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申四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这是不是就是顾瑾之让用开水泡的缘故?开水泡,姜半夏的药性能散发出来,毒性滞留药内?

总之,在秦申四看来,这方子有些剑走偏锋,是一峻剂。

“秦太医,怎么了?”陈伯见他愣神,就出声问他。虽然陈伯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可是见秦申四呆住不说话,屋内安静得有些尴尬,他只得出声。

秦申四回神,没有回答陈伯,反而看了眼顾瑾之。

顾瑾之就微微点头:“没关系的,秦太医。你放心给陈公子用,责任在我身上。”

所谓名医,敢用险峻,起意想不到的疗效,一战成名。

秦申四这些年不受公主待见,就是他太过于小心,用药保守,以至于总不能及时解公主病痛。一次两次,公主就恼了,而后只找赵道元,他这个御医反而成了空架子。

如今,他的毛病又犯了!

这样下去,就算开了百草厅,将来也是庸庸碌碌,不能光大祖业。

他一狠心,把药方交到了陈伯手里,笑着道:“陈伯,您去替公子抓药吧。记得顾小姐的叮嘱,回去千万别煎剂,用开水泡…”

“夜里睡前,定要再喝一回。”顾瑾之又叮嘱一句。

陈伯接了药方,满心的不悦,心想你为了哄孩子,拿我们的命开玩笑?

他且待发火,陈公子轻轻接过了药方,笑着起身,给顾瑾之作揖。

他亲自去抓药。

陈伯脸上起了忧虑,急忙道:“少爷…”

陈公子不理会他,阔步走了出去。

秦申四就送他去了大堂。

第046节扬声

七月中下旬的骄阳似火团,照在高大浓密的梧桐树上,地下投了斑驳照影,若碎金铺地。

林影生烟,草木萎顿,奄奄伏地…

送走陈公子之后,秦申四留顾瑾之父女俩吃饭。

“后头有两间干净的厢房,我已经叫人去取冰。三爷和七小姐不如吃了饭,歇个午觉,等下午阴凉些再回去。这天儿,别说人了,马都受不起,青石板路能烫破皮。”秦申四道。

顾延臻想着回去还是念书,枯燥无趣,又瞧了瞧外头似翻到了火盆的日头,就点点头:“那叨扰秦太医了!”

秦申四道:“往日请都请不来!只是地方寒酸,三爷别嫌弃。”然后又喊了个小药童,让他去趟马原巷,把顾延臻和顾瑾之留在这里吃饭的事告诉三夫人,免得三夫人记挂。

顾瑾之就笑:“别为难这孩子了!外头那么热,何苦让他跑一趟?我和爹爹来您这里,娘亲是知道的。她又也知道我贪玩好吃,吃了饭再回去无碍…”

秦申四就笑,只得作罢,让那个小药童出去忙活。

百草厅后面,有个小巧的院子,院子里七八间小厢房,微带苦涩的药香溅出了,顾延臻不经意捂了捂鼻子。转而他瞧着顾瑾之享受般吸了口气,忍不住笑出声,对秦申四说:“我家这姐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这药味,她觉得香呢…”

秦申四笑起来:“我从前是闻不得的,后来才渐渐好些。七小姐果然跟我等不同…”

顾瑾之也笑。

午膳是去八馐斋叫的。

顾瑾之旁的没多吃,酸笋鸭汤喝了一碗;而后觉得意犹未尽,又喝了半碗。天气热,她脾胃都不怎么动了,唯独爱酸笋的味儿。

秦申四就记下了。

吃了饭,顾瑾之去间搁了冰的干净厢房歇午觉,顾延臻和秦申四在隔壁聊天。

顾延臻没有读过医经,可秦申四却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两人又都是在京师长大,于是从经史子集聊到京师的风土人情。都是从京师到延陵府,两人感触相似,居然越聊越起劲。

走的时候,顾延臻再不喊秦申四叫秦太医,而是喊他的表字“梅卿”,秦申四也不叫顾三爷,而是喊顾延臻的表字“至也”。

而后,两人也常来常往。顾延臻说秦梅卿忠厚,秦梅卿说顾延臻学问扎实,为人光明,两人成了挚友,这是后话了。

————————

顾瑾之开了药方,陈煜朝拿了回去,先用开水泡了一回。

看着茶壶里散发出来的淡淡药气,那位老者胆战心惊。

他又劝陈煜朝:“王爷,您不能喝!万一那姓秦的太医是被人收买,要害王爷的命?咱们千里迢迢逃到这里,再过几个月就能进京面圣了,圣主定会替陈家做主!王爷且不能有事。安南国的百姓,就靠王爷了…”

陈煜朝却是轻轻摇头,指了指墙壁,让他噤声,小小有人偷听。

这位老者叫姜通,并非陈伯。

他警惕看了眼窗外,竖起耳朵听。

没有听到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而这时,陈煜朝已经将泡好的药水喝了下去。

病了半个多月,他是没了耐性的。

要不是秦申四是明慧公主的太医,而他又想见见明慧公主,他早就换了大夫。

那个女娃娃…不知为何,她那么小,可眼睛里那么自信又笃定,像个沉淀了岁月的老者,让陈煜朝心里起了涟漪:她的药定能治好他!

那个女娃娃有这样的自信,陈煜朝便愿意付出点希望。

姜通再劝,已是无益。

夜里临睡前,陈煜朝又泡了一壶,还烫嘴的时候就喝了下去,然后发了一身汗。

他睡眠素来就轻。而这夜,居然安睡得很沉,做了一夜的梦。

光刀剑影,血泊王庭。

处处都是哭啼、惨叫,空气里布满了血腥的气息。

“王弟,救救孤王…”他仿佛听到了兄长这样撕心裂肺的喊声。

“王弟快走,去圣朝告御状…”他也听到了嫂子这样的催促,然后,她的脸就布满了鲜血。

陈煜朝猛然就惊醒。

心紧紧揪起来,满头的大汗,陈煜朝好似透不过气,他大口大口喘息。

在他床前安置了长榻的姜通听到动静,也一下子就醒了。

他起身,看着陈煜朝脸色有异,大惊,忙上前急声问:“王爷,您怎么了?”

他又喊王爷。

陈煜朝看向他,眸子里多了份戒备:“小心隔墙有耳!”

话音一落,主仆俩同时惊呆了。

空气里放佛有什么薄薄的脆壳,两人都不敢动,生怕一下子碰碎…那脆壳,就是他们的希望吗?

“姜大人?”半晌,陈煜朝压低了声音,试探着喊了一声。

声音虽然很轻,却能听到。

姜通老泪纵横,连忙跪下给陈煜朝磕头:“少爷,您大好了,您都大好了!”他再也没有压抑,呜呜哭起来。

他的哭声,让陈煜朝眼睛有些湿。

他又轻声说:“陈伯,快别哭。我已经好了。”

声音有点哑,但是能发出来…

两人感动不已。

胡乱吃了早饭,两人又往秦氏百草堂赶去,想亲自去给秦申四道谢。还有,那个女娃娃道谢。

“少爷,圣朝果然藏龙卧虎!那么小的女娃娃,比太医都厉害!城里的百姓,说起秦太医,都说他医术好,比其他大夫有能耐。那个女娃娃却比秦太医还有本书。”姜通感叹,“您说,她师傅得多强?”

“秦太医不是说,那个女娃娃是家里的祖父教授么?”陈煜朝轻笑着,“我曾听人说,圣朝有些神医,医术精湛,能起死回生。那女娃娃的师傅,定是神医了。”

姜通就赞同的点点头。

不过,她小小年纪能学成如此功力,更是天资不凡的!

两人到了秦氏百草堂的时候,百草堂刚刚开门不久。

秦申四正在大堂和坐堂先生、掌柜的说话。

看到陈煜朝来,秦申四心里也打鼓:好事坏事?

却听到陈煜朝声音低沉说:“秦太医…”

这十来天,两人虽每日见面,可秦申四从未听过他说话。

他愣住了:真的就好了?至于这么神吗?

“秦太医,晚生陈风,多谢太医妙手回春。”陈煜朝给秦太医作揖,顺便替自己编了个名字。

反正旁人只会叫他陈公子,或者陈少爷。

“不敢当,不敢当!”秦申四连连摇头,“是顾小姐的药!恭喜陈公子!”

第047节道谢

天气太热,幼学里放了五天的小假。

顾煊之和顾琇之都不用上学,两人整日在宋盼儿的院子里。

宋盼儿看着顾琇之就讨厌,恨不能立马把他送到外院去,眼不见为净。

可顾延臻说,外院也热,反而是宋盼儿这院子凉快。他让顾琇之过了酷夏再出去。

哪里是这里凉快?分明就是想宋盼儿能对顾琇之改观,别总记恨他,孩子又没做错什么!

可惜,顾延臻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宋盼儿。

这孩子不在宋盼儿跟前恶心她,她也许还能记他的好;天天在眼前,瞧着就生气,再好也打了折扣。

偏偏顾延臻不懂。

顾煊之年纪小,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母亲神色有异,父亲和八哥又战战兢兢的,他也跟着害怕,就跑去了顾瑾之那边。

只有七姐最和气。

顾瑾之没事做,就跟着祝妈妈和刺绣师傅学起了女红。

屋子里搁了冰,还有霓裳、幼荷等几个丫鬟帮着打扇,仍觉得热。

她女红原本就薄弱,祝妈妈和绣娘又一左一右跟监视犯人般瞧着她,哪里不对立马指正,顾瑾之也弄得紧张起来。

一紧张,就越发不如了。

越不如,绣娘就越要说。

顾瑾之就满头大汗,手被刺破了好几处,血珠崩了出来。偏偏祝妈妈和绣娘不以为意,谁家姑娘做刺绣,手上不要扎几针?

扎针也不是坏事,知道疼才会知道用心。

顾瑾之自己吮吸了血珠,继续做着。

正是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顾煊之就跑了进来,解了顾瑾之的围。

她丢了针线,起身一把抱了顾煊之,笑着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跑来了?你的乳娘呢?”

煊哥儿的乳娘甄妈妈后脚也进了门。因为煊哥儿跑得急,她也跟着跑,生怕丢了,此刻正气喘吁吁。又因为胖,一身都汗湿了,水珠儿沿着鬓角低落。

“七小姐,九少爷跑得太快了…”她跟顾瑾之解释,生怕顾瑾之怪罪她失职。

顾瑾之笑笑,道:“煊哥儿又顽皮了。”然后道,“妈妈身上都汗湿了,快进来凉快凉快。”

然后吩咐祝妈妈,寻见衣裳给甄妈妈换了。

甄妈妈的衣裳是真的能滴出水来。

然后又吩咐葳蕤和幼荷她们,去端了冰湃的绿豆汤来给甄妈妈和顾煊之。

顾瑾之把顾煊之抱到了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坐了。他一张小脸,不知道是热还的是晒的,通红,瞧着可怜兮兮的。

她一边替他擦汗,一边用扇子替他打风,又问他:“怎么不在娘那里,跑到这儿来了?天这么热,晒着了可怎么好?”

顾煊之嘟起小嘴,低垂了眼帘才低声说:“爹爹和八哥在娘那里…娘不高兴…”

他也知道宋盼儿不高兴的原因是顾琇之。

顾瑾之就笑着搂了他,道:“我这里也凉快!等会儿叫祝妈妈给咱们做牛乳菱粉糕,可好?”

上次弄回来的菱角,没有用完的,厨房上的管事妈妈剁开了硬壳,把菱角米弄出来晒干,然后磨成了粉,送给了顾瑾之这里。

顾瑾之几次想吃,而后又因为功课多而忘记了。

今日正好煊哥儿在这里,两人就享享口福。

只是为难了祝妈妈,这么热的天要下厨。

煊哥儿笑起来,眼睛弯起来,似繁星明亮璀璨,道:“我最喜欢吃菱粉糕!七姐,你这里还有新鲜的菱角吗?”

顾瑾之就笑:“没有的!天这样热,庄子上没给送。过几日让娘派人去讨,让他们送些菱角、莲蓬和鸡头果来,好不好?”

煊哥儿连忙点头,说好,那眸子里露出来的馋嘴模样,可爱之极。

顾瑾之就搂了他。

丫鬟们帮着打扇,煊哥儿喝了碗冰湃的绿豆汤,一会儿就凉快下来。

祝妈妈果真去给他们做牛乳菱粉糕。

还没有做好,父亲身边的小厮司笺跑了来,对顾瑾之道:“七小姐,有大好事!秦太医带着那位陈公子,来给您谢恩!那位陈公子的失音症已经好了。三爷和夫人请您过去瞧瞧。”

顾瑾之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心里有些犹豫。

司笺又道:“小的带了竹椅小敞轿来,七小姐坐了轿子去,不费事的。”

煊哥儿却拽着顾瑾之的衣袖。

顾瑾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低声笑着说:“煊哥儿,你留在这里,等祝妈妈做好了菱粉糕吃。我去瞧瞧,一会儿回来。”

煊哥儿撇嘴,有些不乐意。

“菱粉糕给我留点…”顾瑾之又说。

煊哥儿就连忙重重点头:“我等七姐回来吃。”

顾瑾之说好。

她跟着司笺,去了母亲那边的院子。

陈公子和他的下人今日都换了身绸子直裰,瞧着更加精神。秦太医也陪着来了。

陈公子眼尖,看到顾瑾之进来,他先起了身。

待顾瑾之进了内室,他给顾瑾之作揖:“顾小姐,多谢您的救治之恩,让陈风声音得扬。”

原来他叫陈风,顾瑾之心想,是个假名吧?

她之笑着,福身还了一礼,道:“陈公子误会了。你应该谢秦太医。他的方子治好了公子的病根。我的方子,仅仅是宣了肺气,最是不值一提!倘若公子吃秦太医的方子,再过五六日,也能痊愈。”

陈公子微讶,而后又明白过来,眼底多了份笑意。

他已经好了,所以顾瑾之说的是维护之词还是实情已经不得而知。而这位姑娘,年纪小小,做事却周到圆滑,让陈公子心里微荡。

他依言给秦太医作揖,又是道谢。

秦太医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几斤几两最是清楚,偏偏顾瑾之一本正经夸他,就像当初在公主府那样。她倒是不贪名利,秦太医却过意不去。

好似自己盗了别人应得的。

“七小姐太过自谦了!”秦申四连忙道,“都是七小姐妙手回春,治好了公子。在下当不起公子的谢。”

两人推来推去的,陈公子倒是笑了,道:“那晚生给顾七小姐和秦太医作揖,一并谢了!”

他深深弯下腰,道了谢。

宋盼儿看得眉开眼笑,很是高兴。

顾延臻略有所思,他看顾瑾之的眼神,多了份耐人寻味。这次他可是一清二楚,顾瑾之没有向任何人请教,自己就治好了陈公子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