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到中午,行人司和通政司将各处弹劾的奏章纷纷送入西苑时,圣上望着堆积如山的奏章忍不住拧了眉头,他烦躁的翻了几本丢在一边,又捡了一些匆匆一览,顿时拍着桌子对钱宁吼道:“把严怀中给朕找来!”

钱宁骇了一跳,忙出去吩咐人去找严安来,不过半刻严安便垂着头进了门,圣上望着他,见将一桌的奏疏拂在地上,又将私帐丢在他身上,喝问道:“你给朕解释解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严安白着脸,捡了本河南道御史弹劾的奏疏翻开看了一遍,里面句句犀利,例举了数百条他十恶不赦的罪证,他又捡了账册在手中看了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圣上,老臣冤枉啊!”

“冤枉!”圣上冷笑道,“一个人冤枉你也就罢了,何以这么多人都来冤枉你,你严安是家财万贯被他们惦记,还是屯着美妾良妻被他们妒忌,你和朕说说,他们为什么要冤枉你。”

“老臣不知,但老臣对圣上,对朝廷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鉴哪。”严安竟是嚎啕大哭起来,抱着圣上的腿,“老臣没有万贯家财给他们惦记,更没有美妾良妻,他们妒忌的不过是臣的圣眷,妒忌的是圣上对臣的一片关爱之心。还求圣上明鉴!”

“那你和朕说说,这账是怎么回事。”圣上低头看他,“本来朕还不打算问,现在既然说起来,你就来告诉朕,这上面记得账是不是真的?一百万两,朕没想到,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有钱,朕和你们比起来,那可真是穷的叮当响。”

严安早就想过了说辞,立刻就道:“不瞒您说,臣也想这一百万两。”他说的真情实意,“可臣活了这么把岁数,莫说一百万两,便是那十万两臣也不曾摸过见过,不过…臣不敢瞒骗圣上,臣确实拿过鲁直的银子。”

圣上眼睛眯了眯,问道:“拿了多少?”

“一共三次,统共八千两!”严安老泪纵横追悔莫及,“那八千两臣还不敢动,一直藏在枕头里,圣上若不信现在就派人去老臣家中搜,那八千两的银票还叠的整整齐齐,从未动过!”

圣上哼了一声,就真的喊钱宁进来:“派两个人去严府将严怀中的枕头抱过来!”

钱宁一愣,看了眼跪在地上哭诉的严安点头应是。

“朕派人去搜,要是搜不到你就给朕等着。”圣上抖开严安,指着他道,“朕非把你皮扒了,像先帝那样制成皮草堂,让你真正千古流芳!”

严安抹着眼泪:“圣上,莫说您只查老臣的枕头,便是搜老臣的家也是应该的,老臣吃皇粮拿俸禄,圣上就是要剜了老臣的心去吃,老臣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朕要你的心作甚,你当朕是那吃人的妖狐不成。”圣上气消了三分,“朕要不是念在你对朕忠心耿耿,早将千刀万剐了。”

严安感激涕零抹着眼泪点着头。

钱宁抱着枕头回来,圣上亲自接过,就见这枕头外头裹着的布旧旧的,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多年,他面上嫌弃的指着枕头对严安道:“你倒是会装穷。”心里却是很满意,别人和他装穷,都是在衣裳上打补丁,整日里在他跟前晃,巴不得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清廉,可严安从来不会如此,衣着得体,有着一个重臣该有的风仪,他还以为他过的不错,却没有想到,他家中却是这么穷,连个枕头都换不起!

圣上让钱宁拆了枕头,果然就在里头看到个牛皮信封,那信封一股头油味儿,钱宁拆的直皱眉头,抖开里头的三张纸,果然见着上头盖着银号的印章,一张五千两,一张两千两,一张一千两,总共八千两!

“谅你也没有胆子收人一百万两。”圣上将枕头丢给严安,“这银票你也别要了,明日拿出来给弹劾你的人看看,若不然你这百万两的黑锅是背定了。”

严安抱着枕头应着是,圣上又和钱宁道:“去拿个新枕头给严怀中,别叫别人知道了,朕的次辅还用这种东西睡觉,太丢朕的脸面了!”

可真是有本事,钱宁暗暗对严安竖大拇指,若说这朝中谁最了解圣上,恐怕非严怀中莫属了。

严安也暗暗松了口气,抱着新赏赐的枕头大摇大摆的回了家!

顿时,严怀中用八千两换了条命外家一个枕头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满朝哗然之际,大家却更看清了一个事实,想要扳倒严怀中小打小闹是不成了,不来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圣上断断是舍不得杀他!

严安回到家中,将枕头丢给儿子,自己坐在书房中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洪先生笑盈盈的进来,朝严格老拱了拱手:“恭喜老大人化危为安!”

“坐!”严安指了指椅子,笑着道,“这些宵小之辈,以为用这点雕虫小技就能能扳倒老夫,呵呵…老夫若连这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岂能有今天!”话落又道,“老夫这么多年,唯一的挫败,就是没有让夏老贼致仕,此事乃老夫心头之恨。”

“夏阁老坚持不了多少日子。”洪先生道,“更何况,他也只能占着首辅的位置罢了,在实权之上,夏阁老远远不如老大人您哪。”

严格老笑笑,端茶喝着,洪先生就问道:“那些弹劾的奏疏,您要怎么处理?”

“倒是好事,也叫老夫知道了,朝中哪些人该留哪些人该清一清了,等开年吏部考核,岂不是事倍功半!”严安胸有成竹,又道,“借力打力,老夫要叫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老大人英明。”洪先生满脸笑容,东家能得圣宠如此,他这个做幕僚的自然高兴,“昨夜陶真人的提议,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两处的反应可圈可点,疑点重重,您看,这事儿要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各家勋贵捐资?到时候,老大人和陶真人,很有可能成了那些人的箭靶,流言诋毁只怕少不了。”

“这你就不懂了。”严安笑了起来,“这做人和做官不同,做人你要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可做官却不然。你看老夫这样,需要他们的关照和肯定吗,他们如何看待老夫,与老夫何干!所以,这事儿不但要办,还要大张旗鼓的办,至于那些勋贵侯爵的如何想,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洪先生暗暗点头,这个道理他很多年前在严怀中的身上便学到了,在朝堂不管你身居何位,都必须弄明白,你真正的主子只有一个,那便是坐在龙座的那位,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

“是!”洪先生点头应是,“那鲁直的家眷…要不要提点一番。”

严安摆摆手,靠在椅子上不屑的笑了笑。

夏堰和刑部尚书单超,大理寺左少卿薛镇扬,国子监祭酒赵江,顺天府尹陈眀京按主次在夏府的外书房中落座,赵江哈哈大笑,道:“我等忙了几日,奏疏写的手都酸了,结果还给严怀中换了个枕头…实在太可笑了。”说着,他就真的笑个不停!

夏堰蹙着眉满眼郁色,无奈的道:“严怀中服侍圣上多年,若能轻易扳倒,也就不是严怀中了。”他说着叹了口气,陈明京问道,“老大人,明儿这奏疏还上不上!”

“上。”夏堰端着茶却无心喝,又重新放了下来,“圣上不看不罚,但我们的势头却不能因此弱下去,此事不单要做,还要往大了闹,闹到圣上看见我们就头疼才好!”

赵江笑眯眯的点着头,道:“也就废几张纸,我非要把严安祖宗八代拉出来溜一圈不可!”

“你啊。”赵江的话令大家都失笑,薛镇扬道,“你若解气,莫说八代便是八十代也可!”

赵江闻言摆着手:“严家哪有八十代!”话落,大家又是一阵笑,气氛也在笑声中轻松了一些,这些日子忙着鲁直的事情,为的不就是今天,可是他们大张旗鼓的忙活了半天,最后就像赵江说的,还给严怀中换了个枕头回去。

如何能不气。

可是气归气,事情还是要做的,不但要做还要当着圣上的面,把严怀中往死里骂,众口铄金,他们到要看看圣上真能宠他如此!

“此番郭召南的能力令我们刮目相看。”单超看向夏堰,“您看,要不要试探一番,郭召南是个什么意思。”

夏堰颔首,道:“郭召南有郭阁老的余威在,在朝中人脉不可小觑,确实该示意一番,若能为我们所用,又是我们一名肱骨!”他看向薛镇扬,出声道,“此事交由致远去办吧,宋九歌和郭召南私交甚好,让宋九歌问一问郭召南的意思更为妥当一些。”

薛镇扬点头应是,这边赵江就望着薛镇扬问道:“致远,我倒觉得这宋九歌很不简单,当初在老大人递郭召南重审鲁直的凑本时,宋九歌虽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可我却觉得最后圣上能不顾严怀中下了决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宋九歌虽不是他的女婿,可是也形同女婿,赵江能这么赞宋弈,薛镇扬很高兴,他谦虚的道:“九歌是有些小聪明,可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的话没说完,单超就摆着断他的话,道,“赵大人所言不错,这个后生不可小觑,致远你不能任他成了盲流,得用自己的优势和在圣上跟前的话语权,为朝廷社稷,为百姓做点事才成。他年纪轻不懂,你便要教一教他,说不定将来我们这些老东西,还要考他们这些后生提携呢。”

薛镇扬抱拳应是。

“这一直弹劾倒是不难,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是要研究个章程吧?”单超看向夏堰,道,“中秋夜,陶然之提出让功勋府邸募资修丹炉,您看,这事儿能不能借题发挥一下,先将陶然之拖下来,再将见机行事问责严怀中。”

“我看这事还不如向内务府发力。”夏堰若有所思,颔首道,“引着那些人将视角放在内务府,先掀起个风浪,到时候宫中两位肯定不会坐视不理,我们借此到可以坐山观虎斗。”

众人一愣,单超抚掌道:“还是老大人高见。”他想了想,道,“两宫沉寂许久,此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以陶然之的修为若非严怀中暗示撑腰,他还没有这个胆子说出这样的话,两宫拉拢不成,势必要对严怀中下手。”

薛镇扬却犹豫的道:“两宫说不定也正有此想法,坐等我们斗下去,他们好收渔翁之利。”他的话一落,众人皆惊,纷纷叹了口气。

“这…”陈大人忧心忡忡的道,“此事不能再拖,明年便是吏部三年考核,若不将严怀中的势力削弱,到时候…”到时候他们就真的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了。

夏堰站了起来,负手在房里来回的走,沉声道:“此事我们再想,先将鲁直的事情办妥了,听圣上的意思,他这是等鲁直的家资开锅呢!”

圣上当初为什么答应重审鲁直,看重的就是鲁直的手里的钱,如今又将此事交由他办,而非严怀中,换个角度来看,圣上对严怀中还是有所防备的,至少在银子上,圣上是谁都不信!

“银子,才是牵动圣上的关键所在,我们还是要从银子入手!”夏堰若有所思。

薛镇扬自夏府回去,就将宋弈,薛霭以及祝士林皆请到了书房,将夏堰的话与三人说了一遍:“鲁直的案子是我们想的太好了,在圣上那边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们得另想对策,否则,明年吏部考核,我等只会陷入被动。”都察院和吏部都在严怀中的控制之中,这一个窝里说审查,不排挤他们是不可能的。

“父亲。”薛霭望着薛镇扬,“此事不能心焦,先将鲁直的家抄出来,看圣上的反应再定对策也不迟。”又道,“严怀中为何能这么受宠,圣上不舍动他,原因我们也早就知道,便是因为严安总能有办法给圣上寻到银子。以我看,圣上的软肋便是银子,我们只要抓住这点,寻找到合适的机会,必然能有所收获。”

“季行说的没错。”祝士林道,“鲁直的家抄查出来到底有多少,圣上的态度便能一清二楚,届时我们再想办法。”

薛镇扬微微颔首,觉得薛霭和祝士林说的没有错,圣上向来如此,平时什么事都好说,可若一旦说到银子的事情上,他就很容易动摇和被左右,他心里转了一遍,望向宋弈,道:“九歌,你对此事又何看法?”

“我与季行想法略同。”宋弈淡淡的道,“不可操之过急。”他说完,望向薛镇扬,道,“倒另有一事要与伯父商议。”

薛镇扬动了动,很认真的等着宋弈说话。

“东阁空虚,按如今形势看,莫不是户部的彭大仁替上,便是工部的钱大人,我看,您不如和众位大人合议出此事如何善后,吏部的岳侍郎那边您不凡走动一番,打探虚实。”

薛镇扬明白宋弈的意思,不管是这两位大人谁入阁,格局变化是再所难免,这多出来的位置到底是谁坐,得先定下来,一步一走不要只盯着严怀中一个人看,反而误了别的事。

“好!”薛镇扬心里很清楚,这事目前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关键的,若是郭衍递进一阶,那这个大理寺卿的位置定是非他莫属,“此事我与阁老等人商议。”

宋弈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十日后,八月二十六,原凤阳巡抚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鲁直的位于凤阳保定两处宅邸如篦头般搜查后,共查出现金银二十二万两,古玩字画不计其数价值略估约近二十万两,共计四十余万两。一时间所有得知者一片哗然,要知道大周白银紧缺多年,市场皆以铜币和银票流通,就是银号囤不了这么多的真金白银。

由此可见鲁直的能耐。

但是,最让人震惊的却不是鲁直囤积真金白银,而是在他的箱笼里压着的,自三年前到今年年初的所得的盐引,竟有窝本一百六十万引,这么多盐引一旦拿出来,几乎能将一个小盐场上半年的出盐搬去一半。

两淮,长芦甚至山东辽东盐商每年因手持盐引去盐场支取盐却被一拖再拖而积怨深深,此事一出,大周各处盐商便骚动起来,又有人私下议论,鲁直的银子能留着的都是他私藏的,而真正的大头早就贡献入朝,当朝次辅严怀中手中的盐引更有百万难计。

九月初八,运河之上素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漕帮和盐商金员外,以及保定廖氏的人在太仓动手…至此震惊内外被后世津津乐道的盐引案初露狰狞。

140 上门

廖杰和宋弈在书房中对面落座,他好奇的问道:“你让我哥和漕帮这么对峙是个什么意思。”他不解的看着宋弈,“这样闹下去,事情恐怕难以收拾。”

宋弈要的就是难以收拾,他淡淡笑道:“两淮盐业乱像横生,朝中几位大人早有整顿的意思,所以…”他没有说实话,只朝廖杰露出副此言不必深讲的样子,廖杰心头一转立刻就顺着宋弈的思路想到了什么,他兴奋的道,“不会是哪位大人看中了都转盐运使司这个肥差了吧。”

宋弈笑而不语。

廖杰有些激动的站起来,搓着手道:“听你这儿一说,这是个大动静啊。”他来回走动着,又停下来看着宋弈,“那东阁的位置可是还没有定,这又捅了件事情出来,会不会吞不下去,反而噎了自己?!”

“这你就不必管了。”宋弈淡淡的道,“你不是不愿插手家中的生意吗,此次也当作你的补偿,将来你大哥走私盐也罢还是做正经盐商也罢,此事后必定万事皆顺!”

廖杰没有想到家里的事情,他大哥的能力完全不用他多此一举,他是怕看戏台不够高,一脸等看好戏的迫不及待:“不行,这事儿我得仔细琢磨琢磨。”他就在宋弈对面重新坐了下来,苦思冥想了一刻,“你人脉广,消息灵通,你与我说说,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名堂!”

这件事,宋弈连郭衍都没有说,自然也不会告诉廖杰,他避重就轻的道:“正如你所言,秦昆在此位上坐的太久了,又恰逢吏部考核,朝中有人看中了这个位置,便就有了这件事。”

廖杰若有所思,颔首道:“若真的只是这样的话,那这事儿动静也搞的太大了些,我怎么瞧着苗头不对。”

“你有心思琢磨这件事,不如想想今晚回去和你那两位表妹如何相处吧。”宋弈端了茶盅,微笑着道,“看伯母的意思,此番你的婚事若定不下来,她势必是不会回保定的。”

廖杰一听家里的事,就立刻泄了气,耸着肩膀道:“你是不知道,我每每回去都头大如斗。”他拨着自己的头发,“瞧我头发,这是要早生华发了。”

宋弈懒得听他贫嘴,只道:“婚姻大事,你若不想成亲便去与伯母以死明志,若想成亲,便速速定下来,何必这样拖着,让自己不痛快。”

廖杰垂头摆着手,无话可说的样子,他哪是不愿意成亲,是不愿意和那几位表妹成亲,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连话都说不得几句,最重要,他受不得那两位表妹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浓的直呛鼻子,他恨不得一天洗个三遍澡才好。

“没法子。”廖杰垂头丧气,他再能说也说不过自己的娘,她老人家一声怒喝,就将他一肚子话化作了苦水,倒都没处倒,“这姑娘也不是我想找就能找得到,也讲究个缘分啊。”

宋弈淡笑不语,廖杰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你认识的人多,要不然你给我寻思个亲事吧,你挑媳妇儿靠谱,我信你。”

宋弈顿时黑了脸,眯着眼睛看他,廖杰立刻摆着手:“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又道,“嫂夫人我可一次真容都没见过,你心胸不会这么狭窄吧。”

“你既信我,我倒真能给你提一句。”宋弈不与他费口舌,“薛家还有位二小姐,你若有意倒可以去打听打听!”

廖杰一愣,立时就想起来那日宋弈成亲,把着门的那位薛二小姐,样貌娇俏,人也很伶俐的样子:“那我去打听打听。”他一本正经的道,“要不,你请嫂夫人来和我说说,她们可是…”廖杰的话还没说完,宋弈眉头一皱就这么不轻不重的扫了他一眼,廖杰就跳了起来,避着宋弈道,“我走,我这就走!”话落,自己开了门出去。

宋弈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幼清听见廖杰走便进了书房,笑着道:“廖大人走了?”宋弈微微颔首,望着她道,“我要去趟望月楼,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幼清就想到了那次去望月楼的情景,摇着头道:“我就不去了。”又问道,“那你晚上回来用饭吗。”

“回来。”宋弈站了起来,“你自己在家小心。”

幼清跟着宋弈出去,宋弈摸了摸她的头,大步出了门,江淮跟在宋弈身后,朝幼清拱了拱…

宋弈径直去了望月楼,在后院的书房落座,老安,阿古,方徊等人皆进了门,大家按次序在下首坐稳,阿古道:“爷,正如您所料,漕帮的大当家放了话出来,说他手中有盐引两百万引,若两淮盐商不放亮了招子,他一个不高兴,就将所有的盐都提出来,断了大家的财路。”

“扬州盐商商会怎么说?金员外带了那么多人过去,难不成就为了听漕帮的风凉话?”宋弈悠悠说着,眼底寒芒隐现,阿古回道,“金员外就将此话告到了两淮盐运使衙,不过,以秦昆的为人,只会做和事佬,肯定是不敢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一个漕帮就说手里有这么多盐引,那沙迦帮呢,还有北方长芦盐场附近的盐商帮会呢,还不知囤压了多少,如此下去,盐价必定会动荡…只是可惜,这些他们都能看得清的隐患,秦坤却是装聋作哑。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他不装聋作哑,也就没有今天这些事了。

“传书给十七,让他找个夜里将金员外丢运河去。”宋弈一下一下拨着盅盖,“留着他性命,廖家大爷带着他告到盐运使去,再派人将漕帮的二当家办了!”

这样一来,两方在不沟通的情况,都只会以为这些事是对方做的,那矛盾自然会升级,势不可收。

“是。”阿古应是,宋弈又道,“我会给廖氏手书一封,月底北方的盐商便会罢工,你和老安留在京城,方徊和十八去扬州等我消息!”

几个人纷纷记住宋弈的吩咐,老安问道:“您身后的尾巴要不要除掉?”严怀中自鲁直定罪后,一直派人暗中跟着宋弈。

“不用。”宋弈不以为然的道,“跟着也有跟着的好处,好让他知道我行踪明朗,不会多加防备!”

老安点头应是。

十日后,金员外被人丢进了运河,幸好被廖大爷发现救了上来,保住了一条命…金院外大怒,由廖大爷陪同一状告到了盐运使衙门,秦昆避而不见,对外宣称身体抱恙不得见客,金员外诉告无门,气急之下便召集了扬州所有的盐商,商议罢工罢市!

而廖大爷素来以义气闻名,便也随之手书一封回保定,让保定的廖氏子弟召集北方的盐商与扬州呼应,罢工罢市!

盐粮不但是百姓生存的根本所在,每年的税收更占了十之七八,尤其是扬州还是纳税大府,这样一罢市罢工,朝廷每日损失的白银那便是数以万计!

圣上望着一桌弹劾秦昆不作为的奏疏大怒,冷笑着看着严怀中,问道:“朕怎么记得,这秦昆也是你保举的?!”

“臣不敢当保举之说!”严安气的胡子都快直了,“这件事关键之处还是那些盐商,拿着朝廷的盐引做买卖,不知感恩还敢威胁朝廷,实在该杀!”

杀?把这些人都杀了谁来缴税?!圣上不耐烦的道:“这事不能马虎,你替朕拟封手谕,让秦昆速速解决此事,还有那什么漕帮,一群乌合之众,实在不成就派兵剿了,留着也是后患。”

“这…”严安犹豫的道,“漕帮虽是乌合之众,但这么多年在外已积累了不少势力,若此时动他们,恐怕会再次引起动荡,甚至影响到运河通畅,这引起的后果,臣以为得先想到解决的法子,有两全之策,才好动手。”

圣上是最怕麻烦的人,一听到会影响运河通畅就皱了眉头,不耐烦的道:“那就让他十日之内,把罢工的事情解决了,若是解决不了,叫他提着乌纱帽来见朕。”

严安眼中略过笑意,点着头应是。

回了会极门就替圣上拟了手谕送去扬州,他自己又手书了一封密信快马加鞭送去给秦昆。

廖杰在衙门口堵着了宋弈,他笑眯眯的道:“我娘请你去家中用膳,你可一定要赏脸!”宋弈就看着他,廖杰一转又看到了祝士林从后面走出来,他立刻将祝士林拉住,“相请不如偶遇,两位大人,一起,一起!”

祝士林莫名其妙的看着廖杰,问道:“无事献殷勤,少仲贤弟还是先把话说清楚的好,免得我和九歌被你卖了都还懵懂不知。”

“说的我像奸商似的。”廖杰一手拉着宋弈,一手拉着祝士林,“不过,以二位这相貌文采,倒真能卖个好价钱。”

祝士林失笑拍了拍廖杰的肩膀道:“今儿不巧,老泰山一早就说过让我去用膳,他老人家的话我可不敢不从。”廖杰听着就朝宋弈,宋弈挑了挑眉头,意思在说,他和祝士林一样。

“你们…”廖杰眼睛骨碌碌一转,笑着道,“要不然,我也去薛家打一回秋风?”

祝士林脸一板,道:“什么叫打秋风,你若去便正经跟着我们去,难不成还少了你一口吃的不成。”话说着一顿,又道,“你不是从来不在外头吃饭的吗,何以今儿想破例了?”

“现在我是只要不回家,去哪里都成。”他说着,就从身后跟着的常随手中拿了碗碟出来,“我随身带着!”

祝士林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道:“你这样还不如不去。”话落,拉着宋弈道,“九歌,我们一路,我正有事请教你。”

宋弈颔首,与祝士林并肩走着,廖杰看着两人顿时羡慕起来,这连襟之间也有这样志趣相投亲若兄弟的,他想了想抬脚就追了过去,插着话的道:“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还以兄弟相称,却丢了我在这边孤零零的无处可去。”

“我们是连襟,称一声兄弟不为过,可与廖大人不相同。”祝士林拍着廖杰的肩膀打趣他,廖杰就立刻露出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祝士林,“祝兄这话可说早了点,你且又知道,哪一日我成不了你的连襟呢。”

祝士林闻言一怔,停下来打量着他,又指着廖杰问宋弈:“九歌,他这话何意?”

“不知。”宋弈含笑望着廖杰,“得少仲亲自说一说才成。”

廖杰脸一红,不过转眼就恢复如常,和两人边走边道:“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我说了若败坏了小姐的名声可不好,不过我不瞒二位,我还真打听了二小姐,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之下,倒觉得这位二小姐真是亲切可人,活泼可爱!”

祝士林瞪大了眼睛,像是不认识廖杰似的看着他,又眯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你欲向二姨妹提亲?”

“有这个可能。”廖杰大言不惭道,“这不今儿打算亲自登门,让薛大人薛夫人瞧瞧我的模样,若是能相中,改日我就请了媒人去提亲,若是相不中…”他说着一顿,“不可能相不中,我一表人才,薛大人必然会喜欢我这位乘龙快婿。”

“算了,算了,就当我没问。”祝士林摆着手,“你还是等事情定了再说这事儿,免得传出去,叫人非议。”

廖杰呵呵笑着,点着头,拉着祝士林和宋弈,道:“往后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讲究那些规矩了,这饭早晚要吃,赶巧今儿有这机会,一起,一起!”就做出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幼清听江淮说宋弈去了井儿胡同后,便自己一个人在家中用了饭,又和绿珠采芩在灯下做着针线活,她瞧见绿珠手里拿着件男子的衣服,奇怪的道:“你这衣裳是谁的?”

“哦,这是江大哥的。”绿珠头也不抬的道,“天气越来越凉了,江大哥却没有棉袄,我打算给他做两件,免得大冬天看见他们穿着单衣,我都觉得冷!”

幼清挑着眉头,索性放了手头的事儿,望着绿珠认真的问道:“绿珠,你和江泰是不是…”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全,就以为绿珠应该明白,可绿珠却一脸懵懂的道,“我和江大哥怎么了?”

幼清皱眉,采芩就推着绿珠道:“小姐的意思,家里可是有好几位男子,怎么不见你给他们做衣裳。”

“我就一双手,哪能做的完。”绿珠理所应当的道,“再说,他们都有棉衣,只有江大哥没有!”话落,又低着头飞针走线。

幼清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绿珠奇怪的看着幼清,问道:“太太笑什么。”

“自己想去。”幼清摇着头,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都想不明白,别人说了也是白说,等你想清楚了,你就知道我在笑什么了。”便不再提。

绿珠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却不打算追问。

“老爷回来了。”玉雪在门口露了个脸,幼清便收拾了针线篓子下炕迎了出去,宋弈身上微有些酒气,她笑着道,“姑父请你和姐夫回去吃饭,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怎么还喝了这么多的酒。”

“这回可不是薛大人要喝的。”宋弈边往暖阁走,露出无奈的样子,道,“是少仲,他吵着要喝酒,还硬灌了薛大人几杯!”

廖杰也去井儿胡同了?幼清听着一愣,给宋弈拧了湿帕子递给他,问道:“廖大人怎么和你们一起回去了,姑父也请他了吗?”

宋弈就将当时的情况和幼清说了一遍,道:“他闹着去了,见着薛大人便天南地北的卖弄学问,薛大人倒是吃他这套,两人从古至今的聊了一个多时辰,连走廖杰还约改日再聚!”

“廖大人可真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幼清就想到了当初宋弈跟着祝士林去薛家的情形,她在宋弈对面坐了下来,问道,“廖大人是不是动了什么心思?”

宋弈就微微点了点头,幼清兴起,高兴的问道:“那廖夫人知道了吗,他们不是不愿意和官家结亲的吗。”

廖夫人知道不知道宋弈还真是不知道,不过廖夫人的为人她若是不同意,廖杰恐怕也只能乖乖屈服:“那便是廖杰的事,他若想求娶二姨姐,总要拿出点诚意来才成。”说着一顿,笑望着幼清,扬眉道,“当初我求娶你时,可是磨破了嘴皮子!”

幼清脸一红,回道:“你怎么磨破了嘴皮子,不过是拿着个破羊角诓我罢了。”宋弈当然不是诓她,只是这会儿气氛很好,幼清有意打趣他。

“是,我诓你。”宋弈目光一转落在幼清的面上,视线不动身体却缓缓的靠了过来,凑的很近,他呼吸间酒香清冽令幼清有种微醺的感觉,就听他道,“那就让我诓你一辈子吧!”

“你!”说话越没谱了,幼清脸一红,推着他,“我不和你说了,你早点睡吧。”话落,转身就要出去,宋弈却是拉着她的手一带,幼清一个不稳就跌坐在他怀里,他看上去很瘦,可胸膛撞上去却结实的不得了,幼清哎呀一声压着胳膊,脸刷的一下烧了起来。

宋弈抱着她,她像个孩子似的架坐在他的腿上,偎在他怀里。

那么近,她僵直着一动不敢动。

这样子太暧昧了,幼清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和宋弈会这样。

她又羞又怒。

“好不好?”宋弈揽着她在怀里,视线从她微挑的秀眉,清澈的眼眸,秀挺的鼻子,宛若初雪落着红梅的面颊,一直停留在她那殷红娇俏的唇瓣上,幼清的心便砰砰跳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她很陌生,陌生到令她无所适从,她红着脸推着宋弈要站起来,可动了几次她还是稳稳的坐在宋弈腿上。

“我不知道。”幼清撇过头去,一双凤眸蓄着委屈的泪光,宛若星子般,明辉熠熠,她斜睨着宋弈,千娇百媚自眼角就这么不经意的睇着,“你放开,我生气了!”

宋弈心头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

幼清见他发呆,乘机逃开,站的远远的不高兴的道:“我走了,你早点休息。”话落,就落荒而逃似的掀了帘子出来,一直到回到房里躺下,她心里还砰砰直跳,她坐起来喊着采芩,“把我的药拿给我。”

“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采芩立刻将药拿来递给幼清,又倒了温水,幼清也不知道,就觉得心慌的很,“没事,就觉得有些闷而已。”

采芩不放心抱了被子在房里打了地铺:“奴婢今晚陪您吧,要是您夜里不舒服,也有人在身边。”

“我没事。”幼清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去睡吧,有事我会喊你的。”

采芩见还想说什么,可幼清不容分辩的样子,她便不敢再说什么,抱着被子又重新出了门,幼清躺在床上仿佛还能感觉到宋弈的拥抱,和那令她无所适从的温度…怎么会这样,她用被子蒙了头,想不明白自己心头是什么感觉,这和以前的牵手,拥抱,甚至那一夜她趴在他悲伤由他背着的感觉都不同。

她谁不清楚。

下意识就很抵触,可是,他们是夫妻,莫说只是坐在他腿上,就是他有再过分些的举动,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想到这里,幼清坐了起来。

她这么直接的拒绝了他,跑了出来,宋弈会不会尴尬,会不会生气?

“采芩。”幼清掀了帐子,见采芩进来,她问道,“老爷歇了没有?”

采芩摇摇头,回道:“老爷刚才在院子里站了一刻,这会儿正和江淮在说话,还没有歇呢!”

幼清松了口气,能和江淮说事儿,证明他没有生自己的气吧,幼清重新躺下来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刚才的事情…

她胡思乱想着,好像只是一会儿似的,就听到宋弈起床的声音,她惊的坐起来看了看时间,已经丑时了,她想了想又重新躺了下去,蒙着被子睡觉…可耳朵却能听的清清楚楚的,宋弈在梳洗,在走动,在翻书,他出了门似乎在门口站了一刻,随即又听到他的步子往外走。

他怎么没有吃早饭就走了,幼清一骨碌爬起来,开了门,采芩已经点了灯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吓了一跳,幼清问道:“老爷走了?”她说着就走到了门口,随即一愣,就看到宋弈正笑盈盈的靠在门边,唇角微勾着,微眯着眼睛看着她,幼清无奈的道:“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厨房给你温着早饭呢,记得吃了再走。”

“不生我的气了?”宋弈走过来,牵了她的手低眉望着她。

幼清以为自己会不好意思,或者会像以前和徐鄂那样,觉得自己不痛快了,见着徐鄂她就数落一顿,她甚至还朝徐鄂丢过茶盅,可是她见到了宋弈,便觉得这个法子行不通,至少对着宋弈她没有办法更没有立场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她抿着唇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没有!你快去吃早饭吧,我回房梳洗了便过来。”

昨晚她明明是生了气,可还是压着自己的脾气,笑脸相迎的对着他,宋弈叹了口气!

小丫头在忍耐?!是他太心急了。

“好。”他松了幼清的手,见她只穿着中衣,道,“快进去吧。”

幼清点着头回了房里。

早上两个人安静的吃了早饭,幼清将宋弈送出门,她又回到床上睡回笼觉,周长贵家的看出什么端倪来,过来偷偷问采芩:“太太和老爷是不是吵架了?”

“我也不知道。”采芩朝房里看了看,摇着头道,“早上老爷走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啊。”

周长贵家的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你们这几个小丫头没有成亲也不懂这些事情。”她压着声音道,“太太成亲以来,还从来没有哪一次老爷走了她还回去睡觉的,都是处理家里的事情,就是没事也会坐在炕上做针线,今儿这样,指定是心里头不痛快了。”

采芩面色微变,紧张的道:“那怎么办。”太太的脾气不算好的,可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和宋大人红过脸,她们还以为太太这是因为宋大人改了脾气了,所以这冷不丁的头一回,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这事儿我们能怎么办。”周长贵家的道,“不过小夫妻闹闹脾气也挺好,咱们就静观其变好了。”

采芩却觉得这事儿不对,她都没有发现幼清生气了,可见幼清并没有和宋弈闹脾气,但周长贵家的毕竟是过来人,看这事儿比她们透彻,她想了想道:“太太早上送老爷走时还笑盈盈的,看不出和平时不同的地方,您说她不舒服,怎么不和老爷说呢。”这不大符合幼清的性子。

周长贵家的一愣,她还记得她刚成亲那会儿,见着周长贵是又羞又臊,正眼都不敢看,两个人客客气气的谈不上发脾气,可过了段时间知道了他的为人,又成了又爱又敬,舍不得和他发脾气,等后来两人相处的时间长了,她但凡不高兴就能冲着周长贵吼几嗓子…

和刚成亲那会儿比起来,她更喜欢后来这样,夫妻间不就是这样吗,人无完人,谁能没个脾气,不能对别人发火,和自己最亲近的人难免会使点小性子。

而且男人也吃女人这一套。

不过,太太和老爷,好像和她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