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和我提什么三思!”

李重俊怒喝一声,狠狠一鞭子抽在了那郎将的肩头。见对方面露痛苦之色踉跄后退,他方才冷笑连连,面上布满了无穷无尽的戾气:“武三思的狗头已经悬挂在了他那豪宅的大梁上,这天下没有人能再和我李重俊做对!什么哗变,谁敢,哪个人敢!”

他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咆哮,目光有如刀子一般朝四面望去,仿佛要在这些千骑的身上挖出几个洞来:“全都给本太子记住!今日本太子奉天子诏,清君侧诛杀武氏贼党,这对尔等来说乃是名垂千古流芳万世的壮举!若有违者,当如此马!”

见李重俊霍地抽出腰中佩剑,竟是闪电般地朝他那匹坐骑当头劈下,李隆基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悸。倘若说他原本只是以为李重俊不去大明宫而跑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泻一时之愤,那么,此时此刻他完全相信这个人已经疯了。面对一个疯子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难道说真的要不得不施展最后一招?

凌波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要是一张口,十有八九是讥诮或嘲讽,到时候事情反而更糟。此时,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旁边的裴愿拽得紧紧的,忍不住心里一紧。谁都知道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有多困难,更何况还要拿住活的李重俊作为人质?云娘艺高人胆大也就算了,可裴愿这个该死的愣小子怎么就会答应李隆基这样荒谬的提议!

立威之后,提着血淋淋宝剑的李重俊长身而立,盯着李隆基一字一句地问道:“三郎,你刚刚那句话分明是明知故问。相叔对我的情分,你和我的交情我都记着,事成之后必定不会亏待你们父子几个。我只问你,今天这件事你一定要横插一脚么?”

“太子殿下也已经说了,什么都得等到事成之后。”李隆基已经用眼神联络了几个素日里有往来的羽林军军官,此时听得李重俊口气有所缓和,便伸手排开几个护卫走了上前,“我知道你和十七娘之间有恩怨,但今日我正好奉了父王之命来此,称得上恰逢其会,总不能袖手旁观看着。你若是大事已成,那我拂袖便走,不能管也不敢管你这闲事。但太子殿下不要忘了这轻重缓急,你在这里和我们几个扯皮的时候,你那大事还未成!”

这家伙是疯了,他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去了,分明就是鼓动李重俊赶紧造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凌波只觉得脑袋一团乱,第一次觉得男人的心思是那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然而,让她更觉得诡异的是,分明是已经疯狂的李重俊竟是随手丢下血淋淋的宝剑狂笑了起来,笑完之后抛开了大队扈从大步走上前。面对这样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本能地想向云娘打眼色,可目光一转,刚刚还站在身边的人竟是不见了!

“三郎,你既然这么说,待会大明宫之行,那我可就得劳动你和我同去了。”李重俊在李隆基面前五六步远处停了下来,扬着下巴笑道,“若是我带上你和十七娘一同去,到时候事成之后,那就不存在什么轻重缓急了。只要人家都知道连相王都支持我,必定是一呼百诺应者云集,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上官婉儿的机智,糊涂天子的决心

唐因隋制,最初采用的是十六卫府兵制。然而,十六卫乃是朝廷之兵,严格意义上并不属于天子,因此贞观十二年便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禁军,屯驻宫城以北拱卫宫城。历经高宗武后两朝,左右羽林军中已不再有府兵,所有卫士都是吃朝廷俸禄日日操练,成了天子的专属禁军。而原本贞观时作为天子骑卫的羽林百骑也升格成了千骑,成了羽林军中战斗力最强最彪悍的一支军队。

大明宫和太极宫一样,北面都有玄武门。作为宫城的北大门,这里历来是北衙禁兵屯驻的场所,平日里禁卫森严闲杂人等全都不许靠近。然而这一天,这里却呈现出一片乱象。数百个卫士将整个玄武门楼护得严严实实,虽则如此,人人的脸上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惊惶。城楼之下如此,城楼之上更是如此。四处可见团团转的内侍,至于宫人彩女则更是狼狈,不少人连发髻都是乱糟糟的。

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在城楼下来回踱着步子,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忧色。他虽然号称执掌左羽林军,但是和身负拥立之功的李多祚比起来,他的权力小得可怜。刚才他还是凭借天子的旨意,这才好容易召集了数百人,但如果真的打起来,这上百人如何能抵挡李多祚的刀锋?或者说,他凭什么抵挡那位已经疯狂了的太子?

“大将军,陛下和皇后她们已经来了!”

闻听属下此语,刘景仁大吃一惊,慌忙整整衣冠匆匆迎候。及至看到那一行十几个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首的皇帝李显一脚高一脚低,面上与其说是惊慌,还不如说是困倦和糊涂,那袍子的腰带似乎都是胡乱系的。一旁的韦后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头上的发髻显然是仓促之间没法打理,看上去很有些滑稽。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也都有些衣衫不整,一个是忧心忡忡,一个则是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仍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拜倒下去正要行大礼,就听得头顶上传来韦后的声音:“事出非常,陛下和我等的性命就全都交托给刘卿了!羽林军虽然出了李多祚那样的逆贼,但料想刘卿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臣必定拼死护卫,决不让逆贼得逞!”

刘景仁硬着头皮说了这么一句话,站起身后心中却仍是没底。他这里一共有飞骑百余人,也算是羽林军中一支颇为骁勇的精锐,但是和千骑比起来,人数和质量逊色了不止一星半点。可是,难道他能对韦后说,一旦硬碰硬就有可能玉碎,没有多少期望?而且,李重俊勾结羽林金吾谋图造反固然是有错,可把他逼到这份上的难道就不是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

韦后却没顾得上刘景仁此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命身后两个健壮内侍将李显先行搀扶上了玄武门楼,便转头示意安乐公主也赶紧上楼。等到身边只剩下了上官婉儿,她便深深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李重俊居然会发动得那么快,今次着实是失算了。”

上官婉儿闻言沉默不语。事实上,她最近连番拟诏都是偏向武家而抑李氏皇族,这其中并非都是武三思的缘故,而是出自韦后的授意。废太子的意思早就有人暗地里向李显提过了,然而,这个往日一向耳根子软的天子在这件事上却是犹豫不决,无论怎么劝谏始终是那句话——无非就是太子并无分明劣迹,仓促废黜百官不服。于是,安乐公主变本加厉地羞辱李重俊,武三思一党的官员从来不将李重俊这个太子放在眼中,这一步步走到现在,原本就是激太子犯错以便废黜,谁知道竟是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如今李重俊既然已经纵兵围困了大明宫,想必长安外城已经尽入他手……”

韦后斜睨了上官婉儿一眼,忽然轻笑道:“婉儿,我知道你在担心武三思的安危。如今到了这一步田地?你还有心思顾及那个混球?比他英俊有才体贴的男人天底下多的是,偏偏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可以说今天的事情有一半就是他惹出来的!否则若是按照你的计算,我们怎么会这么仓促,怎么居然会没有一点准备?”

上官婉儿听韦后说得如此绝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知武三思这次就算逃出生天也完全失了韦后欢心。而如果武三思死了,那么往日依附于他门下的官员,比如宗楚客纪处讷崔湜郑愔等人便会作鸟兽散,大多数人更会直接投身于韦氏旗下,于韦后自然有利无害。然而,武三思固然是咎由自取,可今天韦后能如此轻易抛弃武三思,异日怎知不会在必要的时候抛弃她上官婉儿?

相比武三思,她可是什么都没有!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韦后和上官婉儿同时举目望去,只见赫然是一骑黑衣卫士。那人被几个羽林军卫士挡在外头,只能急匆匆地嚷嚷了几句话。不多时,刘景仁就亲自带着人前来拜见,脸上的忧色已经化作了难以掩饰的慌张。

“皇后,上官婕妤,太子殿下已经率羽林千骑从肃章门斩关而入。因为打的是奉陛下口谕诛除叛逆的旗号,之后各道宫门无人敢拦阻,而且……”刘景仁不安地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声音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而且太子殿下……殿下放言说,他已经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只要陛下和皇后肯杀了……肯杀了上官婕妤以谢天下,或是交出上官婕妤,他立刻勒兵归营,并向陛下和皇后谢罪。”

听到武三思之死,上官婉儿神色微动,及至听到李重俊居然直接点名要自己,她立刻抢在韦后之前,泰然自若地冷笑了起来:“什么太子!李重俊胆敢勒兵逼宫,便是逆贼叛党,刘大将军若是还称他为太子,这忠孝节义何在?他要我上官婉儿不过是小事,只不过,兴师动众煽动金吾卫和羽林军谋逆,却只为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婕妤,岂不是笑话?”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向韦后拜了下去,语调沉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慌张:“皇后不妨将婉儿交给她,能拖延多少时间便是多少时间。只不过,李重俊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决不会善罢甘休,得了婉儿之后必定会索要安乐公主或是其他人,或者干脆就会威逼陛下废后。皇后交出婉儿便罢,千万不可再听他之言交出其他人。”

韦后盯着上官婉儿伏拜于地的身影看了老半晌,这才傲然笑道:“若是以为此计便能使我和上官婕妤离心,李重俊那贱奴也太小看我了!”她说着便亲自上前扶起了上官婉儿,旋即对目瞪口呆的刘景仁斥道,“若是再有这等狗屁话,无须向我多言!传令下去,众羽林军飞骑若是能护陛下和我等不失,超迁两品,拜爵一级!李重俊不过是矫诏发兵,不用惧他!”

“是!”

刘景仁慌忙弯腰答应,抬起头看见韦后和上官婉儿已经上了城楼,他不由得抹了一把头上大汗转身就走,再也没有理会旁边那个黑衣卫士。而那个黑衣卫士遥望着城楼上那两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良久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什么,要朕交出婉儿?这个该死的逆子,他以为他是什么人!”

玄武门楼上的厅堂中,乍听得韦后转述李重俊的要求,李显又惊又怒,劈手就将一个茶盏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紧跟着,他也不顾满地的碎片,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时不时狠狠一跺脚骂上一句。旁边的韦后和上官婉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

“陛下不是一直夸赞太子仁孝么?刚刚那卫士传信说,说太子已经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这份狠辣照我看决不逊色于祖母当日,和陛下的仁孝可是天差地别……”

“别说了!我没这样的混帐儿子,那种畜牲不是我的儿子!”

鲜少动怒的李显忽然厉声咆哮了起来,那声音中既有惊怒,隐隐之中还有几分恐惧。他的壮志早就在房州磨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是一种得过且过纵情享福的心理,谁知道现如今连他的儿子都要仿效他那个狠辣的母亲,连最后一点安生日子都不让他过!一瞬间,那种惊怒和恐惧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怨恨,在他的面上逼出了一种诡异的艳红来。

城楼之下的羽林众飞骑已经全数腰刀出鞘,如临大敌地戒备了起来,恐惧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刚刚主将宣布下来的优厚赏格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睛,既然已经将身卖给了帝王家,若是这一次能够平安地度过,他们今后就不用发愁了。

若是没有风险,那还叫什么搏一个封妻荫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明宫的不眠之夜

长安城的夜晚原本应该是漆黑一片的。然而,这一个夜晚却是火光冲天血光四射,杀戮从宫外一直延续到宫内,四处都可以看到原本该是袍泽的军士们红了眼睛厮杀,只为了那上头许诺的酬劳和封赏。军人从来就无须有自己的判断,长官的命令便是他们的判断,因此,即便对面挡路的是和自己喝过酒的酒友,是和自己换过帖的兄弟,抑或是和自己有着远亲近邻的好友,已经杀到劲头上的他们也不可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放下自己的钢刀。

太极殿之前已经屯兵数千人,正好在宫中的杨再思等三个宰相和宗楚客纪处讷站在一处,眼看着这些禁军力抗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就犹如在惊涛骇浪中飘荡的小船似的四处不着力。这时候,滔天的权势赫赫的声名都没有任何用处,每一刻都有死伤的禁军倒在最前头,又有从后方的人冲上去抵挡缺口,仿佛永不疲倦地在那里拼杀着。

然而,这只不过是假象,相比可以随时矫诏征调军队的叛军来说,他们这点子人迟早有耗光的时候。可即便知道这一点那又如何,难道能下令前方将士缴械投降?杨再思等三个宰相自忖就是服软也没有好果子吃,而宗楚客纪处讷更是明白,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武三思一党,就算肯改旗易帜,李重俊也绝对会杀了他们出气。

不远处,一支数百人的黑衣骑队从太极殿前的广场驰过。尽管这边激战正酣,尽管只要再加上一把柴火,这太极殿便能完全拿下,但那帮人却看都没有朝这里看上一眼。宗楚客冒着冷箭的危险在台阶上持剑督战,看到那一支马队不禁脸色大变,定睛瞧了一会,他悄无声息地从台阶上反身进入大殿,再也没有出来。

凌波正是被裹挟在那数百名羽林千骑中,虽然手脚都还自由,但四周那些明亮的刀锋却异常碜人,然而她仍旧努力直直地坐在马背上,时不时用手轻轻摩挲身下坐骑的颈子。值得庆幸的是,当时的情形还允许她带走自己的初晴,而有了这么一匹训练有素的坐骑,她至少仍旧保留了一丝希望。这一路上她始终在心里想着那个李三郎,她实在不明白那个狡猾的家伙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李重俊分明是已经造反了,这还需要多此一举地撩拨?再说了,也不知道李隆基究竟和李重俊嘀咕了什么,她和裴愿两个人被一起裹挟了来,那个人却还好端端地呆在她的家里——当然,那里还有三十名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千骑卫士看守着。

李隆基究竟想要干什么!还有,云娘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马队顺利地通过了兴安门和右银台门,她只看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刀锋和鲜亮的甲胄,甚至没费心叫唤什么——看这个架势,纵使是傻瓜也应该知道李重俊已经完全控制了各大宫门要道,兵变的成功可能性少说也有七八成。她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光凭藉嘴皮子就让这些羽林军和金吾卫的将士偃旗息鼓,还不如省省力气的好。不知不觉间,她颇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报——”

一个响亮的声音将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循声望去,她就看到了一个全身甲胄的将领从马上矫健地一跃而下,疾步走近单膝跪下道:“羽林中郎将野呼利拜见太子殿下!陛下皇后和上官婕妤等已经登上玄武门楼,臣命人详加探查过,四周拱卫的不过只有飞骑上百人。只要以千骑冲击,则对方必定溃败无疑!”

“只有百多人?这怎么可能?”李重俊皱起了眉头,旋即对身旁刚刚加入的李多祚道,“李大将军对此怎么看?”

“兵不厌诈,小心为上。”

就在两年前的正月,李多祚亲自率领羽林军从洛阳宫玄武门将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显送入宫城,得到了武将中的拥立第一功,甚至还在张柬之等人之前被封为了郡王。然而,这份人臣极致的荣耀却在之后逐渐黯淡。眼看张柬之等人落马,武三思一党如同彗星一般闪亮崛起,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才会义无反顾地跟着李重俊再次行兵谏逼宫之事。可越是到万事顺遂这种节骨眼上,他越是觉得心下不安应该小心谨慎。于是,再做出了谨慎进兵的决定后,他又看了李重俊身后的凌波一眼。

“殿下,在羽林军千骑之中夹带一个女人,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殿下不是一向讨厌武家人吗?这个丫头姓武,而且向来和阿韦上官婉儿安乐公主交往密切,不若杀了她祭旗,也好振奋军心!”

这一路上凌波面对着一道道饱含杀意的目光,早就不在乎李多祚这样一句杀气腾腾的话了。然而,她不在乎却不代表她身后的裴愿不在乎,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了心头惊怒和杀气,低垂着眼睑仿佛不动声色一般——李隆基对他悄悄分说的那几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今天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危局,他要做的不但是保护好他的小凌,还有另外一件同样至关重要的事。

可是,他躁动的心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比起他由来已久的愿望,他更不希望身前的少女受到任何闪失。

李重俊回过头来看了看凌波,见其照旧用平静的目光直视着自己,登时想起了自己家那个木头人似的太子妃,还有那些妖娆多姿五颜六色,唯独缺少了几分生气的妃妾。再说,他费尽心思先跑了平康坊那么一趟,何必这时候杀了她?

“李大将军,如今之际只要攻下玄武门楼便万事大吉,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见李多祚还要再劝,李重俊便拉着缰绳挪过去一步,低声说道,“我知道李大将军昔日曾经说过父皇后宫美女众多,父皇却不知道享用。事成之后,我封你亲王,那些美人任你挑选,我这点子小事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李多祚从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君子,闻言之后登时眉飞色舞,也就不再转头去瞧那个碍眼的女人,而是意气风发地朝身后的众属下一挥手,一马当先地朝玄武门方向驰去。李重俊拉了一把缰绳正预备跟上,猛地又回头朝凌波阴恻恻地一笑。

“十七娘,大势已定,你就认命吧!”

被人裹挟着不由自主地纵马前行,凌波心头大恨,却没注意斜里有一个黑衣卫士正在瞧他。而落在最后头的几个军士则是一面急行一面相互打手势,最后齐刷刷地点了点头。至于裴愿则是目不斜视,一门心思只注视着前面人影,左手举重若轻地拉着缰绳,垂下的右手则是死死扣着两枚黄铜弹丸,等待着某个一闪即逝的机会。

也不知道又拐过了多少重楼别殿,凌波终于望见了那座玄武门楼——太极宫有玄武门,洛阳宫有玄武门,大明宫同样也有玄武门——太极宫的玄武门事变中,太宗皇帝诛杀了建文太子和齐王李元吉;洛阳宫的玄武门事变中,张柬之等人成功将一代女皇拉下了马,拥李显登基,李唐复国;而今天这最后一关赫然又是玄武门!

她看见了玄武门楼上的那几个人。事实上,只要从那些人的穿着上她就能认一个差不离。一身明黄袍服的人必定是皇帝李显,旁边那个高髻华服的必然是韦后,再旁边两个大约就是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至于周围簇拥的其他人,她也没心思一个个猜明白。望着玄武门楼下的那些卫士,再对比这边人多势众的情况,她的心更是渐渐沉了下去。

就算裴愿能够擒贼擒王,能压下局势的可能性也只有一半。那个该死的李隆基,这样事关重大的当口,他居然留在她家里优哉游哉!当初是谁说不能袖手旁观,眼下却根本连人影都看不到!

玄武门楼上的众人居高临下看着那多出几倍的羽林军,同样是个个脸色不好看。上官婉儿竭力分辨着李重俊身边的人,忽然面色大变。就在这时候,安乐公主忽然惊呼了一声:“那不是十七娘吗!”

这下子李显和韦后也注意到了那个和羽林军的黑衣完全不同的人影。李显此时恨极了李重俊,当下便又骂了一声逆子。韦后情知凌波多半是为李重俊裹挟,想到之前听到的某些传闻,心中更是大怒。然而,此时她自身难保,也无暇在一个昔日宠爱过的丫头多费心思,遂瞪了安乐公主一眼,这才轻轻拉了拉李显的袖子。

“陛下,贼势太大,不若先入城楼躲避,否则若是有人搭弓射箭误伤了陛下,那臣妾就万死莫赎了。”

“朕不走!”从来对韦后言听计从的李显这一次却犯了执拗,瞪着楼下趾高气昂的李重俊等人,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豪情壮志,“不过就是逆子作乱而已,朕既然是天子,怎么能在那些忠心将士拼死作战的时候避到城楼之中?来人,取剑来,朕要和朕的将士们共存亡!”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云突变

楼上虽然有动静,但是在底下的人远远看来,不过是上头的皇帝等人见兵势浩大惊慌失措而已,因此李重俊勒马观望了一会,就带着众千骑缓缓前行,及至玄武门楼下百步远处方才停住了。遥望着城楼上的李显,他只觉得心头郁气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深重的恨意和复仇的畅快交织在一起,他竟是险些拔出腰中宝剑。旁边的李多祚冷不丁插了一句话,他这才如梦初醒。

“太子殿下,如今虽胜券在握,但切不可造次。若是对陛下刀兵相向,难保麾下不生变数。不如由我带人先到玄武门楼下请求谒见,若是能迫陛下杀了韦皇后上官婕妤安乐公主以谢天下,则大事可成!”

虽然李重俊早已连李显这个父亲一起恨上了,但李多祚的这个意见他仍然痛快地采纳了,当下便分了一半人过去,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百多人大摇大摆地站在玄武门楼前头的广场上。虽人人刀不出鞘枪不见锋,但却带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杀气腾腾。李重俊冷眼望着那边的交涉,尤有闲暇转过马头看着后头的凌波,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戏谑。

“好好的太子妃你不肯做,今夜之后,我便是天下之主,到时候你就死心塌地一辈子当我的人吧!”

看到那张张狂可恶的脸,凌波恨不得暴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脸上。虽然身上的匕首等物早就被李重俊使人搜检了去,但她那只带钩仍在,况且裴愿就在她身后,要挟持李重俊少说也有六分的把握。可是,这一切都得见机行事才行。于是,她强自忍下心头的愤怒和憋在嘴边的反唇相讥,只是低头不语。

李重俊见凌波不说话,误以为她已经服软认输,不禁愈发得意。此时,他完全忘记凌波身后还有一个李隆基塞进来的人,徐徐转过身去傲然注视着那边的玄武门楼,眼神中露出一种赤裸裸的狂热。第一次太极宫玄武门事变,太宗李世民杀了建成太子和李元吉,逼迫高祖李渊退位;第二次洛阳宫玄武门事变,张柬之等人拥立他的父亲李显进宫,将那位权握天下的女皇拉下马来;如今这是第三次,他同样掌握了绝对优势,这难道不是代表着他也将会把自己那个昏庸的父皇推下皇帝的御座,然后君临天下?

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你已经老了糊涂了,这个天下早就该换主人了!”

这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因此不但周遭的千骑将士听得一清二楚,凌波和裴愿也同样听见了。凌波不敢轻易回头,遂用眼角余光四下里瞥看了一眼,见不少将士露出了错愕慌张的表情,心头登时一喜。刚刚这一路上,她听见李多祚等羽林军将领始终对麾下说这是奉天子令诛除奸佞,现如今李重俊按捺不住暴露了野心,自然有那么一丝空隙可趁。

恰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是从玄武门楼那边倏地传来。凌波再也顾不上什么暂时隐忍,慌忙抬起头来凝神看去,却见那边楼下已经骚乱了起来,甚至能遥遥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怒吼。

“太子李重俊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谋逆犯上,某先斩此獠,再为陛下诛除叛贼!”

听到这一声暴喝,李重俊登时大怒,再也顾不上什么原地观望,大骂一声可恶便拍马上前。众千骑将士你眼望我眼了一阵,慢了数拍方才先后跟上。而凌波瞧见大多数人那迟疑的模样,不觉看到了一丝曙光。趁着此时没那么多人注意她,她有意双腿一夹马腹放慢了速度,看到和裴愿相差只有一个马头,她正想递上一句话去,旁边的几个黑衣军士忽然驰近了来,将她牢牢裹在了当中。

凌波陡然心中一凛,以为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谁知其中一个骑着棕黑马的卫士又靠近了她些许,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晰无误地在她的耳畔响起:“这些都是平日受过李三郎恩惠的千骑卫士,等一下会全力助你逃走。待会瞅准时机,我会设法拿下李重俊,只要你的心上人能保住你就成了!”

这居然是云娘的声音!

正想瞧个仔细,凌波却不防那黑衣卫士突然往侧里一带缰绳,倏忽间就离了自己有好几步远。而隔着那一层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黑盔黑甲,她怎么也无法从那一身装束中认出那个自己熟悉的人,只得暂时把疑问搁在了心里,盘算起了待会的脱身之计。

到了玄武门楼下,她终于看到了那染血的一幕。只见一个黑袍将领的无头死尸横躺在阶梯前不远处,一边是某个提刀大汉和十几个羽林飞骑,另一边则是满面惊骇的李多祚和众多目瞪口呆的羽林千骑,至于刚刚赶到的李重俊则是面色铁青高声喝骂,那骂声却没什么章法,而且全然没有注意到麾下众将士的沮丧表情。

“那是李大将军的女婿,羽林中郎将野呼利,平素也颇为悍勇,怎么会忽然就死了……”

“我们明明是帮助太子诛除奸佞,怎么这似乎是逼宫兵谏?”

“造反是要杀头诛九族的!”

人群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不少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后悔和忧心忡忡的神色。而凌波注意到刚刚把自己围在当中的那几个卫士恰恰是叹气最起劲,抱怨最多的人,登时心有所悟。情知此时乃是扭转时机的天赐良机,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那高高的玄武门楼,很想大声嚷嚷一句,让那位垂拱九宸的天子能够站出来说些策反的话。可就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发声的时候,忽然只觉得颈项上一凉,浑身不觉颤抖了一下。

顺着那一汪明亮的剑锋,她看见了自己周围那几人都已经被人排开,云娘更是不知去向,此时,一个黑衣卫士正站在侧前方。细细辨认之下,她更是大吃一惊,因为那赫然是原先始终随侍在李重俊身边的护卫之一。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剑尖稳稳地指向她的咽喉,那只持剑的右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而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太子有命,若是县主稍有异动,休怪某剑下无情!”

这时候,凌波方才发现李重俊已经调转马头,那脸上赫然挂着阴恻恻的笑容,心中本能地一紧。由于先前的几次交锋,李重俊都给他一种冲动无谋的感觉,她更不曾看见什么厉害人物,因此除了李多祚和李千里之外,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其他可能性。而如今这个拿剑指着她咽喉的人,她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陈珞提起过。

“霍九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护卫,十七娘你当然不会见过,就是我那些东宫的属官也都没有见过。”李重俊此时笑得愈发得意,那笑容既有暴戾也有阴森,显得格外可怖,“我当然知道有武家人挡在前头,我收罗不到什么有用的人才,所以那些东宫官我根本就不在乎,权当养着一些小狗小猫了!所以,我真正的杀手锏便是我身边的这十二卫士,单单靠他们,我便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人竟然有十二个!

直到这时候,凌波方才感觉到一种深重的危机,同时亦生出了一丝悔意。若是早知道李重俊有这样的心机,她必然不会如此托大,必然还会早做其它安排——她早就察觉到李重俊和羽林军金吾卫两大主将交往甚密,怎么就没有想到提醒韦后注意这种趋势?

正当她后悔的时候,那原本寂静毫无声息的玄武门楼忽然传来了一阵万岁的呼声。这声音让所有人都忘了底下刚刚发生的血腥一幕以及这边的诡异情景,就连凌波也忘了脖子上还有一把剑指着,也抬起头向上望去。看到戴着高冠的皇帝李显探出头来,她只觉心中咯噔一下,心中生出了无穷希冀。

“尔等都是朕的宿卫勇士,朕向来以真心待之,为何要从李多祚谋逆犯上?若是尔等能斩杀主谋反叛者,朕非但不究今日之责,从上至下一律官升三等拜爵一级,何愁不富贵!”

此话一出,楼下顿时一片哗然。倘若说直到刚刚众人还能用清君侧之类的借口来糊弄一下自己,那么这时候天子亲口道出谋逆犯上这四个字,这无疑就揭示了他们的反叛事实。想想自己听从上司之命聚集起来的时候,分明听到的是奉天子诏诛除奸佞,人群中更是群情激奋,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完全炸开来。李重俊见势不妙,慌忙聚心腹亲卫自保,即便是在这时候,他仍然不忘让霍九用剑挟持凌波,与此同时更声嘶力竭地拼命压制人心。当发现那些羽林军将士的声音比自己更响时,他登时有些惊慌失措。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够成功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暴起一声呼喝:“我们受了这帮家伙的蒙骗,我们才不是反贼,杀了他们向陛下赎罪!”

第一百六十四章 真正的暴乱

凌波一直都认为李显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哪怕和他的父亲高宗皇帝李治比起来,他在某些地方都相差甚远,就更不要提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了。他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登基,结果却任由张柬之等五人被贬被杀,任由武三思一党做大,任由韦后干预朝政,任由上官婉儿随心所欲拟旨,任由妹妹和女儿在政事上指手划脚……可即便是这样种种昏庸的迹象,他仍然是百姓和臣下心目中的真命天子。

所以,比起先头两次成功的玄武门政变,李重俊具有天然的劣势。太宗杀建成元吉并迫父退位能够成功,那是因为他昔日南征北战深得人心,而且还手握军权;李显能够受张柬之等人拥立登基,那是因为女皇晚年倦政只信男宠不信大臣,再加上牝鸡司晨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逮着大好机会拥立名正言顺的太子,用脚趾头想那也是众望所归;而李重俊这太子当了一年还不到,虽然因为李多祚和李千里的关系获取了足以逼宫的兵权,但这样一支原本忠于皇帝的军队哪里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于是,当有人嚷嚷出赎罪两个字的时候,李多祚等人登时面色大变。他们周围原本都簇拥着自己的亲近部属,可这些平日俯首帖耳恭谨听命的军士们,此时此刻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无穷凶光和戾气。还不等李多祚做出任何反应,右侧忽然闪出了三道闪亮的刀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了一位仓皇四顾的将领。一瞬间,那将领发出了一声惨呼,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一头扎在地上没了声息。

那赫然是左羽林将军李承况!

凌波清清楚楚看到了这血腥一幕,尽管五内翻腾得厉害,但心头却奋起了一丝希望。恰在这时候,她只听到铮地一声,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剑忽然向旁边荡开了少许,紧接着又是噗地一声闷响。正疑惑的时候,她竟是看到那剑从黑衣卫士霍九手中掉下,看到那个始终没有表情的汉子一把捂住手腕,面上露出了挣扎痛苦的表情。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只听另一头李重俊仿佛惨叫怒骂了一声,而耳边忽然传来了呼呼风响,本能的抬头时却只见一个黑影忽然当头而至。他劈手撒出了一把寒光,矫健地落在了她的身后,一把抢过了她的缰绳。

“你……”

凌波一个愣神后方才醒悟到那是裴愿,慌忙用力一夹马腹。刹那间,身下的初晴猛地前纵身一跳,竟是跃出去几丈远。尽管耳边尚能听到李重俊的怒声喝骂,尽管能听到那边传来了惊呼声,但她却一下子把什么危险危局全都抛在了脑后。因为,此时此刻她正被一双坚实的臂膀紧紧地拥在怀里。

这种坚实可靠的安全感只是让她茫然了片刻,一看见前方乱成一团的杀场,她陡地心中一紧。在如今千骑倒戈一击的境地下,最安全的便是靠近玄武门楼,但料想那些忠心耿耿拱卫天子的军士未必肯因为她被李重俊挟持就轻信而放她登楼,身份不明的裴愿就更不用说了。而那些开始屠杀自己上司的千骑已经杀红了眼睛,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倒落马下,看到她十有八九会提着刀气急败坏地杀上来。

李多祚不但是统管羽林军多年的大将军,还是辽阳郡王,她刚刚都看到这家伙被一群人乱刀砍翻在地,她这个县主算什么?

情急之下,她无暇多想,用力一拽缰绳便掉转了方向,向斜里三清殿方向的九仙门冲去。尽管那边肯定也有羽林军或是金吾卫驻守,但这边既然也已经乱了,那边绝对也有机会。她这么想着,身下的初晴也撒欢似的迈开了四蹄飞奔,就在九仙门遥遥在望的时候,她忽然只觉得背上传来了一股大力,遂不由自主地伏在了马背上。刹那间,她只觉耳边传来了嗖嗖风声,眼角余光竟是瞥见几支长箭从头顶身侧飞过。发现那长箭竟是从后头飞来的,她立时醒悟到后头尚有追兵,背后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小凌,抓紧了!”

她听到这么一个浑厚的声音,便本能地抱住了初晴的脖子。这时候,她已经能看到越来越近的九仙门,还有那边乱成一团的数十军士。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猛然又响起了一声犹如炸雷般的暴喝。

“陛下有命,太子聚羽林众将谋逆犯上,斩杀主谋者一律有功,否则以反贼论处!”

羽林千骑这些精锐都被李重俊李多祚调走了,负责戍守九仙门的只不过是左羽林军的寻常军士。刚刚玄武门的喊杀声叱喝声已经让他们六神无主方寸大乱,此时听到有功和反贼,大多数人都更加慌乱了起来。看到那越来越近的一骑双人,有几个执迷不悟的本能地举起了手中佩刀想要阻截,却不料旁里更多的人朝他们举起了兵器,一时间那情势乱得无以复加。

“是永年县主!”

就快要到九仙门的时候,凌波陡然听到那边一团混乱的羽林军卫士当中传来一声惊呼。百忙之中,她抽空往那边瞥了一眼,一看到是自己熟识的老彭等人,她登时大喜过望。此时,她顾不上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连忙高呼道:“李重俊谋逆,千骑已经倒戈为陛下前驱,尔等若是截下李重俊,陛下重重有赏!”

倘若说原本还有人在犹豫,那么千骑倒戈这个事实足以熄灭所有人蠢蠢欲动的野心。凌波看见老彭举刀不知道呼喝了一些什么,就只见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齐齐举刀向这边冲来。当两边厢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紧张得浑身发抖,手心里更捏了一把冷汗,直到毫发无伤地通过九仙门,她方才有余暇长长舒了一口气,更回头瞥了一眼,见那边厮杀成一团,她抱着马颈的手也微微一松。

“他们挡不住多久的,别放松,我们要尽快出宫。”

听到身后裴愿瓮声瓮气的声音,凌波不禁心中一跳,慌忙问道:“你刚刚也看见千骑已经倒戈,李重俊的部下分明士气已夺,这九仙门的羽林军所部也有好几十,怎么会挡不住?”

“正是因为要夺路而逃,所以才会迸发出最大的杀意和实力。”裴愿一边操控着缰绳,一边询问凌波沿路宫门的配置情况,一边调整着马速。由于后头暂时还没人能追上来,他便抽空解释说,“草原上最可怕的是狼,而且是成群饿慌的狼。像李重俊那样自忖必死的人都会拼死逃出皇宫,也就和恶狼差不多,所以说绝对不止他身边这么几十个人。再加上那些九仙门守卫都是步卒,仓促之下决计无法阻拦住骑兵。他们确实已经败了,可那只是九仙门,其他各门的守将兵卒还不知道陛下的旨令。”

话说到这个份上,凌波心里透亮,自然无需裴愿再解释下去。出了九仙门就是广阔的禁苑,这是皇家的狩猎场和游乐场,并不像宫城那样巍峨壮丽殿阁成群,此时空荡荡根本没人,视野一片开阔。考虑到此时还是夜晚,长安城中必定是坊门紧闭大街小巷都看不见人,两人一骑跑出去太过醒目,而且十有八九会撞见金吾卫——李多祚多半是死定了,可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是死是活还未必可知——因此凌波丝毫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先在禁苑里头躲一躲,实在不行伺机就躲到芳林园里头去!”

裴愿素来对凌波言听计从,遂开始寻找躲避的地方。很快,两人便到了宣武厩。看到空无一人的马厩,看到那几十匹各色骏马,对视一眼,凌波和裴愿异口同声地说:“李重俊他们必定会来这里换马!”

尽管考虑到了这么一个可能性,但凌波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要说在马的草料中下毒什么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这是御马,万一玩得太过火也会惹来大麻烦。她正在那边愣神的时候,却见裴愿弯下腰来逐一拍打着各匹马的腿,时不时还掀起马蹄来看看,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看到这种诡异的光景,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初这小子说要为她医治马的话题,忍不住噗嗤一笑,竟是忘了这会儿还远远没有到安全的地步。

裴愿却没有注意到那边偷笑的凌波,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了马厩中的二三十匹马之后,他便立刻回转了来,示意凌波上马之后便朝另一边某个林木茂密的地方驰去。等到离开老远找到了躲藏的地方,藏好了初晴拉着凌波一同躲了,他才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李重俊若是不来换马便罢,若是来换马,到时候必定有的是苦头吃。我用特制的工具弄松了那些马蹄上的铁掌,他们跑不了多远。”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我跟你一起过来的时候,李三哥悄悄说让我设法建下奇功,到时候陛下说不定能淡忘当年的事,让裴家重新登上朝堂。只不过,事到临头我还是觉得你最重要,说起来还真是对不起李三哥一片苦心。”

一提到某李三郎,凌波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明白李隆基为什么要当着那么些羽林军说那样的话。这次李重俊大败亏输,事后若是朝廷穷究罪责,李隆基那些话的文章就大了。可是,她只是往那方面稍稍一想,目光便转到了裴愿那张满头大汗的脸上——虽然他不够聪明不够狠辣,但对她来说却是最好的,不是么?

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那么一位名义上的未婚夫。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三郎的牵挂

大明宫中上演惊天大逆转的时候,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的骚乱却已经顺利平息了。

李重俊留下了三十名羽林军千骑军士,再加上原本环卫这座宅第的六十名卫士,总共九十个人,论理足以把这家里上上下下看得严严实实。然而,他考虑到的却是这近百名士卒都不会质疑上司命令的情况,压根没想到自己有失败的可能,于是更不觉得单单一个李隆基会翻出什么风浪来。只不过他此时此刻人不在这里,看不到此间井井有条的景象。

凌波的大书房已经被“征用”了,外头守着十几个满脸警惕之色的卫士。书房之中也挤了不少人,周边的架子上点着十几盏油灯,摇曳的灯火中,每个人的影子似乎也在地上微微跳动着。一幅上头画着横七竖八线条的白绢摊开在桌子上,好几个队正一类的低级军官正头碰头地围在桌子旁边,居中的李隆基则是用炭条指着上头的某些位置,低声解说着什么。

忽然,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郡王,您这些布置都是防着太子谋逆失败之后逃窜,可大明宫那边情势不明,是否要派人打探一下再做决定?”

李隆基丢下手中炭条,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了一个遍。看到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他便晒然笑道:“各位中间,有昔日就信得过我李三郎的,也有今日才结识我的,但各位却不约而同信了我的说辞,这是何故?这朝中有奸佞人尽皆知,太子愤而清君侧,这才能够一呼百应,可是,武三思等人分明已死,还要率兵逼宫又是何缘故?各位对大唐,对陛下忠心耿耿,所以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随行太子的其他军士又如何?我可以断言,太子兵谏的成功可能最多只有两分,有八分的可能失败。只要陛下能免除众人之罪,号令诛杀贼首,各位以为羽林金吾会怎么做?”

“他们必定会倒戈一击。”

说这话的时候,果毅陈玄礼的脸上颇有些凝重。他是此时众人当中官阶最高的军官,一想到自己差一点就在纵兵围宫的羽林军中,他就感到后背汗津津的。就算皇帝李显真的会赦免众人的罪行,可一旦事后算起总帐来,谁能担保他们这些“叛军”能有好下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李隆基躬身行礼道:“今日郡王算是救了我等一次,总之郡王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那好,按照先前的布置,你们立刻前往长安各门,尽力散布太子谋逆失败的消息。同时在各门都留几个人,务必打听到李重俊逃窜的方向,然后设法追击。你们虽然不在逼宫的人当中,可毕竟曾经追随太子,这污点就只能用同样的功勋来弥补。不过,你们务必知会今日到过这里的所有军士,不得泄露我曾经在此地。”

“这又是什么道理?”一个队正心直口快地问道,“郡王今次也算是功劳不小,为何偏偏不欲人知?”

李隆基好容易拉拢了这么一批人,此时自然希望他们能够在今后更贴近自己,遂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各位都是羽林大好健儿,因为盲从而获罪实在可惜,这才大费周章帮各位一把,至于功劳和其他并非我所求。再者,皇后深忌我父王,若是知道今日之事,我未必有功,却必定有过。倘若因此牵连父王,那便得不偿失了。”

“相王仁厚人尽皆知,却偏偏被人投闲散置,重用的偏偏是武三思那一帮家伙,实在令人恼火!”

“唉,太子这么一折腾,只怕我羽林今后再不得信任,日子更要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