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话的人正是聚丰楼的少东家钱世臣,也是聚丰楼如今掌灶的大厨,像聚丰楼汇泉阁这种传承数百年的老字号,大都是自家的买卖,厨子是一个酒楼的命脉,故此,这两位东家也都大燕排的上号的大厨。

年轻一辈儿里数着聚丰楼这位少东家争气,别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身厨艺已尽得其父真传,有本事自然就傲气些,等闲看不入眼,尤其看不上赵老六这种耍嘴皮子的,对于厨子由来已久的南北争斗意兴阑珊,听说梅先生盘下富春居,才有了些许兴致。

梅先生可不止是帝师大儒,更是大燕有名儿的老饕,虽喜好南菜,却是地道的齐州人,对于北菜更是如数家珍,他可是听父亲提过,这位梅先生对如今御膳房的韩御厨的手艺,都有些看不上,能入他眼的也就之前的郑春阳了。

这么一位口高嘴刁的开的馆子,得请个什么样儿的大厨,这才是钱世臣最感兴趣的,而且,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越发想看看能让梅先生看好的大厨,到底有什么本事?

赵老六如今有靠山,哪会咽下这口气,一拍桌子:“比就比,俺老赵干了半辈子厨子,还怕它个南蛮子不成。”

梁子生站起来:“既如此,就照着咱们今儿商量的来,能不能把南派厨子赶出齐州府就看在座诸位大厨的本事了。”

一时散了,钱鸿爷俩回了聚丰楼,钱鸿就把儿子叫到跟前:“你今儿却不该妄言,你就不想想,梅先生是什么人,他找的厨子手艺哪会孬,你到底年轻,手艺还欠火候,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怕要吃亏。”

梅世臣不以为然:“父亲此话差了,您不是一直教儿子想精进厨艺就要找高手比试才行吗,这次好容易有了机会,您怎瞻前顾后起来。”

钱鸿叹了口气:“说到底,咱们钱家做的是买卖,若不是形势逼人,爹实在不想掺和这摊浑水,当年郑老爷子为父曾见过,虽是南派的泰山北斗,却并无架子,为人亲和慈善,跟为父谈了许多北菜的经典菜肴与技法,老爷子说,不论是绝活还是技法的难度,北菜都在南菜之上,只不过,许多北菜的绝活渐渐失传,才使得北菜呈颓败之势,鼓励为父好好经营聚丰楼,把自家的绝活传下去。老爷子侃侃而谈,对厨行的未来很是担忧,比之小肚鸡肠的韩子章,郑老爷子才不愧为天下第一厨之名。”

“即便如此,他终究输给了韩子章,咱们厨子到什么时候,论的也是手艺的高低。”

钱鸿摇摇头:“你呀,年少得志心高气傲,罢了,这次让你去,栽个跟斗就知道深浅了。”

钱世臣却道:“父亲怎知就是我输。”

钱鸿摇头叹息:“就凭梅先生这块金字招牌,富春居的大厨必不是泛泛之辈,只怕这回是个大麻烦。”

不说这边儿北派的厨子个个摩拳擦掌,想一次把南派厨子彻底赶出齐州府,再说安然,这几日却都在富春居忙活。

梅先生说是把馆子盘下来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甩手掌柜,话早就撂给安然了,他老人家之所以盘这个馆子,就是看上了她的手艺,想着以后有口顺嘴的吃,顺便帮帮南派的厨子罢了,指望他老人家做买卖,想都甭想,若是富春居能开起来,也不干他的事儿,他老人家就顶个名儿。

唯一能帮安然的,就是把他那个狰狞可怖的仆人,交给了安然,说有什么事儿让他办就是,安然都无语了,却也只能亲手操持起来。

一开始没发现这个仆人多能干,可渐渐的,安然终于体会到老爷子把他安排过来的用意,这人虽难看了点儿,确是一把干事儿的好手,无论什么事儿交在他手里,都能在最快的时间捋顺,富春居能按时开张,还真多亏了他。

见识了人家的能力,安然决定把自己的有色眼光收起来,毕竟,人家也不想烧坏脸,本来就已经很不幸了,还要忍受自己的慢待,实在不该,而且,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以貌取人的浅薄之人,看人看的是本质,光长一张好看的脸蛋有什么用。

如今的安然也暂时搬到了富春居居住,富春居先头那位东家,本来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才开的馆子,故此,也住在此处。

当初连着买下了前后两栋宅子,前头开了富春居,后头一个两进的院子用做住宅,虽不大,却极具江南园林之风,前院里小桥流水连着精致的画廊,两侧遍植花木,即便才两进,却也颇有几分曲径通幽之感.只可惜,到底不是江南,入了秋花木凋零,却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富春居雇佣了的几个仆妇,帮着收拾了收拾,安然就搬进来了,倒格外喜欢这里的意境,而且,也更为方便.

因有赔罪的心里,加上从昨儿就开始下雨,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侵的人从骨头里发寒,安然便打消了做菜的想法,这么冷的天,菜做好端过来也差不多凉了,倒是该吃点儿热的才好.

便想起了一道菜,叫仆妇在前院的小亭里摆了桌椅板凳,桌子上置炭火,自己去灶房准备了一上午,晌午的时候,终于做得了,端出来个大砂锅放到炭火上,零星的炭火正好可以温着砂锅,砂锅里的食材早就煨熟了,放在炭火上,只是为了让它持续保持热度。

这可是安然想了半天的结果,这般才有诚意,也才能弥补之前对人家的轻慢,叫狗子去请了他来,这几天的接触,两人已经熟了,安然却直到昨儿才知道他的名儿,大概是梅先生的仆人,跟了梅先生的姓,名字非常偷工减料,叫梅大。

安然琢磨,只怕梅先生懒得费心思取名了,见他生的壮实,便随便起了个名儿,安然决定叫他梅大哥,虽脸烧坏了,可看上去年纪并不算大,而且,他帮了自己很多,叫声大哥也应该。

安然骨子里根本没有什么主仆之份,更何况,自己原先也只是安府的小丫头,还不如人家梅大体面呢。

梅大进来,瞄了眼桌子上咕嘟咕嘟开着的砂锅,一时不解,便看着安然,安然知道他嗓子坏了,若非必要,不喜欢说话,自然也不会勉强他,绽开个自觉诚意足够的笑容:“梅大哥,我叫你梅大哥你不介意吧?”

梅大略迟疑的摇摇头。安然方松了口气:“这几日多亏了梅大哥帮忙,富春居的事情才能如此顺利,安然也不会别的,就这点儿厨艺还拿得出手,置办了个锅子,请梅大哥吃顿家常饭,好歹是安然的一点儿心意,梅大哥莫推辞才好。”

梅大仿佛有些吓到,看了桌子上的锅子,良久方抬头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是想让我走吗。”

安然愣了愣 ,知道他误会了,忙摆手:“不是,不是,就是为了谢梅大哥,而且,梅大哥这么能干,如果走了,安然都不知往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帮手了呢。”

说着,把筷子递给他:“天冷吃这个最合适。”说着,掀开砂锅的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另外拿了双筷子,一边儿给梅大夹菜,一边儿给他介绍:“这最上头一层是白菜叶,齐州的白菜清甜好吃,铺在最上面,用浓浓的汤汁略一烫,就能吃了,下面一层是粉丝,栓子娘自己做的,比外头买得劲道,粉丝下面是豆腐,有白豆腐也有油炸豆腐,白豆腐是我亲自点的,油炸豆腐是狗子娘昨儿送过来的,嫌豆腐素的话,下头是肉,本来应该用方肉,我怕不好炖煮,就选了五花切成薄片,铺了一层,最下头垫锅的南边的干笋,用浓浓的肉汤煨了一个时辰,想来已经入味,你尝尝。”

说一样,帮他夹一样,她夹一样,梅大就吃一样,等他吃完了,安然再给他夹,见他吃的格外香甜,安然忽觉异常满足,这样的男人多好,不挑食,好养活,也不多话,就知道干活儿,要是自己身边也有这么个人就好了。

正想着,忽听梅先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好香,你们俩倒好,背着老夫躲在这儿吃好料,该打。”

梅大已经站起来出去扶了老先生进来,安然在板凳上垫了个软垫,让老先生坐的舒服些:“下雨路滑,您老怎么过来了。”

梅先生颇有些孩子气的白了她一眼:“不过来,还不知道你们俩偷吃这样的好东西呢,还不给我老人家筷子,想馋在我老头子啊。”

安然不以为意,知道这位梅先生有些老顽童的性子,递给他筷子,度着他的喜好,又给他捡了几块肉片跟豆腐。

老先生吃了几口,指着安然道:“想不到你会做这个,这可是徽州那边儿的吃食,当年老夫游历天下,经过徽州,就为这个锅子,硬是在哪儿待了大半年,不是皇上下了圣旨招老夫进京,老夫说不准就在哪儿落户了,后来,在宫里想起这口,缠着你师傅做来解馋,你师傅做出来的倒是精致,可我吃着怎么都觉不是当年在徽州的那个味儿,不过,我可没敢说,就你师傅那个脾气,我要是说了,以后可就甭想吃好的了。”

安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这就是老百姓的吃食,东西也是老百姓家常的,御膳房的食材千挑万选,师傅的做法又是精益求精,殊不知,老百姓的吃食讲究的就是一个粗,太细致反而失了本来的味道,就是把这些食材一层层码在砂锅里,兑上水调料煨一个时辰,就是最地道的了。”

梅先生笑道:“倒是这个理儿,当年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呢,如此好菜岂能无酒,梅大,你去把富春居的好酒给老夫搬一坛子来,老夫今儿不醉不归。”

第 43 章 布袋鸡

富春居前头那位东家也是一位老饕,卖的酒颇为地道,是特意从南边运过来的金华酒,埋在后院的小竹林下头,吃的时候掘出来一坛子,价格自然不菲,可对于好吃的食客来说,这点儿酒钱都掏不起,也不会来富春居了。

富春居针对的本来也不是老百姓,真正的老百姓也没这个闲钱下馆子,富春居的一桌南席,少说也得几两银子,加上这么一坛子金华酒,没有十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十两银子对于老百姓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 都能买上两头猪了,省着些使,够一家子好几年的,谁舍得下馆子,故此,能来富春居的非富即贵,尤以梅先生这种文人大儒最多。

文人多喜南菜,皆因南菜精雅之名,且许多菜背后都有一个颇为风雅的故事,令人神往,也就备受文人追捧,吃的是菜,体会的却是江南小桥流水,婉约细致的味道。

就像大多男人都喜欢江南女子一样,这种审美观几乎左右了所有大燕的男子,所以,像苏夫人那样的健康美,就不大被人接受,而自己这种肤白娇小,大眼小脸的就成了地道的美人儿。

安然其实不喜欢这种娇弱之美,跟她本身的性格完全不同,却穿过来就占了这个小美人的身体,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是矫情,是真不喜欢,太招眼儿,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例如之前的安嘉慕。

安然后来仔细想过安嘉慕的心态,大约也能理解一二,本来这个世界的审美就是如此,尤其像安嘉慕这种有权有势的男人,对于自己这种看上去娇小羸弱的女子,天生就没抵抗力,之前安然没有成功,估计是让大姨娘下了套。

而且,这丫头的法子也用的不对,太过直接跟迫切,反而会让男人意兴阑珊,而自己跟安嘉慕完全是阴错阳差,估计一开始,安嘉慕肯定以为自己是使手段对他欲擒故纵。

他这样的男人,喜欢女人对他用心思,这能充分满足他的大男人心理,却又看不上女人使手段,有兴致的时候,陪着你玩玩,兴致没了,连看你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以至于,后来发现自己竟然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惊讶之余便觉这个游戏新鲜有趣,兴致一起就陪自己演了这么一出真假大管事的乌龙戏码。

最后是自己跟他彻底摊牌,发现自己真对他无意,高高在上的大男人心理受了打击,话又说到那个份儿上,也不好再勉强,所以才放了自己。

某些方面上说,那男人也不算真正的坏,至少还有些风度,。

之所以想起安嘉慕,是因梅先生的缘故,几盏筛热的金华酒下去,老先生有些微醺,指着酒盏道:“这富春居的金华酒虽不差,到底也才十年陈,若论极品还得说是你们冀州府。”

安然愣了楞:“先生真醉了,冀州府哪来的金华酒?”

老先生摆了摆手:“不然,不然,冀州府虽不出金华酒,却并非没有,十年前,老夫亲眼见安嘉慕那小子运了半船金华酒回冀州,都是十年之上的陈酿,如今这一晃又是十年,那些酒至少都有二十年了。”

安然颇有些不自在,不知好端端怎提起了安嘉慕,却更震惊于那男人的人脉,竟跟这位德高望重的梅先生也有交情吗。

想着,不禁试着问了一句:“先生跟安府有来往?”

梅先生瞧了她一眼:“来往倒没有,帮过他一个忙,安嘉言当年进京赶考,出了档子事儿,当时的考官胆大妄为,串通誊抄考卷之人,把安嘉言的文章换给了别人,以至于安嘉言名落孙山,本来事儿也不会翻出来,不想安嘉慕这小子却当街拦了老夫的轿子,口口声声说他兄弟才是头名,我见他谈吐不凡,人又生的清俊,不像个胡闹之人,便带他回府,细问之下,才知端倪,却此事牵连甚广,老夫本无意插手,可那小子却说,科考乃国家基石,选的是治国安邦的人才,不是混吃等死的庸才,若此事不严办杜绝,只怕以后朝堂尽是庸才,大燕的太平盛世岂不成了笑谈。”

说着摇摇头:“这小子颇有见地啊,老夫便跟皇上禀明此事,皇上大怒,下圣旨拿住主考的官员下了天牢,御驾亲审,揭破考场舞弊大案,重开恩科,金殿上点的头名状元就是如今的吏部侍郎安嘉言,安嘉慕那小子的兄弟。”

安然愣了许久,原来安嘉慕跟梅先生有这样的渊源,为了自己的兄弟敢拦轿申冤,这份胆量实在令人敬佩。

倒不想在齐州听道此等旧事,却忽听梅先生道:“安嘉慕这小子哪儿都好,只一样就是离不开女人,正经老婆没了娶个正经填房就是,做什么东一个西一个的纳妾 ,听说最近看上了个南边的小戏子,弄回了冀州,大张旗鼓的摆宴纳妾呢,前儿还叫他兄弟大老远的给老夫送了张帖子来,叫老夫前去吃他的喜酒,又不是娶正经老婆,纳个妾还想让老夫跑一趟,当老夫闲的没事儿干了不成,简直不知所云。”

说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梅大忙扶着他,老先生挥开他:“你不用扶我,只管帮这丫头就是,这丫头有本事,老夫瞧着她好…”嘀嘀咕咕也不知说的什么。

梅大见老先生都有些醉迷糊了,忙招呼了随从过来,扶老先生回去了,回头见安然呆呆坐在原地,半天都没动地儿,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安然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估计梅先生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一番无心之言,对自己有着多大的意义,。

就知道像安嘉慕那样的男人对女人不过是三分钟热度,热度退了,也就丢脖子后头去了。这下好了,从此之后自己真正自由了,再也不用如惊弓之鸟一般东躲西藏,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她跟安嘉慕真正成了陌路之人。

却忽然眼前划过某些瞬间,月夜荷塘,满天星辉,清静院落,笑语晏晏,楼阁之上,清风徐来…那个她曾经为之动心的男人,彻底从她生命中退去了,他是安府的大老爷子,自己当自己的厨子。

这是自己一开始就希望的,也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只是,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难过的情绪流泻出来,不管那男人是真是假,毕竟自己动过心,并且,还想过嫁他。

见梅大盯着自己看,不禁笑了一声:“来,坐,我吃不得酒,就以这清泉代酒,干了这杯,从今后,我就是真正的安然了。”

梅大颇随和,陪着安然喝了一杯下去,半晌儿吐出三个字:“为什么?”难听的声音听久了,仿佛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安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重活了一回,高兴,梅大你有没有亲人?”

梅大愣了愣,安然忽想起梅先生说他家失火才烧坏了脸,他会功夫还能烧成这样,想来他家其余亲人必不能幸免,即便无心,提起人家的伤心事儿,也大为不妥,忙摆摆手:“我没别的意思。”

却见梅大摇了摇头,安然不知道他是不在意,还是没亲人了,却不在提这个话题,也不再跟他说话,两人静静的坐在亭子里。

桌上炭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的声音,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曲最动人的曲子,安然忽然发现,有时候,其实不用说话,只要身边有个人,即使这个人并不亲近,甚至不算熟悉,却只要有这个人,就不会感到寂寞,尤其这样的雨天里。

安然渐渐发现梅大是个很好的听众,也是个不错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梅先生的家仆,安然却不会把他当成下人看待,他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让她可以放心接近,安心倾吐自己的心事。

其实她也没什么心事,只不过有个可以信任能说话的人,还是不错的,安然这几天把自己知道的鲁菜中的经典技法,挨个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并把齐州府八大馆子的绝活一一列举出来,对比了一下,觉得即便这些人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八大馆子的大厨轮着跟自己挑战,这不成车轮战了吗。

既然代表南北,至多就比三场罢了,如果前两场自己赢了,第三场也没必要比了,所以,如果自己想完胜北派,就要在前两轮挑战胜了对方才成。

如果是两轮的话,他们会挑什么菜呢?算了,不想了,反正比什么明儿就揭晓了,而且,自己紧张什么,大大小小的比赛都不知参加过多少,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一个兖州府不成。

富春居正式开张纳客这一天,梅先生先发制人,早就下帖子请了八大馆子的东家跟知府梁大人,还有几位老友,都是兖州府德高望重之人。

梁子生一进富春居,瞧见座上的几位忙躬身:“周先生,王先生,谢先生,子生给几位先生请安了,早想去府上拜望,只怕搅了几位先生的清静。”

几位先生自是看不上梁子生,文人最讲究一个风骨,即便当了官也一样,偏梁子生是个谄媚之人,把巴结韩子章当成了升迁的捷径,也就难怪这些人瞧不上他了,故此,也只瞟了他一眼,连搭理都不想搭理。

倒是梅先生跟他打了个招呼:“梁大人能来给老夫这富春居捧场,老夫该谢梁大人,老夫可是头一回做买卖,又是在你梁大人的地头上,以后还请梁大人多多照顾才是。”

梁子生连道不敢不敢,心知梅先生之所以把几位请来,就是为了防自己呢,毕竟这几位都是有名儿的吃主,一会儿比试起来,这几位说谁的菜好,便八大馆子的东家也得认同,如此阵仗,莫非梅老头真请了什么厉害的厨子?

要说,如今这兖州府哪还有好手艺的南派厨子,即便现从南边找也来不及了啊,亦或这老头子的家厨,不对,老头子那个家厨的手艺虽过得去,若是跟八大馆子的大厨比起来,那也是毫无胜算。

想到此,顿时信心倍增,即便梅先生出头,今儿的挑战也是名正言顺,照着厨行里的规矩来,若富春居的厨子败了,莫说留在兖州府,从此怕连厨子都当不成了,虽不一定是生死局,可今儿他早就授意赵老六,今儿务必做成生死局,如此,方能让南派厨子在兖州府再无立足之地。

想着暗暗给赵老六使了眼色,其他几个馆子大厨,面儿上瞧着听自己指派,暗里却各有各的主意,所以,靠得住的也就是燕和堂了。

赵老六这人颇有些小人得志,呵呵笑了两声:“梅先生就别卖关子了,今儿富春居若想顺顺当当的开张,那就得照着咱们厨行的规矩来,新店开张,掌灶大厨需接当地馆子的挑战,若输了嘿嘿,先生您就得另请高明了,其实,咱们北派厨艺高手多的是,先生何必非要找南派厨子呢,先生若有意,只您老吩咐一声,便让俺师公来给先生掌灶,也请得来啊。”

梅先生冷笑了一声:“怎么,以为抬出韩子章,老夫就怕了不成,就算他是御厨,就他那手艺,老夫也瞧不上,他做的菜,也就糊弄糊弄皇上罢了,想糊弄老夫,翻过去再学上十年手艺再说。”

赵老六不想梅先生如此不给面子,心下大恼,阴测测的道:“先生便德高望重,如此背后谈论皇上,可是大不敬。”

梅先生挑挑眉:“怎么着,你还想问老夫一个大不敬之罪吗,梁大人,如今你可是越发体面了,连个厨子都敢问老夫的罪。”

梁子生心说蠢货,也不看看眼前是谁,就肆意挑衅,莫说你赵老六,就是韩子章站在这儿,对梅先生也得毕恭毕敬,混的再得意,也不过就是伺候皇上的厨子罢了,这位可是皇上的先生,教导了皇上好几年,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皇上九五之尊,便做不到如此,对梅先生也是尊崇非常,听说如今见了也执弟子礼,赵老三算个屁啊,敢在老先生跟前叫嚣,他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别连累上自己。

忙喝了一声:“还不滚出去。”

赵老六不想梁子生当众呵斥自己,老脸青一阵白一阵,却见梁子生满脸怒色,到底胆小,只得先退了出去。

梁子生转身对梅先生躬身一礼:“子生给先生赔罪了。”

梅先生挥挥手:“罢了,跟这等人计较,倒丢了老夫的体面 ,你也别在老夫跟前装蒜了,不就是想对付南派的厨子吗,费这么多话做什么,就照他们厨行的规矩来,不过,你们这么多人,莫非是打算车轮战,如此,便胜了传出去怕也不光彩吧。”

梁子生目光闪了闪:“这是他们厨行的事儿,子生却不大熟悉规矩,钱东家你来说说,到底怎么个比法儿?”

钱弘忙站出来先给梅先生见礼,梅先生瞥了他一眼:“老钱啊你聚丰楼可是百年的老字号了,怎么今儿你打算亲自上阵?”

钱弘忙道:“不瞒先生,在下前两年病了大半年,落下了个手抖的毛病,莫说绝活,便上灶都不成了,好在犬子出了师,这两年聚丰楼都是犬子撑着,老主顾们看着在下这张老脸,多多包涵着,这才不至于砸了招牌,世臣来给先生见礼。”

钱世臣上前鞠躬。

梅先生打量他一遭,不禁笑道:“想不到你这五大三粗的钱弘,竟能生出这么个俊小子来,瞧着可跟你不大像。”

这话也就梅先生说罢了,换二一个人,钱弘非上去跟他拼命不可,这话里的意思让人怎么听怎么别扭,却只得道:“在下那个婆娘还算齐整,犬子随了她。”

梅先生点点头:“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你家这小子跟我这富春居的大厨倒是年纪相仿,这两人若是站在一起比试,手艺如何先不提,就这画面就格外养眼。”

钱弘一愣,心说,梅先生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这富春居大厨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这怎么可能?

世臣之所以有这一身好手艺,可是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即便如此,若是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仍差着火候,只这小子心高气傲,这次同意让他出手,本是想挫挫他的锐气,若是这小子赢了,自己岂不白费了这番心思。

梅先生的话可不止钱弘听见了,在场的几位都听得清清楚楚,别人还罢了,就随大流,不出头,唯有燕和堂的东家刘成心里高兴啊,要是真如梅先生说的,是个愣头小子,那今儿这场比试,他们北派必胜无疑啊。

却又疑心梅先生使的疑兵之计,先忽悠的他们轻了敌,再叫出个厉害的厨子,胜负便难料了。

想到此,忙道:“先生不如把富春居的大厨请出来,也让我们几位见见究竟是何方高人,能得先生青眼。”

梅先生抬手一指:“不用请,她来了。”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顺着梅先生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画廊间走过来一位少女,青衫绿裙缓缓而行,近了更觉姿色明丽,眉目如画,站在那儿蹲身一福,娇弱婉约的姿态真仿佛一位临花照水的江南女子徐徐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透着那么水灵清透。

在场都是男人,即使口口声声说南菜如何如何不如北菜,却仍不妨碍他们对女人的审美观,安然无论身材,气质,五官都极符合大燕的审美,加上今儿特意打扮了一下,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姿色,只是一种战术,让这些大厨看见自己,先在心理上轻敌,然后自己逆转完胜的把握才会更大。

只不过,这些男人还真是色鬼啊,通过他们的目光,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也就有几位目光还算正,站在最前头的钱弘就是一个。

钱弘只看了安然一眼,就下意识避开,说明这个人还算颇为君子,安然扫过钱弘旁边的男子,倒不禁想起崔诚之来,一样俊美,气质却不尽相同,崔诚之温文尔雅书卷气重,这个看上去却有些玩世不恭的意思,还有骄傲,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骄傲,不仅说明的了他有良的好家世出身,还有他本身必然足够优秀,不然,养不成这般浑然天成的骄傲,就仿佛是天之骄子。

而且,他看自己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惊艳到失望,倒不屑,真是层层递进,很是丰富啊,安然不禁暗暗猜测他的身份。

钱弘颇有些善意的道:“梅先生,这挑战之事,在厨行里份量极重,可当不得儿戏啊。”

梅先生笑了:“谁当儿戏了,你们别看这丫头年纪不大,又生了这么个唬人的俊俏模样儿,老夫倒要给你们几位提个醒,轻敌可是大忌,这丫头的厨艺可地道着呢。”

刘成颇轻佻的笑了一声:“那就比吧,这么位漂亮的姑娘,怎么着也得惜香怜玉才是。”话刚出口就觉一道冷厉的目光射过来,是梅先生旁边带着面具的丑仆,虽觉这仆人冒犯,却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竟有种说不出的惧意。

梅先生却呵呵笑道:“你们倒是迫不及待,一会儿输的太难看,别怪老夫不厚道,丫头,你可敢接这个挑战?”

安然脊背挺直,扫了在场人一遭:“安然请各位前辈指教,不知哪位先辈先来赐教?”声音清亮好听,却也铿锵有力。

刘成道:“既刚梅先生说了想瞧着养眼,不如钱世侄儿前来如何?”

钱世臣看了安然一眼:“你若现在认输还不晚。”

安然听他姓钱,便知必是聚丰楼的少东家兼大厨钱世臣,这般年轻就能撑起个百年的老字号,必不会泛泛之辈:“敢接下这个挑战,自然就不会退缩,请少东家指点。”

钱世臣本来就傲,哪会占这种便宜,一摆手:“如此,请姑娘挑一道你拿手的菜,也免得世臣胜之不武。”

安然却笑了起来:“我若挑了南菜可对你不利。”

钱世臣傲慢的看了她一眼:“在下既让姑娘挑,自然不怕,便是南菜,若世臣连姑娘都比不过,手里的厨刀…”刚要说不拿也罢,却被安然出声打断:“既如此,我就挑一道好了,八宝布袋鸡如何?”

安然话一出口,在场众人都愣了,只要是干厨子的,谁不知齐州聚丰楼的招牌就是八宝布袋鸡,祖上传下来到今儿都快两百年了。

之所以是绝活,自然有别人学不来的地方,这道八宝布袋鸡的绝活就是整鸡脱骨,只从鸡的颈部割一个小口,一点点翻出鸡皮,把骨头剔除,不能有丝毫破皮,这样方能在鸡肚子里装上被称为八宝的食材共同蒸煮,待上桌,食客看到的是一只完整的鸡,戳开鸡腹,方可见内中乾坤,跟南菜的三套鸭,豫菜的套四宝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就难在需对鸡整体的骨架筋膜极为熟悉才行,只要是差不多的厨子,几乎都能做到整鸡脱骨,却能脱得天衣无缝,方是高手。

无疑,在场的人做梦也没想到,安然一个南菜的厨子,会挑这道聚丰楼的招牌菜,也是钱家的看家菜,且,钱世臣的整鸡脱骨可是整个兖州府都出名儿的,又快又稳,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撑起聚丰楼这百年的老字号来,这丫头简直是上赶着找死。

就连梅先生都不禁皱了下眉,暗道,这丫头挑这道菜却不大妙,本来刚自己还想钱世臣轻敌,让安然挑菜,以安然的厨艺,随便挑一道南菜都不是钱世臣能比过得,可这丫头偏挑人家的看家菜,赢了自然光彩,若是熟了,可也成了大笑话。

钱世臣却还算厚道,听安然挑了自家的招牌菜之后,略愣了一下,便道:“姑娘还是挑拿手的吧,这道布袋鸡是我家聚丰楼的招牌,你怎会比我做的好,尤其这整鸡脱骨,世臣从小练到大,姑娘便厨艺精湛也必然不是我的对手。”

安然眨眨眼:“少东家既如此说,那咱们也别费事儿比什么布袋鸡了,干脆简单些,就比这整鸡脱骨如何?”

钱世臣无奈的道:“这般却没有比试的必要了,姑娘必输无疑。”

安然却挑眉:“你这人还真是自负,还没比呢你怎知我会输,不妨跟你说,我也是从小练到大,刀工虽不算厉害,若论比试却从未败过。”

钱世臣见她如此说,也不再跟她打嘴架,颇不耐烦的道:“如此,姑娘说怎么个比法?”

安然:“燃香计时,自然又快又好的赢了,不瞒少东家,安然有些日子没做这般费工夫的菜了,少东家先给安然做个样儿,如何?”

钱世臣看了她一眼,走向院里,院里早就搭好了棚子,盘了火灶一应之物俱全,预备着今儿这场比试呢。

如今既然安然说不用比成菜,自然就省去了许多麻烦,只预备一只整鸡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