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笑了,朝她伸手:“何事生气?过来,告诉我便是。”

见他仿似要将自己抱过去,洛神心头火起,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走到那只储放铺盖的箱柜前,打开,抱了一床铺盖出来,丢到坐榻上。

“你睡不睡?你不睡,床让给你好了,我睡这里!”她作势要上去。

“好,好,我睡,我去睡——”

李穆苦笑,摇了摇头,从床上下来,走向那榻。

洛神寒着面,爬回了床上,放下床帘,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李穆转头看着帐中她躺下去的模糊背影,迟疑了下,道:“阿弥,到底出了何事?”

洛神闭目,不加理睬。

片刻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他似乎真的躺上了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心里却又慢慢地觉得空虚无比,忍不住,心里一酸,又想哭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把脸埋在枕中。

过了一会儿,听到帐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帐钩子发出震动的泠泠轻声,帐门开了,一只手掌,轻轻地抚上了她凌乱散在后背的一片秀发。

“阿弥……”

伴着他温柔的轻唤,洛神像个孩子似的,被李穆整个地抱了起来。

他也顺势,和她面对面地躺了回去。

洛神闭着眼睛,拼命挣扎,却被他紧紧地抱住,哪里挣脱得开。

突然,她感到膝盖仿佛顶到了什么有点硬的东西,听到他发出痛苦的嘶的一声,一吓,急忙睁开眼睛,却见他双眉皱着,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顿了一下,又挣扎了起来。

春寒料峭,李穆却被怀里的洛神给逼得额头渐渐出汗,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为防她两腿再乱动踹到自己,膝盖将她双腿牢牢压住,这才咬牙道:“你今晚到底何事?我回来就和我闹?”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气道:“巴郡美人的鼓舞跳得很好是不是?你去找她们好了,管我做甚?”

一边嚷着,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泫然欲要泪下。

第56章

李穆一怔,慢慢地,皱了皱眉。

“谁告诉你的,什么巴郡美人?”

洛神奋力将他一把推开,抬起手背,飞快抹了抹眼角泪花,怒道:“孙放之!今日寿筵,当着那么多人,他还会凭空捏造不成?”

她冷笑着,偏过了脸,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越瞧越惹人厌的脸了。

李穆这才明白了过来。

猜应是今日孙放之几杯黄汤下肚把不住嘴,趁着自己不在,在寿筵你胡乱吹嘘,才替自己惹了这一场祸。

见她大发脾气,何敢怠慢,忙将她的脸转了回来,解释道:“你莫听他胡言乱语!先前是有当地酋首送来过一个舞女,我怎会留她?当夜就叫人送她走了!”

话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这孙放之必只说了前半部分,却不提后半部分,累他至此地步,连床也不让睡了。

洛神盯着他:“真的?”

“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将他唤来,随你盘问!”

洛神哼了一声:“你当我傻?你叫他来了,他敢说你的不是?”

李穆苦笑。

想了下,又道:“阿弥,你要信我。我李穆不敢自称君子,但既已娶你为妻,怎还会再去沾惹别的女子?你若不信,我可向你发誓。”

虽然也曾听说,男子之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万万不能当真作数的。

但此刻,真听到他口里对自己如此信誓旦旦,周身四肢百骸,每一毛细汗孔,依旧如同暖风拂过,渐渐地舒坦了起来。

在心里翻腾了半日的恨怒,终于慢慢消散了,只是心底,依旧还是带了几分怏怏。

两相对比之下,更是无限失落。

在他眼里,自己到底是寡味到了何等的地步?

愈发怀疑,他娶自己,另有图谋。

但是这个一度曾脱口发问不得答案的疑问,如今不知为何,竟胆怯不敢再问了。

她闭目道:“罢了,不必在我跟前花言巧语了。你自己记住便是。”

李穆见她终于肯放过这事了,吁了口气,又听她语气冷淡,看了她一眼,见她已闭目,瞧着似乎有些疲倦,迟疑了下,便替她盖好被,柔声道:“我记住了。你若乏了,便睡吧。”

洛神淡淡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向着他。

她的脾气,真真是如同六月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

好在来的去,去的也快,刚才还怒气冲冲,一下便又要睡了。

李穆看了她背影片刻,暗叹了口气,熄灯也跟着躺了下去。

这一夜,两人各自心事,却皆是不可言明。

洛神胡思乱想,柔肠百结,睡到天明睁开眼睛,发现李穆又已起身了。

屋角剑案之上,他的那柄佩剑,也不见了。

他有早起练功的习惯,这会儿大概又去练剑了。

洛神慢慢地爬了起来,蓬头散发,无精打采,人坐在床上,盯着帐外榻上那床昨夜被自己搬出还没来得及收的铺盖发呆。

母亲说,要用手段,将丈夫收得服服帖帖。

到底是个什么手段?

难道她高洛神,真的要丢脸到要去向阿菊求问的地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阿停一大早来了。

原是她看见阿兄去后院练剑了,因初学吹箫,正在兴头之上,这两日自觉有所进步,一大早便拿着箫找了过来,要吹给阿嫂听。

洛神听到她在外头和扫地侍女说话的声音,打起精神,下床,理了理头发,穿上衣裳,开门,笑着叫她入内。

阿停高高兴兴地进来,说吹箫给阿嫂听,请她指点。

洛神自然笑着点头,忙将坐榻上的那床铺盖给卷了,叫她坐上去。

阿停盘膝而坐,清了清嗓子,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她读书颇是聪敏,但于声乐,领悟力却是有限。学了也有些天了,吹出来的还是呜哩呜哩之声,调子跑得厉害,惹得外头几个侍女偷偷地捂嘴发笑,她自己却颇为得意,吹完一曲,追问如何。

洛神虽一早又是烦恼,却也被阿停的一支天外箫曲给逗乐了,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强忍住笑,先是鼓励,又耐心指点了一番,阿停不住地点头,又呜哩呜哩地吹着,忽听门外起了脚步声,转头,见阿兄提剑回屋了,知自己也不好再留,蹦下了榻,笑嘻嘻地走了。

一早的天气,还很是寒冷,李穆却只穿了件单衫,汗流浃背。见他入内冲凉,洛神也懒得理他,自己传人,洗漱梳头。

这边他夫妻两个各做各事,那边,阿停去了卢氏跟前,帮她梳头簪发。

卢氏笑道:“一早又听你在呜哩呜哩吹个不停,当心吵你阿嫂睡觉。”

阿停笑嘻嘻道:“不会的!方才我便从阿嫂那里回来。阿兄去练剑了,阿嫂一人在屋里,早醒了,还教了我一会儿呢。”

卢氏摇头:“你呀!幸好你阿嫂性子好,不嫌你毛手毛脚惹人烦。”

阿停嘟嘴:“阿嫂才不会嫌我呢!反正阿兄过些天便要走了,阿姆,我想搬去和阿嫂同睡,可好?”

卢氏摇头:“不好。你睡觉凶,当心扰她。”

“阿姆,我不会的啦!”

阿停央求着,忽想起今早看到的榻上的那床铺盖,昨夜似是有人睡过,眼睛一亮。

“阿姆,今早我见阿嫂屋里坐榻上就有一床铺盖。实在不行,我睡那里也好!我就想和阿嫂住一屋。阿姆你答应吧!阿嫂她一定肯的!”

阿停是心直口快,看见什么说什么,一番无心之语,入了卢氏的耳,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一怔,问道:“榻上有铺盖?你没看错?”

“怎会看错?”阿弥道,“瞧着昨晚还有人睡过,就摊在那里。等阿兄走了,不如给我睡!”

卢氏微微蹙眉,不再说话,思量着时,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知是儿子和洛神一道来了,脸上忙露出笑容,待他二人入内,一道用了早饭,说了几句闲话,两人要告退时,卢氏留了儿子。

洛神便先回了。剩下李穆,上前问道:“阿母留我,可是有事?”

卢氏命他去将门关了,等他回来,皱眉道:“今早我听阿停讲,你屋里的坐榻上有一床铺盖,昨夜还似有人睡过。到底怎的一回事?莫非你俩怄气,分床而眠?”

李穆吓了一跳,不禁暗自后悔,一早起来,匆匆只顾着去练剑,竟忘了将那床铺盖收起,落入阿停眼中,竟惹出了这麻烦。

急忙道:“阿母多虑了。儿子和阿弥很好。昨夜只是起初有些冷,加了床被。后又热了,便放在榻上。如此而已,绝无别事。”

卢氏沉默了片刻,道:“这样就好。你要给我好好待阿弥,不能叫她有半点伤心。”

李穆连声答应。

卢氏见问不出什么了,知他还有别事,将他打发走了,自己照例又摸到纺机之前,坐下日常纺纱,但心里那块因一早阿停那话而起的疙瘩,却始终无法消除。

她眼不能见,但其余感官较之常人,却要灵敏许多。

高氏女本就是下嫁到了自家,何况当初,她虽不明就里,但隐隐知道,应是儿子使了些手段才娶到了她的,故自洛神来后,日常之间,卢氏格外留意她的情绪变动。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卢氏本就察觉洛神似有心事,在暗自揣测,今早又被阿停如此一句话给点醒,故直接叫了儿子来问。

他虽应得滴水不漏,但卢氏既起了疑心,又怎轻易打消?踌躇着,正想过去再探问下儿妇的口风,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恰是洛神来了。说李穆有事又出去了,她无事,便过来陪她纺纱。

卢氏笑着叫她坐自己身边,叫一众的仆妇侍女都出去了,一边嗡嗡嗡地摇着纺机,一边和她叙着闲话。

说了一会儿的话,问道:“阿弥,穆儿待你可好?”

洛神正在帮她卷线,手顿了一下:“好。”

“你俩最近可是闹了不快?阿家觉你似有心事。”

洛神继续卷着纱线,却慢慢地走神了。

要是让阿家知道李穆至今还没碰自己,阿家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洛神有点心慌,立刻摇头,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忙又用着重的语调补了一句:“阿家,我没有心事!”

“昨晚上你们分铺睡了,是不是?”

她刚开口,却听阿家又如此问了一句,不禁吓了一跳。

还没想好该认,还是不认,见她停下了那只纺纱的手,转过脸,对着自己的方向,微笑着道:“倘若穆儿对你不好,叫你受了委屈,你莫闷在心里。无论何事,你都要告诉阿家,阿家会给你做主!”

洛神怔怔地望着慈爱的卢氏,想着自己心里那谁也不能说的委屈,鼻头渐渐地发酸。

卢氏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将她搂入了怀里。

“昨晚你们真的分铺睡了?”

洛神怎敢真的在她面前提昨晚的经过,闷闷摇头:“没有……”

卢氏松了口气,但再一想,又觉不对:“那你为何闷闷不乐?莫非穆儿待你不够体贴?”

洛神继续摇头。

卢氏又猜。

洛神一直摇头。

卢氏急了。

“阿弥,你莫隐瞒,若有委屈,尽管说给阿家!”

“阿家,我真的无事……”

洛神万般委屈,声都带着哭音了,却只把脸埋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

卢氏左哄右哄,就是不见她开口,心急火燎,又无可奈何,只好打住。

过了一会儿,阿停又来寻洛神学箫,卢氏便叫洛神回去。等她一走,立刻唤来阿菊,问儿子和儿妇两人的事。

她叹气:“我听的出来,阿弥是有委屈。只是无论我如何问,她就是不说。我想着,你是阿弥跟前的亲近之人,故将你叫来,想问个究竟。”

阿菊急忙到门口,左右张望了下,见无人,将门关了,这才回到卢氏跟前,小声说道:“承蒙老夫人看得起我,我便说了。若没猜错,李郎君至今尚未与我家小娘子圆房。小娘子心里也是委屈的。但她面皮薄,又是女孩儿家,这种事,怎好到处去说?连我问她,她也不讲。只是我自己猜想罢了。是或不是,我亦不敢断言。”

卢氏大吃一惊。

原本她还只是担心,儿子当初强娶高氏女,人是娶回放在家里了,但二人日常相处,说不定会有磕绊,两人又都年轻,关起门来如何,自己也是不知。

方才洛神在跟前,分明听出她有委屈,自己也东想西想,猜个不停。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都过了,转眼就是正月底,儿子竟然还没有和儿妇圆房?

难怪洛神,方才分明都要哭了似的,在自己面前,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心里的火气,顷刻间便冒了出来。

在阿菊的面前,却强行忍住,只道:“竟会有如此之事?也罢,等穆儿回来,我再问问,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阿菊这回来京口前,知长公主认了李穆这个女婿,又得了吩咐,加上也知道了李穆暗助长公主解决了失手杀朱氏一事,对李穆很是感激,心态自然也就变了。眼见洛神和李穆似乎还是先前模样,竟至今没有圆房。分明自家小娘子的态度经和刚嫁来时完全不同,那李穆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日日一大早地出房自管去练剑,暗中早急得不行。

可算有机会把事情捅到了李母的跟前,吁了口气,于是恭敬告退。

……

李穆傍晚回家,刚进大门,就见阿停站在照壁旁张望个不停,看见自己,飞快地跑了过来,说阿姆叫他立刻过去见她。

李穆不知何事,但见母亲似等得急,不敢怠慢,径直先去了北屋。

一进去,便见她冷脸端坐榻上,手边摆着一根戒尺,气氛很不寻常。一怔,随即笑道:“阿母,唤我何事?”

“把门关上!”卢氏冷冷地道。

李穆依言关了门,回到母亲跟前,迟疑了下,正要再开口,却听她喝道:“跪下!”

李穆无奈,只好跪了下去,道:“阿母,儿子做错了何事?惹阿母如此生气?阿母说来,也好叫儿子改。”

卢氏恨恨地道:“你给我老实讲,你成婚至今,是不是还没和阿弥圆房?”

李穆愣住:“阿母,你听何人之言……”

卢氏一听,就知是真的。顿时火冒三丈。

“你管我听何人言!”

卢氏一把摸起戒尺,砰砰地敲着身下坐榻,咬牙:“若不是我知道了问,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将人娶来,放在家里,叫她伴我这个瞎眼老婆子一辈子了事?”

李穆迟疑间。

“当初你娶她,我就觉着不对!她那样的出身,和我们家云泥之别,怎会心甘情愿下嫁?原本我极是担心。幸好阿弥性情竟如此好,又乖巧,又懂事!你能娶到她,是祖宗积德,你上辈子修的福!你却竟如此待她?难怪这些时日,我总觉着她有心事。我还道是何事,原来竟是你,亏待她至此地步!我想不通,你既不喜她,你当初为何又要娶她?”

李穆一时无话可辨,只能不住地认错,道是自己不好,请母亲息怒。

卢氏火气却越来越大,想起今早洛神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伤心一幕,操起戒尺,命他转过方向,朝着儿子的手臂和后背,啪啪啪啪,毫不留情,狠狠地抽了下去。

一边抽,一边叱:“你是成心想气死我是吧?可怜阿弥,今早来我跟前,都委屈成了什么样了!你娶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儿,你不好好对她!我索性打死你了事,省得耽误她一辈子!”

……

阿停方才等到阿兄回来,传话完毕,见他去见阿姆了,便又晃到阿嫂的跟前,说阿兄方才回了,阿母有急事叫他,他过去了。

洛神今早从卢氏那里回来后,心里便有点不安,总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

此刻听阿停这么说,那种不祥之兆愈发强烈,如何还坐的住?急忙悄悄去了卢氏的屋。

人还没到门口,隐隐就听到里头传出卢氏的的叱声。吓了一跳,赶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猫到窗边,从一道未关严实的口子里看了进去,看见李穆竟跪在地上,被卢氏拿着戒尺在抽。

那戒尺足有自己巴掌那么宽,又厚实,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抽在他的胳膊和后背,发出清脆的爆炒皮肉之声,啪啪之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