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想起骂瑾姐儿?

瑾姐儿的名声。并不是她自己到街头巷尾去坐堂就诊而得,乃是被宜延侯宁萼传开的。

宁萼是太后的娘家兄弟,瑾姐儿还能不治?

怎么大哥如今跑来骂?

顾延臻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的女儿,自幼也是他和宋盼儿捧在掌心长大的,还没有受过一句重话。今日也没做错什么,反而被大哥这样说,叫孩子脸上怎么过得去?

顾延臻的脸微红,想发作又不敢。

顾延韬就狠狠瞪了顾延臻一眼。

这一瞪,把顾延臻的气焰又瞪短了三分。他心里不高兴,终究没敢反驳大哥一句,默默生气听着。

顾延韬又看了眼顾瑾之。

像这样的话,女孩子应该羞愧难当的,不哭出来,也该脸色通红才是。

而顾瑾之,转了转黝黑的眸子,好奇看着顾延韬,想知道下文。

让顾延韬一阵好气。

他咳了咳,声音越发严厉,对顾瑾之道:“瑾姐儿,女论语上怎么教导女子谨守名节的?”

说顾瑾之名声在外,是坏了名节。

顾瑾之笑了笑,微微起身,回答顾延韬的话:“女论语言: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朱仲钧听了,很想笑。

原来顾瑾之不仅仅背了四书五经,连古代的女子女诫女训女论语,她都背熟了。

拥有后世的灵魂,却这样兢兢业业学做古代闺秀,偏偏又事事不过心,顾瑾之奇人也。

顾延韬听了,很是满意,脸色也稍微缓和下来:“不错,瑾姐儿学问扎实,大伯就放心了。只是以后要记住,你不是赤脚大夫,医术不能让你声名显赫,反而让你受人轻视。停滞于深闺,针黹女红,德言容功,这才是本分。这才是女子为娘家增光、为夫家增耀的根本。你们才从延陵府回来,又碰着太后亲自让瑾姐儿去赐药,我就既往不咎。以后再有话说瑾姐儿到处不顾女子名节,出诊问医,我就家法伺候!”

顾瑾之道是,态度非常恭敬。

顾延臻心里又恨又气。

他实在忍不住了,突然问:“大哥,您今日说瑾姐儿坏了反名节,当初你的病,不也是瑾姐儿治好的?要不是瑾姐儿会这点本事,大哥你现在…”

“混账!”顾延韬猛然一击案几,气得变了脸,豁然站起身来,“这叫什么混账话!我乃是瑾姐儿的长辈,孝顺长辈是她的本分!这怎可同日而语?我病着了,瑾姐儿不该去治?

可外头的人。她又是凭什么去治?就如她见我这个大伯,是理所当然,而其他外男来了,说见就能见吗?

连这个都分不清,简直糊涂之极!

就是你和你媳妇心里不清楚,教导不明,才把好好的孩子教导坏了!将来太后怪罪,难道会说你们?到时候不还是我这个做大伯的错儿?”

顾延臻被他说得气焰又短了几分。

他满肚子气,却是不敢再多言,于是脸涨得通红。紧紧攥住了手指。

“大伯!”顾瑾之也起身,上前几步,对顾延韬道。“您的话,我记下了。您用过午膳了吗?我们还没有吃饭,要不叫了厨房端了饭上来?”

顾延韬哪有闲心吃饭?

他冷哼一声,道:“不必!你记住大伯今日的教诲,就是最大的孝顺。”

然后又狠狠瞪了顾延臻几眼。“你倒是越发糊涂,连个孩子也不如。要是再有点儿错,我就叫你大嫂回明了太后娘娘,把瑾姐儿接到身边去教诲,免得好好的孩子,跟着你们学的轻狂不端正!”

然后。他拂袖而去。

顾延臻又生气又尴尬。

当着女儿的面,被大哥这样骂,他羞愧难当;而做父亲的。又让女儿平白无故被大伯说了一顿,他更是愧色。

一时间,顾延臻胸膛起伏,说不出话来。

顾瑾之却上前,轻轻扶了顾延臻的胳膊:“爹。外头的雪好大。外院不是也有两个花园子?听说种满了梅树,我还没去看过。咱们去瞧瞧?”

顾延臻脸色微转。勉强笑了笑,说了句好。

朱仲钧跟在身边。

小厮们左右替顾瑾之和顾延臻撑伞。

顾瑾之和父亲并肩而行,笑着道:“爹,您知道大伯今日,是干嘛的吗?”

顾延臻的尴尬又浮上心头。

“…他不是来说什么名节不名节的话。”顾瑾之笑着,笃定跟顾延臻道,“您知道永熹侯生病了吧?我虽然不知道外头的事,却也能从大伯今日的举止来看,永熹侯的病是没好的,想另寻名医。肯定也想到了我。而大伯,不想让我去救治他,就拿了那么多大道理来压制我…”

顾延臻微愣。

他有些怔怔的看了眼顾瑾之。

看着女儿被冻得有点发红的脸颊,娇嫩美丽,却从容镇定,让他心里升起了汩汩暖流。

仔细想来,顾延韬今日前来所说的话,的确蹊跷。

“大伯应该和永熹侯在朝中不和。”顾瑾之笃定道。

顾延臻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知道永熹侯生病之事。

永熹侯胡泽瀚和顾延韬不和,这点顾延臻也知道。

“早年就有些矛盾。”顾延臻叹了口气,居然和女儿说起了朝中事,“你大伯平步青云,因从龙有功,从刑部五品的郎中,升到了天子第一近臣,这叫永熹侯如何甘心?我听胡泽逾说,永熹侯是个看不得旁人好的…谁比过了他,他就要咬了咬谁…”

顾瑾之笑了笑。

外院的两个花园子很大,等顾瑾之陪着顾延臻逛了一圈下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父女俩冻得要死,却很高兴,摘了不少的梅花让丫鬟捧着,这才回了内院。

宋盼儿自然问:“大伯来做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瑾之就把大伯的来意,一一说给了宋盼儿听。

又把自己的猜想,说了一遍。

宋盼儿果然叫人出去打听。

“说的一点也不错。”到了晚上,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告诉宋盼儿,“永熹侯吃了药,仍是不见好转。听说还从江南请了名医,不知道请的是谁。江南的大夫,咱们都知道呢。京里还有人说,非顾家姑娘不能救命…这样抬举瑾姐儿。”

宋盼儿很高兴。

而后又想起了大伯的来意,啐了一口:“朝中争斗,他就不能光明正大?落井下石,什么东西!”

顾瑾之笑了笑。

官场跟市井没什么两样,只是官员穿得更加华丽,骂人不带脏字,下拌子更凶猛。

落井下石,真算不得什么卑劣手段。

第148节甩袖

顾延韬和永熹侯胡泽瀚积怨已久。

他们曾经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永熹侯仗着自己是贵胤功勋世家出身,对凭借一剂药就获得了国公爷爵位的顾家甚是瞧不起。

永熹侯幼年丧父,养在母亲身边。

于是,永熹侯骂顾延韬是摇铃串巷的低贱出身,顾延韬骂永熹侯是养在妇人之塌的无知懦夫,两人就都成了仇。

而后,两人同取功名,同朝为官。

可先皇看着永熹侯的父亲曾经做过御前侍卫,几十年忠心耿耿,又只留下了永熹侯一根独苗,就处处破格提拔他。

永熹侯也争气,渐渐崭露头角。

而顾延韬,因为顾世飞不肯替他走路子,一直在刑部插科打诨混日子,受永熹侯的气。

这又添了一层重怨。

等先帝登基,顾延韬一个小小刑部五品郎中,封了东阁大学士,与永熹侯并头,而且是天子近臣,新帝事事依仗顾延韬,凡事都有替顾延韬出头。

而后,他还进了内阁。

永熹侯又恨又嫉妒,就越发看顾延韬不顺眼。

前些日子,两人又因为顺天府府尹的差事争斗起来。

最后,顾延韬胜利了,他的人顺利成了顺天府,做了府尹,永熹侯大大跌了面子。

而内阁的魏阁老死在安南国,即将补入内阁的,最大可能就是永熹侯了。

顾延韬跟他,又是一番争斗。

听说永熹侯病了,最感大快人心的,莫过于顾延韬。

只要永熹侯一病不起,新仇旧怨都能报了。

顾延韬就盼着永熹侯好不了。

如今,他果然是好不了的。

高神医的药,吃了不管用;太医院的人。胡家不愿意请;听说如今又从江南请了神医。

京里听说永熹侯也病重,不知谁打赌:此症非顾氏七小姐不能好。

而后传遍了,居然有人以此设了赌局。

京里的纨绔子弟,的确是挖空了心思想玩意儿。

顾延韬就是听了这话,才上门警告顾瑾之:敢出手去就永熹侯,就将她带到大房去养。

如今没有分家,老爷子不管事,虽然不住在一起,可家里众事,都是大房做主。

从三房回去。顾延韬满意的抿唇笑了笑。

他很得意,如今就等着看永熹侯的笑话。

——————

苏州名医张渊,乃是继承叔父先志。到京里考太医院,准备做个太医,为朝廷出力。

因为秦微四的事传遍了天下,也传到了江南,张太医痛心疾首。道:太医院前途昏晦,他痛心疾首,让张氏子弟初山,为天下百姓造福,为皇帝排忧解痛。

张渊这才放弃了苏州安静优越的生活,带着妻儿上京。

他叔父在京里有不少的交情。都是当年最信任他叔父医术的权贵人家。而张渊自己又闻名江南,进太医院,并非难事。

他也一一拜访众权贵人家。

哪里知道。一下子就撞到了永熹侯痢疾这件事上。

张渊有点兴奋。

一到京里就能露一手,博得声名,正是他露面的大好机会。

只是,永熹侯的病,先请了高神医看。

张渊也只能碰运气。等张神医失手,他再出手。到时候名声更显。

如今,高神医已经失手了,张渊却觉得这名声有点难显。

永熹侯这病,很是可怕。他皮肤似蒸笼般的腾腾发热,而所下的便,又似鱼脑般骇然,一日要拉上几十次。

脉象弱而数…

张渊看过这种病,也记得药书上的记载:下痢身热脉数者死。而永熹侯又被那个高神医折腾了半个多月,枯瘦如柴,只怕难以救治了。

张渊是神医,不是神仙。

像这等必死之症,他不愿意出手。

他初到京里,能借助一桩大病显赫身份,自然是好的;可万一失了手,他就失去了立足的先机。

关乎他的生存,他岂能开玩笑?

胡家老夫人镇定自若,给永熹侯用高神医的药。直到喝完了十五日的药,不见半点效果,她便派人去砸了高神医的医馆。

这样的老太婆,很不好惹。

张渊打定了主意要退,就对胡老夫人道:“老夫人,晚生才疏学浅,不敢贸然接手,替侯爷诊断。晚生家叔总说,天人相应,病家的病症,与风水气运皆有关系。晚生初到贵地,不曾亲自勘探风水气运,不敢妄断症下药…”

老夫人脸色一沉。

侯爷夫人就捂住嘴,呜呜哭起来。

“…大夫救死扶伤,乃天职。”老夫人沉声呵斥张渊,“遇着难症就推却,可是你的家学?你叔父仁心仁术,怎么教出你这等辱没祖宗的东西来?”

说的张渊怒从心地起。

他在江南,人人尊一声神医。

不管到了哪里,都敬如上宾。

而这胡老夫人,居然把他当成下人般呵斥。

“告辞!”张渊也冷哼,甩袖而去。

这永熹侯乃是将死之症。等永熹侯一死,他们家孩子尚未成器,胡家迟早要从朝堂没落,张渊还怕他们不成?

他最擅长察言观色,断乎没有为了永熹侯,毁了自己声誉的道理。

当初他在延陵府,此生唯一失手一次,可宋家和顾家,只字未提。那才是厚道人家。

看胡老夫人去砸了高神医的药铺,张渊心里就有点兔死狐悲。

大夫吃碗饭也不容易。

这样权贵人家,自己不重保养,生病了治不好,就砸了大夫的药铺,毁了大夫的百年声业,太过于刻薄!

那他张渊凭什么给永熹侯治?

要是胡老夫人软语相求,张渊可能推辞不过,拼了命试一试。

如今。胡老夫人这态度,张渊还客气什么?

他转身一走,胡老夫人气得把炕几推到了地上,暴怒起来。

而胡夫人,只知道哭。

“哭什么?”胡老夫人呵斥儿媳妇,“侯爷自有祖宗保佑,是不会有事的。什么江南神医,我看就是沽名钓誉之辈,竟敢如此没有规矩,在我们这等人家甩袖而去。等侯爷好了。这个张渊,他莫要想在京师混下去!”

胡老夫人对张渊的态度非常不满意。

老夫人这一生,最恨有人在她面前强势。

旁人奉承她。愿意伏低做小,她就愿意提携几分,施舍些好处;可敢在她头上做脸,她就要弄死对方为止。

不要以为没了老侯爷,就敢欺负他们永熹侯府的孤儿寡母。

老夫人也一直都是这样教导永熹侯的。

所以。永熹侯从小就没吃过亏,功勋贵族家的孩子们,也不敢小瞧永熹侯没有爹。

“去喊李丙正来,让他再去请大夫!”老夫人心里猛然提了一口气,“我就不信,侯爷这病无人可医!京里没有大夫。就去外面请!”

永熹侯夫人听着,哭着道是,出去喊了小丫鬟。让去叫了总管事李丙正进来,让李丙正再去请大夫。

“逾小子的媳妇呢?让她去请顾家小姐,她怎么还没有请来?”老夫人渐渐冷静下来,就问侯爷夫人,“平日里咱们抬举她。让她男人做了官。要是没有咱们家,他们算个什么东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需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一个个不中用!”

“江氏说,顾家小姐自己病了…”永熹侯夫人抽噎着,低声回答着婆婆的话。

老夫人就冷哼。

“去把逾小子和他媳妇都叫来。”老夫人道,“侯爷没有亲兄弟,如今也该他替侯爷出出力。”

永熹侯夫人道是。

胡泽逾和胡太太如今就怕那边府里喊他们。

永熹侯生病,已经拖了二十来天,胡老夫人个性倔强又奇特,非不再信任太医院的,从民间寻大夫。

人家一剂药没有治好,就把人家大夫的药铺砸了,把大夫打伤,这引起了众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