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放心,今天之事我等必定会吩咐众人禁口,可太子身边那些人若是畏罪而把郡王说出来,那又怎么办?”

陈玄礼伸手打断了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这才解释道:“太子进来的时候除了他身边的十几名护卫,其余人几乎都在这里,所以这件事只要我们这边的人不多说什么,只要太子的那些护卫都死绝了,也就不用担心有泄露的可能。”说到这里,他沉静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太子为什么会把我们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射杀了一个莽撞人,料想我们噤若寒蝉不敢有异心!大家想想,他在需要用我们千骑的时候就敢杀人立威,若真的成了天子又会如何?”

一想到那惊鸿般的一箭,众军官纷纷阴了脸。这兔死狐悲的心情谁都有,别说他们都认识那个被射死的军士,就算不认识,好端端一个人就因为那么一点小事丧了命,谁心里没有疙瘩?这下子,原本还对倒戈一击有些顾虑的人纷纷下定了决心,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隆基这位救他们出了火坑的恩人,少不得豁出去了!

不多时,书房大门就被人推开,一个个面色阴冷的军官从里头鱼贯而出。那靴子踏在地上的闷响让几个探头探脑的仆人都吓了一跳,全都躲了回去。陈玄礼放慢脚步和几个亲信走在最后,等到其他人都看不到了,他方才转身向李隆基再次深深一躬。

“若是我等能平安度过今日之厄,将来必定报答郡王恩德。”

“玄礼言重了。”李隆基连忙伸手将他扶起,爽朗地笑道,“你既然不曾出现在大明宫,这灾厄就谈不上了。只要你能够带人截住太子以及其他叛逆,这便是一大功劳。不过……”他顿了一顿,又低声提醒道,“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下杀手。陛下如今盛怒之下动了杀心,但这于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勾当……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玄礼原本就是胆大心细的角色,当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当即便带着几个下属走了。他很清楚,这个晚上对于羽林军和金吾卫来说都绝不是机会,而是一场诺大的风暴。能否从风暴中安然脱身,便得看他之后的表现了。

等到院子中重新恢复了那种空荡荡的景象,李隆基方才有余暇痛痛快快伸了一个懒腰。望着头上的明月群星,想想今天这异常紧张的一夜,再盘算一下所有的举动,他很是无奈地发现了好几个破绽。万幸他没有犯关键错误,这就已经够了。毕竟,在这么一丁点时间里要做出一个接一个的选择,即便对于他也是一个莫大的考验。

别看他在那帮军官面前侃侃而谈,其实他此时极其想知道大明宫中究竟怎么样了。要是那些人按照他的吩咐前往长安各门煽动游说,到头来李重俊却真的兵谏逼宫成功,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算了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真是那样他也没办法……

“郡王。”

听到这声轻轻的呼唤,李隆基这才回过神,见是陈莞,他便点点头道:“已经没事了,你让大家都不用担惊受怕,说不定一觉醒来明天早上就还是那个朗朗乾坤。”

陈莞见李隆基神情间那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由心生敬慕,但旋即便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赶紧压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郡王,我家小姐被李重俊裹挟,这如今生死未卜,我实在放心不下。若是太子兵谏失败到头来……”

“你放心,裴兄弟勇冠三军,必定不会让她有半点损伤。”李隆基一口打断了陈莞的话,用那种仿佛是安慰她,又仿佛是安慰自己的语气说,“再说,云娘也已经跟过去了,我也已经嘱咐了几个熟识的卫士随时保护。十七娘又是最最聪慧的人,必定能抓住每一个机会……”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莫名心慌了起来。就算羽林千骑倒戈一击,可如果那些人连同凌波一起当作叛党呢?如果裴愿想要拼死保护却有心无力呢?如果云娘寡不敌众呢?如果那些羽林卫士事到临头退缩了呢……无数的可能性一下子源源不断地冒了上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地捏着拳头,那拳头甚至发出了咔嚓作响的声音。

陈莞担心的人除了凌波,还有自己的兄长陈珞,但随着那些军士的离开,朱颜和楚南已经让武宇和武宙去设法把陈珞弄回来。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虽然有些困难但还有可能做到。然而,身在大明宫的凌波就不一样了。瞧见李隆基的面色越来越不对,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深重,甚至忍不住合掌默默祈祷了起来。

许久,李隆基方才从那些杂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看到陈莞闭目合掌的动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匆匆往外走。这时候虽然已经有些迟了,但应该还能够想出什么办法补救一下——不,是一定要想出什么办法尽力补救!

第一百六十六章 峰回路转

长安禁苑东有浐灞,北有渭水,西为皂河,内中还有汉长安未央宫尚存的十几座宫殿。虽则这些宫殿早已倾颓朽败,但依稀尚能看出昔日壮观巍峨之象。夜晚的月光照在这片广阔的禁苑之中,颇有一种清冷寥落的感觉。然而,是夜这幽静的气氛却被大明宫太极宫两边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和喧嚣声给冲得一干二净,最后,一阵急驰的马蹄声更是踏乱了这一片长安最后的静地。

为首的李重俊身上的大氅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脸上还有几处血污,身上的甲胄也显得零乱而狼狈。他左右四顾,见身边已经剩下了不足百人,气急败坏地冷哼了一声,旋即又露出了惨然的笑容。

这样难得的好局,他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居然会这么莫名其妙地败了。他一向看不起自己那位懦弱的父皇,一个皇帝居然被一群妇人蒙蔽,是非不分忠奸不辨,这样的人如何坐得皇位?可是,他今天却只败在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里。李显就只是指斥他为叛逆,那些羽林军居然会倒戈一击!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只怕会和李多祚等人一样横死当场。

这时候,那个手腕受伤的霍九见众人士气不振,便低声劝道:“太子殿下,由禁苑就可离开长安城,之后只要寻着地方安顿下来,便可图东山再起……”

“什么东山再起!”李重俊倏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霍九,眼神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凶暴,“要不是你丢了十七娘,我好歹也有个筹码在手上,怎会如此狼狈!我平日如何待的你们,事到临头你们又怎么报效的我?”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不少人都低下了头。倘若李重俊有心细看,便会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绝非愧疚,而是愤怒和痛心——刚刚为了通过九仙门,两百多号人已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这才拼死护了李重俊逃到了已经没有羽林军驻扎的禁苑。他们还不够拼死报效,还不够忠心耿耿?李重俊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大多数人的心底都生出了那么一丝不值的念头。

将身家性命卖给这么一位丝毫不知轻重,丝毫不懂得体恤人的太子,究竟是否值得?

李重俊说完这话便转过头凝视着前方,依稀看到那边似乎是马厩,顿时眼前一亮,遂忘了自己刚刚还训斥过人,用马鞭指着众人厉声喝道:“前头应该是宣武厩,既然要出长安城,自然要有脚力补充,我们把里头的马全都拉走。”

事涉逃命,众人自然绝无异议,当下便一阵风似的向前驰去。发现还有二三十匹马,李重俊登时大喜,遂命人将马一一牵出,甚至来不及查看便呼啸而去。这么一群人离开才一小会儿,凌波和裴愿就露出了身形。

“都这种时候居然还要摆太子的威风,难道不知道这时候恰恰是人心思变,就不怕出了长安城人家丢下他这个已经成了叛逆的太子?”凌波晒然一笑,将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唿哨,见裴愿一脸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不觉奇怪地问道,“喂,你在想什么?”

“玄武门楼下我护着你逃走的时候,似乎看见有几个军士暴起发难想要对李重俊动手,看如今的情形大约是失败了。他这么摆威风,那些人在出城之后倒未必会丢下他,只怕会杀了他向陛下赎罪。”

凌波微微蹙起了眉头,旋即苦笑道:“想不到你这个时候忽然变聪明了。确实有那种可能,只不过已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等等,云姑姑到哪里去了?”

她这么一问,裴愿不觉挠了挠头,也想到了最初混乱之中耳边传来的提示。要不是那一句,他也不会暴起突袭,把凌波从最危险的境地下救了出来。半晌,他才嗫嚅道:“刚刚我躲在树丛中,似乎看到那位云姑姑就跟在李重俊身后……”

“该死,你怎么不早说!”凌波狠狠一跺脚,见初晴已经一溜小跑地奔了回来,慌忙上前抓住了那缰绳,原打算翻身跳上去,可一只脚踏上马镫,她又忽然停止了动作。李重俊已经是丧家之犬,云娘跟下去指不定有自己的打算,她那么慌张干什么?而且,既然人都已经跑了,无疑预示着这一晚上的暴乱已经接近了尾声。

话说回来,裴愿在玄武门楼下飞身救她的场景,上头那些大唐顶尖的贵人们会不会看到了?天哪,这暴乱固然是结束了,可是她还有一桩未了结的婚事,再过三个月她就要出嫁了!

想到这个,凌波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双腿本能地一软。就在她几乎站不住的时候,身后却忽然多了一个坚实的倚靠,稳稳地将揽住了她的肩膀。她心下一松,勉力看了一眼那张焦急惊慌的脸,露出了一丝挣扎的笑容便一头晕了过去。

“小凌,小凌!”

裴愿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叫了两声发现没反应,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掐人中,最后踌躇了一会儿却又缩回了手。沉吟片刻,他便咬咬牙将凌波抱上了马背,扶着她躺好,便牵起了缰绳。然而,这时候他方才发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里可是皇宫禁苑,他虽然能分得清东西南北,但对内中的一应情况都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哪里通往城外,难道要原路返回?凌波还可以说是被李重俊挟持的县主,他又怎么解释自己这个相王府典签会出现在这里?要是让人知道他是,岂不是会连累李旦李隆基父子?

正在此时,寂静的夜空中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心乱如麻的裴愿登时大凛,沉吟片刻便决定稍稍冒一下险——毕竟,他现在穿的是正牌羽林军的装束,要想蒙骗一时应该并不困难。于是,他便牵着马稍稍往旁边避了一避,凝神往马蹄声响的方向瞧去。

不多时,一支百多号人的骑兵出现在他的面前。见这些人从上到下都是玄衣玄甲,在火炬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衣服上马上的斑斑血迹,他自然知道这是刚刚从大明宫中拼杀过一场的羽林军。为首的将领一看到路边有人便掣马停住,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会,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马背上的人影。

“咦?这是……永年县主?是你救的永年县主?”

裴愿镇定了一下心神,控背躬身道:“某不忿太子殿下叛逆之举,伺机救了永年县主,正准备将她送回宫去。某和县主刚刚藏身此地,太子一行便是从这边过去的。”

“好,好!真是老天庇佑!”

刘景仁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场气势汹汹的兵变居然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因此得到纵兵追击的任务,他更是喜出望外,知道这是帝后对他今夜殊死保护的一种酬谢。而临行前,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又一起召见了他,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务必救回永年县主。他最初觉得这有些强人所难,等到上官婉儿说起曾看见李重俊一行人自相残杀,有一个人劫了永年县主逃走,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到半道上,他就遇见了正主,而且还得到了李重俊的行踪。

端详着那个羽林卫士模样的年轻人,他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追击李重俊,既然找到了人也不必耽误时间,遂解下腰牌扔了过去:“我乃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本当亲自护送县主回宫,无奈身负追击叛党的要务无暇分身。我予十个人给你,你拿着腰牌便可在禁宫中通行无阻。”

撂下这么一番话后,他便朝身后分派了几句,随即带着部属纵马扬长而去。不消一会儿,原地就只余下了十个黑衣骑士。这些人今晚都立了大功,原本还想着追击叛党再建功勋,结果却被留了下来,人人脸上就都有些不忿。再加上这救护永年县主的功劳都是眼前这小子的,他们不过是随行护送,一丁点功劳都捞不到,更不会给裴愿什么好脸色看。

在洛阳长安转了一圈,裴愿虽然不至于八面玲珑,但也不再是原先那个愣头青。奈何这桩功劳就是他有心想分也无从分起,只能装作没看见那些赤裸裸的嫉妒目光,没事人般地牵着马缓行。大约走了一刻钟工夫,前路上忽然又来了百十个人,为首的将领问明了这边的光景,便蛮横不讲理地对那十个黑衣卫士道:“这永年县主由我等送去大明宫,你们既然是刘大将军属下,赶紧去追击叛党来得正经!”

那十个黑衣卫士见为首的军官似乎是位阶级较高的军官,虽憋着一肚子气,却也没胆子反驳,只能怏怏策马离去。等到他们一走,那将领忽然跳下马背,走上前来在裴愿的脸上瞅了一会,这才低声问道:“敢问可是裴公子?”

见裴愿面上一惊,他又加了一句话:“裴公子莫慌,我受临淄郡王所托寻找县主和裴公子的下落。如今既然二位都安然无恙,我也就可以向郡王交待了。郡王还说……”他微微顿了一顿,声音又低了几许,“郡王还让我转告县主和裴公子,据报县主的那位未婚夫今夜受了惊吓,已经去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清晨旭日东升的时候,长安城一夜的骚乱终于接近了尾声。尽管昨夜里马蹄声阵阵喊杀声不断,但对于不少劳累一天倒头就睡的人来说,直到现在,他们才愕然发现这仿佛是又换了青天。至于那些战战兢兢根本不曾合眼的权贵们,面对满街面容肃重咬牙切齿的军士,全都从心底生出了一丝寒意。尤其是住在休祥坊的官员们,看着武三思那赫赫豪宅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那是连头皮都发麻了。

谁都能猜到那大约是太子李重俊所为,但是,这兵谏到最后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却都是心里没底。大唐自从立国以来,这京城里头的兵变是一次又一次,成功失败都有,要是这当口一句话说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正当满城的人们满腹狐疑举棋不定的时候,一骑快马却从朱雀大街上飞也似地驰过,口中高声叫道:“太子伙同李多祚李千里谋逆,陛下天威赫赫,已平息叛乱!”

在人们或惊喜或叹息或愤怒的表情中,那一骑人从朱雀大街转到春明大街,继而又是景耀大街延兴大街。总而言之,当那嘹亮的呼喝传遍了长安城中每一条大街小巷的时候,大多数人的心都终于落回了原位。

一宿不曾合眼的太平公主丢下了手中玉梳,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冷笑了一声;晚上被惊醒的相王李旦在听到仆人的报说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了一句“可惜了”;老魏元忠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消息,却丢下一屋子慌张失措的下人,独自回到房中老泪纵横;崔湜郑愔等人在乍闻恩主故去的惶恐后,却都看到了另一种希望……而一夜劳心劳力回到家里的李隆基,却再没有精神面对妻子征询的目光,径直回到寝室中一头扎倒在床上。

凌波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抬头看见那红绡帐和玉带钩,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所有睡意全斗烟消云散。支撑着坐起身来,她这才发觉浑身又酸又痛,胳膊腿连动弹一下仿佛都是折磨,顿时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时候,她旁边的帐子忽然被人挑了开来,她顺着那纤纤素手往上一瞧,赫然是一张又心痛又关切的脸。

“丫头,你可总算是醒了!”上官婉儿在床头坐下,见凌波满面茫然,到了口边的嗔怒责怪立时化作了一声轻叹,“还好你福大命大,关键时刻居然有人肯挺身救你。若不是这样,只怕李重俊受挫之后恼羞成怒会对你不利。唉,千算万算,我就是没有算到李重俊会这么快这么狠,若不是陛下天威,昨晚如何收场还难说得很……”

上官婉儿唠唠叨叨说了老半天,凌波却始终没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能咬咬牙打断了她的话:“姑姑,昨晚……昨晚那个救了我的人呢?”

“你倒是惦记着报恩。”上官婉儿唏嘘了一阵,想到如今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心情不觉大好,莞尔笑道,“不就是羽林军的一个小小队正么?皇后和安乐公主都见过了他,早就有了恩赏颁下去,官升果毅郎将,拜骁骑尉,赏钱五百贯。昨夜我们几个在楼上看得惊心动魄,真难为他能在那种危急时刻飞身救人,而且还知道带着你从九仙门杀出去躲在禁苑里头。对了,丫头你大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长安韦君节,和皇后同姓又有一个好名字,故而皇后很是另眼看待。”

听到这里,凌波明白裴愿不知道借什么名头遁走,虽是安心,但却仍有一丝莫名怅惘和埋怨——她昨夜晕过去不过是因为连惊吓带心力劳损过度,裴愿把她弄醒就完了。两人若是商量商量,说不定能让裴愿能够更光明正大地获得一些赏赐。如今让另一个人领去了功勋,这想头算是白白落空了!而且,她还有一桩婚事……

“昨夜李重俊在休祥坊纵兵行凶,你伯父武三思和堂兄武崇训都在乱中被杀,连带你伯母还有其它几个正在那边赴宴的武家人也没逃过这一劫。”说这话的时候,上官婉儿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感伤,但这些微感情很快便无影无踪,“武家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而且也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再不可能恢复之前的风光了。这个天下……”

“姑姑的意思是,这个天下将是皇后的天下?”凌波接上话头,见上官婉儿微微颔首,她不由得心中冷笑,但面上却露出了轻松之色,“反正我没那么多雄心壮志,只要依旧能够安享富贵就好,武家兴盛也罢颓败也罢,只要我能够讨得皇后和安乐公主的欢心,只要姑姑还能护得了我不就成了?”

“狡猾的丫头!”上官婉儿屈指在凌波额头上轻轻一弹,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眉间蹙起了深纹,“还有一个坏消息我不得不和你说一声,昨夜李重俊虽然只是烧了休祥坊武三思的家,但同时还派兵在皇后的同宗亲戚家门前戍卫,据说很是恐吓了一阵。你的未婚夫韦运……他本就体弱,禁不起这威吓,结果病故了。”

听了这消息,凌波几乎一个倒栽葱掉下床去,眼睛瞪得老大。她一直对这桩婚事心有不满,而且也没少诅咒那个病秧子早死,可此时货真价实地惊闻那死讯,她感到的却不是惊喜,而是一种荒谬。

她这会儿居然成了望门寡……这下可好,她先是父母双亡,然后未婚夫也没了,以后什么命硬克夫的帽子往头上一戴,看还有谁敢把她娶回去!

“丫头,丫头!”上官婉儿瞧见凌波那面色变幻不定,时悲时喜的,误以为她受了刺激,连忙在她背上拍打了好几下,好容易等到她回魂方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怀着勉强,想不到你这么在意。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和皇后商量过了,决不会让你守望门寡,只不过韦家没了适婚年龄的子弟,短时间内也就不提这事了。你昨夜受了那么大惊吓,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再说。”

谢天谢地!凌波巴不得以后再没人理会自己的婚事,连忙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答应了。待得知这里是上官婉儿的寝殿,她的脑袋又是一阵阵发胀,喝了一碗红枣莲子羹倒头又睡。期间迷迷糊糊似乎有好些人来探望过,她也都不曾理会。

等到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晚间掌灯时分了。在几个侍女的张罗下梳头更衣,她一出去就看到了陈莞和朱颜,顿时又惊又喜,还来不及打一声招呼,却只见一个人影一头窜进她的怀中欢喜地嚷嚷了起来。把人拎开发觉是眼泪汪汪的紫陌,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如今也已经十五了,却仿佛总是长不大的孩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许配人?像哄小猫似的哄完了紫陌,她少不得又隐晦地问了问朱颜和陈莞家里的情形,得到一个万事平安的答复,这才真正如释重负。

虽然兵谏已经失败,李多祚李千里父子都已经被杀,但由于主谋李重俊仍然在逃,所以上官婉儿彼时正在韦后的含凉殿商量正事。留在长安殿的珠儿等几个心腹宫人看到凌波主仆那亲密无间的模样,都有些羡慕。上官婉儿固然不是个苛刻的主子,但在宫中浸淫三十年,要想像这位主儿这般亲切宽厚地待人,却是不可能的。

凌波一想到自己如今终于又恢复了自由身,便无视珠儿等人那种又羡慕又惊讶的表情,心情大好地捏了捏紫陌胖嘟嘟的脸蛋,又拉着朱颜和陈莞的手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还不等她表示出更进一步的关怀,门外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我还以为十七娘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怎么也得在床上躺个几天,谁知道你还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凌波一愣之下立刻恍然醒悟来者何人,慌忙迎了上去。果然,下一刻就只见太平公主含笑跨进了门槛。从这位金枝玉叶的脸上,凌波看不见任何有关昨夜动乱的影子,那衫子上熠熠生辉的金鹧鸪衬托着那犹如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让人心底里生不出半点防备。只不过,凌波对这一位的忌惮更甚韦后,决不敢小觑了去,连忙上前行礼。

“虽说你一向打熬得好筋骨,但也不能逞强,这就算是换了我被人劫持了这么一遭,也不会像你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戏谑了几句之后,太平公主便拉着凌波的手坐下,仿佛主人一般挥退了长安殿众宫人内侍,旋即语重心长地说:“十七娘,还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话么?武三思自取死路,这如今已经验证了。”她摆摆手示意凌波不要打断自己的话,这才面色阴沉地说,“李重俊昨天谋逆,今天就有人暗示八哥和李重俊谋逆的事情有关。我别的不多说了,此事还需得你多多转圜。”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生自古谁无死

凌波只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大清早就不得不落荒而逃。虽然这长安殿里的宫人都侍奉周到极有分寸,虽然上官婉儿关怀备至妙语连珠,虽然她自己的三个侍女也都赶到了这里……但是,面对那一拨拨前来“探望”的人们,她着实是吃不消了。自打太平公主来过之后,紧接着就是安乐公主、韦后身边的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定安公主等等,再加上宫中那些稍稍有些脸面的妃嫔还有郑家母女,总而言之她是一时一刻都不得消停,对这大明宫中的人口自然是叹为观止。

这两天之中,她只去了一次含凉殿,如今经韦后特许坐了肩舆出宫,这才发现四处都还留着两天前的夜里那场兵谏的痕迹。有的是尚未来得及除去的血迹,有的是被烟火熏燎得漆黑一片的墙壁,甚至还有一两处被完全烧毁的偏殿,令人一望而触目惊心。回想到那一天夜里的惊险,她竟是有一种不那么真实的感觉,而心中竟是找不出多少恨意。

出了建福门,瞧见一边等候着的一辆马车,凌波不由看了朱颜一眼。果然,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朱颜就笑着劝道:“我知道小姐不爱坐这气闷的马车,可如今长安城谁都知道小姐被李重俊劫持,受了好一场惊吓,若是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实在不太合适。再说……”她略一迟疑,还是把话接了下去,“虽说太子兵败,长安城这几天也盘查严密,但已经有好几位官员上朝的时候受惊了。雍州廨和长安万年两县的大牢里头,如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朱颜既这么说,再看到家里一共出动了十几个护卫跟车,凌波也寻不出什么反驳之辞,没奈何只得登上了马车。等到马车驶离了建福门,她便吩咐不忙着回家,先在长安城里头转一圈。朱颜苦劝无果,也只得探出头去吩咐外头一众护卫警醒一些。

挑开车帘端详着外头启夏大街上的行人和各坊门的景象,凌波忽然想起一件事,遂转头对陈莞问道:“你大哥可是顺利脱身了?”

一提到这事,陈莞便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亏得武宇和武宙去得及时,亏得小姐还另外派了一个人保护,否则大哥这次怎么也不得脱身。他其实一早就知道了李重俊要谋反,但因为他司职机要文书,李重俊始终把他禁在密室之内,这次事到临头更是如此。那天乱起来之后,李重俊把所有能用的家丁等等全数调走,却把一群东宫官全都关了起来。武宇他们把大哥弄出来之后,还顺手牵羊拿走了不少机密文书,如今都藏在大书房之内等小姐审阅。”

“就是没有这些文书,李重俊也是死定了。”凌波晒然一笑,可转念一想,这怎么也是陈珞在李重俊身边的大收获,指不定能发现其他什么端倪,遂点了点头,“你大哥的事情我会和安乐公主说道一声,有她担下来,这件事也就能撸平了。”

陈莞放下了这一桩心事,顿时轻松了许多。这一路闲坐闷得慌,她便说起了那天李隆基留下之后的情形。由于中间掺杂着她的一丝少女情怀,少不得添油加醋形容了一下某人的英明神武,竟是没有注意到凌波越来越黑的脸色。

听到李隆基三下五除二就策反了那近百名羽林军,听到李隆基把一群人拉到她的大书房密谋,听到李隆基如臂使指地把那些军士派出去执行“秘密使命”……总之,得知某人处变不惊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凌波只觉得咬牙切齿。她就知道这家伙留下来是有阴谋的,把她和裴愿丢在那种险地,自己却在这边蹦跶得欢快——裴愿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结拜大哥,她怎么会相信这么一个狡猾的家伙!

滔滔不绝说了老半天,陈莞终于发现凌波脸色不对。她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稍一讶异就明白了事情原委。为了补救,她连忙又解释道:“临淄郡王把那些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想起小姐和裴公子尚在险地,结果冒险偷偷带人出去了一次,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回来,说是已经安排了果毅校尉葛福顺前去接应。他整整一宿都不曾合眼,直到天快亮了,得知李重俊已经仓皇逃窜,这才……”

凌波听着听着,心里好歹怨气少了些——至少某人虽说狡猾,但好歹还是采取了那么些行动——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还让某人和裴愿一块离开,不要留在这里陪她受过。可越是往下听,她就越感到一丝不对劲。这陈莞说话的时候面露红霞眉飞色舞,眼睛熠熠发亮,说的话更是变着法子为李隆基开脱,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就是打了那么几次交道,李隆基就陷落了她这个心腹侍女的芳心?

这一丝讶异来得快也去得快,因为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了马车外传来了一阵哭喊声。她往外一望,只见那赫然是一座面向延兴门大街而开的宅第,鲜亮的门楣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中书令魏元忠第。再看看那送到大门口的一具棺材,她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和老魏元忠统共只打过两次正面的交道,却已经隐隐感觉这位三朝元老的心灰意冷时日无多,如今这么一副光景摆出来,莫非是老人再也无法经受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兵变,人已经死了?

“停车!”

凌波不由自主地厉声叱喝了一声,停下马车把身子探出来一瞧,却见到刚刚以为已经去世的魏元忠在两个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棺材跟前,用手敲了几下棺材板,忽然痛哭失声。这时候,旁边便传来了几个路人的窃窃私语声。

“老相公老来丧子,可怜啊!”

“太子谋逆的时候,居然裹挟着老相公的爱子相随,结果兵败却连累得那位魏大人被乱兵所杀,真是造孽!”

“白发人送黑发人……”

乱兵所杀!凌波猛地感到脑际炸响一颗惊雷,省起那时候千骑倒戈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和裴愿不敢留在原地,从九仙门仓皇而逃。倘若不是那时候她还算聪明,只怕如今也已经化作枯骨了。遥望着那白发苍苍的老魏元忠,她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又坐回了马车里头,许久才淡淡地吩咐道:“走吧,直接回平康坊。”

经过这么一闹,她也没心思再继续在长安城内再转圈子,更不想去休祥坊那边凑热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然而,事实证明,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她回家之后推开门进入自己的大书房时,却看见云娘正笑吟吟地等候在里面。

“李重俊死了。”

闻听此言,凌波原本想要追问云娘这两天的行踪,此时那满腔疑问全都烟消云散。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莫非是姑姑杀了他?”

“我还没有愚蠢到杀一个太子,尽管是谋逆的太子。”说这话的时候,云娘的脸上淡然不惊,仿佛死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李重俊空有野心却无与之匹配的才干,纵使真的能够登基为帝,凭他那刚愎的个性也未必当得好皇帝。这一路上众人忠心耿耿地护他逃走,他却迁怒于别人,甚至还鞭笞士卒发泄怨气,我不过撩拨了几句,那些既担了谋逆之罪,又落得如此下场的家伙立刻就哗变了。只有当初挟持你的那个家伙还算忠心,挡在李重俊前头杀了好几个人,最后却被他昔日的同伴从背后一剑刺死。”

“李重俊这样的人,就是有国士也不能用。”

尽管凌波并不会同情那个拿剑指着的人,但是想到刺死那霍九的一剑恰恰来自他的背后,她还是一种莫名的沉重。她甚至无心追问云娘更多的细节,只想尽快把这段绝对谈不上愉快的经历赶出脑海。然而,她的这点希望却还是落空了。

“算算时辰,那些哗变的家伙应当已经把李重俊的尸首带回来了。为了争抢这份用来赎罪的功劳,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七个。当然,事先悄然遁走的我不算。”轻描淡写地提了提内讧,云娘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凌波面前,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按,“那位太子生前做着春秋大梦,死后却被人断了首级,只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那一日。他固然对你是仇人,但从深处来说,也不过是个……”

“云姑姑想说他是个可怜人?”凌波仰起头,脸上露出了讥诮和嘲讽,“陛下看不起他,皇后不喜欢他,安乐公主讨厌他……作为皇子他确实很可怜,可是我呢,难道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就不可怜?一个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我如果走错了路,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见凌波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出了大书房,云娘不禁莞尔——虽说聪敏却毕竟还年轻,只怕是这丫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吧?话说回来,那天晚上裴愿英雄救美,还真是威风帅气,她一把年纪了也看得目弛神摇,就别提死到临头还在痛心疾首咬牙切齿的李重俊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双赢的好局

对于长安城的官员百姓来说,七月十六无疑是恐怖的一天。当太子李重俊死不瞑目的头颅被献祭太庙,被祭奠武三思父子,被高悬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的木柱上时,原本已经从记忆中渐渐淡去的那场血腥杀戮又在人们面前血淋淋地重现。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阴风从脑门上刮过,甚至有兔死狐悲的官员干脆告病在家。

就算是当初太宗皇帝袭杀建成太子和李元吉,但怎么也不曾辱及尸首。再说了,李重俊毕竟曾是大唐太子,哪有用储君首级去祭奠一个臣子的?

接下来的吵吵嚷嚷则更荒谬了。安乐公主为了丈夫武崇训的枉死在朝堂上大吵大闹,继而干脆提出,要仿效永泰公主成例将武崇训墓造成陵的规制。然而,朝中大臣虽说平日装聋作哑的多,在这种事情上却毫不含糊,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反对,到后头好容易把安乐公主这份心思给压下去,谁知道这位最是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竟是上书自请立为皇太女。这下子,朝堂上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朝堂上吵吵闹闹的同时,韦后又授意心腹穷究李重俊谋反一案,作为主谋的李多祚李千里等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同样遭到了枭首示众的下场,同时株连三族。除此之外,东宫属官以及往日和李重俊亲善的官员一个个落马,长安城中天天都有豪宅被查封,天天都有昔日权贵零落尘埃,天天都上演着妻离子散哀号阵阵的悲剧。可怜这些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纵使求到昔日故旧的头上,别人也是不理不睬。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在这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上,这一条格言被贯彻得淋漓尽致。

虽然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太平公主的要求,但是凌波自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要是她敢大摇大摆地去和韦后上官婉儿分说相王李旦决不可能参与李重俊的谋逆,那么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若是没有韦后的授意,谁吃饱了撑着敢陷害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弟弟?她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旁敲侧击探听些虚实,同时帮着李隆基那个家伙把上次的某些痕迹扫干净。

大书房中,凌波一面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陈珞从李重俊的家里顺手牵羊带出来的机密要件,一面听武宇和武宙汇报着扫尾工作的进展,不时点点头。一来当初那家伙和裴愿是夜里熟门熟路从后门溜进来的,没惊动大多数仆人;二来那一夜李重俊直奔她那书房,动静虽然不小,但知道某人在她这里的人只在极少数。确认这一工作已经顺利完成,她便示意武宇和武宙暂时退下。

然而,当她再次把目光投到手中的一封信笺,匆匆浏览了其中内容时,却忽然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重俊有野心,也有一定的手段,可是,他居然曾经备下这样的后手,他竟然曾经私通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女人!

尽管一场兵谏在中宫含凉殿内外都留下了诸多丑陋的痕迹,但韦后根基稳固大权在握,只是一声令下,不消十几天的工夫,这含凉殿内外就焕然一新,照旧是富丽堂皇。这里虽则是内宫,如今进进出出的却是官员多于妃嫔,其中一多半都是昔日武三思的党羽,这风波一过,便思量着要拜倒在韦后那石榴裙下。由于这个缘故,侍奉韦后的两位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自然是炙手可热。

凌波赶到含凉殿的时候,恰逢贺娄闰娘送宗楚客出来。她眼睛尖,看到宗楚客下台阶的时候微微躬身,趁着贺娄闰娘伸手搀扶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某样东西塞在了那位尚宫手中,当下心中便冷笑了一声。见宗楚客下来,她本想侧身让路,谁知那位相貌堂堂的宗尚书大人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笑容可掬地含笑点头。

“那一夜动乱,我在太极殿遥遥望见你被李重俊那厮挟持,也为之担心了好一阵子,所幸十七娘你福大命大。梁王虽说去世了,但将来你若是有事尽可来找我,毕竟,我也算是你的表叔。”

人家连表叔这一层关系也搬出来了,凌波惟有道谢了一声。等到宗楚客施施然从身旁走过,她便转头望了望那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要说宗楚客还确实是她的表叔,人家是则天大圣皇后堂姐的儿子,这一层亲戚关系货真价实摆在那里。可这家伙堂堂正正出入含凉殿,其中总有隐情。他可比武三思长得白净英伟,莫非是填补了某人死后的空白?

带着这一抹恍然大悟,她拾级而上,看到仍然伫立在那里的贺娄闰娘,便笑吟吟打了声招呼,临进含凉殿前却转过头又笑了笑:“前时安乐公主早就看出李重俊怀有叛逆之心,所以让我找了个人安插在李重俊身边,这回也拿到不少东宫机密文书。皇后这些天忙着大事,未必有空看这个,改日我送来给贺娄姑姑先瞧瞧。”

和出身豪族的柴淑贤相比,贺娄闰娘的姓氏并不显赫,在柴淑贤面前便往往矮上一截,可对外却趾高气昂,最是两面三刀媚上傲下。当初她看凌波不曾显达的时候也是爱理不理,及至安乐公主和她交好,这才多了几分虚伪的客气。此时此刻,听到机密文书四个字,她只觉得心中一紧,瞧见凌波已经迈进了含凉殿大门,咬咬牙便追了上去。

“县主留步!”

当身后传来这么一句叫唤时,凌波便完全确认了那份信函的真实性,遂打点了一下脸上表情,带着那么一丝讶异转过身。见贺娄闰娘满脸堆笑,就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殷勤地上来搀扶她的胳膊,她也就听之任之,淡然等着对方开腔。

“县主最是聪颖,皇后和安乐公主往日就称赞不断,现如今我看看果然是如此。”贺娄闰娘一面说一面朝四下里打了个凶狠的眼色,见宫人内侍纷纷退避,这才安心了些,遂拐弯抹角地试探道,“县主若是早安插了人,怎么会不曾及时递出消息来?”

“别提了,李重俊事到临头倒是有急智,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东宫那些文官全都给他以喝酒的名义扣在家里了。”

凌波故作忿忿然,见贺娄闰娘也是露出了一幅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由得暗叹姜还是老的辣,除了刚刚的急躁之外一点马脚都不露。于是,略一沉吟,她便打消了原先的打算,一路上顾左右而言他,再不提这话茬。

然而,眼看要到韦后内殿的时候,贺娄闰娘忽然说有要紧事和凌波分说,愣是把她拖到了另一间房里。一进门把门一关,她心下稍安,把凌波按着坐下便咬牙切齿地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和县主说了,那郑家母女不过是罪余之人,皇后仁厚赦免了她们的罪行,她们却不知好歹欺上瞒下,背地里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龌龊事,甚至还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地诋毁县主,我早就看不过去了。不但如此,我还瞧见那郑盈盈打扮得狐媚惑人,和李重俊说过好些话,或许有暗中传递信息过去也不一定。”

尽管对郑家母女并不怎么待见,但郑盈盈上次好歹给她递过消息,第五英儿的清心符咒也确实还算管用,昔日那一点芥蒂凌波早就扔到九霄云外了。然而,贺娄闰娘既然旧事重提,她也就顺势皱起眉头露出了鄙薄之色,却没有出言附和。

末了,她才轻叹一声道:“贺娄姑姑就是说这个?横竖有贺娄姑姑和柴姑姑镇场子,谅她们也不敢胡作非为。她们都是皇后身边的人,我就算不喜欢也不好多说什么。至于她们是否勾连李重俊,这没凭没证的怎么能作准?”

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贺娄闰娘顿时有些讪讪的。她平素看凌波年轻,虽说在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面前得宠,但感觉就是善于奉承嘴皮子伶俐罢了,谁知道真正打起交道来竟是那么难对付。想到自己的命根子很可能就在对方手心里攥着,她不禁愈发惊惧慌张,可这事情万一只是人家诈她一诈,她倘若求恳岂不是不打自招?

一向自负的她头一次感到彷徨无措,正懊悔着居然会错估了形势听了李重俊的蛊惑,耳边骤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贺娄姑姑一向都是皇后的心腹,难免有忌恨的人,难免有人假借你的名义笔迹干些什么,可这些就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皇后更不会相信。如今李重俊人都死了,有些事情该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好了,倒是我有事情要求贺娄姑姑帮忙。”

这话说得婉转妥贴,即便贺娄闰娘心中本扎了根刺,这时候也觉得那伤口不怎么疼了。而凌波先出口说帮忙,无疑更让她觉得这丫头讨人喜欢,盘算片刻便满口应承了下来:“县主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的,决不推三阻四。”

一刻钟之后,两个笑意盈盈的人便从房间里头转了出来。一个了却了一桩任务,一个则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恰恰是双赢的好局。

第一百七十章 风云再起

人在危境下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从朝堂到民间,都在津津乐道于皇帝李显在玄武门楼上冲羽林军千骑吼出的那段话。虽也有人背地里嘀咕那是否出于上官婉儿抑或是其他女人的授意,但朝臣们更愿意相信那是皇帝的英明神武。于是,当这一场由东宫太子掀起的叛乱真正结束之后,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和皇后陛下又得到了新的尊号。

应天神龙皇帝,顺天翊圣皇后。

除此之外,那座被当成最后堡垒的玄武门楼也受到了深厚的优待。玄武门被改名为神武门,以彰显皇帝李显的英明神武;玄武门楼被改名为制胜楼,以纪念李显一声吼,千骑齐倒戈的壮丽景象。在百官的称颂声中,得意洋洋的李显完全忘记了之前被儿子逼得山穷水尽的窘境,完全忘记了儿子的首级仍然在丹凤门前高悬,完全忘记了那大明宫血流成河的惨剧。

那一刻,他感到了比登上帝位更华美的风光——作为皇帝,还有什么比被人当作圣明天子更值得自豪的?

然而,在李显的意气风发之下,旷日持久的株连仍在继续,倒是原本作为叛乱主力军的羽林军千骑风平浪静。一来是李显金口玉言地说过只要倒戈就不算叛逆;二来是羽林军那些郎将中郎将将军之类的高级军官都被杀得差不多了,谁也没心思和小卒子过不去。至于陈玄礼葛福顺等等“侥幸”不曾完全卷入叛乱的军官则是早早上书请罪,再加上又有将功补过的功劳,所以这事情也就轻轻揭过了。

抄家灭门的风潮在长安盛行一时,兴庆坊却是少有得以幸免的几座里坊之一,因为这里除了住着相王李旦五个有职无权的儿子,并没有其他权贵,在这场风波中竟是毫发无伤。然而,水面上古井无波,水面下却是暗流汹涌。位于兴庆坊右町的临淄郡王第大门紧闭,侧门和后门常有人进出。这一天书房中的坐垫上,便是盘膝坐着好些人。

“郡王,武三思已死,宗楚客一心想着取武三思权位而代之,冉祖庸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构陷相王,要是再这么下去,陛下非得动心不可!”

“不错,武三思死了又冒出一个宗楚客,早知如此,不若我等借着太子谋反的机会,把武氏余党杀光了还来得痛快!”

“羽林军左右大将军如今都已经空了下来,刘景仁又不是个管事的材料,万一来了苛刻的上司,我等千骑本就背负了叛逆之名,到时候岂不是任人鱼肉?”

听到四周传来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看着那一张张愤慨的脸,李隆基不由叹了一口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原本希望李重俊能看清形势先把那些党附武三思的家伙都杀了,谁知道这位太子舍本逐末,居然会跑到凌波的平康坊去,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如今朝局重新稳固,再谈这些已经是没用了。所幸那些构陷他父亲李旦的人不知道他那一夜也在风口浪尖上飘荡,否则事情就更糟糕了。

“父王为人宽厚恭谨,除了那些奸徒之外,百官对此事都不会撒手不管,料想应该是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