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了,命他脱下衣裳,趴在床上,自己跪在他的身侧,用帕子轻轻地为他擦拭后背的汗水。仿佛怕他疼痛,还一边擦,一边替他吹气。

又用指挑了药膏,轻轻地抹在他后背的伤痕之上。

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李穆闭目,感受着她的指,在自己体肤之上来回游移。

火热杂着清凉,疼痛间是抚慰。

这一刻,她全身心都在他的这里。

她完全属于他所有。

他的雄心,她的陆柬之、父母、以及将来,他再次去往权力顶峰路上的那不可避免的血雨和腥风。

一切,在这一刻,忽然仿佛都不及身畔这女孩儿低头垂眸间的一片温柔。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李穆甚至希望这一刻,就这般延续下去。

这夜,永远都不要天亮才好。

但她还是替他上完了药,命他起来。

李穆慢慢地睁眸,坐了起来,穿回衣裳,掩着衣襟之时,听她又咦了一声,伸手扯开他的衣襟,指着他肋侧那处新的箭伤:“这是何时受的伤?”

李穆低头看了一眼。

“前次巴郡战时被流箭所伤……”

“昨夜你不是和我闹,说我在那里有什么美人吗?那会儿都断了肋骨,动一动就疼。除非是你来了,否则便是九天神女,我亦不会多看一眼。”

他又微笑着道,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洛神又是心疼,又是害羞,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得意。双手捂住脸,摇头道:“你别说啦!都怪那个讨厌的孙放之!下回看到他,我非要好好骂他一顿不可!”

李穆笑了,伸臂,将她揽入怀里,拿开她捂住脸的手,亲了亲她的额头,问她饿不饿。

被他提醒,洛神才记起他进屋后就关了门,把她困在床上。

从傍晚到现在,她累得都快虚脱了,饥肠辘辘,却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她点头。

李穆便放开她,自己下床,走到门口,开了门。

阿菊从傍晚时刻李穆进屋后,就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有些紧张,更是不放心,这么晚了,见屋里的灯火还亮着,怎敢离去?亲自在近旁处候着。

忽见门打开了,李穆现身,忙忐忑上前,见他面带笑容,心先便放了些下来,又听他说阿弥饿了,彻底松了一口气,笑着点头,道自己早吩咐过厨子留着热食,叫稍等片刻,亲自领人去取饭食。

饭食很快取来。李穆接过,叫阿菊几人都去歇了,回房,见她还手软脚软,索性抱着来到食案前,等她吃了,又抱她送回到床上,用方才送进的热水替她擦身,收拾好了,方熄灯,自己也上了床。

他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拍她后背,柔声道:“睡吧。”

洛神舒舒服服地贴在他胸膛前,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一下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早上,她睡得饱足醒来,已是很晚。

窗外日上三竿,屋里亮堂堂的。

李穆竟然破天荒地还在床上陪着她。

只不过,他看起来早就醒了的样子,靠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想着什么似的。觉察到身畔的洛神动了一动,低头看了过来,见她从被窝里伸出两只雪白的细胳膊,闭着眼睛在伸懒腰,脸上便露出了笑容:“醒了?”

他的下颏上,有这漫漫一夜过后新冒出来的短短的胡茬痕迹,但双眸明亮,精神奕奕。

洛神一对上他的眼眸,脑海里便浮现出昨夜一幕一幕,心里有点甜蜜,有点羞涩,又几分的迷惘。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

干脆闭上眼睛,头一缩,想先藏到被窝里去。

李穆大约是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哈哈笑声里,将她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抱到怀里,脸凑来就要和她亲热。

洛神肌肤娇嫩,被他的脸扎得有点刺痒,忍不住也吃吃地笑,两手挡在胸前,又使劲地推他,却被他报复般地探过脸来蹭了一下,雪肤立时留下一道红痕。

洛神一边手忙脚乱地阻拦,一边噘着嘴,不停地抱怨他粗鲁。早忘了刚醒来时那种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感觉。

李穆这才笑着罢手,取了衣裳,亲手替她一件件地穿好,开门唤人入内,服侍她洗漱梳头。

两人收拾完毕,已快中午,李穆带了洛神,一起去了卢氏那里。

昨夜之事,实是羞死了人。

洛神起先有些讪讪,等见到他母亲和平常并无两样,面带微笑,只问她饿不饿,若饿,便立时开饭,似乎已经忘了昨日她曾操戒尺狠狠抽他儿子的事,慢慢也就安心了下来。

至于阿停,更是懵懵懂懂,啥也不知。吃饭的时候,只埋怨阿兄昨晚进房早,今日出来晚,叫自己都没法寻阿嫂说话了。

“阿嫂,昨日我听人说,金山那边的桃花都已开了!阿兄,你瞧今日天气如此好,你必定无事,带阿嫂去玩好不好?再晚几日,桃花恐怕都要谢啦!”

阿停眼巴巴地看着李穆。

这个兴平十六年的春,仿佛来得特别得早。

前两日,洛神便看到大门前的屋檐下,新飞来了两只燕子,衔了春泥飞入飞出,忙着筑窝。

李穆含笑看了眼低头认真吃饭的洛神,低头靠了过来,唇凑到她耳畔,低低地问:“今日还走得动路吗?”

洛神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幸好对面的阿家看不到。

她不理他,在桌下暗暗踢了他一脚。

李穆便抬头,对阿停笑道:“你阿嫂若去,我便送你们去。”

“阿嫂?”

阿停欢喜地看着洛神。

洛神难道还能拒绝小姑子?

于是饭后回屋,消食后,便预备起了出门赏桃花的准备。

李穆备好车,在门口等着之时,衙署里的信使骑马而来,传了一封来自建康的信。

信是高峤发来的,道有紧急之事,命李穆见信,即刻去往建康见他。

字里行间,语气隐见不快。

照壁之后,传来了阿妹和她走出时的脚步之声。

李穆目光微动,收起信,迎了上去。

洛神正和阿停说笑而出,忽然看见那信使离去的背影,停住脚步,问道:“可是有事?”

李穆打量着她。

洛神今日穿了条春水绿的折褶襦裙,曼理皓齿,肤白如玉,怕入夜风寒,肩上披了条霞色织花披帔,风吹来,裙裾飘飘,整个人从头到脚,洋溢着春日的气息。

见他只望着自己不语,洛神咬了咬唇,用手中拿着的那顶幕离,碰了碰他的胳膊:“问你呢!”

李穆“哦”了一声,方微笑道:“无事。只是收了封信。走吧,上路了,去晚了,怕人多要挤了。”

第58章

出京口往西北十数里,傍长江南岸,一四面环水的隆山之处,便是金山。

山中有寺,巅有佛塔,寺后一观潮之台,名曰游龙台。

江潮如龙,夜夜自山脚奔流东去,亘古不息。人登临台上,北望江山,一览无遗,自古起,便是文人骚客喜爱的名胜之处。至如今,衣冠南渡,江北半壁沉沦,此处更是成了南人怀古伤今、凭吊往昔的去处,附近山壁之上,留了不少当世名士的题壁,引人慕名观瞻,倒也成了另外一种风景。

金山之下,还有一片桃林。今春入春早,正如阿停所言,桃花已是初绽,今日又逢春光明媚,江面如镜,几人抵达之时,附近舟渡往来,船舸点点,踏春游人,络绎不绝。

李穆雇了一条船,扶着洛神上了船。阿停也不用他扶,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同行的琼树樱桃等人,也纷纷提着食篮和装了伞帐巾帕等外出随身之物的包袱,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船。

众人坐稳。那船夫一声吆喝,口里唱着渔歌,船便向着金山迎风而去。到了山脚,一行人登岸,在桃林里走走停停,游了半日,至傍晚,因听闻金山寺的素斋极是有名,便又登山入寺。

此间方丈认得李穆,听知客僧报,说他今日领了家眷入寺用斋,忙亲自出来相迎,见他身边傍着一个面覆幕离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观身段衣着,是为妙龄,女子旁又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后头跟了五六个仆妇侍女样子的人,知是李穆家眷,其妻高氏女郎,自不方便细看,和李穆寒暄过后,便将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须臾,斋饭陆续送上。菇笋腐竹,豆芽素鸡,虽都只是寻常的素菜,但烹得却极为用心。更喜杯盘明洁,相得益彰,加上众人游了半日,腹中饥饿,入口只觉十分美味,连饭量一向小的洛神,也禁不住多吃了几口。

饭毕上茶之时,那知客僧道今夜戌时左右,会有江潮流过金山脚。今夜的潮水,照了往年经验,应是入春以来,潮头最高的一次,人既已到了寺中,若不观潮,有些可惜。

莫说阿停蠢蠢欲动,在旁不住地撺掇,便是洛神,听了也有些心动。

她自小长于建康。白鹭洲畔,江潮泛滥。原本对于大江夜潮,也不陌生。

但今日,或许是身畔多了个陪伴之人,竟觉什么都新鲜好玩。

其实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宿,今日又游了半日,腿脚早就乏力,但心里却不舍得就这么回去,不用阿停撺掇,自己看向了李穆。

也不用她开口,李穆只瞧了她一眼,便捕到了她眼眸里的期待之意。

她既还想观看春江夜潮,他又怎会拒绝?含笑点头。于是一行人便继续盘桓在寺里,等那夜潮到来。

说来也是好笑。原本是阿停期待最甚,天一黑,月才出江,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游龙台,道要在那里坐等江潮。不想因了白天奔来跑去,很是辛苦,晚饭又吃得太多,渐渐犯困,打着哈欠回来了,道自己不如先睡一会儿,等潮水来了,叫阿兄阿嫂唤她。

洛神答应。阿停便放心睡去。

夜潮还未到,洛神随了李穆先夜游山寺。两人从观音阁里出来之时,听知客僧说潮水快要到了,她想起阿停的叮嘱,急忙亲自回来去唤。不想她却睡得死死,一连叫了数声,不过只翻了个身,咂吧几下嘴,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洛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正想再推醒她,身畔伸过来了一只手,将她手悄悄地捏住了。

“叫她睡吧!我们自去观潮。”

李穆附耳过来,低低道了一句,便牵了她手,转身带出了她。

山中月光皎洁,道旁树影重重。

洛神被身畔的男子握了手,牵着,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阶之上,朝着观潮台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气。耳畔静悄悄的,偶只闻几声藏在昏暗里的夜鸟惊飞之时,发出的翅膀扑腾之声。

这个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闲适和安宁。

洛神驻足,站在了脚下的这块观潮台上。

春江明月,冉冉东升。

远处,视线的尽头,一道宛若白线的潮水,正向着金山漫涌而来,渐渐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变窄,潮头急促回旋,拍击着江岸岩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过,江面陡涨,波光粼粼,犹如接天连海,一望无际。

这个夜,江水流,月朦胧,烟波袅渺。

江畔桃花,在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梦中的一片飞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动不动,整个人,沉浸在了这片如梦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越的山寺禅钟之声。

钟声尚未消去,远处,也不知江渚的何方,应和似的,随风又起了声声渔鼓,中间夹杂几缕苍凉歌声。

细听,唱的竟是思乡古曲。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歌声飘飘渺渺,曲不成调,隐约可辨,带了旧都洛阳的几分残余口音。

才不过几声,便低了下去,渐至消隐。

只剩禅钟声声,余音袅袅,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应是早年南渡而来的故地东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触景生情,才唱了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乡之谣。

她生于南朝,长于建康。记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来。但对那片从未踏足过的中原之地,其实也并无多深的执念。

但在如此一个春江花月的夜晚,许是受了方才那苍凉思乡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旧胡马嘶鸣,想到阿耶当年的北伐之举,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她抬头,望向身边的李穆,看到他的双目正眺望着前方。

她不禁亦随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虚空,唯江潮不息,从脚下滚滚而过。

他一直望着,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过了夜色下的这道大江天堑,望向对岸那片她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

她不禁迷惘,跟着他又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她看到他被唤了回来,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久久,却还是没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肃,目光沉凝。

这样的一个他,是她此前未曾见过的。

甚至,纵然昨夜和他已有如此肌肤相亲,却依旧感觉陌生。

心里愈发迷惘,又带了一丝不确定的惶然。

“你怎的了?如此看我?”

她迟疑了下,又问。

他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里,抱住了。

那种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感觉,顿时又回来了。

“阿弥,我要做一件事。”

“或许到了那日,天下人将与我为敌。”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慢慢地说道。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全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洛神愣了。

她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从他怀抱里抬起脸:“你要做何事?为何天下人要以你为敌?”

李穆低头,凝视着月光下的这张面庞,微微一笑。

“日后你就知道了。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便可。”

他在对她笑,目光又是如此的温柔。

但在他的笑容里,洛神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孤独。

犹如暗夜踽踽独行于世,唯一陪伴着他的,便是身后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慢慢地,涌出了一阵酸楚,又一阵的怜惜。

不管他往后要做什么,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他敌对。

从前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从今往后,她想,她是不会再继续留他一人独行,叫他孤独如斯。

“郎君!我记住了。”

她心口一热,话便冲口而出,第一回 唤他以郎君。

话音落下,人便靠向了他的怀里,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之前。

李穆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她,低头亲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