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百草厅的坐堂先生都自己请辞了。

那百草厅迟早也要关门歇业。

秦申四不仅仅怕像夏家那样,砸了口碑,更怕那位病人来历不明。要是真有大来头,惹了他到时候不仅仅是砸口碑,可能连性命也搭上去。

他做太医的时候,见过那么些达官贵人,像那位病人,虽然不能说话,可气度涵养不俗。

就是他身边的下人,都是出口成章,一副大儒之风。秦申四的药一直不起效,他们主仆说话也不急躁,只是劝他慢慢来,再想想别的法儿。

正常人都骂街的,偏偏这对主仆一点不悦都不透…

这种人,秦申四还真不敢断言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不能得罪。

“没有,没有!”顾瑾之笑着,“我也没过那位病人,不知病情,恐怕帮不上您的忙。”

“那位病者那边,见一面容易。”秦申四忙道,“就是不知七小姐是否能赏脸?”

他说话的时候,瞟了眼陪坐的顾延臻。

顾延臻也看顾瑾之的脸色。

她跟平常一样,眉眼清俊,笑容纯净,脸小小的,笑起来还是娃娃的模样。可那份从容自信,又透出成熟干练,顾延臻有点发怔。

老爷子不在家,顾瑾之没人请教,她真的能治病吗?

孩子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声,总不能也毁了吧?

哪怕是虚假的,孩子高兴也值得…

那么,这个恶人,就自己这个父亲来做吧。

“秦太医,你们杏林不是总说,未出师不能出诊?”顾延臻道,声音里透出几分不满,“我们家瑾姐儿没有出师…”

他只得又拿这话来说。

他隐约记得自己说过好几次顾瑾之尚未出师,不值得信任。

虽然是实话,却不好听。忠言逆耳,女儿会不会觉得父亲不疼她?

顾延臻就有了几分担心,望向顾瑾之。

顾瑾之倒没有失落,她笑盈盈的,起身拉顾延臻的手,道:“爹爹,我好久没出门了…秦太医的百草厅开业,我也没去瞧过。咱们瞧瞧去,可好?”

她眸子清湛,盈盈能映衬出人影。

神态里满是渴求。

顾延臻最是心软的,看着秦申四请的有诚意,顾瑾之又想去,只得答应。他心想,顾瑾之得公主的喜欢,哪怕她看错了,秦申四都会隐瞒一二吧?

毕竟顾瑾之身后是顾老爷子,秦申四巴结的,就是顾老爷子。

这样一想,顾延臻心里就踏实了些。

他对秦申四道:“秦太医略坐,容我们更衣。”

秦申四忙起身作揖,道谢。

两刻钟后,一辆朱轮华盖马车,缓缓驶出,后面跟着另外一辆华盖马车,径直往南门大街的秦氏百草堂去了。

顾延臻隐约有几分担忧,他叮嘱顾瑾之:“瑾姐儿,多说多错。你只是个孩子,到时候随便寻个借口,咱们就回来。”

然后又道,“你如今跟着祖父学医,倘或你治不好病者,旁人会猜疑你祖父的。你想别人说祖父乃是庸才?”

连哄带吓,怕顾瑾之为了出风头,反而自己给自己闹笑话。

“知道!”顾瑾之脆脆说道,也像个小孩子一样。

父亲把她当成小孩,她就用小孩的口吻回答。

顾延臻就很满意,说了句瑾姐儿真乖。

秦申四的马车绕近路,先回了百草厅。

他吩咐跑堂的小药童去请了那位客人来,又准备好茶水接待顾瑾之父女。

等顾瑾之和顾延臻的马车到了,秦申四亲自在门口等待。

顾延臻下了马车,又反身把女儿抱了下来。

父女俩进了秦氏百草堂。

秦氏百草堂,三进的临街铺子,门扇大开。大堂有两位坐堂先生,一位掌柜,数名小药童兼跑堂。大堂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柜台后面,摆着高大的药柜,药柜触及屋顶,至少三人高;药柜上琳琅满目的抽屉,抽屉上皆用铜牌镌刻着药材的名字。

掌柜和伙计从坐堂先生手里接了药方,络绎不绝从药柜抽屉里取药。

抽屉打开,便有清香四溢。

顾瑾之吸了一口气,这味道好熟悉。

她很久没进过药铺了。

顾延臻则有些伤感:他们家原先也有间药铺,比这个还有华丽,生意比这个好。要不是二哥总贪药铺里的私帐,父亲也不会把药铺关了…

心念转动间,秦申四撩起西侧银红色软帘,请顾瑾之和顾延臻入内室说话。

“略等一等,伙计已经去请那位病者。”秦申四亲手给顾延臻和顾瑾之奉茶。

顾瑾之忙起身,接在手里。

“这药铺兴隆得很。”顾瑾之道。

“都是托公主的福。”秦申四笑着道。他眉宇间也有些得意。

大约过了一刻钟,伙计才进来说,那位病者到了。

秦申四亲自迎了出去。

而后,软帘撩起,顾瑾之看到一张年轻的脸。

来人大约十七八岁,天庭饱满,浓眉星目,眸光璀璨,鼻梁高悬,薄唇有淡淡笑意,是个很俊朗的年轻公子。

他身后,跟着个老者,五十来岁的年纪,穿着的青布直裰还打了补丁,瞧着却舒服。他衣着整齐,干净,一丝不苟。

“这位就是陈公子。”秦申四给顾延臻和顾瑾之介绍。

顾延臻父女起身,跟陈公子见了礼。

陈公子微笑,一口整齐的牙,眼睛弯起来,笑容倜傥俊美。

他不能发声,跟着还了礼。

彼此坐下之后,秦申四对陈公子道:“陈公子,在下无能,治了十来日都未能替您祛病…”

陈公子就摆摆手,又露出一个笑容。

他身边的老者就开口说:“我家公子说不必在意,他很信任秦太医,请务必寻出良方…”

陈公子就点头,肯定了老者的说辞。

秦申四面露惭愧。

这么些日子以为,这位陈公子和这位老者,一直都是这种宽容的态度,让秦申四进退不得。

“…在下学艺不精。”秦申四道,“不过,在下的恩师乃是驰名天下的神医。这位是恩师的孙女,也是恩师唯一的闭门弟子。陈公子倘或信任在下,能否让顾小姐替您把把脉?”

秦申四说完,把手指向了顾瑾之。

陈公子和仆人的目光就顺势落到了顾瑾之身上。

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子,脸色青涩未褪,大约十岁上下。她眉目清秀,神态自若,回视这对主仆。

饶是陈公子好涵养,眉头也轻蹙了一下。

那位仆人更是露出惊讶表情。

“秦太医…”那位仆人为难,转头去看秦申四,“咳,顾小姐年幼,出师了不曾?”

“顾小姐虽然年幼,却聪敏,幼承家学,本事了得!”秦申四说的一副与有荣焉,“陈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他说得很肯定又骄傲,丝毫不像是拉人充数的。

陈伯眉头蹙得更深。

陈公子却轻轻碰了碰陈伯的胳膊,微微点头。

他同意让顾小姐瞧。

陈伯虽然蹙眉,却不敢反驳,恭敬道是。

那神态敬重万分。

第045节峻剂

顾瑾之此次来,就是帮秦申四的。

她往陈公子脸上看了几眼,观察其气色。

陈公子笑着,神态自若任由顾瑾之打量。

顾延臻却觉得不妥。他轻咳,给顾瑾之递眼色,提醒她别忘了刚刚在马车上跟她说过的话。

顾瑾之轻轻点头,示意她明白的。

“我不曾出师,只读了几年医经。若公子相信我,我先替公子把把脉。”顾瑾之道。

陈公子就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很鼓励般,同意了她的话。

秦申四就忙起身,把陈公子身边的位置让给了顾瑾之,道:“劳烦七小姐。”他对顾瑾之很恭敬。

他感念当初顾瑾之的维护,才有而后明慧公主的赏赐和另眼;今日能重开秦氏百草堂,也是托了公主的福。

而这一切都是顾瑾之替他牵线搭桥,否则他仍是公主府籍籍无名的太医,连那个赵道元老道士都不如。要不是赵道元上京,公主有疾也不会请他。

秦申四知道,顾瑾之年纪小,容易被人怀疑能力。

所以他自己先尊敬顾瑾之,抬高顾瑾之的地位。

顾瑾之替他铺路过,他自然要回报。

果然,陈伯看到秦申四像尊重师长一样对待顾瑾之,看顾瑾之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探究。

顾瑾之已经坐下,认真为陈公子号脉。

顾延臻在一旁颇为忧心:女儿这是成心要显摆一番?

仔细想来,顾瑾之似乎从来不故意藏什么,也不故意去展示什么。

该到了她需要出手的时候,她不介意恶语相对,尽可能救人一命。这到底是天生的古道热肠,还是谨记了医者治病救人的天职?

这位陈公子有病,秦申四又求她,她甚至没有推脱,就直接来了。

秦申四已经知道了她有本事,她又不需要再显摆…

顾延臻又看了女儿几眼:会不会将来跟老爷子越来越像,脾气越来越古怪?

这病,她真的会看?

顾延臻心里兜兜转转的,正在想如果女儿不会看,他应该如何替女儿遮掩,才能让女儿不难堪的时候。

然后,他就听到顾瑾之声音柔和对那位陈公子道:“我开了方子给你,你去抓药。不用煎服,回去用开水泡了,趁热喝下去,能出汗最好。回去喝一回,夜里睡前再喝一回,明早起来,声音就好了…”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脸上皆有变化。

陈公子那温醇的笑容里,也添了几分不解:他从来不知道,药还有用开水泡。打小喝药就是用药罐煎,否则药性怎能发出来?

这女娃娃,真的懂药理吗?

普通的大夫都不会如此吧?

陈公子的下人陈伯则摇头,拿眼睛看秦申四,脸上露出了失望。

秦申四何尝不是心里突了一下?

顾瑾之把话说的太满了,这是大忌。

他学医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告诉他:哪怕能千真万确知道病家的病因,也知道治疗法子,说话的时候千万记得柔和,不能断言说几日能好。

好就好了,不好就是砸招牌。

大夫又不是神仙,病者的身体只能看个大概,何时能好,这岂能断言的?

要是病家逼问何时能瘥,也要用话搪塞:三五日再来看看;喝了这几剂药再说等等…

哪有顾瑾之这样的,病家还没问,她就自己说明日能扬声。

明日真能扬声,自然是她医术高超;倘或不能呢?

况且,用开水泡药…

医经上也没这么说过。

秦申四脑子里乱了一瞬间,忙笑着起身,出去找坐堂的先生,要了笔墨纸砚来,让顾瑾之开方子。

他问都没问一声,好似顾瑾之说的稀松平常。

可刚刚顾瑾之话音刚落,秦申四脸上的确有惊讶的。

陈伯和陈公子都明白:这位秦太医,把这位顾小姐当菩萨一样供着。哪怕顾小姐说错了什么,他都会兜着。

难道这顾小姐大有来头?不过是十来岁的丫头,竟然能让秦申四如此替她遮拦。

秦申四可是公主府的人,且有六品太医官职在身。

主仆俩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些异色。

顾延臻同样大惊。他虽然不通医理,可也活了这么几十年,从未听闻过用开水泡药的…

她当药材是茶?

而身为太医的秦申四居然不拦着…

秦申四要干嘛?

顾延臻顿时就对秦申四有了怀疑。

而秦申四,笑眯眯端了张放着笔墨纸砚的小几进来,顾延臻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

秦申四用心不良,顾延臻心想。只是他一时想不到秦申四的目的是什么

顾瑾之对众人的表情视若无睹,拿了笔,沾墨疾书,很快就写好了。

字迹乏善可陈,毕竟只是个小姑娘。特别优异的书法,都是长年累月慢慢积累。年纪小,字迹稚嫩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药方…

药材都是小青龙汤方子上一模一样的,只是用量不同。

小青龙方子上,桂枝三钱,顾瑾之用了一钱;炙甘草一钱,她也只用了一钱…

所有的药材,皆比照如此,都用把三钱换成了一钱…

不对…

小青龙汤里面有姜半夏,原方也是三钱,而顾瑾之用了九钱…

一下子就莫名加大了剂量。

秦申四心里很快就默背姜半夏的药理:归脾、复胃、宣肺等。

而失音之症,前人皆云:“肺为声之门,肾为声之根。”失音,无外乎就是肺和肾出了问题。

伤寒导致失音,定是寒滞表里,邪及阴分。仲景治疗此案,也是补阴为主,着重补肾。

肾虚是根源。

怎么顾瑾之不求根源,反而求表象,着重宣肺?

难道她觉得肾阳未损,只是肺气失宣吗?

这方子,秦申四看了很久,久久没有说话。他也拿捏不准,如果让他治疗,他是不敢开这么重的姜半夏!

姜半夏有毒性的,过量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