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仿佛这些人的命运前程都不是前程。

林三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妥协,坚决的摇了摇头:“圣上,臣不是这样的人。臣虽然心悦卫七,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从您赐婚她跟沈琛那一天开始,臣便已经死心了。臣把沈琛当作兄弟,既然是兄弟,又怎么能觊觎他的东西?”

隆庆帝不置可否,淡淡的反问了一声:“兄弟?”

林三少斩钉截铁的应了一声是:“是,蒋子宁说臣是被沈琛蛊惑了,可是臣自问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更不是那等没有脑子的,臣到现在也认为沈琛这个人可交。”

隆庆帝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可是他现在把你当兄弟,可以后呢?”

“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臣只是觉得,沈琛比起楚景盟和楚景迁来,更为值得交往。”林三少并不迟疑,诚恳的说了自己的想法,见隆庆帝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微微点头,便紧跟着又道:“俗话也说,日久见人心,圣上也看得出来罢?沈琛虽然狡猾了些,可是人却不坏,这么多年来,除了把他逼到绝路的,他从未下过真正的狠手。临江王府的后院也并不清静,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见他抱怨过,他对于屡次想要他性命的临江王妃尚且能容忍,何况是其他人?”

至于对蒋子宁他们下了这样的狠手,并没有半点留情,那也是因为蒋子宁他们做的实在太过分罢了。

第1168章 惩治

林三少这番话实在是意有所指,隆庆帝哪怕是不必想,也能猜得到他是在借此隐喻什么,他看着林三少,许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淡淡的道:“你这么说,意思是在指朕对于他们太苛刻了?”

临江王府的确是被陷害的,可是在隆庆帝看来,他们并不冤枉。

蒋子宁固然是坏,固然是费尽心机手段的想要把临江王府置于死地,可是就算是蒋子宁那样厉害的心机手段,不照样是败在了沈琛的手里?

沈琛跟临江王府能够忍得住这么久,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将蒋子宁这样的庞然大物一朝推倒,这是何等可怕的实力?

要说之前临江王府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皇位,他是不信的。

老五素来是能干的,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最欣赏老五,说他能文能武,实在是个好材料。

是个什么样的好材料,不言而喻,也因为这句话,隆庆帝就算是登上了这个位子,也从来没有一天彻底的安心过。

这么些个兄弟,斗到现在,死也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两个,一个郑王那是现在儿子都才出生的,更是没什么其他势力,连封地都不能掌控在手里,形同废人,另一个就是临江王,从前觉得他虽然聪明却厚道,可是现在看来,他除了厚道的一面,竟也有这样杀伐果断的一面。

而且陈御史等人埋藏的何其之深?

要是蒋子宁不挖出来,他甚至都还不知道陈御史跟临江王有这样深厚的关系。

临江王准备的越是充分,表现得越是听话,他心里便愈发的惶恐和戒备,这样的人,有谋略手段,还能隐忍,等到以后真的有了权势在手,哪里还是能容得下威胁的人?

到时候他的儿子,岂不是就危险了?

他是想替儿子打算,可不是想要给儿子找来一个刽子手。

他希望林三少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局势,临江王府又究竟是不是真的值得交往的朋友。

林三少明白他的意思,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白瓷的杯子,坦然的看着隆庆帝道:“姐夫,六皇子太小了。”

这一句话就点出了现在的关键。

哪怕是真的把皇位给了六皇子,可是六皇子守得住吗?

北边有鞑靼在虎视眈眈,南边沿海的倭寇还屡屡有进犯之举,六皇子哪里能力挽狂澜?就怕到时候有了名分却守不住,那下场才真是难堪。

林三少看着隆庆帝的面色,试探着道:“要是相比起楚景盟跟楚景迁来说,临江王还是一个较为能够相信的人。至少他说话,是算话的。”

临江王这个好处隆庆帝倒是知道的,他嗯了一声,嘲笑道:“可现在朕把他关了这么久,他心里就没有怨恨?”

林三少想了想便道:“圣上,雷霆雨露均是君恩,这个道理王爷是聪明人,应当明白的。再说这次的事,都是蒋子宁等人别有用心蓄意陷害,跟圣上又有何关系呢?圣上也不过是受人蒙蔽了而已。”

现在退一步,给临江王一个台阶下,那也就是给隆庆帝自己一个台阶下。

隆庆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身体每况愈下不说,连带着精神也越来越不好,对朝廷的事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又因为蒋子宁和蒋松文近半年来倒行逆施,朝廷官员都已经大部分对于蒋子宁敢怒不敢言,开始靠拢临江王。

临江王又有军功又是当年先帝曾经口头许诺过的太子人选,早已经是众望所归了。

这也是蒋子宁之前在隆庆帝跟前,陷害临江王的最大的筹码。

现在隆庆帝心里也清楚,哪怕是他死咬着不松口,也已经大势已去了,他再这样坚持下去,也不过是两败俱伤拖时间罢了。

这也是之前他虽然震怒,却不曾对临江王下杀令的原因,因为他知道,真的走出这一步,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他靠在软枕上,眼睛酸涩头隐隐作痛,好一会儿心脏处的尖锐疼痛才缓和了一些,看着林三少道:“朕能替小六做的,总想着多做一些,还有淑妃,朕若是走了,他们便是别人刀板上的鱼肉…”

外头黄庆小心翼翼的敲了门,禀报说是太医已经把药煎好了,林三少亲自出去端进来,递给隆庆帝,轻声道:“圣上,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您严惩蒋家父子,放了临江王,再慰问一番,亲自下诏书…到时候临江王便是当主任天下人的面得了您的恩惠,他日若是再对淑妃娘娘和六皇子不义,天下人便都会共同声讨。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相反,您要是真的再把他给逼急了…”

隆庆帝沉默了许久,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对着林三少道:“你就不怕朕觉得你是出卖了朕?”

林三少全然不惧,看着隆庆帝直言不讳:“臣是六皇子的舅舅,是淑妃娘娘的亲弟弟,臣是绝对不会做对他们不利的事的,臣是姐夫带大的,也不可能会对姐夫不利,姐夫,臣不敢说没有私心,可臣的私心,也是希望淑妃娘娘跟六皇子能平平安安过这一生。”

药还在冒着热气,一阵一阵的热气涌上来,隆庆帝的脸掩在雾气里看不出表情,过了许久许久,才似乎叹息了一声:“好了,你去看看你姐姐罢,朕再好好想想。”

林三少恭敬应是,刚要迈步,便听见隆庆帝又道:“去将沈琛给朕叫进来,朕有事问他。”

能问,那便是有些意思了,林三少不动声色的应是,出了门看了沈琛一眼,便道:“进去吧,圣上要见你。”

沈琛挑眉,跟他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笑了笑,转身跟着黄庆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头的药味极为浓重,沈琛看着隆庆帝,跪下来磕了头,真心实意的喊了一声舅舅。

这一声舅舅把隆庆帝叫的有些恍惚,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琛,半响才道:“起来罢,许久没听你这样叫朕了,朕还有些不习惯。”

第1169章 应允

京城变天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是宫里又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原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得了隆庆帝青眼的楚景盟跟楚景迁又忽然跌下云头,被发配去了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而后又是临近年关的时候红的发紫的蒋家父子又出了事。

蒋松文被人参奏私吞工部拨下去的修建河堤的几十万两银子,又私底下收受官员贿赂,并且为了结党营私还买凶杀人,杀了关中侯,推邹青顶罪,又曾对郑王府不怀好意私下下手,差点要了寿宁郡主和郑王妃的性命。

隆庆帝大怒之下令人将蒋松文投入大理寺,命令三司会审此案,之前下狱了的陈御史被查明无罪,乃是被蒋家父子刻意栽赃诬陷,被官复原职,隆庆帝还特意让他担任主审官,审理蒋松文的案子。

让一个被蒋家父子诬陷了的人去审理这个案子,审蒋家父子,圣意如何,几乎都不言而喻了。

隆庆帝跟林淑妃说起此事的时候,带着些淡淡的惆怅和自嘲:“说到底,还是朕输了,这些年,朕费尽心机打压那些兄弟,可是等到最后,终于还是让他们得意了。”

他已经苍老憔悴的不行,可是他的那个五弟却还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先帝到四十岁上才得了的临江王,向来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偏偏临江王又争气,自来就是先帝的宠儿。

从前是他压着临江王登了帝位,可是等到现在,想要压也压不住了,到底是让临江王如愿了。

林淑妃握着他的手,安抚似地跪在他的龙榻边低声劝慰:“圣上别想这样多…”

隆庆帝摇了摇头,看着仍旧如花似玉的林淑妃,低声笑起来:“淑妃,这么多年,朕身边没人能陪朕久一些,朕从前总觉得是旁人的错,明皇后贤惠,朕觉得她软弱偏娘家,方皇后明艳,朕又嫌她不识大体,反正朕总是对的。可是等到现在,朕却忽然明白了,不是那些人都有错,错就错在她们跟着的是朕罢了,朕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人病的久了,就总爱回想从前的事,以前想不通的事,现在过的久了,也慢慢的就想清楚了,那些女人一开始也都是好的,也都有吸引他的地方,要么温婉贤淑,要么明艳大方,可是到后来,却无一例外都变得面目可憎。

若是只有一个,那还或许是别人的问题,可是等到所有的女人都成了这样,那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苦笑了一声,见林淑妃似乎要说话,便摇了摇头:“你不必安慰朕了,朕心里心知肚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朕咎由自取,朕不是生不出儿子,只是朕不配当父亲,那些孩子都因为朕的缘故死了…现在只剩下了小五和小六。小五没有法子,朕当时气急了,做的太绝,叫天下人都知道了,他是没有指望了,可是小六不同…”

林淑妃跪坐在榻前替隆庆帝递帕子,垂下眼睛忍不住叹气:“臣妾不敢奢求太多,只望小六能平安长大…就好了。”

这个愿望也太朴实了,隆庆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垂下头情绪不明的道:“你这样想,是好的。再贪求更多,就容易惹祸了。”

形势比人强,形势也压得人不得不低头,隆庆帝看着被奶娘抱回来的六皇子,朝他招了招手,一下子便笑了起来:“快过来。”

六皇子蹬蹬蹬的从一进门处跑到隆庆帝榻前,胖胖的身体灵活的上了龙榻,上前亲昵的搂住了隆庆帝的脖子,轻轻的喊他:“父皇。”

隆庆帝心都要被他融化了,他有许多儿子,可是因为种种原因,等到孩子们稍微大些,要么是夭折了,要么是被他冷淡了,唯有六皇子,是他喜欢也亲近他的孩子。

他摸了摸六皇子的头,很是和蔼的问他:“从哪里来?”

“跟表哥去摘梅花了,给母妃插瓶用。”六皇子笑起来像足了隆庆帝小时候,有两只酒窝,胖胖的脸格外的喜庆憨厚。

隆庆帝喜欢他的紧,闻言便也跟着笑起来:“是么?沈琛那小子是个闲不住的,你跟着他,可得小心,不许摔了,告诉他,若是让你受了伤,朕可不能饶他!”

六皇子天真的握了握拳头:“表哥厉害呢,他爬树都不必爬,往旁边石头上一跳,就飞上去了!不会叫我摔倒的。”

林淑妃温和的替六皇子擦额头上的汗:“这大雪天的,跑出一身的汗,这一冷一热的,可别叫冻着了染上风寒!”

隆庆帝便皱起眉头来,急忙吩咐黄庆:“快些,叫奶娘将六皇子呆下去,换了衣裳,叫太医过来瞧瞧!”

黄庆急忙答应了,抱着六皇子小心的下去交给了奶娘。

隆庆帝便跟林淑妃说:“你说的是,现在我们也不要奢求更多了,孩子现在这么小,能平安长大已经就是福气。不管怎么说,老五总算比成王他们几个要成器多了,就如同你弟弟说的那样,有沈琛在,他总不至于跟个孩子一般斤斤计较,朕知道该怎么做了,会尽量的叫孩子和你以后的路途过的顺遂一些。”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重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半响都喘得厉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淑妃的眼眶便红了,急忙站起来替他轻拍着后背:“您慢些说,慢些说…”

隆庆帝挥了挥手,平复了情绪之后便跟他说:“再过一阵,朕让人去寻人去,把郑王给找回来,朕的兄弟们之中,实在只有他是最老实的,他又跟老五关系好,他要是回来,日后说不得还能照拂照拂你们。”

林淑妃哽咽着应了一声是,又让他:“您保养好身体,小六儿还小,臣妾…臣妾一人也实在是惶恐,我们都要靠着您呢…”

隆庆帝便深深的叹息了一声,他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好好对六皇子和林淑妃,可是来不及了。

第1170章 变天

林淑妃出了御书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外头四处都是明晃晃的灯笼,在月光下散着昏黄的光。

她从旁边的林嬷嬷手里接过了伞,亲自撑着下了台阶,便吩咐林嬷嬷:“明天一早准备些东西,送到定北侯府和郑王府去,就说是赏赐王妃和侯府老太太的,这回的事,叫她们受了委屈了。”

事情再也起不了变化了,兜兜转转这么久,该死的藩王都死光了,隆庆帝的身体又已经全然坏了,只是在熬日子。

能跟临江王争的人已经没有,楚景盟跟楚景迁甚至都只是废人了,临江王眼看着炙手可热,现在她更是只能对临江王等人礼敬有加。

林嬷嬷在旁边轻声答应了一声,见她心情似乎不大好,便安静的陪着她走了一段路,才劝道:“娘娘也想开些,其实…我觉得三少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六皇子实在是太小了,真的不必去趟这趟浑水。”

林嬷嬷是林淑妃身边得信任的心腹,平时林淑妃有什么事都是经过她的手去办,她最知道林淑妃的心思,也知道林淑妃是因为隆庆帝这些年来对她愈发的隆重的恩宠而开始变得有些舍不得。

倒不是舍不得权势和富贵,而是人都是有感情的,隆庆帝这些年对林淑妃母子的确是极好,她难免会对隆庆帝生出感情来,进而觉得有些愧疚。

她劝林淑妃:“事已至此,您也想开些吧,三少说的是,圣上现在对您好,说明不了什么,那只是因为他已经老了罢了,您要是放在十年前,未必就能平安把六皇子带大,他身边的哪一位有好下场的?再说…再说若是他知道了您替临江王办的事,那就更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林淑妃抿了抿唇,眼里有些泪光一闪而逝,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从此以后,这些话都不要再说了。”

既然没有希望,那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算是临江王现在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当了皇帝以后,也未必能一直如此,该注意的,现在就要注意起来了,省的日后徒添是非。

林嬷嬷松了口气,她是林三少的人,什么事都是听林三少的,林三少叫她劝着林淑妃得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她就怕林淑妃会钻牛角尖,现在她能想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宫里定下了基调,外头也很快就能看出风向。

陈御史审案子的进度进展得极快,临近年关才开始审案,一连好些天都吃住都在大理寺,跟其他几个主审很快就将蒋松文的罪名给整理了出来。

最后等到三司的人将结案的奏折递到了他面前,他一看便摇了摇头:“你们这样的奏折交上去,只怕是不能如愿了。”

一同审理这个案子的还有徐安英,他是最要蒋子宁死的,蒋家父子压得他够久了,压得人心头难受,让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这便实在是不能容忍了。

他也是当了多年官,在内阁里办了这么多年事的老臣了,可是结果却连自己的女婿都护不住,女婿为了保住官位,竟然还得给蒋家父子上贡,那是多少银子?!

真是可笑至极。

蒋家父子以为能一手遮天呢,还妄想着要捧楚景迁和楚景盟上位好彻底得尽好处,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他们以为好处只能被他们蒋家父子占尽吗?

隆庆帝是老了,蒋家父子能给自己找后路,他们当然也能给自己找后路。

楚景盟跟楚景迁算什么?

不过是刚从圈禁的地方放出来的两个废人罢了,有什么本事?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隆庆帝跟蒋家父子得到的,一旦蒋家父子倒了,谁还能把他们扶起来?他们又哪里能撑得起来呢?

临江王就不同了,这可是真的年富力强的,才是真正的众望所归。

现在听见陈御史这么说,他一是尊重陈御史是临江王的姻亲,二是觉得陈御史的确是个有几分机灵的,便问他:“怎么说?”

其实隆庆帝对蒋家父子已经厌恶至极了,之所以要他们审这个案子,也不过是想要彻底把蒋家父子的势力连根拔除,好给临江王送一份大礼罢了。

他觉得这些罪证已经做的够明显了,反正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陈御史摸了摸胡子微笑摇头:“不是这样,你将蒋家父子写的这样贪得无厌,还说他们陷害忠良,那岂不是在骂圣上识人不清?还是要放和缓些,蒋家父子的罪状天下皆知,不必多说,不如再给他添一桩能够一锤定音,也叫圣上不担责任,毕竟,圣上总是没错的,也不会有错。”

徐安英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可不是么,他怎么忘了,隆庆帝是个不能听坏话的性子,要是把他形容得如此无能容易听信别人,到时候又叫隆庆帝心里不舒服,又横生波折,那便不好了。

哪怕隆庆帝不去找临江王的麻烦呢,给他们这些人小鞋穿,那也是够呛的。

他恍然大悟,急忙道:“是了,是了,还是您见多识广,一针见血,我险些就犯了大错了。”

陈御史笑了笑:“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些,因此才格外的多了些担心罢了,这也是我的一点愚见罢了。”

正说着,外头便有人来求见陈御史,陈御史点了头叫人进来,才发现是自家的长随,忍不住便愣了愣。

长随跪着给陈御史磕头,带着哭腔大声的喊了一声老爷:“老爷!夫人带着姑娘和少爷回来了,已经到了京城,管家这几天每天都去码头上等着,就怕错过了,今天终于接到了,管家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请您今天早些回家,夫人和姑娘少爷等着呢!”

徐安英满面是笑的给他道喜:“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恭喜恭喜啊!”

陈御史也跟着笑起来,重重的松了口气,语气温和的吩咐长随:“你就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我知道了,今天一定早些回去陪他们用饭。”

第1171章 如愿

风越发的大了,陈御史下了轿子站在自家门口,都有些看不清自家门上的牌匾了,迟疑了半天,他才近乡情怯的从门槛处跨进去,对着满面带笑的问好的下人们笑了笑,艰难的动了动步子往里走。

绕过了影壁,他抄近路到了垂花门,便见不少裹着棉袄的下人正喜气洋洋的给树木刷白漆绑破旧的被褥。

府里荒废许久了,陈御史虽然出了诏狱,却也一时顾不得家里的事,家里还是有了女主人才有了生气。

陈御史脚步轻快了些,等到了后院正院的回廊处,便听见了里头传来的欢笑声,忍不住便有些热泪盈眶,疾走了几步。

丫头们见了他都欢快的叫了起来,一叠声的喊着老爷,一面掀了帘子禀报请他进去。

屋子里头的摆设都焕然一新,该是哪儿的便仍旧摆在原位,跟陈御史刚从诏狱回来事的杂乱无章行成鲜明对比。

陈御史看着缓缓站起来的陈夫人,疾走了几步攥住了陈夫人的手。

陈夫人的嘴唇苍白的厉害,素来保养得宜的脸也多了几道皱纹,眼角处的细纹用粉也遮不住了,见到了陈御史眼泪便滚滚落下来:“老爷…我还以为,永远见不着您了!”

这一阵子,把这一生没经历过的波折都经历过了,好几次都差点儿没了性命,带着儿女东躲西藏的,虽然有人照拂,可是那种孤苦无依的感觉,到如今也仍旧记忆犹新,让她时常从睡梦中被惊醒。

从家破人亡到现在又重新团聚,这一切都跟做梦一般,她顾不得儿女们也在场,忍不住握住陈御史的手,哭的泣不成声。

陈绵绵也觉得委屈,见父亲低声安慰母亲,也在旁边哭的厉害。

妻女哭成一团,陈御史安慰了好一阵才让她们止住了哭声,勉强笑道:“虽然让你们受了这么多惊吓,实在是委屈了你们,可是现在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这是该开心的事才对啊,怎么这样哭哭啼啼的?”

他安慰了一阵,见他们都不哭了,才问他们细节:“我在狱中,消息不通,三少虽然极力保我,可为了不引起蒋家父子的疑心,能做的有限,等我听说你们出了事…”

他顿了顿,想起那段时间便觉得更加恨蒋家父子一些,过了一会儿才道:“一开始我还真的以为你们已经死了,真是了无生趣,虽然后来三少告诉我,你们没事,平西侯已经都安排好了,不会出差错,可是我心里始终不能安心,现在看见你们,这一颗心才算是真的落地了。”

陈夫人也委屈惊怕的厉害:“可不是,这一个月来经历的事情比我前半生加起来经历的事还要多,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躲不过去了,可是终究还是熬了下来。只是可怜了绵绵,陪着我担惊受怕的,前些日子,宇哥儿高烧不退,我担心您又担心宇哥儿,病倒了,辛苦了她,她瘦的人都脱了相了…”

陈御史看了看憔悴不少的女儿,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心酸,摸了摸她的头,半响才忍住了喉咙里的哽咽,低低的叹了一声:“好歹现在没事,都罢了,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一家人终于坐下来吃了顿饭,陈御史还没来得及再问问儿女这一路上的事,就听见外头说是卫玠来了。

他看了陈夫人一眼,有些诧异:“这么晚了,阿玠怎么还过来了?”

陈夫人提起卫玠便满脸是笑,从前她虽然知道这是女婿,可是又没真的成亲,哪里真的有什么太过的情分,可是经过了这件事,她才看出卫玠这个人的好处,忠厚又耿直,难得的是重情义。

这一项就抵过所有的不足了,她看了陈绵绵一眼,见陈绵绵有些害羞,便低声告诉陈御史:“阿玠早就来了,今天来码头接我们的时候,阿玠便等在码头了,陪着我们回来了,又回去定北侯府报信,现在又过来,想必是有什么东西又要送过来,今天这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多少趟了。”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来,有些懊恼:“说起来,早该遣人过去问问他,今天晚上是不是过来一道用饭的,他替我们跑前跑后,今天怕是也没怎么吃上东西。”

陈御史看了她一眼,见她满心都是对这个女婿的欢喜和欣赏,心里也跟着开心。

现在跟从前不同了,等到临江王登位,卫家那就是妥妥的新任勋贵,卫玠有卫安这个妹妹,沈琛这个妹夫,自己还有能力,前途无量。

难得的是卫玠还是个重情义的,竟然敢为了他们陈家当街就去拦住蒋松文的轿子,这是何等的勇气?

陈夫人能这样看重这个女婿,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顺着陈夫人的话道:“是呢,不过也没关系,咱们两家也该做亲了,阿玠身上的孝今年便除了,等他出了孝,便该筹备起婚事来,再加上咱们跟定北侯府的关系,既然现在已经没事了,合该请侯府的老太太她们一道过来聚一聚的,也是咱们的心意。”

陈夫人急忙应了一声:“是,我早就想到了,眼看着已经快要小年了,今年腊八咱们也不在京城,不能送粥,就干脆借着小年,去个信,问问侯府他们有没有空,能不能便一道过来,大家一同过个小年。”

说着,出去请卫玠的人便进来了,带着卫玠进来。

卫玠一进来便朝陈御史跟陈夫人重新行了大礼。

陈夫人急忙叫了起,又问他:“这么大的雪怎么还过来?身上穿的衣服够不够?吃过饭了没有?”

卫玠急忙点头:“吃过了,老太太叫我给您送些年礼过来,她说这不合理数,可是明天想必府里就宾客盈门了,因此干脆就把东西提早送过来,免得给您添麻烦。”

陈夫人便笑起来:“老太太言重了,这是在体贴我们呢,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么说,实在是叫我们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1172章 坏事

陈家一片喜气洋洋,陈御史领着卫玠去了书房,陈夫人便跟陈绵绵道:“阿玠是个好孩子,从前我还总担心,卫老太太那样厉害,卫七小姐又厉害,你上头有这么个厉害的长辈和小姑子日子怕是不好过,可是现在看来,你父亲才是当真有眼光,慧眼识人,给你找了个这样的良婿。”

陈绵绵瘦了许多,自家来不及定做衣服,还是定北侯府送了许多绣娘来,拿了之前给卫安做的过年的新衣裳,改了尺寸。

她有些羞怯的挽着陈夫人的胳膊,亲昵的将头埋在她胸口:“娘,您别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陈夫人便宠溺的摸她的头:“姑娘大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可不兴学那些扭扭捏捏的做派,喜欢便是喜欢,既然喜欢,便一心一意同他过日子。卫玠是个好孩子,定北侯府老太太又厚道,我看着,卫五老爷这回定下的继室也是个不错的,卫老太太和卫安都首肯了的人,错不到哪儿去,只要你一心一意对卫玠,往后的日子不会差,只会越过越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实在是个愁人的事儿-----总不能找家世不匹配的,那样惹人笑话,可是家世匹配的吧,却要么纨绔,要么花心,要么是不懂过日子的…你跟在娘身边,看看你姑姑,看看你姨娘她们,哪一个是过的开心的?要么是有面子没里子,要么是面子里子都没有,就少见有什么好的。”

这是真的,陈绵绵这么些年,看在眼里的,都是姑姑如何跟姑父争吵,如何步步退后,到最后退无可退。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嫁给卫玠,就全然没有这些烦恼了。

她靠在陈夫人身上,低声道:“我都知道,安安是个好人,阿玠也是。”

都已经开始叫阿玠了,陈夫人面上带着笑,握住女儿的手道:“你知道,便最好了。家翁家婆伺候好,老太太捧着些,至于卫安,她心思不在后宅,也不会与你为难,你以后啊,面子里子都会有,最重要的,是阿玠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人,我看他对你,是难得的用心。”

母女俩絮絮叨叨的说了一晚上,书房里的陈御史也没有闲着,卫玠进门来便给了他一封信,他抽出信来看了许久,在灯下久久没有出神,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看着卫玠问他:“这就是平西侯要你带过来的信?”

卫玠点了点头,在陈御史面前稍稍还是有些拘谨,见他似乎看完了,才道:“侯爷说,请您照着信做便是了,其他的,不必过多的追问。”

陈御史神情有些凝重,一时没有开口。

沈琛在信里说,临江王妃似乎属意徐安英的孙女儿来做楚景吾的世子妃,让他想办法黄了此事。

徐安英是个见风转舵的能手,向来是风往哪里吹她就往哪里摆,而且有个洪新元那样的女婿,他自己手里也极为不干净。

等到临江王上位,哪怕一开始碍于这回徐安英帮忙扳倒蒋家父子的事不会对他下手,那也是迟早要拿他开刀的。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亲?

临江王妃不是蠢人,她肯定也知道徐安英主动凑上去不过是投机的行为,也知道还有楚景谙和瑜侧妃在旁边虎视眈眈,却还是做了这个决定,恐怕是跟徐安英有了什么交易。

徐安英定然是答应了临江王妃什么事,只是,到底是什么事?

陈御史想了想,觉得能让临江王妃心动的,还拿儿子的亲事许诺的,估计也只能是跟沈琛或是卫家有关的事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临江王妃也真是…

可是信里沈琛明白的说了,不必再过多追问,他便将信放在灯上烧了,点了点头对卫玠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侯爷,请他尽管放心。”

卫玠应了一声是,陈御史便又舒展了眉头笑道:“这回的事,还多亏了侯府,你回去,多多替我上复老太太,多谢她大恩大德。还有,你平常也尽管多过来,都是一家人了,没那么过忌讳的。”

卫玠有些羞赧,听他这么说,急忙点头。

陈御史便带了他回去跟陈夫人辞行。

陈夫人装了许多糕点礼品,让他带回去,又道:“原本想明天亲自过去送帖子的,可是现在你过来了,便让你带过去,等到了小年那一天,请老太太和夫人姑娘少爷们,一起过来吃顿饭。”

卫玠点头答应,陈夫人便又道:“你回去再告诉老太太,明天我还带着绵绵他们过去凑个热闹。”

这些风雨都已经停歇了,卫家便又开始跟平安侯府的徐四小姐商议起了婚事。

之前两家便已经商议的差不多了,连礼也开始走了,只是中途出了事耽搁了,现在卫玠的年纪已经大了,跟陈绵绵的婚事也已经定了这么久了,出了孝便得完婚,卫阳清自己的婚事就得更急,否则的话家里还是没个主事的夫人,到时候就诸多不便了。

卫家的大事,陈家收了帖子,是必定要去的。

卫玠起身恭敬的应是,看了陈绵绵一眼,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才告辞出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等他回了定北侯府,就更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下了马车,便见了卫安常用的马车从侧门进了门。

他停住了脚,一开始有些尴尬犹豫,不知道是该往前去打招呼还是该转头-----他前些日子以为卫安明哲保身,不肯帮忙,心里还很怨怪他们。

可是等到知道卫安跟沈琛早就已经安排好了,替陈家把事情都想的周到,心里就又觉得愧疚难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了。

他正难堪的时候,卫安却已经看到了他,住了脚喊了他一声:“哥哥。”就站在原地朝他笑。

卫玠走了几步迎上去应了一声,心里的难堪都散去,温和的问她:“你从郑王府刚回来?”

郑王有了消息,却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回来,郑王妃天天都急的厉害。

第1173章 亲昵

卫安点了点头,像是之前的那些争执和隔阂都不存在,微笑着看着卫玠问他:“哥哥是从陈御史家回来的吗?”

最近卫玠时常往陈御史家去,老太太说能帮忙的地方便要尽量帮忙。

卫玠提起这件事便更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之前误以为沈琛和卫安明哲保身,对卫老太太和卫安都很是怨怪,说过许多次不好听的话。

他想起来,又想起之前卫安跟沈琛为了陈家做了这么多的事,便更加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愧疚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才迟疑着喊了一声卫安的名字,而后就深深的吸了口气:“安安,我对不住你。”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人的日子却总要继续过下去,不管是卫玉珑还是长宁郡主,本质上卫安没有对不住她们,她们落到这个下场,只能说是她们咎由自取。

他想通了这一点,就觉得没什么好不承认的,苦笑了一声自嘲道:“从前我总说我心里不介意阿珑的事,也不介意母亲的事,可是其实我是骗你的,口不对心罢了。我从前总想不通你为什么非得要不肯罢手,虽然我知道母亲对你做的事只会更加过分,可是就是心里过不去,我是她生的,她的儿子,行事本来就会不自觉的便偏向她,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私心作祟,所以自己心里有鬼,才会处处觉得你们不会对我的事尽心尽力罢了。”

卫安没料到卫玠肯跟自己说这些,原本要插话的,这个时候也没再开口,只是立在原地陪着卫玠坐了下来。

天很冷了,卫安身上披着厚厚的孔雀羽毛制成的斗篷,卫玠身上也换了大衣裳,两个人手里握着暖炉,都不觉得冷,卫玠便跟卫安道歉:“我母亲对不住你,我虽然面上说不怪你,可是跟你到底是没有再交心的,对不住啊安安,我总是想起从前母亲在的时候,我还是大少爷,阿珑还是娇小姐,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过多的去做…所以一对比现在你过的那样好,心里就始终放不下。”

卫安摇了摇头,见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才轻声道:“哥哥,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就像我没有办法不对长宁郡主和卫玉珑下手一样,你恨我怪我,也是难免的。”她见卫玠眉间似乎有些惆怅,便又道:“只是,你说的对,我们以后还要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你是我的娘家兄长,是我嫁出去后娘家的依靠,你的孩子到时候要唤我姑姑…我们或许不是血脉相连,可是我对你的心,是妹妹对兄长的心。”

卫玠更觉得赧然,垂了头笑了一声:“我从前竟想不通这一点,你是我的妹妹,比阿珑是我的妹妹,没什么不好的,反而只会更好。”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又笑了:“是啊,你说的是…不过我始终还是得跟你说一声,这次的事多谢你跟沈琛。”

卫安握着手炉的手有些僵硬,见卫玠神情落寞,想了想便知道他是想差了,忍不住便低声道:“哥哥,我始终记得的,当时我被冷落,孤家寡人的时候,只有你记挂我。”

那个风筝,她到现在还仍旧珍藏着,就像是收藏了卫玠的好意。

卫玠诧异抬头,见卫安漂亮的眼睛里尽是诚意,就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不是个有用的人,只是,我始终是你哥哥。”

老太太那里已经派人来催了,卫安嗯了一声,笑着站起来,和卫玠一路聊陈家的事,到了老太太的院子,就看见沈琛正站在廊下。

这么晚了,沈琛竟然在这里,她有些诧异,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惊喜,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已经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上了台阶,走到了沈琛跟前:“你怎么过来了?”

沈琛伸手替她将风帽拢了拢,见她脸被风吹的红红的,眼睛却亮的惊人,便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亲昵的道:“刚出宫,来瞧瞧你。”

他最近事情实在是多的厉害,平日里别说是平西侯府了,连凤凰台也少的去,卫安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满是欢喜,连眼睛里都不自觉的溢满了笑意:“这么晚了,风雪又大,为什么不明天来?反正…反正也是一样的。”

卫玠还没见过卫安这样的模样,忍不住脸上带笑,宠溺的看着他们,对伺候的人摆了摆手。

沈琛便笑起来了:“小没良心的,我为了见你,特地快马加鞭的从皇城直接过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回家去换,你却说明天来也是一样的?这怎么一样?我想见你的心,一刻也耽误不了。”

卫安被他说的满脸通红,觉得又羞又恼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些甜蜜,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圈底下都是青黑,便忍不住嗔道:“谁要你来?”

沈琛便忍不住叹气:“真是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好了好了,是我死乞白赖的,非得要赖着来瞧瞧你才安心,好不好?”

他对卫安说话的时候,语气都不由自主的放轻,配上那张好看的脸,不远处的丫头看着都忍不住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