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了算时间,大概就是他爸爸去世之后没多久。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嫌那儿钱少?”

陆优挺坦然地点头:“嗯。”

他下锅了一碟面条,不经意地问我:“付安东有女朋友了。你俩现在算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一边吃着肥牛一边说:“朋友。”

陆优显然不相信:“朋友会在情人节送玫瑰花?”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花是别人送的。你觉得我和阿东能是什么?”

陆优好像很在意付安东,在我俩住一块的时候,每回我多提了几次付安东的事,他就要不耐烦,他像是刻意地在他和付安东之间划了条清晰的界限。

他想了一会:“不清楚,我以为你俩还好着。”

这个说法有点可笑,我不想澄清我和付安东的关系,如果陆优曾经信任我,他就不会在没有和我确认过我和付安东有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就一棒子把我们打死。或许他不能够理解那个时候我多么需要有人在我身旁,但既然这个人不是他,他也没有资格指责别人。我顺着他的意思说:“我俩早分了啊,这都是多早以前在伦敦的事了。”

他好像很纠结于这件事,良久没有再接话。

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吃涮羊肉,这顿饭吃得口无遮拦,最后捧着肚子出了火锅店。

要不然你给我讲讲王舒吧

路过B大校园门口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提议去学校里逛一圈消消食。这时候近黄昏,校园在这个闹市里显得额外宁静和单纯。漫步走到图书馆门前的时候,我驻足了一会,眼前有不少学生抱着书进进出出。

图书馆旁边架起了宣传海报:十佳歌手海选开始了。

学生情侣骑着自行车悠悠地经过。长廊两旁的梧桐树发了新芽,开始郁郁葱葱地伸展枝叶。我转身看陆优,他正出神地看着图书馆二层的空中走廊,若有所思。

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里面西装革履,系的是浅蓝色的领带,挺清爽的短发,浅色的镜框把他的肤色衬得很白,斯文的样子,一如年前的学生模样。

我想起那个暴雨大作的晚上,图书馆闭馆之后,我躲在屋檐下避雨,陆优穿着黑色短袖和卡其色长裤,推着自行车停在我前面,把他的伞递给我说:坐上来,他用自行车载着我回宿舍,不过十分钟的距离我们像是走了很久很久;我想起对他的表白,仓促而且语无伦次,而他苦恼而惊讶的表情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让我为此伤心了很久。

那个时候的图书馆是个浪漫的地方,我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和他坐在一起,借口请教问题就为了能够和他说话,即便说不上话,也会装作伏案睡觉的时候用眼睛偷瞄他。他自习的时候真认真啊,笼罩在午后金色的阳光里,美好而迷人。

我还想起在我和刘柏书建立起莫明而模糊的关系之后,总是期望能够在图书馆遇到陆优的那种心情,我特别期待不期而遇,我甚至希望他能看见我和刘柏书在一块,这样或许他心里会有一丁点的失落?

我这个岁数的人逛校园就是徒增伤感,我不知道身旁这个人变了多少,不知道在别人对他说喜欢他的时候他还会不会脸红,不知道他会不会触景伤情,可是我知道自己变了,不会为他的一言一行去喜怒哀乐,不想费心去了解过去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会不会想起我、他身边换了几个人,仔细算计着自己每一分付出可能得到的回报和风险,没有莫明的冲动,只有应景而生的寂寞。

我们坐在图书馆后面的长椅上,像一对情侣。

我先打破沉默:“陆优,你会不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他微微点头:“会啊。”

“那时候你觉得开心吗?”

他低头想了想:“开心。”

人是有选择性的记忆,我能回想起来的大多是悲伤的片段,但却依旧会恋恋不舍,觉得它依旧美好。

他转头问我:“你呢?”

我看着远处的教学楼,平静地说:“我也会。其实我不想主动回忆我们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但有些时候,那些片段会主动钻进你脑子里,挥也挥不去。我不觉得很开心,因为那次恋爱我谈得很累。”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喜欢我,心里很自卑。”

他望着我,良久才说:“你想要我怎么喜欢你?”

“不知道,就跟别人男朋友一样吧,主动给我打电话,陪我说话,一起去看电影…”

他解释了一句:“这些我都做了啊。”

我笑起来:“可是都是我提了之后你才做的。”

他有点苦恼:“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你不说出来我也不知道你要什么。”

我突然挺释然,冲他笑了笑说:“要不然你给我讲讲王舒吧。”

一个人挺难受的,要不然我们一起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平静地谈起王舒,想想她其实挺无辜,被我莫明其妙地怨恨了这么久。

之前我对王舒所有的了解是基于不同信息来源的片段拼凑起来的,今天我总算听到了一个完整版本:王舒和陆优是老乡兼高中同学,陆优的故乡是个小镇,当时同学里只有他们俩考上了中南大学,大学里俩人的接触很多,她算是陆优唯一的女性朋友,后来陆优考上了B大,王舒则在中南大学读了一年硕士,再来北京找工作。

是个挺典型的青梅竹马。

我问他:“那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是她吧。”

他想了挺久,“算是吧,我那个时候接触的女孩子很少。”

逐渐我们都放松下来,可以像朋友一样谈心。我说:“那我追你的时候,你岂不是很矛盾?”

陆优轻声说:“你和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望着远处说:“我对她只是曾经有过好感。”

我说:“但她是因为你到现在也没有结婚,好长时间了。”

陆优沉吟道:“其实王舒之前谈了一个男朋友,后来分了。家里人都挺着急,我们去年的时候就想试试看…”他无奈地笑了笑:“你那时候总因为她跟我发脾气,其实她也没看上我。”

一阵风吹过,落叶散了一地。有点凉,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优起身道:“起风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很萧瑟,看上去很孤单,和我一样。

“陆优”,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要不然我们在一起吧?”我感受到了寂寞,这种孤独的感觉像隆冬的冰雪一样,一点一点地钻进人心里,让人绝望,好像这个世界又要把我抛弃,我不想再被落单,我想有个人可以靠着取暖度过这个冬天。

他愣住,看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

我如实说:“一个人挺难受的,要不然我们一起吧。”

他怔了好久,唇角绽开一抹笑:“好。”

我低声补了一句:“我们可以试试。”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迈了一步把我轻轻地搂在怀里,在我耳边喃喃道:“深深,我真的很想你…”

原来连你都会怕,寂寞果然难耐

没有太多的过渡和铺垫,我和陆优算是在一起了。我们会像普通男女朋友一样约会、吃饭、看电影。他提过一次问我要不要住到他那里被我拒绝之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我能看出来陆优对我们的复合做了很大的努力,他尽量地 时间和我在一起,即便是在项目赶进度的时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他对我越好,这种不安的感觉越强烈,觉得自己好像对他有所亏欠。

清明节的时候,陆优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嘉禾扫墓。

我同意了。

我们搭飞机到长沙,再乘长途汽车到嘉禾。汽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地向后退去,一如我大一寒假独自来嘉禾时的景色,想到一个词:跋山涉水。

他们家变化不大,置换了些家电,洗手池依旧没有热水。

我问他:“你妈妈呢?”

陆优迟疑了一下:“她这几天住在我姐家,帮着带小孩。”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他妈妈不住在家里的原因了,是因为不想见到我。

第二天原定去扫墓,我见到了陆妈妈和他姐姐陆佳。陆妈妈执意不让我和他们同去,因为在她心里觉得我很晦气,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心里的理想儿媳妇从来都不是我。

陆优很为难,拧着眉,用当地话和他妈妈交谈。

我多少也能听懂一些湖南话了,他妈的立场很坚定,就是不喜欢我,理由很多:首先是因为我是单亲家庭,其次是我很任性,当地话叫“作”,在陆优爸爸去世的时候还那样折腾他,接着是我不懂事,最早一次来他们家里的时候连洗碗都显得很嫌气,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佐证。

陆优对他父母一向是好脾气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走到我跟前,犹豫地说:“深深,要不然你在家休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啊。”

他们出去之后,我在镇上随便逛了逛,路过嘉禾一中,走到镇中心的时候刚好碰上赶集,很热闹:狭窄的一条主干道上摆满了摊点,堵得水泄不通,摩托车经过都只好下车推着走,叫卖声和喇叭声混杂着人声,一片喧嚣。

手机铃声响起,是林佑的电话。

他笑着说:“我收到你的明信片了,从九寨沟寄过来的。上次婚礼上太忙,没顾上招待你。”

“你回香港了?”

“对,办完婚礼就回来了。”

我好奇:“蜜月打算去哪度?”

“还没想好。可能会去一趟北京吧,去参观参观故宫。”

我笑:“你在北京那四年大学是白上了吧?在故宫里度蜜月,老佛爷说你真看得起她。”

林佑顿了顿:“上次回北京也很仓促,逛逛故宫看看升旗多有意义啊。对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和他说:“找了个男朋友。”

他竟然很快地猜到:“是上次在B大校园里碰上的那个?陆优。”

“对,你怎么知道?”

“你是天蝎座啊,特别记旧仇。这还是你和我说的。”

我轻叹:“是啊,就是太记仇了,这习惯是不是不好?”

他沉默了挺久,也叹道:“不好。既然都这么记仇了,怎么还能旧情复燃?”

我坦白地说:“因为不想一个人过。”

林佑笑起来:“原来连你都会怕,寂寞果然难耐。”

陆优,不如算了吧

我和他聊了几句就收线了,回到陆优的家里坐了没多久,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门外站着王舒和一个老头。

双方都很意外,王舒愣了愣:“之前和阿姨约了晚上来她家吃饭。”

我看了一眼她身旁的老头,她解释道:“这是我爸。”她看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介绍我的身份,“爸,她…是陆优的朋友。”

我接待他们进门,倒了两杯水。

王舒问道:“他们还没回来呢?”

我只好给陆优打电话,电话不通,三个人冷场了十分钟,门外终于传来了救命的脚步声。

陆优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王舒和她爸爸。

陆妈妈倒是很熟络地和王舒的爸爸聊起天来。王爸爸问她我是谁,她当着我的面说是陆优同事。

两家人的关系融洽得简直胜似一家,我杵在旁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只好借口打电话回了房间。这是陆优的卧室,很小,摆着一张木质单人床,上面的漆剥落了许多。床对面是他的书桌,摆着一些考研书籍和几张老照片。我想打开橱架把照片拿下来看看,无意中碰落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弯腰拾起来,竟然是我的学生证,上面的照片已经有点花了,模糊不清,只大概能看清楚轮廓,我冲镜头笑得挺开心。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这张学生证怎么会在陆优这里,说不定是哪次来嘉禾的时候落在他这了。

之后就是清明节的晚饭了,陆优有所顾虑地和我说:“你要是不高兴,我们就出去吃吧。”

我说:“没事了,你也难得和家里人聚一聚。”

菜是陆优和王舒炒的,厨房我基本就没进过,完全帮不上忙,陆妈妈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王爸爸还不知道我和陆优的事,在饭桌上问他:“你和我家闺女的事什么时候办了?”

陆优担心地看了看我,留有余地地说:“让我们再商量一下吧。”

王爸爸说:“你们俩个小辈真是急死我们了,一拖就从年前拖到年后。陆优,你看看,你外甥都要上小学了。”

饭毕,陆佳和王舒在收拾碗筷,我想着不能白吃白喝,帮忙去洗碗。这时候是晚冬初春,凉水浇在手上透心地冷,不过一会儿,我就冻得双手通红,有点麻木。

散伙之后,陆优在阳台上静静地抽了根烟。我没有拦着他,他心里为难,这我都清楚。如果没有我这一出,他和王舒现在恐怕已经步入正轨了吧。

第二天早晨,我打包好行李,和陆优道别:“我想要不然我先回去吧。”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同意了:“你在北京等我,我会和我妈好好说一说。”

我点头:“好。”

他送我到长途汽车站。等车的人不多,大家都在告别。

他心事重重地望着我:“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深深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认,陆优的眉眼很好看,“陆优,不如算了吧。”

他其实是意料到这样的结局的,依然皱着眉坚持:“给我点时间,我可以说服我妈。”

这场感情就像打仗,起初的时候士气高涨,不计后果地只想赢,拼了命地往前冲,冲得越前伤得越深,后来打败了,想重整旗鼓的时候却发现当初努力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已经可有可无了,曾经不可替代的人,也更替变幻了好几个,最终我临阵脱逃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和我当时苦苦追求的相差甚远,即便很怀念,但不得不承认:逝者如斯,这么多年我们不在一起,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完整的生活圈,而这个圈子里没有我。

“嘀---- 嘀----”司机一直在按喇叭,提示乘客赶紧上车。

我说:“我走了。”

陆优伸手抓住我的手:“要不然别回去了…”

我挣开他的手,上了车,从车窗外往回看。冬尽初春,嘉禾镇一如我大一那年寒假实践见到的一样,阳光灿烂,行人寥寥,宁静如初。司机鸣起长笛,车站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回忆里的那些片段就像是小时候我的第一双皮鞋,浅蓝色圆头羊皮,刚拿到手的时候欢喜不已,细心呵护,没了它就觉得地球不能转;再后来皮鞋多了,鞋柜里挑鞋的时候也还惦念着它,舍不得扔,却也觉得不那么合适了。

我转过头看着前方,车前窗的玻璃前扬起灰尘,马路弯弯折折蔓延至远方,感受到许久未曾有的轻松。

——正文完——

番外

看着校门口风尘仆仆的王舒,陆优有点惊讶,他从自行车上下来,仔细打量眼前的人。虽然是老乡,从小就认识,本科还是校友,但他本科毕业之后也有近半年没有太多她的消息。其实即便在本科的时候,因为他生性腼腆内向,和王舒的接触也仅限于普通朋友的问好交流。

不过半年时间,他记忆里的王舒和眼前的人似乎有所不一样。王舒一直留着一头黑色的长直发,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皮肤比起陆优来不算白,但在嘉禾本地人里已经算白净的了,面颊上有些许雀斑,大学时期她大多数时候穿紧身的牛仔裤和T恤,还有帆布鞋,青春动感。

眼下她的头发烫得有点卷,依然是黑色的发型,穿着一件高领毛衣和昵子短裙,配上黑色中跟的中筒靴,显得老成了许多。

陆优替王舒提着她的包,推着自行车说:“先带你在B大逛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