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不信

春和是被程景明背着到教室的,那时候第三节课刚刚结束, 学生们聚在口字楼的走廊上聊天打闹, 激烈地讨论着早上刚刚发生的事故。

陈淮死了。

他并非死在废弃的艺术大楼, 而是死在派出所门口,他因哮喘病发被江县最精英的律师们保释出去的时候,刚出派出所门口就被一辆失控的车撞死了,车主也没能活下来,经调查, 是发动机故障引起的悲剧, 最后警察将其定性为意外事故。

这真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据说陈宏志先生在派出所门口老泪纵横, 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

而在陈宏志痛哭失声的时候, 警察火速抄了皇庭俱乐部的老底,早上路过皇庭的走读生们,都看见皇庭俱乐部外停的大小十几辆嗷嗷叫的警车,姐儿们穿着吊带和内裤就被揪了出来,排队抱头蹲在警车旁。吸毒的小年轻们睁着迷茫的双眼,暴躁地挣扎着, 试图对警察拳打脚踢, 最后屈服在警棍下, 老老实实地蹲在了地上。地下赌场彻底被掀了,没收了大额的赌资,一个神志不清的赌徒砍伤了一名刑警,双手反剪着被按在地上, 脸贴着水泥地面,骂骂咧咧地说要杀了警察全家。更多的人哭诉,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请求国家宽恕。

场面混乱不已。

更加可怕的是,从地下场子里捉出来一只走私来的东非猎豹,全身绑满了铁链,后腿还有一个十几公分的刀砍样的伤,似乎是在地下待久了,被放在铁笼里带出来的时候,十分暴躁地撞击着笼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吓到了不少人。警察联系了林业局,至于后续怎么办,就不知道了。

这次行动前期开展的很隐秘,也很迅速,皇庭被彻底翻了个底朝天,估计今后也再难翻身了。

只是行动后免不了吸引媒体的目光,记者们像是喷泉池里嗅到鱼食的金鱼,一波一波的涌上来,对这场行动做三百六十五度的解读。

学生们激情澎湃的讨论着,这出戏太过跌宕起伏,在江县这样小的地方,几乎很少看见这样让人激动的场景,所以大家都很兴奋。

春和趴在程景明背上从一楼一路爬上去,然后沿着走廊到教室,这短短的片刻,就已经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她有些惊讶,任何人会死,陈淮都不应该死的,春和一直觉得,在知夏死亡的事件里,他就算不是主谋,也至少是个间接施害者。

他的罪状还没被揭发,可现在竟然死了,太过突然。

陈淮死亡这件事情没有进行过多的调查,直接定性为意外事故,无论从那个哪个方向看,这都很合理,可是春和莫名觉得不对劲。

九月份,江县暑热未消,烈日灼晒下,显出一种让人烦躁的闷热来,春和在这样的天气里,无端端出了一身冷汗。

胖子远远看见程景明,吆喝着,“哎呀,明哥,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都打算劫狱去了。”

程景明斜了他一眼,“老子又没坐监,劫个屁的狱!”

胖子哈哈大笑,然后看着程景明背上的春和,挑着眉问,“嫂子这是怎么了?”

“骨折。”

“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春和点点头,没有多话,事实上是她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死亡如影随形,整个人像是突然被冻住了,思维都突然迟缓了起来。

频繁的死亡让她觉得异常的恐惧。

可大家好像完全没有觉得这有多不寻常,依旧笑闹着,走廊上的人在谈论着昨日的电视剧、球赛、还有那场被称作意外事故的死亡,一些人唏嘘,一些人大骂活该,心软的女孩子们说无论如何人死了,不该用这样的言语对待死者,两方人吵起来,几乎要动手。教室里的人依旧是打牌的打牌,睡觉的睡觉,吼叫着待会儿去超市谁组队,摔着书埋怨老师布置什么狗屁作业。

春和觉得这一场活力无限的日常大戏,苍白又遥远地传到她耳朵里,恍惚让人觉得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抱紧了程景明,把脑袋埋在他脖子里,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明哥,我有点儿害怕!”陈淮的死绝不是个偶然,皇庭被抄了,抄的如此简单,好像事情渐渐明朗了起来,可是一切都显得太简单了,简单的让人恐慌。

他偏着头,在她脸上蹭了蹭,“别怕,有我呢!”

只是春和看不见,他脸上亦有担心。

春和“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脑子里在思考着陈淮意外的可能性和被他杀的可能性到底哪个更大。

她心里更偏向陈淮是被害的,可好像又说不通。

发动机故障,导致车子失控,车子撞上了碰巧出来的陈淮,如果这是蓄意谋杀,也太过巧合了。

刚刚好车子走到那里,又刚刚好陈淮出去。

陈淮死了,而车主也死了,谁也没活下来。

很多念头交织在一起,春和觉得脑袋似乎要炸裂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又有新消息传进来,皇庭被查封后,陈宏志被抓了起来,以经营非法业务和走私罪名拘押,同被抓住的还有一个在逃多年的通缉犯,在皇庭赌场做保镖,身上背负多条人命,他承认,陆知夏是他杀的,受陈淮的指示。

在清查皇庭监控资料和各种书面资料的时候,也发现很多不正当的交易往来,顺势揪出了一批毒贩,可江县一直是毒品交易的重灾区,像这样规模的打击,一年要进行多次,就像割韭菜,这一茬割了,下一茬马上就又冒出来,只要那根还盘踞在土壤里,就永远没有尽头。

那根在在哪里?尚且不明。

记者把警局围了个彻底,多次申请采访相关负责人案子的进展,也得到了一些消息,但是并不是很清晰,倒是不少自称知情人士多次爆料,一些不负责任的媒体开始大肆无根据地报道。

“听说以前陈宏志就是个带魔术团的,养了些姐儿做不入流的生意,走南闯北赶乡下的会场,扎一个特别大的蒙古包,外面训猴子、喷火、吞玻璃渣,里面收门票,进去是一些姐儿穿着比基尼在跳舞,如果有客人出大价钱,那些姐儿们会把衣服脱光,外面有人放哨,基本没逮住过。

“后来人民群众的审美提高了,他那些低俗的东西自然也没噱头了,生意做不下去了就去开洗脚店,他养那些姐儿就变成了洗脚妹,私底下依旧做些不入流的事,倒是捞了一些钱。不过后来还是做不下去了。

“陈宏志没老婆,听说他那儿子就是跟一个姐儿生的,他想要一个儿子很久了,就把那姐儿娶了,不过陈淮长到四岁的时候,那姐儿就死了,据说是病死的,也有人传是陈宏志不想要老婆给偷偷杀死的。

“洗脚店做不下去之后,收拾收拾财产,发现攒了不少钱,就远走他乡,当起了民间企业家,开了这么个俱乐部,江县是个小城市,这是第一个娱乐性质的俱乐部,最开始的主体项目就是桌球和歌房,还有室内游泳馆,开在东城,主要面对的就是青少年年轻群体,后来慢慢做大了,挣了不少钱,就开始扩大,把老本行足疗馆也开了进去,加上吃住,皇庭成了吃饭娱乐睡觉一条龙服务的大型娱乐场所,钱越赚越多,然后就不满足于经营一家俱乐部,开始洗白自己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民间企业家,做起了公益,资助昭阳中学成立宏志班是最大的一个项目,江县人对皇庭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

“我看啊,特么的这姓陈的就是个不要脸的,当了□□还要立牌坊那种,现在好了,皇庭算是彻底完了。我早看他不是好人了,看他儿子就知道了,听说就是陈淮指示手底下的人去杀的陆知夏,那人都认罪了。”

春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前排胖子和周围人侃侃而谈,吃着程景明带回来的茄子烧饭,味同嚼蜡。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了一个合适的线索,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那个轨道进行着,毫无破绽。

春和觉得可怕,在蒙昧时代,人人信奉神佛,敬畏它,恐惧他,春和觉得这只手就像是上帝的一只手,看不见,摸不着,却强大到让人只能跪在地任凭摆布,恐惧如形随形。

下午第一节是英语课,朱朱老师状态似乎很差,她提着录音机走到讲台上的时候,眼眶红的像是渗了血,连说话声都是低的,“请翻开课本第一单元的单词…”

今天没有人给她闹,不只是因为程景明今天在这边,而且因为大家同情她。

胖子在小声地和同桌解释,“听说杀害陆知夏的人和杀害赵钰涵的是同一个人,赵钰涵死的那天,朱朱和陈宏志通过电话,陈宏志想要朱朱帮陈淮补习英语,两个人聊了很多,最后朱朱提醒陈宏志,不仅要管一管学习,生活上也要多关心一下,无意间透露了赵钰涵拿到监控视频的消息,然后陈淮知道了,就…”

这意味深长的停顿,一切自然不言而喻了。

胖子的同桌捂着胸口连叫了两声,“我的天!”似乎无法相信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你相信吗?”春和问程景明。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春和摇摇头,“我不信。”

第26章 密码

春和瘸着一条腿去办公室的时候, 朱朱呆坐在办公桌前, 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有些悲伤。

“朱朱老师…”春和走过去, 在她面前站定,“我今天觉得很开心, 案子快要破了,知夏泉下有知, 也该安心走了。”

朱朱缓过神来,从不远处拖了一个凳子过来,放在春和腿边, 扶着她坐了下来, 垂眸说了句, “是啊,这真是件好事。不过我感觉到很自责, 我无意间办了错事, 我…”朱朱痛苦地哽咽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钰涵的父母, 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更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自己。”

在自己的学生面前, 朱朱向来都是这样柔弱。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娇嫩的, 柔弱的姑娘,哭起来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这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 也有别人,恶人的心思不灭,悲剧最后还是会发生。”春和递了一张纸巾给朱朱,朱朱攥在手里,轻轻擦了一下。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弥补不了了。”

春和没再说话,看着她,想从她身上多看出些什么,可最后看来看去,除了那一身娇柔的气质,并没看出别的。

人这柔韧的皮囊,若是想要隐藏些什么,似乎是很容易的。

“朱朱老师,”春和转了话题,“既然案子破了,我以后就能安心学习了,赵钰涵不在了,我想做你的课代表,你觉得可以吗?”

朱朱看了春和一眼,最后点点头,“你能这样想,自然是很好。”她劝导春和,“事情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春和“嗯”了一声,“我没别的事,既然老师答应了,那我就先走了。”

校园里这几日都不平静,随着媒体的报道,案情逐渐明朗了起来,大家的讨论也随着媒体的变化越来越激烈。

这样的事情,是个不错的谈资,任何时候都能拿出来讨论一番。

学校给学生们订的报纸,以前看的人寥寥,这几日却抢着看,拿到之后就逐字逐句琢磨案情,然后反复议论。

陈宏志已经完全招了,地下场子是他从一个酒厂老板那里买来的,当初建立皇庭的时候,他想要一快特别大的地,最后盯上了那个地皮,那里原本是酒厂旧址,后来酒厂老板破产跑路,那地方就空置了下来,里面东西被职工几乎搬空了,剩下的搬不走的打打砸砸,几乎什么都没留下了。

皇庭开办之后,地下那个原本藏酒的地方就扩建了一下,成了一个地下场子,最开始就是个小赌场,后来许多人慕名来,慢慢场子就扩大了,皇庭赚了不少钱,野心也就更大了些,毒品和姐儿们都填了进去,还有斗兽场,像奴隶社会那种灭绝人性的场子,贵族们围在看台上,看‘奴隶’和野兽搏斗,满足自己扭曲的优越感。

知夏被卖去皇庭的时候,并不情愿,第一次看见地下场子,甚至试图报警,自然有人整治她,皇庭□□这样的新人向来有一套,扔在台子上,放了豹子出来,只是那天正好陈淮约了同学打桌球,路过的时候看见陆知夏,就把她弄了出来,问了情况,知道她父亲欠了债,也没说别的,只说要她帮他补习功课,补习费开的挺高。

知夏的养母也在,早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一听这个立马答应,扯着知夏道谢,知夏本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可眼睁睁看着一只豹子差点儿扑过来,劫后余生的人,更恐惧死亡,知夏害怕了,然后屈服,每周六去给陈淮补习功课,起初陈淮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她的警惕慢慢就降下来,心里甚至还有些感激,以为陈淮是在帮她,直到有一次,陈淮喂了她一点儿新型的药,两人发生了关系。

知夏自然绝望,但也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后来陈淮玩腻了,对知夏也不怎么上心了,他身边几个人趁着陈淮不在把知夏给强了。

知夏暗中在搜集皇庭非法行为的证据,她死的那天是因为发现了皇庭的毒品交易链,陈淮打电话给她,要她别找事,但是打电话过去,她没有接,陈淮怕她真惹麻烦,就告诉了父亲身边的人,那人在地下场子做了好几年的控场保镖,身上本就背负多条人命,是个全网通缉的杀人犯,他出面做了陆知夏,具体怎么做的他并没有交代,只说推她下去,伪造成自杀,本以为尸体很快会发现,但最后没想到拖了那么多天。

杀赵钰涵是因为那个视频,视频上陈淮给陆知夏打电话,那个电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问题是那个手机是陈淮给陆知夏买的,目的是方便随时联系。

如果仔细去查的话,很快就会发现。

这些都是审讯的结果,春和一句一句听完,并没有过多的情绪,似乎一整条线已经很明朗了,但是所有的疑点仔细去看还是没有完全解开。

而且经不起推敲。

春和一直奇怪的几件事,到现在并没有答案。

第一,知夏和赵钰涵为什么会在永明路口出现。

第二,如果知夏死在废弃的艺术大楼是为了伪造成自杀,那么赵钰涵为什么会在同样的地方被杀害,目的是什么?

第三,佳佳乐超市电脑硬盘损坏,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

第四,如果是人为,那么那些人是怎么指使一个疯子的。

第五,那件旗袍,到底是在传递什么消息,她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才需要靠这样笨拙的方法去传递消息?

第六,春和被跟踪被砸伤,到底是什么人在做这件事,目的是什么,如果是因为她把目光落在了朱朱身上,那么朱朱到底在整件事中扮演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第七,闫东明明知道陆知夏和一桩走私案有关,为什么那么大张旗鼓地抄皇庭的老底,这时候不应该蛰伏等时机把罪魁祸首一窝端吗?

春和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而如今被发现的,只是一线涟漪,距离漩涡中心,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她被漩涡搅的头昏脑涨,唯一一点清醒的是,事情还没完。

这几日春和住在程景明家里,春和终于知道他每天为何如此困了,他晚上几乎没有在家里待过,几乎每晚十一点左右,门口都会有一辆车来接他,然后他会外出一整夜,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才回来,有时候他忘记带钥匙,会敲门让春和起来去迎他,他一身烟酒的气息,但没醉,看见她会笑,然后扣着她的后颈,落下一个热情的吻,送他回来的人会暧昧地吹一声口哨,似乎是在调笑他的急切。

春和从没问过他去做什么,他也没告诉过她,偶尔会叮嘱一句,“什么都不要管,安心学习。”

春和这几日的确除了学习没有想过别的事,她把自己埋在卷子里,说过最多的话就是,“现在知夏的案子结了,我该好好学习了。”

朱朱会欣慰地拍她的肩膀,说如果她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她。

春和经常去办公室,拿着大大小小的习题集,和各科的老师讨论问题。

后来大多数的老师都和春和很熟悉,到第一次月考的时候,春和考了年级第三,这在八班这样的地方,绝对是史无前例的。

成绩下来那天,朱朱激动地差点热泪盈眶。

各科老师上课前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表扬一下春和。

对此春和表示习以为常,她以前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被赞扬是常态。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陈宏志的案子二审被判定死刑,三审维持原判,并即刻执行,轰轰烈烈的一个案子估计要提供江县大半年的谈资。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但春和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反复看那幅金雀啄日图,在无数次拆解拼合之后,在某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看着上面画了珍珠和贝壳的纹路,忽然升起了一个想法。

摩斯密码。

在很久很久之前,早到春和和知夏还是个四五岁娃娃的时候,那时候和爸爸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模拟逃生练习,如何在敌方不注意的情况下和同伴传递消息。

那时候春和会唇语,而知夏什么都不会,脑子转弯不够快的她经常气的大哭,爸爸就教了她摩斯密码。

只是后来知夏也没学会,因为她不认得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如果贝壳代表横线,珍珠代表圆点。

那么…这不就是摩斯密码?

春和翻出对照表一一去找。

总共有七个字母,看起来并不是英文单词,那么可能是拼音。

J W I E I G N

春和迫不及待地去解,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把所有可能的组合拼合了一下。

最后拼出来唯一一个合适的——jing wei!

敬畏?警卫?精微?这个范围太广了。

简直毫无头绪。

最后春和又发现两个很难辨别的藏在图里的精确到小数点的数字。

她捉摸了许久,终于得出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经纬度!

知夏试图传递的消息,是一个地址。

春和把这个地址用Google搜索一下,定点的地方是——

城关精神病院!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儿卡…磨蹭到现在…我有罪…

第27章 两封信

春和曾经问过程景明, 旗袍传递的消息, 他是否解开了,他回答是。

所以他早就知道精神病院有问题吗?那个消息是传给程景明的吗?为什么?

那茉莉呢?

那个皇庭的姐儿平白从精神病院失踪, 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人间蒸发了似的,到底和精神病院有没有关系?和程景明有没有关系?

春和满脑子疑问,躺在床上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屋里只有自己,程景明不在, 春和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四十分,但是他还没有回来,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

从春和住在这里的第一天起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回来过这么晚。

这有点儿不寻常, 虽然回来晚一会儿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担心的地方, 但是发生在他身上, 春和还是觉得担心。

不知怎么,春和觉得害怕,像惊弓之鸟, 神经绷成一条僵直的线,快要断裂了。

春和穿了衣服,艰难地拖着一条病腿去洗漱,以往是程景明照顾她,扶她去卫生间, 靠在门口等她洗漱完,然后带她去吃饭,有时候路不好走的时候,他会蹲下身来背她,春和似乎从来没有因为腿不方便而受过委屈。

这一切自然地就像演练过千百遍,在春和心中,他就像是一个亲人,一个沉默内敛却又无比贴心的大哥,可其实,她到现在还并不了解他,或者说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了解。

程景明给她准备了拐杖,方便她晚上起来去卫生间,但其实大多时候她醒来他也就醒了,她几乎不需要用到拐杖。只偶尔一两次她需要去给他开门的时候会用到,她总是走的很慢,但他从来没有催过,开门的瞬间,他必然点着打火机或者开着手机上的照明灯,为没有路灯的街道照亮门前那一方小小的地方,好让她能看清脚下。

但今天她必须自己拄着拐杖去卫生间了,这并没让人觉得多难过,瘸着一条腿的确不是太方便,但没什么好值得伤心的,因为她知道,那条伤了的腿,总有完好如初的那一天。

一切明确知道可以挽回的东西,都不能真切地引起悲痛。

真正能让人悲痛的是失去后永远没有挽回机会的东西,比如生命的丧失。

在这个寂静又孤独的早晨,春和唯一害怕的是,他再也回不来。那意味着春和要再去面对失去重要的人的悲痛,虽然她目前并不能准确地说明程景明在她生命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春和拄着拐杖去卫生间洗漱,用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因为她发现,这短短的一段路,有太多的障碍,木质的需要她弯腰拿开的小板凳,掉在地上的需要她蹲下身来捡的洗面奶的瓶盖,放的很高的她必须踮着脚或者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到的唇膏——那是一只外壳圆形的无色的唇膏,很小巧的一只,入秋天气太干燥的时候,春和托程景明帮忙买的,不是太好用,但是据说他为了这么小小的一个玩意儿,在柜台前挑了一个小时。

她脑海里时常会想象他站在柜台前为了一只女孩子用的唇膏不得要领而犯犹豫的样子,然而乐上半天。

因为那只唇膏太小只,放在镜子前的架子上总会被他碰掉,于是他伸手把那东西放在了高处的置物架上,以前都是她临上学前他把这东西拿下来放在她手心,但今天他不在,春和试了好几下都没能拿下来。

这些日常的行为对于一条腿不方便的春和,并没有想象那么容易,但其实也没想象那么难,春和之所以会花这么长时间,归根结底是之前程景明把她照顾的太好了。

当她觉察到这一真相的时候,兀自愣了片刻,在这短短的片刻里,她觉得自己思绪翻涌,但最后其实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模糊地觉得自己心中有些恐慌,那种恐慌是没来由的,不见到他不会停止。

春和收拾好自己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

她出门张望程景明的时候,门口一个寸头戴反光黑墨镜的男人抽着烟立在一辆摩托车旁,春和隐约觉得这人熟悉,不自觉看了过去。

那张看不见眼睛的脸上,有一种让春和觉得分外难受的神情,阴沉、夹杂着长期混迹在**的那种张扬的暴戾。

他掐了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春和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往地上看去,他脚下有一堆燃尽的烟头。

看起来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了。

他抬头,没有摘墨镜,用一种春和以为很没有礼貌的姿态开口说:“明哥要我来送你去学校。”

春和皱眉,问他:“他呢?”

“受了点儿伤,放心,他不会不管你的。”墨镜男人揶揄地笑了声。

春和抿了抿唇,担忧从空荡的胃口一直往上翻,梗在喉腔,让声音变调,她问,“他在哪个医院?”

那人从鼻腔发出一声嘲讽地哼笑,“枪伤,你觉得敢去医院吗?”

春和往后踉跄了半步,拐杖和地面打了个滑,身子歪斜着险些滑倒,扣着铁门满是锈迹的边缘,才堪堪站稳,她脸上是一种惊恐的神色,“怎么…”

那人跨坐在摩托上,随手启动了车子,引擎巨大的咆哮声在巷子里回荡,他用下巴示意了下,“没大碍,不需要你操心,走吧…明嫂!”

他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咬着最后那两个字。

春和再次抿了抿唇,掩盖掉自己满是震惊的脸,用一种坚定的态度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那男人似乎是嘲笑她奇怪的固执,扯了一个笑,却没坚持,只说了句,“你随意!”

程景明究竟怎么了,春和一点儿也没有概念。

但她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镇静,他的事,她插不上手,也没有插手的必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春和于他来说一种累赘,他只要扮演好他想要她扮演的角色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帮助——她只是一个他深爱并且深爱着他的弱不禁风的女朋友,偶尔会任性地要他去帮她讨公道,但大多时候她是个乖巧依赖性很强的小姑娘。

这是他在外人面前展现的他的女朋友的样子,是他希望她做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