裳尚红尚紫的安乐公主,凌波在穿戴上虽说精致,却很少选用那些艳丽的颜色,今日便只是着了一条曳地藕色绣鹧鸪长裙。此时,那裙摆被郑盈盈死死拽住,她心中不禁着恼,面上便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怒色。

现在出了事知道央求她,早先缠枪夹棒地讽刺,甚至还叫你老娘说我有血光之灾,这又算怎么回事?要真有那样的神机妙算,怎么不曾算出郑普思图谋造反却落得一场空?

“放开!否则我就要叫人了!”

郑盈盈露出了几分绝望,但却咬咬牙没有松手,反而更低声求恳道:“我知道我和母亲先头出言无状得罪了县主,那时候是我们一时糊涂不知好歹,只一心想着荣华富贵。如今父亲谋逆下狱,若是县主落井下石,我们自然只有一个死字。但县主莫要忘记了,若是皇后真的有心处死我二人,又怎会容我们跪在这含凉殿门口祈求?若是县主能雪中送炭,我母女二人一定会竭力报效!县主虽说有安乐公主倚靠,有上官婕妤照拂,但若是有我在皇后身边多说些好话,难道不是锦上添花?”

凌波本是满心厌烦,但郑盈盈这么一说,她不由心中一动。虽说此女话中讨巧,但有一点确实很明确——如果韦后真是厌憎了两人,直接下令打入大牢,或是干脆三丈白绫赐死,也不用演出如今这么一幕。由此看来,她们俩活命的希望竟是极大。

转头瞥了一眼已经走进含凉殿的安乐公主,她便压低了声音:“你就算此番逃得性命,这才人名分也未必能留得下来,还奢谈什么替我在皇后面前美言?”

郑盈盈发觉凌波口气松动,连忙伸手拉了拉身旁的母亲第五英儿,又赌咒发誓道:“我进宫之后就曾经对皇后提过不愿为妃嫔,只想贴身侍奉,皇后那时不曾答应。如今我既然身为罪人,必定要自请为宫婢。我母女二人精通鬼道,皇后异日必定还有用我们的地方,县主若是今日肯援手,我和母亲愿结草衔环以谋报答,日夜以鬼术为县主祈福。”

“鬼术就免了!”凌波可不愿意沾染巫蛊那一套,晒然一笑便轻轻把裙摆从郑盈盈的手中挣脱了出来,“总之我尽力就是。”

举步正要前行,她忽然回头嫣然一笑:“你刚刚说皇后未必想要你们母女性命,其实还不如说,皇后如今也正在犹豫之中。只要有人在旁边说你们母女是祸害该杀,那你们就没命了。这命悬一线的场面,希望你们母女日后不要忘了。”

遥望凌波施施然入了含凉殿,郑盈盈仿佛没听见那语带双关的话,僵跪在那里动弹不得。许久,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生出了一抹希望。这时候,她只觉旁边的母亲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盈盈,将来若非有必胜的把握,决不要和这位永年县主为敌。”第五英儿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凝重的表情,那双小眼睛一下子射出了异常慑人的神采,“自打我们跪在这里,路过的有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还有联袂而来的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谁都离我们远远的走,偏偏她和安乐公主从我们旁边走过。她原本极其讨厌我们,这次却答应尽力而为,这种人最难对付。”

“娘,倘若她失败,我们就没有将来了。”郑盈盈悠悠长叹一声,面上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愤懑。

都是那个欲求不满的老匹夫,安安分分的秘书监不当偏偏要造反,否则她们母女怎么会陷入如今的死地!

外头凄凄惨惨戚戚,含凉殿中却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好一派热闹景象。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今天朝廷又粉碎了一桩谋反的阴谋,也不是因为韦后的两个嫡亲女儿都来了,也不是因为上官婉儿送来了好几幅精品字画,而是因为难得一见的太平公主来了。太平公主和韦后年少时就有交情,但自从去年玄武门之变李显登基册封了韦后为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渐渐冷淡了下来。就比如说这作为中宫的含凉殿,太平公主此前就不曾踏入一步,就是上官婉儿的长安殿她也不曾去过几次。

然而,今天这位镇国太平公主却是挥洒自如地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间神采飞扬,连带得原本心中嘀咕的韦后也心情大好。上官婉儿原本就和太平公主交情深厚,见这两位心无芥蒂的模样,便也凑趣似的即席赋诗一首,博得满堂喝彩。刚刚改嫁的定安公主更是妙语连珠,竟比长宁公主安乐公主这两位嫡女更加出彩些。凌波坐在安乐公主下首啜饮着杯中美酒,暗叹郑盈盈母女运气不佳,看这光景,她这回什么话都插不上。

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这三个女人合在一起,跺一下脚整个长安城便相当于一次地震,这幅盛况已经好久不曾有了。

“对了,我刚刚和婉儿过来的时候看见外头跪着两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太平公主仿佛忽然想起了这档子事,眉头一皱便对韦后问道,“纵使是宫婢犯了错也都是宫闱局处置,那两人一身素服跪在那里,看上去实在是太扎眼了。”

韦后面色一沉,心中很有些不痛快。她如今笃信鬼道,所以对第五英儿和郑盈盈颇为优容,平素也觉得两人很是知情识趣,为她解了不少烦恼,谁知道一转眼间,那个该死的郑普思竟是做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即便李显先头对郑普思极其信任,这一回罪证确凿,难道谋逆大罪还能轻轻放过?

“那是今天谋反的郑普思的妻女。”

“就是那个术士?”太平公主眉头一挑,轻笑道,“怪不得我觉得那个年轻的颇有些眼熟,原来就是他的女儿,先头我还在蓬莱殿撞见过一次,妖妖娆娆地侍奉在七哥身边,赫然还是一个才人。要我说,皇后也太有容人之量了,如此出身低贱的人当作小狗小猫养在脚底下倒是不错,抬举册封什么才人就太过了。那个老的看上去显得神神鬼鬼,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小狗小猫的角色也要有非份之想,还留着她们做什么?”

凌波闻言心中大奇,这太平公主和外头两个人似乎无冤无仇,这会儿怎么似乎要置两人于死地?她正暗叹那两母女当初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她也不敢惹的煞星,却不防身边的安乐公主娇笑了起来。

“姑姑说得极是,只不过小狗小猫的角色就敢蹬鼻子上脸,上回还敢在十七娘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她将来有好些躲不过去的血光之灾,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次郑普思谋反,她们母女还敢跪在含凉殿前头,这是要挟还是怎么的!谅母后气性好,这种事还能容忍不成?”

安乐公主提起这缘由,太平公主立时起了兴致,讶异地朝凌波看去:“这两人竟然居心如此恶毒!要是别人指不定暴跳如雷了,十七娘你倒是稳当,这当口竟是还不想着落井下石?”

凌波见话题又扯到了自己身上,只得放下酒盏笑道:“是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这都是皇后一言决定的事,我拿自己的喜恶掺和在当中岂不是僭越?我只是想皇后既然曾经喜欢她们两个,如今也容得她们在外求恳,心中大约总有那么一丝仁恕之心。再说了,不过一句戏言而已,我顶多躲她们母女远些,何必喊打喊杀的?”

韦后这才记起当初确实还有这么一件事,又觉得凌波一句话说到自己心坎里,面上登时大悦,当下就连连点头称赞道:“十七娘虽说年轻,这话却说得滴水不漏,而且为人也仁厚。长宁,定安,还有裹儿,你们三个也得好好学学。”

长宁公主只是答应了一声,定安公主就笑道:“十七娘的心肠自来就是极好的,这话母后不说我也知道,以后自然得学学。”安乐公主却看不得这位庶出的姐姐那副样子,冷冷瞪过去一眼,这才趾高气昂地说:“人善被人欺,我可不愿意这么滥好心,十七娘,心肠该硬的时候就得硬,别让人家都骑到你头上才想着反击。”

此时此刻,看到太平公主也点头附和,凌波颇有些哭笑不得——她仁厚善良?她即便还不算心狠手辣,但怎么也不算是仁厚善良吧?可怜她在那些炯炯目光下,还只能做出谨受教的唯唯诺诺模样。于是她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善良的小白兔一向都是讨人喜欢的。

果然,不多时,韦后就对身边的柴淑贤吩咐道:“你出去让第五氏和郑盈盈都起来,这国有国法,如今还不曾下旨捕拿她们这一对母女,跪在外头成什么体统!让第五氏暂时住在郑盈盈那里,且待陛下发落!”

这便是宽纵的意思了。柴淑贤躬身答应,旋即朝凌波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睹。而韦后下首的太平公主则是微微一皱眉,旋即就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但捏着酒盏的手却微微用了一点力。

想不到韦后连这样的大逆犯人也要维护,她这番试探倒是失算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婚事试探终破脸

夜宴之后,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早早地请辞离开,安乐公主和韦后嘀咕了好一阵子,终究是舍不得家里头的那些绝妙人儿,也就起身预备离开。她本想和凌波同行,谁料韦后忽然开口,说是让凌波留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过夜,她只得娇嗔地一跺脚,来到凌波低声说:“今儿个母后心情好,成王李千里的事情我暂时就不提了,迟些帮你报仇。”

这三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一离开,大殿中便显得有几分冷清寥落,可身在局中的凌波却不敢这么看。要说真心话,她实在是想和安乐公主一起溜之大吉走了干净,谁知道韦后居然会使出这么一招。如今,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三个身份高贵的女人毫不在意杯盘狼藉,仍在绕着圈子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差点忍不住想打个呵欠。

这都已经月上树梢了,这三位究竟准备折腾到什么时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就在她强忍昏昏欲睡那种感觉的时候,冷不丁耳边传来了一声十七娘,她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却见三人全都在笑吟吟地看她,这一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怕贵人发火,就怕贵人笑眯眯,这光景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率先开口发话的却是韦后,她上上下下端详了凌波一会,忽然摇了摇头:“要说你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人家都是及笄之后便定下了婚事,偏生你这多灾多难的,左一桩右一桩的事情,硬生生耽搁了婚事。过了今年你就要十七了,如果换成别的县主,指不定就连孩子也有了。你没爹没娘,我和婉儿也看着你和自己的女儿似的,总不能让你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自打上次明明白白回绝了崔家的婚事,已经好久不曾有人在自己耳边罗嗦什么嫁人的事,所以凌波想当然地认为此事已经淡了,再加上裴愿的那番话让她欣喜了好一阵子,因此根本不曾料到韦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旧话重提。强自压下心头不安,她正想开口先蒙混过去再说,谁料太平公主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皇后说的不错,武家虽然人口众多,却左一个右一个都是庸才,那些闺阁千金有的没相貌,有的没性情,骄纵的骄纵刁蛮的刁蛮,或者干脆就是谨小慎微得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竟是挑不出一个好的。哪怕连我家那几个也都算上,十七娘也还是武家千金中最出挑的,这婚事除了门当户对,自然也得看对方的品行相貌,不是我夸口,长安城哪个贵妇人不想让你当儿媳妇?”

若不是如今已经是深秋,凌波的脑门上只怕就要渗出汗珠来。她虽然和骄纵任性搭不上边,但要说人家都想争抢她当儿媳妇……那些人只怕首先得想想她那名声吧?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和安乐公主性情相投的她,除了那些趋炎附势想当官想疯了的人比如崔湜,这长安城哪家豪门真个乐意娶回家去供着?

“公主,你再夸下去,十七娘只怕就要找一条地缝钻下去了!”上官婉儿此时心情极好,忍不住出口打趣道,“如果我记得没错,你那次子崇简正好今年便要行冠礼,却还不曾定下亲事。公主若是那么喜爱这丫头,怎的不要回去当儿媳妇?”

此话一出,这主殿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下头的凌波刚喝了口茶润嗓子外加压惊,此时差点没一口茶喷得老远——她怎么会想到,上官婉儿会在这当口也插上这么一脚,这不是越发把她往死路上逼吗!想当初她住在太平公主家里头的时候也曾经见过薛崇简,模样也还算是不错,读书骑射也相当有一手,似乎和某李三郎也有那么一些交情……可退一万步说,这要是真的摊上了太平公主这么一位婆婆,她还要活命不要?

所幸在这时候,韦后开口道出了一句解围的话:“虽说公主家的二郎姓薛,可毕竟驸马还是十七娘的嫡亲叔父,这亲上加亲太多了也不好。”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又加了一句,“我那侄儿韦运刚刚加冠,却是和十七娘正好合适。”

“我家崇简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确实配不上十七娘。”太平公主面上虽然带笑,口气中却渐渐多了几分疏冷,“只不过定安刚刚和卫尉少卿韦濯成婚,皇后可别把好的都留给自己家了。”

凌波听着只觉心中咯噔一下,果然,转眼间,刚刚宾主尽欢那种热络气氛就不见了,上头的韦后和太平公主之间仿佛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敌意和僵硬。尽管上官婉儿居中多为转圜,这气氛却没有丝毫好转,没过多久,太平公主便借口喝多了几杯酒起身告辞,而韦后敷衍着出口挽留了一句,竟是没有起身相送。见此情景,上官婉儿这个客人只好僭越几分,亲自把太平公主送出了门。

发觉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凌波顿时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看这情形,原本上官婉儿似乎是找机会在韦后和太平公主之间牵线搭桥,却不料她这桩婚事横在当中,一下子把事情给闹僵了。她本想找个借口避一避,却不料主位上的韦后忽然重重哼了一声。

“可恶!她分明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尽管只是区区一句话,凌波却已经是坐不住了。站起身看看四周,见宫人内侍都早就避了个干净,她只好认命。可是,这当口,饶是她平时嘴皮子利索,却硬是想不出任何可以拿来劝解的言辞,这一愣就是好半晌。就在她异常尴尬的时候,韦后终于又发话了。

“十七娘,你前头住在太平公主那里的时候应该见过薛崇简,莫非是对他情根深重,所以让婉儿来提这件事?”

情根深重……这下可好,韦后居然怀疑到她头上来了!此时此刻,哭笑不得的凌波只好把心一横,双膝跪下把话给说绝了:“皇后明鉴,上官姑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提罢了,薛崇简我统共只见过两次,怎会有什么私情?就算我有了私情,倘若要稳妥,自然应当让公主去和陛下提,怎会在眼下的时候说起?总之,这桩婚事万万不可,我是宁死不肯嫁的!”

闻听此言,韦后这才面色稍霁。恰好上官婉儿也回转了进来,瞧见这一幕不由心中叹气。她也没功夫理会那一头咬牙切齿的凌波,走到韦后身侧跪坐了下来,低声说道:“皇后,如今太平公主在外开府招揽官员,但凡对我们有所不满的人,如今都已经投到了她那一边。再加上人人都说她酷肖昔日则天大圣皇后,在民间也颇有英果之名,就是陛下也对她言听计从。若是十七娘嫁给了薛崇简,便可代为缓和中间关系。皇后,虽说这话我不该提,可若是单单论谋划策略,我和皇后确实远逊于太平公主……”

“不用说了!她试探我,我何尝不是在试探她!”韦后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面上尽是森然怒色,“她就算是陛下的嫡亲妹妹,那也是臣子!她能够开府置官,难道还能动摇朝廷大事不成!十七娘的事情我自有打算,婉儿你今后别再这么自作主张!哼,她不是要杀郑家母女么?我偏偏就要留她们性命!我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宫中的事情还轮不到她做主!”

眼看韦后气咻咻地拂袖而去,上官婉儿不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良久,她方才转头看向了下头可怜巴巴的凌波,没好气地嗔道:“皇后都走了,你还摆出那幅模样做什么!自从那一次宫变之后,太平公主就和我提过多次,说是你聪明伶俐,谁得了你做儿媳不啻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以太平公主的本事,必定能一辈子护着你,将来我也就不必操心了!不但如此,皇后和太平公主之间的关系也好歹能弥补一些。长安城的贵胄子弟,论身份论文武没有几个能及得上薛崇简的,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

面对上官婉儿这恼怒的责问,凌波着实无言以对。难道她能明明白白地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要是她敢这么说,明儿个裴愿那愣小子就会被人随便找罪名赶出长安城,指不定连命都会没了。

离开含凉殿前往长安殿的途中,上官婉儿一改往日的关切温和,竟是自顾自地一个人走在前头。凌波三番两次没话找话地搭讪,却无一例外都讨了个没趣。直到进了长安殿,上官婉儿在侍女的簇拥下前去沐浴,她只好孤零零地坐在空旷的大书房中叹气,直到珠儿前来送茶水,她才百无聊赖地问道:“姑姑最近还好么?”

这原本只是一句随随便便的问话——毕竟,她和上官婉儿三天两头碰面——然而,珠儿犹豫了一会,却忽然迸出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

“陛下已经至少有一个月不在长安殿过夜了……那一位也只是去皇后的含凉殿。婕妤白日里草诏忙碌得脚不沾地,夜晚一人独宿常常失眠,所以常常念叨县主。说是县主如今年轻的时候贪玩不知道收心,到老来独居寂寞的时候就知道苦楚了。”

直到这时候,凌波方才恍然大悟,继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原来上官婉儿是因己度人,这才急着安排她的婚事。这确实是好心和关切,可要是让她就这么嫁了,她怎么能甘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和亲只要李家人,你还不够资格

一场谋逆大案倏忽间变成了一场闹剧。

皇帝李显铁了心要保主谋郑普思,韦后则是一门心思要保下郑家母女,于是乎,这一连几天,朝上乱成一团。武三思觑着光景不对,干脆告病在家,他旗下的那帮党羽也同样是一个个偃旗息鼓作壁上观,只看着一群忠心耿耿的大臣和皇帝皇后打擂台——要说这谋逆大罪倘若也能既往不咎,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怪事?

一边为了国法,一边为了人情,剩下韦后则是因为心里头憋的那股气。当消息传到民间的时候,庶民百姓议论纷纷,但凡只要稍有见识的无不摇头叹息。而凌波一连几天被上官婉儿耳提面命地教训“逼婚”,最后她实在怕了这种温情的好意,干脆只得找了个机会故意从马上跌下来,终于得到了闭门静养的机会。

虽说勉强躲过了一劫,但由于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常常打发人来探望,她竟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溜出去,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指点紫陌和喜儿读书,顺便和不时悄悄来串门的裴愿李隆基聊天散心,日子过得虽无聊,但还算悠闲愉快。终于,在她“摔断腿”半个月之后,旷日持久的大争吵终于尘埃落定。

李显终究拗不过大臣们的坚持,尤其是老魏元忠一锤定音似的发言,只好把郑普思远远打发到了海岛儋州去数星星,却把余党全数斩首;而韦后如愿以偿地保住了第五英儿和郑盈盈母女的性命,即便是一个被削去了郡夫人的诰命,一个被褫夺了才人名位,全都被贬入掖庭为奴婢。可对于掌握了六宫大权的韦后来说,只是在诏命下达的次日,她就把人提出了掖庭放在了自己身边。

这些事情却和闭门家中坐的凌波没有什么关系,除了不能出门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转眼间秋去冬来,她的“腿伤”尚不曾养好,长安城就飘起了第一场大雪。那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屋檐上树梢上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屋檐下头甚至冻出了无数的冰棱。一时兴起的她索性命下人在地窖中藏冰贮雪,可等到大雪一连下了十几天不曾停,她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这一天大雪刚刚止歇,裴愿就拉了李隆基前来探望。才一坐定,凌波还不曾和裴愿好好说上两句贴心话,李隆基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前几日我遇到薛崇简表弟的时候,他玩笑似的提起姑母最近很是发了一阵脾气,拐弯抹角地打听之后,方才知道是因为姑母有意促成他和你的婚事,结果却被皇后给推了。这几天韦家的年轻子弟常常进宫,十七娘你若是单单凭腿伤,想要拖延下去只怕不容易。”

凌波闻言面色一变,再见旁边的裴愿也是脸色难看,不禁嗔怪地瞪了李隆基一眼——这种事就算知道也应该单独说,非拉着裴愿干什么!

李隆基一眼便看透了凌波的心思,暗叹她身在局中不知醒悟:“十七娘,不是我泼你和裴兄弟的冷水,就算除却我姑母和皇后那一头,另外吐蕃使节也是刚刚抵达长安,正向陛下提出和亲。自从论钦陵死后,吐蕃和我大唐之间的关系好歹算是有所缓和,此次吐蕃赞普派人求亲,陛下多半会允准。历来和亲虽都是公主,可谁都知道,那都是李唐宗室县主,你也是县主,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声。”

和亲吐蕃!

这一回,凌波货真价实倒吸一口凉气。这和亲可不提什么自愿与否,若是上头一句话,她别说摔断了一条腿,就是胳膊腿全都折了,那也得上了和亲的马车。一时间,她不觉心乱如麻,就连裴愿悄悄拽住了她的手也没发觉。由于先前武后的滥杀,李唐宗室几乎凋零殆尽,如今的宗室县主几乎不剩几个了。即便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还算向着她,但若是有什么变故……

“小姐,安乐公主来了!”

陈莞气急败坏地冲进来,瞧见内中的三个人全都是一片呆相,也来不及分说其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李隆基的袖子:“安乐公主来得急,眼下已经过了中庭,再不躲避就来不及了,郡王快跟我来!”

李隆基见凌波面色怔忡,裴愿也是同样光景,不禁暗自后悔路上不曾和裴愿早些提起这些事,也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然而此时不容他多想,因此他只得咬咬牙一把拖了裴愿跟着陈莞便朝外走。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见凌波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讥诮和戏谑的笑容,忍不住又是心中一跳。

听父亲相王说,如今和亲的人选尚未拟定,她只是备选之一。可是,这丫头看似圆滑,其实性情却如同爆炭似的,会不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一时间,他心头愈发后悔,匆匆走过一段积雪路面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个四仰八叉。

李隆基和裴愿前脚刚走,不多时安乐公主便来了。她人还没进门,喜气洋洋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十七娘,我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了!先头那个胆敢闯进你这里逞威风的李千里被父皇训了一顿,罚了三个月俸禄,那个左金吾大将军险些也没保住!”

尽管根本没心情为这种无谓的消息而高兴,但是眼见安乐公主进了门,凌波还是强打精神露出了一个笑容,心中还在惦记着刚刚李隆基的话。直到安乐公主毡毛斗篷上抖下来的雪花沾了少许在她的脸上,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方才让她恍然惊觉了过来。她不由暗笑自己乱了方寸,眼下不是明摆着有一个最好的救星么?

然而,今天的安乐公主心情极好,坐定喝了一口热茶,她根本没注意凌波欲言又止的表情,洋洋得意地说:“这几天我一连让父皇签了好几道诏命,委出去十几个官员,你猜猜我从中得了多少钱?”她炫耀似的比划了一个手势,脸上洋溢着喜不自胜的笑容,“一个六品官七百贯,十个就是七千贯,以后再卖出去几个,就是我那安乐佛庐也有钱修建了!李重俊这个贱奴算什么,他征辟东宫官还不如我爽利……”

安乐公主这一说就是滔滔不绝老半天,心中有事的凌波只能耐着性子坐着,眼睛从这位金枝玉叶的发髻落到了她的衣裳,又从衣裳转到了她的长裙。见那条长裙五彩斑斓艳丽无匹,花卉鸟兽比先前那条更栩栩如生,想必就是所谓的成品,不禁在心里头叹了一口气。听李隆基说,太平公主是拿着金帛资助寒士,虽也一样卖官,却因为懂得收买人心,人人称颂其贤明。这安乐公主卖官鬻爵也就算了,居然全都拿来享乐充门面。

想到安乐公主虽一心要取李重俊而代之,一心要仿效昔日武后君临天下,可毕竟曾经屡次帮过她不少忙,她沉吟良久,终于觑了个空子劝道:“公主,这卖官的事情固然是一本万利得钱无数,可是公主想废了太子当皇太女,总得笼络一些人才。我听说太平公主频频用金帛招揽有才之士,不若……”

“十七娘,你怎么这么迂腐!”安乐公主沉下了脸,继而嗤笑了一声,“姑母那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这论豪富,她在兴道坊、兴宁坊、礼泉坊有三座宅第,其中两座还在大兴土木,我算什么?她不过是仗着万户实封,比我有钱,这才敢这么挥霍!她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心思么?不就是想学皇祖母那样当女皇罢了,可她也不想想,论亲疏,她是父皇的妹妹,我可是父皇的嫡亲女儿。这就算真要再出一个女皇,首先也得是母后,然后是我,什么时候才会轮到她!再说了,等我君临天下的时候,这人才不就全都有了!”

安乐公主说得振振有词,凌波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再劝只怕要激得人家拂袖而去,只得打消了这主意。这皇帝李显如今还在春秋鼎盛之年,只要他在一日,安乐公主便稳若泰山,再加上还有韦后在,她操心这些做什么?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好好打听一下吐蕃和亲的事。于是,她岔开话题闲聊了几句,便渐渐地引到了这件事上头。

“和亲?我只听说朝中那些大臣吵吵嚷嚷争执个不停,也没怎么注意,反正再怎么也不会是我去!”安乐公主眉头微皱,歪着头又思量了片刻,猛地恍然大悟伸手一拍桌子,“啊呀,你不说我竟是忘了,那几天斗草会,我一时起意就去揪父皇的胡子,恰好看见有一份奏疏,上头有好些个宗室县主的名字,其中就有你的!”

闻听此言,凌波顿时面色雪白。虽说还有别人,但某些事情是说不准的,谁能担保最后要走这条路的不是她?就在她悄悄握紧拳头的时候,安乐公主却又道出了一番如同仙乐般的话。

“不过,据说吐蕃那一头学了当初突厥的默啜,指名说即使是宗室女,那也得是李家宗室女,十七娘你多半是要落选的。再说,实在不行还有我和母后呢,怎么也不会让你去那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和亲只要李家人,你还不够资格——听懂了这一层言下之意,凌波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第一次觉得,姓武总算还是有一点好处,至少用不着和亲。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真烂漫小公主

上元节的三日狂欢之后,这正月也就过了一大半,百姓们渐渐止歇了玩乐的心思,各自继续着自己的吃饭营生,而朝廷官员们自上而下也忙碌了起来。那些有爵无官的世家公子们却还能纵马长街晃荡度日,时不时哄骗什么小家碧玉,勾搭什么大家闺秀,颇为享受这种永远不会缺美人的日子。总而言之,在隆冬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春心荡漾的人绝不在少数。

在家里整整养了一个冬天的凌波也终于再次露面了。这一天,她带着武宇等几个护卫抵达大明宫望仙门时,恰好戍卫的正是一帮熟识的羽林军卫士。两边笑着说了好一会的话,她又想到上次老彭带人给自己解了好大的危难,于是少不得出手大方,隐晦地道了一番感谢。老彭这回也不客气,接过一袋子钱就丢给属下们去分了,这才嘿嘿笑了起来。

“就凭县主您先头对一众兄弟的照看情分,那种事情我又怎能袖手旁观?说实话,要不是正好遇着窦使君,我这么点人也没那么大本事。”他说着便四下里看了看,旋即压低了声音,“窦使君原本说是奉了太平公主的口信,这才带了我们硬闯了太子第,结果我之后出来才知道,那一位竟然是假传令谕,他压根就没在半道上遇着太平公主。听说这窦使君是最最油滑不过的人,大约是要卖县主一个人情,还请县主心里有个数。”

凌波还是刚知道有这么一层关系,一怔之后便点点头谢过,心想窦从一这家伙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想必也是看出了太子储位不稳。过了望仙门,她便把坐骑交托给了前来迎候的内侍,正打算吩咐其他人在此守候,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叫唤声。

“十七姨!”

这个称呼凌波素来很少听到,这一惊非同小可,抬眼一看,却见是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从望仙门外一驾马车上跳下,一阵风似的朝她奔了过来。只见她头梳双鬟,身上穿着彩蝶郁金裙,外头罩着一件裘衣,脸上稚气未脱,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精灵而又跳脱。虽说之前才见过数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但凌波一见是这位主儿,还是立刻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哎呀,金城公主今天又溜出宫去玩了?”

“宫里就那么一块地方,一直憋着我都快闷死了,好容易才求了皇后阿娘让我出宫溜达了一趟!”金城公主的脸上仍然荡漾着兴奋喜悦的红潮,拉着凌波的手便求恳道,“十七姨,你替我求求皇后阿娘,让我以后也能常常出宫好不好?”

面对这么一位软言哀求的小公主,凌波一时竟是想不出拒绝的法子,只好暂且答应了下来。瞧见金城公主那喜滋滋的模样,她只觉得心情也好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在她的鼻尖上轻轻捏了一记,旋即便任由对方挽着她的手并肩往里头。

虽则是公主,但金城公主并不是皇帝李显的女儿,而是雍王李守礼之女,也就是先头废太子李贤的嫡亲孙女。李显当初和兄长李贤感情最深厚,因此一直都将金城公主这个侄孙女当作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就是韦后也喜爱她天真烂漫,对她和诸公主无异。按说她才十二岁,在外头甚至已经开府置官,却仍是犹如寻常小女孩一般。

这一路上,凌波只听金城公主喋喋不休兴奋不已地说着在外头看到的趣事,时不时点头微笑,心中却思量着李显和韦后会为她定下怎样的婚事——雍王李守礼虽然居住在长安,但是他比相王李旦更加低调,除了必须出场的场合之外几乎看不到人影,平常养花种草更像一个农人。拥有这样的亲生父亲,难怪韦后这样挑剔的人也会对金城公主视若己出照拂备至。

当然,这皇帝皇后把侄孙女当作女儿抚养,其他人的辈分也就全都乱套了。金城公主叫韦后皇后阿娘,称呼安乐公主八姐,却总喜欢叫凌波十七姨,叫上官婉儿姑姑。凌波一开始很是窘了一阵,最后也懒得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计较。

前往含凉殿的半路上,凌波和金城公主便看到了上官婉儿。许久未见,上官婉儿似乎丰润了些许,一见面就没好气地瞪了凌波一眼,随即拉着金城公主的手嘘寒问暖,又亲自将围在她脖子上的毛领子拉紧了一些,这才嗔怪道:“这望仙门进来也有老长一段路,你怎么就不知道坐肩舆,这么冷的天居然就一步步走了过来?十七娘你也是的,也不知道提醒一声!”

面对这样唠叨的上官婉儿,凌波满脸无奈,而金城公主却得意地偷笑了一声,撒欢似的跑出去老远,然后回头做了个鬼脸:“是我拉着十七姨要说话的,上官姑姑你怪错人了!我先去含凉殿佛堂,不等你们啦!”

“这丫头!”上官婉儿瞧见那人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后头四个宫人追得气喘吁吁,不由摇了摇头,“都快要嫁人了,居然还是这幅做派,以后怎么当家?皇后信佛,她居然也就跟着信佛,心地也太良善了……”

见上官婉儿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凌波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紧跟着却感到几分黯然——想当初上官婉儿年轻的时候倾心于李贤,最终有情人没法成眷属不说,相反更是上官婉儿亲手为武后拟定了那道废太子诏书。这中间的恩怨情仇,她这个局外人自然是难能体会。如今上官婉儿对金城公主这般关切,除了爱屋及乌,大约也是想到了当年旧事。

于是,她罕有地不曾出口调笑上官婉儿,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含凉殿门口,上官婉儿方才停止了这犹如寻常妇人一般的唠叨,换上了一脸温婉却又傲然的笑意。

看到许久不曾到这里来的凌波,含凉殿中好些宫人内侍都上来请安问好。有的说县主休养这么些时日,如今更添风韵;有的说韦后安乐公主成天念叨,夸赞连连;有的则是不动声色地递过只言片语的消息……总之是甜言蜜语中夹杂着各种心意手段。旁边的上官婉儿笑看凌波应付裕如,直到撇下那群人往里头走,她方才嗤笑了一声。

“你人不曾来,这名字皇后和安乐公主哪天不唠叨个十几遍。你可得感谢安乐公主,若不是她,你和韦运的婚事就定下来了。不过就算有她也拖延不了多久,皇后一心想让韦家多一个能干的儿媳,大约再过几个月你就得嫁过去。”瞧见凌波那张脸一下子僵了,上官婉儿何尝不知道凌波面上巧笑嫣然,心底里却是极其倔强的一个人,便又加上了一句劝解,“韦运是皇后如今仅存的几个嫡亲侄儿之一,人还算本分,至少没有姬妾成群,只是身体不算太好。有皇后和我在,你嫁过去也不敢有人小觑了去。”

凌波这些天在家“养伤”已经想明白了,虽觉得意兴阑珊,面上仍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过了正月她就十七了,这要是她那位啰嗦而老实的爹爹还在,只怕就算用大棍子撵了也会把她嫁出去。能拖一天是一天,真要是不能拖了……阿弥陀佛,那就得看天意了!

发觉凌波罕有地不曾用话岔开或是拖延,上官婉儿以为她已经想通,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她自己的花样年华葬送在那段从不曾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中,自然不希望凌波重蹈覆辙——所谓爱情永远是靠不住的,平平淡淡的夫妻未必就不好,她深信凌波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一点。

韦后却不在后殿或是水榭,而是在佛堂。大唐原本重道,但自从武后推崇佛教之后,这信佛就在达官贵人中间风行了起来。而韦后在软禁房州那些年之后,如今兼信佛道,同时还偏信术士,谁也不知道她真正信什么。当凌波跨进那四处都悬挂着明黄帷幔的佛堂,看到香烟缭绕中那个肃然下拜的人影,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这位半辈子战战兢兢的皇后如今扫清了一切障碍,几乎再无一个对手,无论拜佛信道或是宠信术士,不过是仅存的一丁点敬畏之心作祟罢了。

韦后的旁边跪着满脸虔诚的金城公主。这会儿她的脸上倒不见了在外头时的稚气和天真,而是和长安城那些大寺庙中的善男信女一模一样。叩拜完了随韦后站起身,见韦后和上官婉儿在一起说话,她便悄悄地上来抓住了凌波的手,低声问道:“十七姨,皇后阿娘说吐蕃赞普向大唐求婚,皇帝阿爹要让我嫁过去,吐蕃在哪里,离长安远么?”

吐蕃有多远?一时间,凌波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先头盘算过好些正在婚龄的宗室千金,却压根没想到这金城公主身上。那虽然不是李显和韦后的嫡亲女儿,但既然是先前开府的七公主之一,足可见其宠爱。这和亲吐蕃怎么会轮到她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可测的未来

自从韦后移居含凉殿以来,这座宫殿便又经过了一次大修缮,不但乃是妃嫔拜见皇后的处所,韦后还在此地频频接见外官,诸如武三思这样的亲近臣子也是常来常往毫无顾忌。此地内侍宫婢虽多,但慑于皇后威严,向来倒也整肃,再加上有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两人操持,更是犹如铁桶一般。休说寻常妃嫔就是使再多的钱也休想买到任何消息,就是背地里嚼舌头的也很少。

只是韦后毕竟出身关中豪门,待下严厉有余宽和不足,寻常宫婢她素来不正眼瞧,只有自己喜爱的那几个得青眼相加。尤其是去岁因郑普思谋逆而被贬夺尊位的郑家母女,虽则名为奴婢,其实进进出出就是寻常妃嫔也不敢慢待,和从前的威势一般无二。

“都用心些,千万别把这些符纸贴错了!”

韦后寝宫之内,郑盈盈指挥着几个宫人在梁上架子后头以及软榻下头等各处贴着符纸,不时还疾言厉色地呵斥几句。她如今住在含凉殿,日日侍奉韦后身边,比起当初当才人的时候竟是更加得宠,此时韦后不在难免露出几分傲色。忽然,她看到近门口的一个宫人弯下腰去,眉头一皱正想喝问,却瞧见一个人影跨过了门槛,满面寒霜和傲色立刻化作了如沐春风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永年县主!”她满面含笑疾步迎上前,又深深拜了下去,“自从县主养伤之后都不曾来过含凉殿,奴婢还不曾拜谢……”

“什么拜谢?当初赦你们母女的是皇后,我不过是白说道两句罢了?”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虽说当初不曾火上浇油,凌波可不认为自己就真的做了什么雪中送炭的好事,一把就将郑盈盈搀扶了起来。四下里一瞧,发现这寝室中还有好几个宫婢,她略一沉吟便反身又出了房门。果然,下一刻郑盈盈便追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奴婢都不会忘了当日的承诺。”郑盈盈却不信凌波会无端来到自己跟前,斟酌片刻便问道,“县主有什么想问的?”

又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宫里头要找一个愚蠢的还真难!凌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她刚刚那个疑问不问出来实在憋得难受,而这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

“陛下和皇后怎会愿意将金城公主许配吐蕃赞普?”

郑盈盈闻言一愣,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县主要问什么,却原来是这个。皇后年前刚刚将成安公主许配了侄儿,本就在张罗金城公主的婚事了。吐蕃赞普求亲,原本该是在宗室中遴选,谁知所剩无几的李家宗室女不是年纪不合适,就是实在出身太低。要知道,如今可不是太宗皇帝以天可汗威凌四方的时候,大唐在西域的势力渐渐式微,河西也已经是岌岌可危。吐蕃原本指名了一定要天子之女,后来知道诸公主都嫁人了,这才稍稍松了口,说即便是宗室那也得是身份贵重。”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忽然意味深长地说:“原本德静王曾经建议,说是县主和皇后的亲生女儿差不多,不若赐姓李和亲吐蕃,皇后也曾经意动过一阵。可一来拗不过安乐公主的嗔怒,二来皇后觉得县主聪慧还有别的用场,这才忍痛决定让金城公主和亲吐蕃。虽然金城公主是陛下和皇后养大的,可毕竟不是嫡亲女儿,再加上公主天真烂漫,除了身份贵重别无其他强处,所以才是她。县主留在长安可以为韦家臂膀,远走吐蕃于国是否有利暂且不提,至少对皇后来说并无裨益。”

一番话听完,凌波只觉得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浑身冷得直想打寒颤。安乐公主说和亲也要李家人,她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却原来她几乎只差那么一点就要远走雪域冰原。她还问为什么是金城公主要和亲吐蕃,如今知道的理由竟是这样赤裸裸的利益算计!

郑盈盈瞧见凌波面色数变,心中不禁有些得意,退后一步微微屈膝一礼便转身又进了那寝室。过了一会,她又探头出去张望,没发现凌波却瞧见了自己的母亲第五英儿,连忙上去把刚刚的事情说了。

“你的嘴太快了!”第五英儿阴沉了脸,张口就训斥起了满面得色的女儿,“之前你我一时糊涂已经得罪了她,虽则她不曾在危急时刻落井下石,心中总有疙瘩在。你刚刚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炫耀皇后对你的宠信,若是她醒转过来玩弄些手段,我们母女名分上究竟是奴婢,怎比得上她这个永年县主?你可别忘了,她是安乐公主的手帕交,是武三思的侄女,是上官婕妤的半个弟子,也算是皇后的半个义女,这样的人我们之前不知天高地厚惹过一次也就罢了,你以后说话小心些!”

说完这个,第五英儿转身就走,直到郑盈盈追上来问她去哪,她方才头也不回地冷冷答道:“你回去做你的事情,我正好要送清心符给皇后和上官婕妤,顺带把多画的两张给她送去。你那时候倒知道急中生智求人,刚刚怎么不知道收敛一些。”

凌波素来在含凉殿中出入惯了,和郑盈盈说完话后心中烦躁,索性到临太液池的水榭去转了一圈吹了吹冷风,感觉脑袋清醒之后方才回到了佛堂。一进门,她就看到了第五英儿那张阴森森的脸,本能地心中烦躁,竟是不敢去看金城公主,上前见礼之后就躲在了上官婉儿身后的阴影处。这时候,恰好有宫人急匆匆地进来,说是太子李重俊前来拜见。

“他几天没来,我还以为他记不得我这个嫡母了!”韦后此时恼火地冷笑连连,继而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东宫那几个老头子把他劝来的,他才不会那么有孝心!就说我没工夫见他,让他自己好好回去读书,看看昔日则天大圣皇后那本臣轨是怎么写的!”

此话一出,凌波只看到前头的上官婉儿双肩一颤,继而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当初李贤继李弘入主东宫之后,性格飞扬的他和武后更加不合,武后甚至为此亲赐《臣轨》给儿子阅读,结果母子仍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决裂。甚至武后在废了第三个李显之后,仍不忘逼死了李贤。如今韦后说让李重俊回去读臣轨,未必没有提醒这个庶子储位还不牢靠的意思。

那宫人下去之后,韦后方才怒哼了一声:“还仅仅是太子就敢这样,将来登基为帝,他更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早知当初,我赶走谯王李重福的时候,就应该连他一并撵走,省得如今生气!”

发了好一阵火,看到金城公主站在那里满面迷茫,她方才想起这个养女是第一等不懂事的,连忙唤来宫人将她带下去。等到人走了,她方才收起了刚刚勉强挤出的一丝笑容,沉着脸示意凌波上来,口气中不见了以往的温和:“我已经和你伯父提过,过几日就让韦家去你家下聘,到时候我会亲自为韦运主婚,由陛下为你主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韦濯和韦捷都是尚主,以后你就算是万年韦氏这一辈的长媳,我那几个堂兄弟都不争气,就看你的了。”

韦后如此不由分说,凌波便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在别人看来,比起即将远嫁吐蕃的金城公主,她怎么也算是幸运之至,而且这形同天子嫁女皇后娶妇的盛况,她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条件拒绝?然而,俯身下拜的时候,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肉中,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压下那剧烈的心跳。

忍!无论怎么样先忍下来!

好容易撑到韦后把该吩咐的吩咐完了,瞧见上官婉儿还有事和韦后商量,凌波便先行告退出来。走出含凉殿,被那扑面寒风一吹,她只得拉紧了身上斗篷,暗自告诫自己如今一定要冷静。可她才走出去几步,后面就传来了一个叫唤声。

“县主!”

转头看见是第五英儿,凌波顿时沉下了脸,可人家那恭谨的模样却让她无法贸贸然发火。端详着这个丈夫流放万里之外,自己却仍然活得滋润的女人,她便淡淡地问道:“有什么事么?”

“奴婢奉皇后之命画了几张清心符,正好又多了两张,看县主神思不属的样子,指不定用得着,便想给县主两张试试。”第五英儿看见凌波眉头微皱,便自信满满地笑道,“皇后和上官婕妤都是心思重的,用了奴婢的清心符向来有效,县主何妨试一试?至于县主的烦心事,恕奴婢多嘴一句,那位韦公子奴婢见过一次,固然是一表人才,只似乎……有些寿夭不永之相。”

这巫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凌波陡然心中一凛,见第五英儿低眉顺眼地递上两张符纸来,却没有伸手去接。她可不认为自己先头的人情大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这个巫婆出身的女人会避开韦后提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