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大声喊了一句,岸边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那艘载了新妇的大船舱门打开,在一群丽衣仆妇的前后引导之下,一道亭亭身影,出现在了涂铺着金色夕阳的船头甲板之上。

她全身从头都脚,都被一层轻紫色的幕离所罩,看不清面容到底如何。

一阵晚风吹过,掠动了那层幕离轻纱,只能看到她裙裾飘动,身姿若仙。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她出现在船头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新妇高氏女的美丽、高贵,和那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矜持。

这种高高在上的美丽,和京口镇的彪悍粗犷,形成了鲜明对比,乃至于格格不入。

周围很快安静了下来。

人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更没有人说话。

片刻前,这里还喧哗一片,人人兴高采烈地等着瞧新妇,等洛神一上岸,竟听不到半点杂音,连咳嗽声也无。

洛神甚至能听到自己身后那些由母亲所派而同行的浩浩荡荡数十仆妇,于步伐行动间所发出的衣料摩擦的轻微沙沙之声。

她就这样登上了岸,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中,踩着前头预先铺好的地席,朝岸边停着的一辆牛车行去。

“新娘子!新娘子!”

一个小伢儿好不容易,终于从人堆里奋力地钻了出来,欢天喜地地跑到洛神的前头,手指着她,仰头笑嘻嘻地嚷。

还没嚷上两声,就被身后的娘一把拽了回来,“啪”的一声,屁股吃了重重一记。

小伢儿被打疼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洛神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

阿菊不动声色,朝身后一个仆妇做了个眼色。仆妇心领神会,从侍女自带的食盒里取了一只用丝袋装好的桂花松子糖,笑吟吟地过去,递给那小伢儿。

小伢儿将糖袋紧紧地搂在怀里,笑了。

妇人脸上露出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的表情,紧紧抓住小伢儿的胳膊,不住地躬身,低声道谢。

洛神上了那辆装饰过的牛车,同行的仆妇侍女,也分乘数车,在沈氏的引导之下,朝着镇东城隍庙附近的李家而去。

载着她的牛车渐渐去了,身后那些人才蜂拥着,继续跟上去瞧热闹。

只是却不敢跟得太近,在后头隔了段距离,议论纷纷。

有人惊叹高氏女的高贵和风度,有人开始替李穆操心,这样一个女子,他竟胆敢娶,日后怕不是要当仙姑一样地高高供起?

“你当李郎君和你一样瓜??女人嘛,门一关,任她是九天仙女,还不是一样?李郎君敢娶,就敢动。瞧着吧,用不了多久,李家娃儿就要满地跑了!”

高氏女远去了,从前北渡而来的关中汉的嘴里,便冒出了一句故地方言。

这带了某种叫人浮想联翩隐含意味,同时又充满雄性挑衅的粗俗俚谈,立刻引起了男人的共鸣,却引来几个泼辣妇人的不满,于是笑骂声一片,到处嘻嘻哈哈,方才因了高氏女的现身而凝重下去的气氛,立刻又活络了起来。

日子就是这样。只要没有兵凶和战乱,再艰难,也能苦中作乐,好好地过下去。

身后那些人的议论,洛神听不到,也无心于此。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车厢外这个陌生的地方。

说完全陌生,倒也并非如此。

洛神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回曾随堂姐一道去往广陵扬州,当时就是路过京口坐船渡江。

只不过那时候,她才七八岁大而已,又是路过的,京口留给她的印象,就是又穷又乱,恶人遍地,她不喜欢。

而这么多年过去,连当初留下的怀印象,如今也早模糊一片了。

人生真是峰回路转。

当年还是小女孩儿的她,在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她竟会以新妇的身份来到这里,去面对一个以后要被称为她“夫君”的陌生男人。

伴在她身侧的阿菊仿佛感知到了她此刻的心绪,悄悄伸手过来,握住了她那只藏在刺绣着绮丽花纹的衣袖下的手。

“小娘子莫担心。长公主言,如今便是嫁了,日后也可离婚。”

阿菊仿佛迟疑了下,随即附耳过来,悄悄地耳语。

洛神望向阿菊,见她含笑看着自己。

仿佛为了证明这种希望的存在,她用力地握了握自己的手,随即松开,转身取来那面盖头,无限怜爱地轻轻覆在了她的头上。

“到了。小娘子莫怕。阿菊在。”

洛神眼前世界,被那一方纱巾盖帕给隔绝了。

车慢慢地停下。

周围牛马嘶鸣,鼓吹大作,宾客仿似盈满道路。

洛神被人扶下了车,继续踩着脚下的地席,跨过一道门槛,入了宅门,再经过一扇垂花门,穿过庭院,就是喜堂了。

在周遭鼎沸的人声当中,她听到了堂兄高胤和奉旨充当礼官的冯卫的说话之声。

礼官唱礼,她在身边人的引导下,和对面那个根本看不见的人行互拜之礼。

她先拜,后起。

那男子后拜,先起。

礼节如此。纵然她地位高贵,一旦下嫁,也只能如此。

夫尊妻卑,仿似天经地义。

且只有如此相互答拜,方为礼成。

这一刻起,意味着她成为了李家之妇,李穆之妻。

洛神心下无喜无悲,被人操纵着,终于完成了婚仪,在再次大作的鼓吹声中,入了洞房。

原本还有一场闹房戏弄新妇的风俗,但或许是高氏女太过特殊,无人敢入新房闹她,洛神进去后,阿菊着仆妇给那些进来的街坊小孩分发了丰盛的糖果和喜钱,很快,人便都出去了,周围终于安静了下去。

洛神自己取下了盖住头脸的纱巾,随手丢在一旁。

这一步,本是要等新郎进来,由新郎揭开。

阿菊见她自己就取下了,略一迟疑,但也没说什么,只上前,低声问她可要进食。

洛神摇头。

她不想吃,也吃不下,只打量了眼自己所在的屋子。

屋里燃着红烛,照得四下通明。墙壁粉刷一新,地面平整干燥,坐榻、几案、屏风,都是新的,看得出来,连门窗应该也是新换不久的。

房中最显眼的一样器物,自然便是床榻。

那张床榻,样式不是洛神所见惯的细巧和精致,而是北民传统的样式,取其结实宽大之用,一张床,便可睡上百年。床上悬挂下来一顶帷帐,帐门被左右分勾而起,露出里面铺着的崭新被衾,床头上,横放了一只绣着鸳鸯戏荷的长枕。

阿菊早就看到了李家的房子,是座三进的四合院子,于普通人而言,自然算是宽敞。但是对于洛神……

阿菊低声道:“小娘子,这地方你若住不惯,过两日,我们便搬到自己园子里去。”

萧永嘉早就以嫁妆为名,在京口附近替女儿买了一处庄园。

洛神感到有点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阿菊见她面露疲态,过来替她摘了头上几件沉重发饰,除去外衣,脱了鞋子,扶她躺了下去,柔声道:“外头客人多,李郎君进来不会早。你若乏了,先歇歇吧。”

洛神侧身卧于床上,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看着阿菊和琼树樱桃那些侍女们轻轻出去了,盯着面前那盏红烛瞧了半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26章

当晚,城东城隍庙的附近,犹如开了个夜市,热闹极了。

酒席从李家庭院延伸出去,摆到了通往城隍庙的街尾。路上每隔数丈,插一火杖,远远望去,城隍庙街犹如起了一条火龙。庙前更是聚集了一拨又一拨赶来瞧热闹的民众,李家还不时安排人来散发花生红枣,运气好的,还能抢到个包了铜板的喜钱红包。大人笑逐颜开,小孩子更是乐得发疯,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嬉笑打闹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场喜事,因男女双方分属士庶,宾客席位,也是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倘若李穆娶的只是一个普通士族人家的女儿,那么今夜这场喜宴,除了主家,恐怕绝对见不到半个士族宾客。

但新妇是高氏女,这就完全不同了。

高氏会因下嫁女儿至寒门,而在士族间蒙受羞辱,背后少不了被人非议。但以高氏的深厚根基和此前的名望,很显然,家族势力不可能会因这场联姻而遭到明显削弱,或者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明显削弱,被别的士族迅速替代。

京口附近的那些次等士族,平日想巴结高氏也没机会,如今好容易逮到这样一个能向高氏表效的良机,谁会傻到为了恪守士庶界限而去得罪高家?

当晚的酒席,聚集了如今京口附近所有世族大家。

可以这么说,自大虞南渡以来,士族纡尊降贵地主动赶去寒门赴宴,这样的场景,不敢说绝后,但在今晚之前,绝对是空前的。

于是今夜宾客席位的安排,也颇为有趣。

李家是三进的房子,入第二进垂花门后,左右抄手游廊的中间,是个四方庭院。

这里就是今夜摆设喜宴的主场。

李家为表对女家的尊重,在上首之位,专门设了数席,供高胤待客。

再从下首开始,安排自家这边的酒席,如此一直延伸出去。

上下首的中间,还设置了一道屏风,以此作为隔离。

高胤和那些冲着高氏之名主动投帖前来赴宴的当地士族入座后,今夜的新郎官李穆便来敬酒了。

高胤心中对这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妹夫,实是万分不满。

但阿妹人都已经嫁来了,他还能怎样?何况还当着喜宴这么多人的面。

拂李穆的脸面,就是在自己高家的脸上再添一巴掌。

他自然客客气气的。

他都这样了,余下那些宾客,谁敢说半个不好?于是睁眼瞎话,什么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张口就来,又纷纷回敬李穆。

李穆笑容满面,但凡敬酒者,来者不拒,一饮而尽,于是众人喝彩,赞他豪迈。

高胤心中唯有苦笑,待李穆离去,见周遭之人,向着自己奉承拍马,言语乏味,面目可厌,心中倍加郁闷,酒水一杯杯下腹,酒席尚未结束,人便有些醉了,蒋弢忙过来,送他去了预先安排的住处歇下不提。

高胤醉酒离席,士族自然跟着纷纷退席,结伴而起,人还没出李家大门,便旁若无人地议论起李穆挟恩求娶,高峤被迫嫁女一事,说道:“也就高公这般人物,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一言九鼎,重诺如山,方叫他称了心愿,一步登天。只是这等手段,实在卑劣,毫无风度可言。”

另一人道:“一介武夫罢了,你还想他如何?非我等瞧不起寒门庶族,乃是那些人,平日行径本就叫人不齿。一个个挖空心思,一心只想钻营而上,丑态百出。李穆有此良机,还不趁势要挟?只是可怜了高氏女郎,听闻她仙姿佚貌,才学满腹,竟下嫁如此之人,实在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说完摇头叹息,一脸痛惜的模样。

这几人趾高气扬,却惹恼了近旁几个座中之人。

今夜来吃酒闹新郎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那群平日和李穆称兄道弟的京口好汉。

所谓“好汉”,说白了,原本其实就是京口当地的“民霸”。

流民南渡,路上艰辛自不必说,更要冒着巨大风险。故为求活命,往往抱团结队,举族迁移。那些能够甩开身后追杀的北兵,经过战乱之地,最后带领随众来到这里的,无不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强人。

大家都逃到了这里,朝廷给的耕种土地有限,贼匪横行,又有当地土著豪绅压榨,为了争夺生存地盘,家家练兵,各族各姓之间,难免也会斗殴,最后强者出头,渐渐出了几个民霸,其中以孙氏孙放之、戴姓戴渊、郭家郭詹最为有名。

这几人的祖上,也和蒋弢一样,皆出仕为官,如今沦落至此,各自吸引流民投靠,又为争夺“令主”地位,相互之间,争斗更甚。而当地豪绅,更是从中煽风点火,巴不得他们自己内斗,如此才有利于自己圈地占泽。

这也是为何,从前京口治安混乱,一盘散沙的缘故。

直到三年之前,局面才得以改变。

当时这三人,为争夺令主之位,设下擂台,比武之时,起了冲突,各自带领族人随众加入斗殴。恰当时,李穆从军中归来,闻讯后,出面阻止,擂台之上,凭着强大的武功和过人的豪气,加上父祖之威,令三人心悦诚服,甘心共举李穆为令主,从此约定各划地盘,和李穆称兄道弟,直到如今。

今日李穆成亲,这几人带了贺礼,欣然前来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喝了不少的酒,听到那群士人如此贬损讥笑,怎忍的下去?无不大怒,只是碍于这里是李穆的婚宴场合,这才勉强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孙放之,脾气最为暴烈,立刻回讥:“堂堂士族,平日个个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临头,却连个人也救不回来,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杀入敌阵出手救人!莫说看上了一个女子,就算要人拿命来谢,也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对?”

戴渊风度潇洒,书生打扮,击筷笑道:“孙四弟说得极是!高公高风亮节,戴某极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战,戴某不才,当时也带领子弟渡江投军。虽未立下寸功,却也算是无愧于心。就不知这些个人里,何人曾追随高公于江北战场?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门,今夜却又不请自来,论厚颜无耻,丑态百出,我等实在甘拜下风!”

他话音落下,庭院里的宾客,无不哈哈大笑。

士人哑口无言,个个面红耳赤。

当中一顾姓的,名叫顾蔚,从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渊本就结有怨隙,按捺不住,冲了回来,怒声道:“戴渊!我等今夜来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为我等会来此赴宴?”

戴渊作惊讶状:“咦,怎的你方才没听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为了奉承高氏,你怎会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刚说完话,四下便又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顾蔚这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仗着酒意,猛地拔剑,咬牙切齿地刺向戴渊,几个年轻气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来,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渊拂袖而起,避过了那一剑,冷冷地道:“你要斗,随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顾蔚怒火冲天,提剑乱砍一气,见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张案几,突然手腕被人捏住,整条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剑,长剑立刻坠地。

那人松开了他的手腕,随手一抄,剑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来了,“唰”的一声,挽了个剑花,雪白一团剑气,从顾蔚面门掠过。

顾蔚大惊,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接着腰间一沉,长剑已被插回到了自己佩于腰间的那柄剑鞘之中。

李穆夺剑,归鞘,过程迅如闪电,顾蔚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结束。

他回过神儿,见自己还抱着头,周围无数目光瞧了过来,讪讪地放下了手,对着李穆,想发怒找回点场子,又没这个胆量,定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李穆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面前那一群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感激。长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诸位若愿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饮,何妨舍命陪君子,若无意留下,便恭送大驾。再若有话,待明日长兄酒醒,诸位自去寻他说道便是。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对他实是有些忌惮,哪里还敢闹事,见他给了台阶,忙趁势而下,纷纷告辞,那顾蔚狠狠瞪了戴渊一眼,夹杂在人群里,也匆匆离去。

李穆送了几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转向其余客人,笑道:“无事了!诸位继续,今夜不醉不归!”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应好,觥筹交错,又热闹了起来。

孙放之和戴渊相互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拉着李穆,定还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将他灌趴下的架势。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纪最长,人也最是稳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少,替他挡下了,放他离去。

李穆终于得以脱身,在身后众兄弟的取笑声中,朝着位于东厢的洞房而去。走到抄手游廊,远远看见那扇房门里透出的一片昏红灯火,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凝立了片刻,终于再次迈步,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阿菊就在门口,直挺挺地立着,两旁站了七八个仆妇和侍女,看见李穆来了,仆妇和侍女向他屈膝行礼。

李穆停在了阿菊的对面。

阿菊迟疑了下,开口低声道:“李姑爷,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才已是歇了,人也睡了过去,姑爷稍候,我这就进去,将她唤醒。”说着转身,就要推门入内。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便可。”

李穆道。

借着头顶那盏红色灯笼里透出的光,阿菊打量了下他的样子。

虽然说话清晰,语调听起来也很平静,但他脸上带着浓重的酒色,晚上显然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还是我先去唤醒她吧——”

她蹙了蹙眉,压下心中愈发强烈的不满。

她不放心,就这样将睡了过去的阿弥交给这个可能已经半醉了的男子。

纵然这男子如今已经是她的郎君。

谁知道他会如何粗鲁对待她从小看到大的娇娇小娘子?

她说完,又要转身入内,才抬手,身侧已伸过来一只手臂,手掌压在了门环之上,挡住了她的路。

“不劳你了,我自己进去。”

李穆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阿菊慢慢转头,和这个男子对望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她商榷,更不是请求。

她在他投来的两道目光里,读出了一种发号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菊咬牙,终于,慢慢地退到了一边。

李穆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跨进了门槛。

……

洛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