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苏嫔沿着曦兰殿的墙角,慢悠悠走着。苏嫔的宫人远远跟在她们身后。

正月初一的天气,没有风,寒意更浓。日光照在身上,无半点温度。

苏嫔也冷。

她在寒风里,喉咙更加难受。

痛苦的感觉蔓延全身,让她错觉更冷了。

能治好这病,苏嫔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

苏嫔不知道顾瑾之的意思。只是安静和顾瑾之并肩而行。两人往御花园的方向,慢慢踱步。

顾瑾之的声音,比冬日的阳光更加稀薄,似耳边飘过的微风,一不小心就无法捕捉:“…放弃争夺后位。”

苏嫔身子一僵,脚步不由自主停顿了下。

而顾瑾之,仿佛没有注意到苏嫔停了下来。她继续往前走。后背笔挺。脚步沉稳。

苏嫔愣了瞬间,又连忙追上去。

“王妃这话何意?”苏嫔声音更低,“我不解了。我并无那雄心壮志…”

顾瑾之笑了笑,道:“我的意思。并不是指有那心就不好。人都应该有追求和目标。这宫里,你机会很大,你有那争夺之心,也是应该的。假如你愿意请我治病,我的诊金就是你放弃。”

苏嫔也微笑,道:“我从未想过争取,何来放弃?况且,不管有我没我,令姐的机会都不大。您的用心良苦。怕是白费了…”

她就是不说。她愿意用此为诊金。

“我知道。”顾瑾之道。

苏嫔又是一愣,反问道:“什么?”

“我知道,德妃机会不大。”顾瑾之道,“我并非要你相让。我是为了救你一命,将来你自然感激我。你们苏氏颇有些势力。我也知晓。只是…您看到张淑妃的下场了吗?”

苏嫔心头微颤。

她很不喜欢顾瑾之的这种论调。

苏家和张家不同。

张氏,不过是新起的门第,没什么根基。苏氏却是百年望族。

机会在面前,谁都想抓住,苏嫔更想。她是个聪明人,从太后和皇帝对她的态度上,她才揣测出几分。

可她没有表露半点。

她甚至更加低调。

“王妃,您这番话,让我甚是不解。”苏嫔道,“我还以为咱们有些私交。今日看来,怕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也当咱们有点私交。”顾瑾之道,“故而我才提醒你。你可不是一个人,鱼死网破之后,苏氏和二公主如何自处,您也该掂量掂量。苏家百年根基,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况且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又能安稳?何必先避开风头,助谭氏一臂之力。娘娘莫不是忘了古语说,欲取之,必先予之?”

苏嫔又是微愣。

她站在那里,脚步没动。

顾瑾之眼瞧着快要走到了院墙拐角,就折身,又回了曦兰殿。

苏嫔没有跟进来,她大概是回了自己的宫里。

一直到了夜里,苏嫔都没有再来。

倒是朱仲钧,喝得烂醉回来。

他每次喝醉了,都要抱怨一回庐阳王的酒量差。

顾瑾之又是服侍他含了醒酒石,又是吩咐去弄些酸汤。

朱仲钧却爬起来,奔到净房吐了起来。

吐完了,又洗了个澡,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几位王爷拉着不让走,非要喝。其实我喝得比他们都少,不知怎么就醉了,果然不中用。”朱仲钧生怕顾瑾之生气,跟她解释。

顾瑾之道:“下次还是尽量少喝。酒过了量,对身体不好。”

朱仲钧点头,乖乖说了句好。

而后,他搂住了顾瑾之的腰。

他问顾瑾之今日做了什么。

顾瑾之就把苏嫔的事,说给了朱仲钧听。

朱仲钧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你怎么跟苏嫔说这个?”朱仲钧道,“若是传出去…”

“苏嫔怎么会传出去?”顾瑾之道,“要是传出去,她就该想想谭氏怎么对付她和苏家。现在,她和苏家都在投机,仗着太后和皇帝的满意,想做那黑马,不知不觉就登上后位。皇后哪有那么容易做?”

“她放弃了,宫里就只剩下谭贵妃和你姐姐。你想帮你姐姐争取皇后之位?”朱仲钧问。

顾瑾之摇摇头,笑道:“不,我想让谭贵妃做皇后。”

“为什么?”朱仲钧眉头轻蹙,“到时候,谭家只怕更加难以收拾…”

“有些事你不知道。谭贵妃和谭家不是一条心。”顾瑾之道,“出嫁前,我跟姜昕借了一笔钱,花了大价钱打听当年太子府的事。谭贵妃不能怀孕,不是天生的,是谭家和当年的皇后合谋的。当年谭氏姐妹里,皇上其实更喜欢谭贵妃。

每个女人都想做母亲,这件事,一直都是谭贵妃心里最大的刺。只要她上位,我就会派人把证据透露给她,让她知道当年的隐情。那么,她和谭家、太子就会内斗,特别是太子——谭贵妃姐姐的儿子,谭贵妃只怕会恨他入骨。

谭家已经是一棵合抱的大树,用斧子砍,难且费时费力,而且容易弄断斧子。既这样,就设法让大树自己生虫,把树心吃空,咱们在轻轻一推,那棵树就倒了。”

第376节挪窝

朱仲钧听了顾瑾之的话,精神一怔,坐直了身子,严肃道:“顾瑾之,你这是在火中取栗。正如你所说,谭氏根基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冒进。”

而后,他声音微敛,“当年陈琛那样对你,我怎么不恨?可陈老爷子门生遍天下,朱家和顾家加起来也无法与之抗衡。我陷害他,何尝不是想治他于死地?可最后他置身事外,犯了事照样轻轻松松去国外静养,我怎么不气?

如今,谭家比当年的陈家势力更深。你想凭一己之力,靠这些小动作就推到谭家,太难了。哪怕当年谭贵妃之事属实,她又能如何?她恨谭家,却也离不开谭家,否则谁做她的后盾?

你这么做,只怕力效甚微,自己还惹了身骚。”

顾瑾之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当年出了事,他们就没有再说过话。

那件事他们也从未交流过。

顾瑾之看了眼朱仲钧,又将头低垂,片刻才说:“…以前,我经常猜想,你有没有想着为我报仇。陈琛那么对我,你是不是当强|奸未遂就不予追究了。后来他出事,我心里总在琢磨,是不是你暗中使了力。你果然是使了力。”

朱仲钧只感觉有把刀子,在心头缓缓的割着。

那钝痛,让他身子微颤。

他极力让自己平静,而后才道:“当年的事,我对不起你…”

当年的事,对他们而言伤害太大。每次提及,都是在彼此心口划一道口子。无法弥补的遗憾,多说有害无益。

顾瑾之起身,轻轻搂住了他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你上次就道过一次歉了,我也说原谅你了。不要再道歉。你不是也说,我们这辈子要个完整的婚姻么?支撑婚姻的,可不是歉意。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只需要你一心一意对待我们的婚姻。”

朱仲钧握住了她的手,倏然动情,轻轻在顾瑾之唇上吻了下。

“…谭家的事。我也想了很久。”顾瑾之道。“我没指望靠谭贵妃一下子就能把谭家给毁了的。但是利益联结的关系,迟早会土崩瓦解的。如今这朝廷,谁做了皇后,谁家都不得安宁。没必要白白牺牲,还不如让给谭家。

皇帝和太后现在的挣扎都是徒劳。他们要是真有本事和谭家斗,大可不必立后。多少前例在先?就是高祖,原配皇后薨了,终其一生也没有再立皇后…”

朱仲钧同意顾瑾之的这话。

皇帝和太后的确是扛不住谭家的压力。

假如皇帝能顶得住,完全可以不必再立皇后的。

他和太后母子选择这个、选择那个,不过是选出一个结实点的挡箭牌,先替他们当当谭家的刀剑。

所以,除了谭贵妃。这种格局下谁做了皇后都是做无谓的牺牲。

母仪天下。岂是那么容易的?

连顾延韬的根基都太浅了,顾德妃也不能胜任。

谭氏虽然无子,封后却是迟早之事。

这一点,顾瑾之和朱仲钧看得比谁都清楚。

苏嫔是个非常谨慎又聪明的人。

外头的局势如何,朝中又如何。她心里一清二楚。

谭家什么心思,苏嫔更是明白。

宫廷是个什么地方?三千佳丽,争宠夺爱,为的不就是那点权力?苏嫔从进太子府开始,就没有得过盛宠。

等太子登基,她封了四品婕妤。

而后,又因诞下公主,封了三品的嫔妃。

她熬了五六年的时间,才升了这么一级!苏嫔想,没有横运的话,她只怕到死也是个三品的嫔。

现在,横运来了,苏嫔当然想抓住。

宫门严禁,守在这个地方,没有人间的温情。除了权势,还有什么值得追求?没有追求,就是个等死的。

苏嫔从来没想到等死。

打一开始,皇帝就没有特别宠爱过她,她因受宠而升迁的机会太小了。现在她人老珠黄,宫里每年都有年轻艳丽的女子被送进来,苏嫔的机会就更加渺茫。

这种渺茫之中,突然让她看到了点滴亮光,太后微微的暗示,苏嫔心里顿时就复苏了,争权之意顿时萌生。

在宫里,任何机会都不能失去。

可现在,她又陷入了迷茫之中。生病是其一,主要是因为顾瑾之的话。

苏嫔想了很久,自己假如登上了后位,能不能做得安稳;她娘家没有亲兄弟,只有个老父亲,不参与朝政多年,他又能不能抵挡住谭家的攻击?苏嫔哪怕做了皇后,又真的能随心所欲、保住家族吗?

连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何况是她?

陡然间,这后位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但,再一想,这次放弃,这一生只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遇。她苏嫔就要碌碌无为,混过这一生了。

她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甚至没有权势,独孤又渺小渡过一生。年轻时的壮志,皆要掩埋,这是何等残忍?

她不甘心。

这一夜,苏嫔睡不着。

她翻来翻去,把这些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无法取舍。

第二天,苏嫔又派人去寻了张太医,重新给她开方子。

顾瑾之就知道了苏嫔的回答。

苏嫔不愿意放弃。

顾瑾之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没有权利多说什么。

到了正月初四,又下了雪。

鹅毛大雪纷飞,屋檐和树梢很快就染得纯白。

顾瑾之和朱仲钧用过早膳,去了坤宁宫给太后辞行。

太后想多留他们住一日,道:“仁寿宫去年年底就建好了。哀家请钦天监择了日子,明日是吉时,哀家搬过去。你们俩留下来,明日一共瞧瞧仁寿宫去。”

顾瑾之记得,这个时期的太后。的确是住在仁寿宫,而非慈宁宫。

仁寿宫建得比较早,慈宁宫则到了帝国的后期才建立。建慈宁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给太后住,而是为了安排先帝留下来的老太妃们。

到了清朝,慈宁宫才成了太后居住之所。

听太后这意思,她要腾出坤宁宫。说明坤宁宫今年要有大用处。坤宁宫历来都是皇帝大婚时举行大典的地方了。

这是要封后了。

太后这么一挪地方。估计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吧?

朱仲钧和顾瑾之不好拒绝太后的善意,只得多留下来,又住了一日。

仁寿宫在坤宁宫的西侧,不及坤宁宫华美奢靡。却更加雍容内敛,与太后的庄重气质很符合。

迁居有迁居的仪式。

仪式之后,宫里的妃子们都来给太后恭贺。

诸位亲王也带着王妃们来。

顾瑾之和朱仲钧跟在人群后面。

苏嫔看到顾瑾之,没有露出半分异色,笑盈盈一如往昔。

顾瑾之也冲她微笑。

到了正月初六,朱仲钧和顾瑾之巳初从宫里出来。

两人先到了顾家,给宋盼儿和顾延臻拜了年,虽然晚了很多天。

宋盼儿照例给了他们压岁钱。

顾瑾之笑:“娘,出了嫁的姑奶奶。还要给压岁钱啊?”

宋盼儿大笑:“哪有自己称自己是姑奶奶的?害臊不害臊?”

说笑了一番。顾瑾之和朱仲钧又说去老宅那边,给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拜个年。

顾延臻起身道:“我送你们过去…”

顾瑾之忙拒绝,笑道:“爹,外头那么冷,不劳动您。我和王爷去小坐片刻。就回那边王府了,不再过去。”

宋盼儿也道:“让孩子们自己去吧,他们又不是不识路…”

顾延臻笑笑。

他有点无聊。

守孝这两年来,他过得很清苦,大部分的日子都在家里练字。这两年的字越写越好了,其他方面没有进益。

听到女儿的拒绝,妻子的阻拦,顾延臻不再坚持,笑道:“你们快去吧。若是你大伯母挽留,吃了午膳再回来也不妨事。”

顾瑾之道是。

她和朱仲钧重新上了马车,往顾家老宅去了。

路上,顾瑾之对朱仲钧道:“等会儿若是大伯挽留你吃饭,你就拒绝。我们等会儿还有事要办。”

朱仲钧笑着拉了她的手,问她还有什么事。

“我要去给甄末的父亲和妻子拜年,今天就把他们弄走。”顾瑾之道,“甄末现在还在犹豫。他迟早会狠下心来,站到谭宥那边,彻底将我暴露出来。免得夜长梦多,先下手为强。”

朱仲钧的神色顿时收敛,刹那间,他目光里皆是寒意。

他点了点头。

顾瑾之和朱仲钧去了顾家老宅拜年,大伯和大伯母果然是挽留用膳。

朱仲钧听了顾瑾之的话,推辞了。

两人回到王府别馆,换了身低调素净的衣裳。

朱仲钧把石仓和司笺喊到了里屋说话。

“你安排下十辆马车,把府上的护卫都带着,等我们走后半个时辰,你就带着人往刘家庄去。”顾瑾之吩咐石仓。

石仓领命而去。

朱仲钧又吩咐司笺:“你快马加鞭赶到通州,安排下一只船队,给足了银子,让两个小厮跟着,一日后启程,快船南下…”

“不…不等人吗?空船南下?”司笺问。

朱仲钧目光一紧。

司笺吓了一跳,连忙道是,不敢再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