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回去拿了书包,拄着拐杖往巷子口去,墨镜男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春和回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忽然想起来他为什么看起来熟悉了,那天跟踪她那三个人中的一个,寸头,戴会反光的黑墨镜,脸上的神情让人不舒服。

是同一波人,春和想起那时候自己的猜测,有人试图控制程景明,那时候程景明并没有否认。

春和盯着墨镜男人看了一会儿,但最终未置一词,拦了辆出租钻进去,报了学校的名便离开了。

春和在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一路跟随的墨镜男掉头往回走,油门几乎一拧到底,车速快的仿佛要飞起来,然后瞬间消失在她眼前。

之后很长时间,久到春和腿上的石膏要拆掉的时候,她都没有见到程景明,他也没有去学校,春和有时候会盯着空荡荡的座位发呆,思考程景明到底在做什么。

但其实他也并非毫无消息,早上的时候,总有一个男人会站在家门口,等着送她去学校,那些人并非总是同一个,但他们会说同一句话,“明哥要我送你去学校。”仿佛是一种提醒,也仿佛是一种警告。

虽然春和一次也没有接受过,但他们似乎也并不在乎她是否接受,只跟着她到学校,亲眼看着她进校门,晚上的时候,再跟着她,亲眼看着她到巷子口。

至于是护送,还是监视,春和就无从知道了。

她有想过报警,但最后觉得这是一项无用的操作,而且可能给程景明带来麻烦,遂放弃。

那些人并没有恶意,至少在程景明还活着的时候。

春和曾两次接过程景明交代带回来的书信,用平整的红线稿纸写的,一大张纸,却写不满三行。

——11月13日约了医生去拆石膏,记得按时过去。我最近有事不在,若是有不方便的事,可以打电话给你东子哥。另外,安心学习,勿念!

这是第一封,早晨醒来的时候,由等在门口的骑摩托的男生递给她,春和当着他的面拆开了。

很寻常的几句话,但也并不寻常,首先,11月13日并没有和医生约好去拆石膏,春和只记得医生说过,过段时间去复查一下,看愈合情况,再决定石膏什么时候拆。而程景明提了一个准确的时期,他是想要她那天去医院吗?

其次,程景明要她有事的话电话联系东子哥,关于闫东的事,春和并不记得自己和程景明提过,但他准确地说出“东子哥”三个字,那是很久之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对闫东的一种亲昵的称呼,那时候闫东约莫才二十岁刚出头,她叫他叔叔,他哄她叫哥哥。

他这样说,是在告诉隐晦地告诉她,他不是敌方吗?

而且,另一层意思,是说闫东还留在江县?皇庭的案子早就结束,如今公众对那件事的关注也早就淡得不能再淡了,学校里甚至已经很久听不见学生们的讨论了,只月考发奖品的时候,大家感叹了一下:原先宏志班的月考,都是直接发现金奖品的,第一名一千人名币,第二名五百,第三名三百。不过都已经变成过去式了。

案子明面上已经结束了,但是闫东没有回市区,难道警方还在暗中调查?

最后一句话:“另外,安心学习,勿念!”

程景明只会在做不能解释给她听的事的时候,才会嘱咐她安心学习,不要管太多,那么这次,也是这样吗?他在做什么不能解释给她听的事?会不会很危险?

她只希望不是自己过分解读,又害怕是自己过分解读。

——今天你生日,抱歉不能回去,礼物已经托人带给你,别生气宝贝儿。等小年夜好好补偿你,到时关上房门,和你日夜厮磨,你若下不来床,你走去哪我都抱着你,好不好?

这是第二封,在春和去完医院第二天早上送过来,前一天春和去了医院,医生的确并没有说要拆石膏,去拍了个片子检查了一下,好在愈合的很好,最后还是把石膏给拆了,在医院里并没有发生什么让春和觉得奇怪的事,所以她也无从猜测程景明要她去医院的意图。

难道只是笔误吗?

第二封信在去医院后的第二天早上送到,一并送来的是一条围巾,丝绸的绣花的那种母亲辈很喜欢的很长的围巾,春和只当他这种男孩子不懂得女孩儿的心思,未再留意。

拆开信看后,几乎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程景明受控制,连他写的信也被监视,这是很显而易见的,春和并没有和他发生过什么越轨的关系,而且两个人独处的时候,程景明一向是很注意分寸的那个,晚上会在她床头放防身用的铁棍,会帮她锁好门,就算半夜去卫生间需要他帮忙,他都会站在门口,先问一句,“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他所有暧昧的下流的话,都是说与外人听的,春和隐约知道他在为他自己塑造一个深情又浪荡的形象,但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那么现在在私人信件上说“日夜厮磨”这样的话,是不是也间接表明,他写来的私人信件并不私人?

春和不了解他现在的处境,但至少还能收到他的信,每天早上能看见有人来接她去上学,她就知道,他还安全。

但现在,她似乎隐隐约约觉得他递过来的信没那么简单,既然他受监视,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寄信过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二件可以确定的事,他可能暂时依旧回不来。

“等小年夜好好补偿你!”

这句话潜台词应该是他至少要等到小年夜才能回来。

这中间,他在哪儿,做什么,春和并不知道,也无从猜测,只有隐隐约约的担心真切地涌在心口。

她想,程景明,但愿你没事!

第28章 不配

冬天似乎在一夜之间来临, 春和去置办冬衣的时候, 在商场看见了闫东,他穿一身便衣,灰色的棉外套,黑白格子的长围巾在脖子里绕了两圈, 一顶线帽拿在手里, 与以往见到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异常颓废。

“东子哥…”隔着两排货架, 春和叫了他一声,很轻, 总害怕是自己认错了, 印象中闫东一直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头发很短,胡子刮的干干净净,扣子永远严谨地扣到最上面的一颗。

是以今天这样的形象,春和一下子有点儿不敢认。

闫东听见了, 歪着头往她这边看,拳头掩着嘴巴咳了一声,才朝她走来,他的声音透着中气不足, “今天没上课?”

“元旦放假,你呢,怎么在这里?”春和有很多话想问, 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垂了眼眸,“我以为你早就回市区了。”

“在这边养病。”他说,“已经卸任许久了,休了个大长假。”

春和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的确很不好,春和问他,“你怎么了?”

“大概肺上有些问题,老毛病了。”他用拳头掩着嘴唇,弯着腰又咳嗽了一声。

闫东瘦了许多,棉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像是不合身一样。

春和“嗯”了一声,“你现在住在哪儿?”

“在城关精神病院,疗养科。”闫东笑了笑,看春和一脸惊讶,于是解释了句,“去医院检查,什么也查不出来,床位紧张,人家也不给我安排,只好去精神病院那边蹭个地方了,好歹是个医院。”

“没有人在那边照顾你吗?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春和依稀记得,闫东是老来子,他老家是在江县,但父母死的早,他是被长嫂带大,后来长嫂的儿子出国读了博士,全家人迁去了洛杉矶,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闫东在国内,似乎早就没什么亲人了。

“也没多大事,老毛病,一到冬天就半死不活的,死不了,我一个人可以,不用人照顾。”

“等我放假了过去陪你。”春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闫东揉了揉她的脑袋,哈哈笑了声,“行,没白疼你。”

笑着笑着,便又咳嗽了起来,春和只好帮他拍着背,“你这看起来挺严重的,怎么就查不出来毛病!”

“那谁…咳…谁知道!”闫东咳的涕泗横流,从口袋里拿出来纸巾擦着。

他来也是买衣服,天冷了,精神病院设施老旧,暖气片时热时不热的,江县的冬天又冷的令人发指,他只好出来置办些棉衣。

两个人一起去逛,春和有心去问他一些问题,但几次张了张嘴都没敢开口,人多耳杂,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监视,万一说错话,说不定还会害了程景明。

春和有时候会发癔症似的去反复检查自己的包和衣服,总觉得自己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或者被人监视或者监听,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她真害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精神太紧张而崩溃。

“这件衣服,我觉得挺好。”闫东拿起一件白底碎花的羽绒服放在春和身上比,“你皮肤白,穿这个好看。”

春和看着那款式,想起程景明送她的围巾,顿时觉得好笑,大概男生们的审美都是相同的。

“我喜欢素净点儿的,这件太花了,而且…有点儿土。”春和摇摇头。

闫东笑了笑,“你真不像是女孩子,小时候就不喜欢带花的衣服,到现在没变。”

“有吗?”春和想了想,小时候很多事情都记得清楚,可对穿衣服,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可能从小她就对这些不是太挑剔,穿着舒服,看起来顺眼就好,她对穿的没什么多要求。

人对不太重要的事,记忆总是模糊的。

“可不是嘛!四岁生日的时候,你爸爸给你买了一条碎花裙子,你气得哭了半天呢!这事整个组里都知道,当笑话讲了好多年,说沈队一颗粉红少女心怕是无处施展了。后来都传到家属耳朵去了,你五岁六岁的时候,警嫂们给你置办礼物都知道,买衣服一定要素色的。”

这样一说,春和倒是有些印象,她小时候收到的礼物不少,衣服更是多到穿不完,因为没有母亲,警局里的叔伯们的太太都可怜春和和知夏,每年总是借着各种节日送礼物请她们去家里吃饭,其实也是为了照拂她们。

那些细碎的温情,到现在记起都觉得暖心。

春和不禁露出一个笑意,眼神里都盛满温柔。

如果世界总是这样,该有多好。

春和最后挑了一件纯白的羽绒服,毛茸茸的领子,像猫咪柔软的皮毛,光看着就暖。

闫东最后买了一件黑色的外套,他对衣服更不挑,几乎没怎么试,就决定了。

然后还买了一床棉被,春和帮他抱着。

“我送你去医院吧!顺便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春和说。

闫东一口答应下来,“行啊,我一个人待着也是无聊。”

打了个出租车过去,到那边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春和跟着他把被子和衣服放上去之后,闫东说:“走吧,我带你下去吃饭。”

春和打量了一下病房,单人间,一张床,一个柜子,墙顶角一个坏掉的摄像头耷拉着脑袋,除此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春和想起杜衡老师的病房,看来这个精神病院的病房都是一个型号。

“走吧!”春和点点头,拉着闫东的胳膊往外走。

两个人沿着老旧的水泥走梯往下走,楼道里四面漏风,又潮湿又阴冷,春和一直盯着地面,台阶上坑坑洼洼,边缘碎得几乎看不见棱角,湿痕遍布,让地面的颜色显得很深,仿佛很快就会长出苔藓来。

“像走在鬼片现场!”春和露出一点笑意,歪着头看闫东,“晚上不会害怕吗?”

“说实话…”闫东严肃地抿了抿唇,“有点儿害怕,所以我晚上都不出门,一觉到天亮,厕所都不去。”

春和彻底乐了,弯着腰笑了好半天。

两个人就在医院门口吃的饭,小馄饨,一人一碗,吃的鼻尖冒汗,冬日里,吃一口热饭都觉得是满足。

春和比闫东吃饭还要快,吃完就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透过满是广告语的玻璃看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往,江县是个小地方,到处能看见熟人。

春和没想到的是,又看见了朱朱,她穿着厚厚的棉衣,手和脑袋都裹的严实,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从医院里出来。

应该是刚刚看完杜衡老师。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闫东也顺着春和的目光往外看,出于职业习惯,他对见过人的人的特征都记得清楚,于是也认出了朱然,“这不是你们老师?”

“嗯”春和点点头,“我们英语老师,她应该是来看杜衡老师,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知夏他们原先的班主任,在精神病院住了有些时候了,听朱朱老师说快出院了。”

闫东没吭声,目光追着朱然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一口把剩下的汤给喝掉,擦了擦嘴,感叹,“她对同事还真关心。”

春和向他解释,“听说朱朱以前就是杜衡老师的学生,是杜衡参加教师工作后带的第一届尖子班的毕业生,朱朱那时候在班级常年霸占第一,所以杜衡对她很好,应该是有些感情的吧!”

其实朱朱每天去医院看杜衡老师的事全校都知道,一些老教师还记得朱朱,当年是尖子班里的尖子,杜衡第一次带尖子班毕业生,所以很是头痛,那时候朱朱可是为他长了不少脸,所以他对朱朱分外疼爱,大概就是那种对得意门生天生的偏袒和爱护,甚至有学生私下传两个人关系暧昧。

最近也有不少流言,说其实朱朱喜欢杜衡老师,不然她一个留学硕士,怎么会回来教中学生,学校虽然重视她,但毕竟教师工资真的不算高。

但这传言也有人觉得离谱,杜衡老师都五十岁左右的人了,虽然长相还算周正,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而朱朱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六岁,杜衡老师都能做她的父亲了。

两个人说话的片刻,朱朱已经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这里离城中村很近,朱朱应该是步行过去的。

没多久,春和又看见了杜太太,她站在马路中间,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棉袄,围巾包着脑袋,原本嘴巴也包着的,这时候扯了下来,很大声地和人在吵架。

她撞到了一个小孩子,家长拦着她不让走,说是一定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杜太太骑着一辆灰色的自行车,这时候自行车倒在地上,她也不去扶,手叉着腰,梗着脖子骂对方的家长,“你这是讹人嘛!我就轮子扫了他一下,他跌在地上马上就站起来了,活蹦乱跳能有什么事,你们这样,还要不要脸了。”

那家长更是凶悍,直接上手推了一把,“看你这年纪,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孩子这么小,懂得什么,有什么毛病也不晓得吭声,万一将来有个三长两短,我找谁说理去,你今天要是不带我孩子去医院检查,我让你走不了。”

杜太太急得快哭出来了,反复强调,“你这是讹人!”

春和站那儿看了片刻,走过去将两个人拉开,“别动怒,我们往路边去说,别挡着路了,好不好?”她把自行车扶起来,扯着杜太太往路边去,那家长也便跟了过来。

三个人在路边站定,春和按着那家长的手腕,“阿姨,您先别生气,吵架总归解决不了问题是不是?这是我们老师的太太,你看,我们老师现在还在医院躺着,身边离不开人,要不我先陪您去医院检查?孩子关紧,您看?”

杜太太扣着春和的手臂,表情激动,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家长和春和又磋磨了一会儿,最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也不要去做检查了,气哼哼地对杜太太说了一句,“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没人小姑娘会办事,谁要靠孩子讹人谁死全家去,谁稀罕那一点儿检查费似的。”

最终人走了,杜太太松了一口气,大约是觉得自己在丈夫的学生面前丢人了,面上不大自在,说了声,“谢谢这位同学了,真是麻烦你了,我这人…不太会说话。”

春和摇摇头,“这事本就说不清,你别放在心上。”

杜太太有些急切地解释,“我没有想推卸责任,但是我真的没撞到他,就是轮胎扫了一下他,他没站稳,摔下了,估计连皮都没磕破半点,去检查检查,又得好几百,我…我浪费不起啊!你们杜老师还在医院躺着,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他那点儿工资能做什么,再熬下去,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抿了唇,似乎是觉得和丈夫和学生说这些并不合适,扯了一个笑,强行扭转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你来这边是有事?”

春和遥遥指了指那边站着的闫东,“我亲戚在这边住院,我来看他,刚刚在吃饭,就看见你了。”

杜太太拘谨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去病房坐一坐?”问完可能觉得这不是个好提议,尴尬地垂了眼皮。

“抱歉,今天不凑巧,有些事,改天我再去看望杜老师。”春和略带歉意地欠了下身。

杜太太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那好,你们忙,我先过去了。”

春和看着她走远,然后才回了闫东身边,解释说:“杜衡老师的太太。”

闫东评价道:“看起来不像教师家庭出来的。”

“教师也是普通人啊!”春和笑了笑,“不过,的确看起来品性粗糙了些,听说杜老师当年是家里包办的婚姻。看起来杜太太年纪很大了是吗?其实不是的,她比杜老师还要小三四岁,看起来面老,学校的老师都私底下为杜老师惋惜——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对杜老师的评价都很高,模样又周正,学生们甚至叫他男神,他这太太,看起来很不配他。”

闫东笑了声,“小屁孩们,想的还都挺多,别人的私事,评价来做什么。”

春和也笑,“学校生活乏味,也只能靠这些八卦调节调节情绪了。”

第29章 手机号

春和在程景明这里住了将近一个学期了, 索性跟祖母讲, 自己是在外面租房子住,她需要学习,但祖母那里总是人来人往,这个借口十分正当, 祖母并没怀疑什么。

元旦过后, 春和要去上学的时候, 门口那些等着送她去上学的人依旧出现在那里。

春和已经习惯每天早起看见门口有人了,虽然她依旧觉得他们的神情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描述的不舒服的感觉, 但毕竟只要他们出现,差不多就可以表明程景明还安好。

“明哥怎么样了?他的伤好些了吗?”春和经常问这句话, 过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她依旧不知道他的情况。

那些人惯常只回答她一句, “没大碍,不用你操心。”或者干脆不理会她,春和已经习惯了。

今天她换了一个问题问,“明哥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是个偏分发的油腻腻的男生, 形容猥琐,眼睛很小,显得贼眉鼠眼。

他跨坐在摩托车上,腿几乎够不着地, 只能勉强用脚尖点着,却依旧不忘耍帅,在看向春和之前, 十分潇洒地甩了一下头发,春和觉得真该给他一个镜子看看,让他明白这动作看起来不仅不帅,而且效果很惊悚。

他感叹了句:“你可真特么的执着啊!”大概是感叹她这种明明知道没有好答案,却还没每天固执提问的行为。

春和知他不会好好回答,问完一句便不再多言,拽着书包带子往学校去,现在她的腿已经好了,跑得快的话,十次有五六次能甩掉身后那些人。

他们其实也没有非要跟着她的固执的念头,大概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春和只要甩掉他们,几乎就不会再次被跟。

今天春和抄了小路,这条路不能进机动车,自行车走起来的都很艰难。

那男生跟到路口就回去了。

没有人跟着她了,她把自己的包和衣服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监听设备的时候,疾走两步,拐进一个小胡同,用街边的公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着,隔了大概三十秒钟,那三十秒漫长地像是时间一格一格,艰难地爬过了一个世纪,春和屏气屏得都要窒息了,然后才终于被接起来——

“喂,你好!”一道清清冷冷又无比熟悉的嗓音隔着漫长的电话线传到她的耳朵里。

如果有人路过,大概会看见公话亭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站在那里捂着嘴,突然无声地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她从没有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激动过,感觉像是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谍战片,她排除千难万险,终于抓住一丝微弱的线索联系到了他。

程景明,是他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时光影楼,请问您是梁平先生吗?”这是春和事先准备好的套话。

那边的背景音很吵,只有他的声音是清晰的,他很冷淡地“嗯”了一声,“有事吗?”

“您之前在这里拍的艺术照实在是太漂亮了,我们想要放在大厅里展览,您看可以吗?”春和强压着哽咽的嗓音,低声问他。

“抱歉,我不喜欢,而且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光影楼了。”那边声音传过过来,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冷淡。

春和心口咯噔了一下,他的处境大概很不好,她只好陪着他演戏,“啊,那真是太遗憾了,或许您可以问问你女朋友?我们放她单独的照片也可以,真的很漂亮,您不想把美分享出去吗?”

“我女朋友也不喜欢。”

“拜托您问一下吧!”春和捏着嗓子,用销售人员那种固有的殷勤语气说着话。

“不需要,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了解,我相信她的判断会和我一样。”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说完这句话,那边似乎有一个男声不耐地说了一句,“跟这种人费什么话,你也真是无聊。”

然后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挂断了。

春和强忍下的哽咽几乎又要翻上来,她只好再次捂住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听筒放上去,整理好情绪,往外走去。

只是短短几句话,春和没着没落的心就像是突然有了定力一样,安安稳稳地待在了胸腔。

“我相信她的判断会和我一样。”这一句话一直在春和耳边绕,他在暗示她,春和听出来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役,从程景明走的那天就打响了,不,或许更早,从春和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天开始。到处是无声的硝烟,地雷阵就在脚下,说不定哪一刻就会一脚踩下去,然后灰飞烟灭。

春和知道前路凶险,也知道自己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有些事她不去做,就没人能做了。

程景明独身一人,而她是离他最近的人,如果她不帮他,谁还能帮他。

他在向她传递信息,这是春和那天见完闫东后的想法。

那天两个人聊了很多春和小时候的事,春和也拾起了很多记忆。

她想起有一年中秋,爸爸本来是要回家的,但是那天警局突然接到举报,疑似有恐怖组织密谋自杀式袭击鹿港的航站,沈正锋带着特警赶去,忙碌一整天才排除险情,晚上又去值外勤,到最后也没能回来陪两个小人儿过中秋。

沈正锋抱歉地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春和几乎要哭出来。

最后是爸爸朋友的太太来接春和和知夏去家里过中秋。

那是一个很年轻也很漂亮的阿姨,她家里也很冷清,只有她和自己的儿子两个人。

春和已经记不起那位阿姨的脸了,因为从头到尾春和见过她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第一次是去家里过中秋,第二次便是那场烈士集体葬礼,她带着十三岁的儿子站在一个没有照片的墓碑前,面上是一种隐忍的哀痛,只是很好地隐藏下来了,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来。

春和记得那时候很多人私下会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春和对她的印象仅止于那次中秋节,她准备了月饼,还有小礼物,阿姨带她们去逛商场,送她和知夏每人一条小丝巾,真丝的布料,摸上去滑滑的,阿姨挑了一条碎花的,春和直摇头,说不喜欢,阿姨要她自己挑,她挑了一条素色的,只一角绣了只红狐狸,阿姨就笑,捏着儿子的手说:“以后可要记着了,送女孩子礼物呢,一定要仔细问清了人家喜欢什么,送女孩子不喜欢的东西可就很失礼了。”

那小男孩还很小,虽然比她和知夏年纪要大,但也不过刚刚十岁刚出头的样子,话很少,表情总是淡淡的,听了母亲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

后来离开商场的时候,阿姨去取车,小哥哥就陪着她和知夏在商场门口等,小哥哥问她,“你最不喜欢收到什么礼物?”

春和想了想,回答说:“大红的帽子,眼睛会动的娃娃,还有带大朵花的衣服。”

他又问知夏,但那时候知夏表达能力还不够,最终也没说清楚,小哥哥难得露了点笑,摸了摸春和的脑袋,“其实,我觉得我妈说的不太对,若男生故意送女孩子不喜欢的礼物,说不定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他弯着腰去看春和,“以前我爸爸就是这样追我妈的,虽然方法有够傻的。”

春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吃手里的章鱼小丸子。

时隔这么多年,再记起来不容易,然后春和就想到了那条围巾,程景明送给她的那条丝绸的绣着大朵花的很长的围巾,她把围巾展开看,展开后是个正方形,上面绣着蔷薇,不算很难看,但恰恰是春和最讨厌的那种。

如果程景明的记忆没那么糟糕的话,他应该不会忘记她自始至终都讨厌这种东西,那么送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像知夏那样,藏了什么消息带过来?

可春和反复看,除了上面一朵一朵的蔷薇花,看不出别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