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从知道婚事确定后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这些时日以来,她总是悬着一颗心,想东想西,可是却又想不出什么真正能让自己定下心来的东西,所以倍感焦躁。

她真的有点累了。

今夜一切尘埃落定,人反正都被送进了洞房,脑子反而一片空白,加上走了水路,在晃悠悠的船舱里渡过几天,身子一挨到身下那张稳固又柔软的床,整个人一放松,就这么沉入了黑甜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来的。

依稀只记得,刚躺下去的时候,耳畔还能听到外头酒席间传来的隐隐喧闹之声,屋里的那对喜烛,也才烧下去不过寸许。

而此刻,她的耳畔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宁静得仿佛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一双睫毛轻颤了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面前,似乎压了一团黑色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形……

她定了一定,猛地睁大眼睛,突然间清醒过来,整个人似是被针戳了一下,飞快地爬坐了起来。

就在片刻之前,她醒来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双男子的眼。

他背对着烛火,眸光暗沉。

也或许是背对光的缘故,神色间,仿佛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烛火将他身体轮廓描成一个放大了的黑色暗影,投在她的身上。

这男子,就这么坐在床榻之前看着她睡觉,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何等可怕的一种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怎竟会睡得如此死,连屋里进了个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洛神的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下滑的被角,裹着自己的身子。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心怦怦地跳,睁大一双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吓了她一大跳的陌生男子。

他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李穆,她知道。

白天在码头,她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见她醒了,他就站了起来。被身后烛火投出的那道暗影变得更加高大了,随了他的动作,晃动着,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阿弥,你醒了?”

他微微一笑,朝她俯身下来,唤着她的小名,声音低沉,却出乎意料得温柔,身上方才那种令洛神感到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阴郁之感,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27章

李穆应该算是个英俊的男子。

虽然他和洛神习惯的父兄、陆柬之他们身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仪容和风度完全不同,但洛神并没觉得他难看。

就在他倾身向她,开口微笑着,温柔唤她小名,问她醒来的那个短暂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甚至仿佛又再次涌入白天在船上远远地第一眼看到他的笑时,那种似乎冲击了她整个人的旧日相识之感。

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伴着他的倾身靠近,洛神清晰地闻到了迎面扑来的一种陌生味道。

酒气。中间犹如还混杂了带着强烈体温感的男子阳刚的气息。

咄咄逼人。

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汗毛瞬间竖立,露在外的敏感而娇嫩的脖颈耳垂处的肌肤,悄悄地冒出了一颗颗的细小疙瘩。

她立刻憋住呼吸,皱眉,厌恶地朝后仰了仰脸,躲开那种伴他而来的叫她极是不适的压力之感。

李穆显然留意到了她的反应,肩膀微微一顿,随即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饿了吗?”

他望着她,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但语气依旧很是温和。

那种凭空而来的压力之感,终于消失了。

洛神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瞥了眼烛台上的红烛。

红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半了。

也就是说,到了此刻,这一夜,至少应该过去一半了。

傍晚被那个沈氏接上岸之前,在船里,她吃过些东西。

但当时满腹心事,不过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睡了这么久醒来,被他一问,洛神感到肚子确实空了,有点饿。

“不饿。”

她冷淡地偏过脸,不去看他望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被他多看一眼,都会令她多增一分不适。

李穆扬了扬眉:“也好。那就睡吧。”

他语气寻常,说完便转过了身。

洛神偷偷地扭回来一点脖子,借着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背对着自己,解那条束在他腰间的九节鞶带。

很快解下来了,他随手搁在床头一张放置衣物的几上,恰压在了她先前脱下放在那里的那件杂以金丝织锦的青绿色连裳婚服之上。

腰带上的铜质勾头挂落,和木头几面相碰,“嗒”的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之声。

洛神心口一跳,睁大眼眸,眼睁睁地看着他又继续脱去身上的衣服。

第一层,绯红男式婚服外衣。

第二层,玄黑色的衬襟。

第三层,白色的绢衫……

窸窸窣窣声中,衣裳一件一件地从他身上被除去了。

随着他衣服一件件地脱去,洛神的心也咚咚地狂跳,跳得几乎就要蹦出了喉咙。

虽然这桩婚事,从阿耶开始,高家没一个人乐见,天天愁云惨雾,但毕竟,人还是要出嫁的。

所以婚期到来之前,阿菊也背着人,曾悄悄地告诉了洛神一些关于女子嫁人的隐秘之事。

十六年来,这是洛神第一次知道,原来所谓的“嫁人”,竟是那个意思。

至于洞房,更是女子从少女变成妇人的开始。

她震惊无比,觉得极其恶心。

她不能想象,她要在新婚之夜,和这个名为她“郎君”的陌生男子去做那种阿菊告诉她的事情。

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接受!

李穆除去衣裳,身上剩一件中衣,转过身,瞥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样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起先还偏着头,大约只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自己。

但此刻,她已经转回了脸,双眸睁得滚圆,用一种满含着戒备和厌恶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望着这样的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很久以前,他和她的第一个洞房之夜。

那时候,他已年过而立,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旁人眼中的野心家和篡位者。

她和她的家人,要仰承鼻息,命运就攥在了他的手里。

那时候,他也知道她嫁自己,并非出于心甘情愿。

但在那个新婚之夜,她却是如此的温柔,在他的面前,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般的委屈和求全。

多年以来,她在他的心底里,原本就是个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的存在。

她高高在上,真实地存在着,却又模模糊糊,宛如云端一位仙姬,他只配对她仰望。

后来,在他权势大得足以翻云覆雨之后,偶在夜深人静的空虚之时,他也不是没有起过得到她的渴望。

但他心知,这应当不是她的所愿。

所以那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直到那个婚礼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真的走下云端,成为他李穆的妻。

那个夜晚,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不再是幻想里的她,彻底地激发出了他对她的无限怜爱。

二人相对帐中之时,杀人从不眨眼的他,竟也热血沸腾,浑身战栗,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少年时光。

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等待着他的,会是那样一个用血来画就的结局。

他还是低估了那些人对他怀有的仇恨。

那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刻骨仇恨。

留在他最后印象中的她,和眼前这个显然稚嫩未脱、浑身带刺的少女,是如此的不同。

她还是那个小时候曾救过他的女子。

但是,她却又不是那个记忆中唤他“郎君”,呢喃“妾之余生,托于郎君”,亲手为他解衣,懂他,愿意去爱他,令他为之战栗的温柔女子了。

他带着对她的所有记忆而生,心中装着一个曾令这天下翻云覆雨的男子的毕生遗憾和爱恨。

而她,却不过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李穆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浓重的失落和孤独之感。

仿佛天孤地寂,他独立荒原,四顾,不过孑然一身。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迅速地排遣去了这种和他格格不入的可笑的心绪。

这一辈子,等着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或许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竞愿。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像那些士族文人一样,伤时感世,发这种无谓的感叹。

他迈步朝着床的方向走去,还没坐上,就见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拖着被子挪到床角,远远地躲着他,仿佛他是个瘟疫来源,然后指着床前的地儿,命他站住。

“李穆,我有话和你说!”

她直呼他的名字,以此表示对他的蔑视,语气是高傲而冷漠的。

李穆瞥了她一眼,听话地站住了。

“李穆,你是如何娶了我的,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和你从前素不相识,你千方百计定要娶我,无非就是图谋前程。你救过我阿弟,我感激你,如今我也嫁来了,你应该达成目的了。今夜开始,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我各不相干!你身边若需女子作陪,尽管纳妾去,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好的字!日后等你飞黄腾达,达成了心愿,你若觉我空占了你妻室之位,也尽可以离绝于我,我绝不会纠缠于你!”

“我说到做到!”

洛神终于一口气说出了这些时日在她心里反复盘旋过无数遍的念头。

李穆有些惊讶。

他是真的惊讶。

他知道她必定厌恶自己,也做好了她哭闹的打算。

却没有想到,她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李穆望着她,见她紧紧地盯着自己,明眸中分明流露出紧张的神色,面上却偏要强作冷漠,骄傲地扬起那只漂亮的尖尖下巴,用不屑的神情,睨着自己。

不知为何,对着如此的她,方才因忆起前事而在心底涌出的那种荒凉之感,忽然就消失了。

他忍住想要发笑的感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洛神见他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就这么盯着自己,神色很是怪异,只哦了一声,便一语不发,一时也不确定,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挺起小胸脯,怒道:“你听见了没?”

李穆一笑,忽然抬腿,一腿跪在了床沿之上,毫无防备地,整个人竟朝她靠了过来。

“我若是不愿呢?”

两个人的距离,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一下拉近了。

他的脸就在她头顶的上方,洛神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阵迎面扑来的带着酒气的热烘烘的压力。

他肩膀动了动,似乎就要抬手探向自己了。

“忽”的一下,洛神浑身汗毛倒立,飞快地爬到床头,伸手摸出了那把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下就横在自己的脖颈前。

“你敢碰我,我就不活了!”

洛神笃定他不敢伤害自己。

他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娶到了高氏女,不管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到底为何,至少现在,他是绝对不愿自己有任何闪失的。

高家对这婚事,本就极度不满,若她再有个好歹,十个许泌,也没法阻拦高家对他的报复。

洛神那只手,握着匕首,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仿佛一怔,视线扫过她横在脖颈前的匕首,竟朝她再次伸过来手。

“李穆,你别逼我——”

洛神心一横,正要发力,忽感到手一暖,他伸过来的手,握住了她捏着匕首的那只手。

他带着她,将匕首从她脖颈上轻轻地挪开了。手劲不是很大,更没有弄痛她半分,但她的胳膊,就是没法抗拒来自于他的那种力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手里拿走了匕首,拇指指腹试锋般地,轻轻擦过那道雪亮的匕刃,随即抬头,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刀会伤人,你一个女孩儿家,日后还是不要碰为好。”

他起了身,将那把匕首放在案几之上,随即走到那张坐榻侧,翻身仰躺下去,闭目道:“睡吧。”

洛神坐在床上,盯着那个人看了半晌,见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终于,慢慢地躺了下去。

手微微发抖,一颗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

第28章

屋里安静极了,能听到李穆发出的平稳而均匀的呼吸之声。

他真的睡着了。

洛神绷得像根拉紧的弓弦的身子,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但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十六年来,第一个夜晚,和一个名为她的“新婚丈夫”,实则恨得牙根痒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叫她如何还能睡得着觉?

何况……

身体一松弛,肚子就越发感到空了。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枕上,装作也睡了过去,其实已经瞄了好几眼摆在屋子正中的食案。

新婚之夜,夫妇行同牢、合卺之礼,这是源自上古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婚姻礼仪。

这里自然也准备了。

所谓“同牢”,原本是说新婚夫妇共食一乳彘;

合卺,即二人分瓠为两瓢,各执其一而饮酒,取合二为一,永结同心之意。

到了如今,踵事增华,新婚之夜,用以行同牢合卺礼的食物和器具,也有所改变了,美食毕设、以杯替瓠。

洛神感到饥肠辘辘,却只能忍着。

在又一次偷看李穆,确定他在那张榻上睡过去无疑后,洛神忽然想开了。

肚子饿了,自己去吃就是。他算什么?何必管他睡着还是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