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姐儿不是说了,小柴胡汤不行,要用大柴胡汤吗?”宋盼儿道,“我让芍药去捡了药来熬?”

顾瑾之反复强调小柴胡汤和大柴胡汤,不仅仅顾延臻记住了,连宋盼儿都记下了。

顾延臻没有接话。

这就是不愿意的意思。

宋盼儿感觉自己的耐性都要用完了!

她的手指攥的有点紧。

“你…你照顾琇哥儿一下,我去去就来。”顾延臻没敢看宋盼儿的眼睛,也没有回答她的提议,把孩子放在床上,起身就快步走了。

他肯定又去找老爷子了。

宋盼儿脸上就浮动着冷笑。

昏淡的烛火,媚而缭绕,宋盼儿就那么冷笑着,有几分寒气渗入。顾琇之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把宋盼儿的表情看在眼里。

他突然拉过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虚弱的身子有点抖,哭声都那么有气无力:“姨娘…”

宋盼儿只当看不见,静静坐在一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喝得很慢。

顾延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老爷子的院子。

老爷子尚未就寝,他仍在著书。

他想再临终前,把自己一生的经历都记载下来,将顾氏医术传给后人。

顾延臻跑来,老爷子抬眸,目光先是一惑,而后就冷漠起来,沉声问他:“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冷漠里透出几分严厉,跟小时候做错了事,父亲教训他一样的口吻。顾延臻下意识有了分害怕。

他道:“爹爹,琇哥儿,琇哥儿又不好了。他吃了药,昏睡了整日,方才醒了喝了点水。我喂他喝粥,两口就吐了。他眼角都泛白了…”

老爷子眉头就蹙了蹙。

他不肯医治顾琇之,除了很不喜欢他之外,也是因为顾琇之的病不算难症。稍微学艺精的大夫,都能诊断,老爷子才放心把孩子推出去。

“吃了什么药?”老爷子问,“谁给看的。”

“是夏家老爷子给看的。”顾延臻见父亲肯问病情,心里升起了希望,“开的小柴胡汤…”

“都病成那样了,还开小柴胡汤?”老爷子声音猛然一提,打断了顾延臻的话,“哪里来的庸医?明日叫人去砸了他的牌匾!用大柴胡汤!”

顾延臻愣了愣。

“还不去?”老爷子声音又高了一成,对顾延臻这幅慌神的样子很生气。

顾延臻回神,忙道是,转身又咚咚跑了。

回去的路上,他自己有点惭愧。早起的时候,因为父亲不肯医治顾琇之,顾延臻心里是很有怨气的,觉得父亲从前不帮他们兄弟谋划,如今也不顾孙子生死,真真冷漠没有亲情。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顾瑾之反复交代大柴胡汤。

肯定是老爷子告诉顾瑾之的!

顾瑾之受了祖父之托,才反复交代。

原来父亲还是关心孙儿的!

他惭愧自己错怪了父亲,

顾延臻很快跑到了外书房,让人去煎药。

半个时辰之后,药煎好了,顾延臻亲自喂了顾琇之喝下去。

孩子喝了药,又昏昏睡了。

顾延臻和宋盼儿皆累的不行,在长榻上打盹。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糊着轻纱的窗牖透进来朦胧的光,晨曦熹微,屋子里有了半点明亮。

宋盼儿每日这个时候起床,她起身,去看了顾琇之。

顾琇之仍在睡。

宋盼儿就梳洗了一番,回了趟内院,看看顾瑾之和顾煊之姐弟俩。

厨房做了早膳,顾瑾之和顾煊之在宋盼儿这边吃饭。

顾瑾之就问:“琇哥儿的病怎样了?”

“还不知道。”宋盼儿提起这件事就有气,“昨日半夜吐了一回,你爹不信我的话,跑去求你祖父。结果,你祖父也说,用大柴胡汤。他回来就乖乖用了。琇哥儿喝了就睡,谁知道如今怎样…”

“娘,八哥会死吗?”顾煊之突然问。

宋盼儿正要回答,顾延臻的小厮司笺跑来说:“夫人,八少爷醒了,又说饿了。三爷给他吃了粥,两刻钟都没吐。三爷让小的告诉夫人一声。”

宋盼儿就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道:“我知道。你去问问三爷,八少爷想吃什么,回来禀我一声,我叫人做了送去。”

司笺道是。

等司笺一走,宋盼儿就撇嘴,继续吃饭,然后回答儿子的话:“你八哥不会死。吃了饭快去念书。”

宋盼儿吃了饭,又去了外书房。

顾琇之喝了药,又吃了碗米粥,精神还好,声音轻轻的叫母亲。

宋盼儿就冲他笑了笑,叮嘱他要快好起来。

半上午的时候,门房上的管事跑来说,夏家的老爷子来给八少爷复诊了。

第038节脱壳

管事把夏家老爷子请到了外书房。

夏家老爷子夏略自,中等身量,又瘦,上了年纪就显得干瘪。

他头发稀朗花白,脸又尖又白。

宋盼儿瞧着这种面相,应该是个刻薄小气之人,心里就很不喜欢他…

跟着夏老爷子来的,是他的大弟子孙柯。孙柯身形颀长,却很瘦。因为太瘦,脸又长,尖嘴猴腮般;直裰穿在身上,怎么看都显得宽松,很是别扭。

宋盼儿今日大概是看谁都不顺眼了。

顾延臻给夏老爷子和孙柯作揖,丝毫没有露出不悦。

宋盼儿也没有避嫌,敷衍着福了福身子。

因为有夫人在场,孙柯有些拘谨,平时的机灵劲顿了减了一半。他不太明白,顾家的女眷为何如此大方,跟着男人会客?

他自然不能猜到,宋盼儿是怕顾延臻吃亏,所以不肯避开,想着帮帮场子。

她都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亲了,还怕人看了去?

丫鬟上了茶,顾延臻陪着喝茶,宋盼儿坐在末位。

夫妻俩却只字不提复诊的话。

夏老爷子更是不快,心里飞速转着:他亲自登门,顾延臻哪怕不受宠若惊,也该道谢,怎么一副平淡模样?

家里有爵位就了不起?要是真的有本事,跑到延陵来做什么?

夏老爷子心里暗暗冷笑。

他也没有开口。

孙柯见场面有些冷了,就笑着暖场,问顾延臻:“顾三爷,不知道少爷吃了药,病情如何了?”

顾延臻就笑,有些说不出口。

他心地很软,又看夏老爷子一把年纪,当着夏老爷子的面说他看错了病,用错了药,怕老爷子面上过不去。所以顾延臻不知道如何启齿。

“不太好!”宋盼儿见顾延臻迟钝了片刻,知道他定会说些违心的好听话,立马就接了话头。

夏老爷子捧着茶盏的手一顿。

孙柯也不解看着顾延臻。

顾延臻来不及阻拦,宋盼儿又轻声说道:“昨日吃了药,睡了大半日。夜里醒来,喝了点水就吐…”

夏老爷子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

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他当宋盼儿在胡说八道!

从顾延臻抱着孩子去了夏家百草厅开始,就是个阴谋吧?

“一剂药,虽说不能瘥愈,也能有些疗效。又呕吐这样的事,许是太太记错了了吧?”夏老爷子声音很冷,带着几分威严怒意。

宋盼儿一听这话就来气。

平日里都是她刺刮别人,何曾受过别人这等冷嘲热讽?倘若受了,宋盼儿一般要当场还击回去。

“一剂药瘥愈?”宋盼儿声音轻柔,带着笑,“老爷子,您何时有过这种本事?”

夏略自是因为年纪在杏林界数长辈,大家尊称他一声老爷子。

至于医术,真的乏善可陈。

比起宋盼儿这么直接的讽刺,夏老爷子方才的话,真算客气的。

所以他气得肺都炸了:什么国公府的太太,市井泼妇也似!

听了宋盼儿的话,想起前些日子他看胡婕的喉痹、判定为死症,然后被顾瑾之救活,他受了不少嘲讽,新仇旧恨就一起涌上了心头。

因为生气,他苍白的脸顿时紫红了一片,豁然起身,质问顾延臻:“顾三爷,你们府上内外不分的?咱们爷们说话,哪里来的聒噪?”

这是说他们男人说话,宋盼儿跟着插嘴,没有规矩。

宋盼儿向来也不是温婉贤淑、胆小怯懦的主儿,她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在男人面前低一头。

要是其他女人,被夏老爷子这么一骂,只怕羞死了,脸都会红破。

宋盼儿依旧笑容不变,丝毫不动怒。

“老爷子,我们府上不及您家门第高。您若是有暇,教教我们晚辈规矩。宋氏不懂事,倘若做错了什么,您给赔不是了。”宋盼儿笑着说道,又起身跟夏老爷子行了一礼。

这话就把人刺得面红耳赤。

好似夏老爷子三成力打过来,宋盼儿十二成的力反击。不仅仅是老爷子,孙柯的脸怒红了。

顾延臻也起身,挡在宋盼儿面前,暗暗用手肘拐了宋盼儿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

宋盼儿就笑眯眯退后几步。

她该说的都说完了。

“夏老误会了,拙荆不曾记错。犬子昨夜吃了药,的确呕吐不止。”顾延臻看着夏略自和孙柯都是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话,更是火上添油。

看着这师徒俩额头青筋都突出来的模样,顾延臻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倘若再说,是父亲看好了顾琇之,夏老爷子会不会以为,顾延臻是去找茬的,故意给他难堪?

因为宋盼儿侮辱夏略自在先,顾延臻后面的话只得跟着变了:“…而后吃了小女开的方子,才止住了呕吐。”

应该用大柴胡汤,是顾瑾之先告诉顾延臻的,虽然顾延臻深信那是父亲的诊断,而不是顾瑾之。

夏略自的脸更加难看。

越说越错,顾延臻只得道:“夏老,还请您再看看…”

说着,就把夏略自和孙柯往暖阁里引。

宋盼儿趁机就退了下去。

夏略自和孙柯都憋着一口浊气,跟着顾延臻进了暖阁。他们是来打顾世飞的脸的,哪里知道真的着了顾家的套儿!

夏略自气得半死。

顾家说用错了药就是用错了药?夏略自要亲自瞧瞧才行。

敢用谎言侮辱他?

当他夏家好惹吗?

他要亲眼看看,跟顾世飞辩证一番!

书房的暖阁,墙角摆了盆海棠,无香味,却是颜色灼热盛绽,映衬着八扇黄杨木托山水屏风,点缀了娟秀,给室内添了生机。

顾琇之躺在罗汉床上,阖眼假寐。

方才外头有说话声,他都听到了。

脚步声进来,他就睁开了眼,不解看着来客,猜测来客的身份。

顾延臻就跟他说,这是大夫,来给他瞧病。

顾琇之很乖巧的点头。

夏老爷子瞧着这孩子的气色好转了些,分明就是用了他的药起效,还敢说用了大柴胡汤!

当他是个辩证不明的瞎子吗?

顾家想诬陷他医术不济,没那么容易的!

顾延臻请他再复诊的时候,夏略自态度就认真了几分,看了看孩子的舌苔,然后认真号脉…

只是,这脉象…

他突然感觉后背有些凉意涌了上来。

这脉象洪大而实,分明就是阳明症。

面色上显露出来的是少阳症,脉象却又阳明症,这就是少阳阳明并证…

夏略自只感觉搭在顾琇之脉息上的手,半晌收不回来!

他若不是昨日生气,又被大弟子孙柯吹捧,也不会那么急着在子弟们面前显摆,不号脉就断诊!

不号脉就断诊,多么威风!

如今看来,这威风没有耍成!

偏偏他又受了孙柯的鼓动,亲自上门复诊,想会会顾世飞,给他点颜色瞧瞧。哪里知道…

不仅仅是后背凉,现在夏略自全身都凉。

怎么办,这该如何收场!

夏略自眼睛转了转去,冷汗就沿着额头滑了下来。

他这样,倒把顾延臻吓了一跳,忙问:“夏老,犬子的病,是不是有了反复?”

要是旁人家,还能糊弄糊弄!顾家老爷子是做过御医的,要是现在回答了有反复,不是把自己的脸主动伸给别人打吗?

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老爷子额头的汗越来越多。

“恩师,恩师,您怎么了?”孙柯大急,上前扶住了夏略自的肩头。

夏略自一时间想不到如何脱身,眼前一黑,装昏了过去。

这吓坏了孙柯和顾延臻。

两人大惊失色:怎么好好的就昏倒了?夏老爷子已经六十整,已是高龄了,会不会就这么去了?

可不能死在顾家啊!

顾延臻急,孙柯更急。

老爷子是孙柯带出来的,万一死了,他怎么跟夏家交代?

这根本就说不清啊!

“怎么了?”他们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门口有个清脆的女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