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并不见十分的威严。

但话语和神色间的那种不容置疑之感,却是当头而来。

樊成顿时想起传言,李穆曾单枪匹马,从临川王叛军的千军万马里救回高桓。

他沉默了,颔首称是。

李穆负剑于背,又从一个侍卫手中要来一根熟铜铁棍,随即来到乌骓近旁,亲昵地抚了抚它的耳朵,随即撕下衣角,将乌骓双眼蒙住,跃上了马背,喝了一声,驱马便踏过了火墙,朝着兽群而去。

樊成知他此举成败,关系到自己和几百手下今夜的生死性命,何敢有有丝毫松懈,早调集好了弓箭手,一俟他策马冲向兽群,一声令下,士兵便朝兽群齐齐放箭。

李穆稳稳坐于马背,以双腿力量驱策着蒙了眼的乌骓直奔向前。

才靠近兽群,一虎一豹,咆哮着左右扑来,被他重重一棍扫开。

伴着两声痛苦的呜鸣之声,虎豹身躯飞了出去,在地上接连打了十几个滚,方停了下来。

才扫开起头两只,又扑来两只,亦被他扫荡而去,策马朝着一侧缓坡疾驰而去。

马蹄声中,前后左右,迅速追围上来了十来头虎豹,吼声震天。

李穆夹紧马腹,全速冲上坡顶,上顶的那一刹那,他猛地提缰,一声长啸,借方才的全速冲力和地势之高,驱策着乌骓四蹄飞起,宛若一匹天马,驮着他从面前正扑来的兽群头上腾空而过,飞出了十数丈远,这才落在了地上。

此时,兽群已被丢在身后。

而离那侯离,距离不过数丈开外了。

就在乌骓嘶鸣,四蹄落地的刹那,李穆一个飞身,顺势便从马头上滚落下地。

方才那一幕,将侯离和他近旁之人,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团黑影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而来,迅如闪电。

他终于反应过来,胆寒发竖,却是迟了。

李穆已至侯离马前,背后长剑出鞘。

一道流水般的寒光掠过,剑锋削断了侯离身下坐骑的两只前蹄。

马蹄从膝,齐齐截断,嘶鸣声中,扑倒在地。

侯离跟着从马背坠落在地,跌了一跤,打了个滚,刚要厉声吼来护卫,脖颈突然一寒,瞬间毛骨悚然。

那柄森冷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而他还保持着方才的跪地姿势。

抬头,他对上了一双冰冷无情的暗沉眼睛。

“你便是侯定之子侯离吧?”

他听到那汉人,操着自己的语言,说出了他的名字。

……

洛神亦懂羯语。

高氏家族的子弟课堂里,有一门功课,便是令子弟学习胡人言语。

执教的,都是投奔南朝的胡人。

李穆一开始用羯语和对方喊话的时候,洛神入耳,心里便忐忑万分。

她和阿菊,还有侍女们,都一起待在帐篷里。

阿菊拿刀守住帐门,她焦急地等待着,又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虎豹咆哮,士兵对阵,帐外有流箭不时飞过,发出撕破空气的尖锐鸣声。

后来,士兵对阵之声渐渐消失了。

她听到自己帐篷之外,仿佛又多了些侍卫,樊成的指挥号令之声,吼得几乎要破了嗓子。

她再也熬不住,不顾阿菊的阻拦,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她没有想到的是,竟叫她看到了李穆单骑冲入兽群,纵马飞驰而过,又闯入羯人那头的一幕。

距离有些远,加上是夜间,他纵马下了缓坡之后,她便看不大清楚了。

等待的煎熬时刻,她只隐隐听到那头传来各种杂乱的呼喝之声。

她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拳,紧张得指甲几乎都要掐破手心了。

幸而,等待并不是很久。

很快。快得几乎叫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羯人竟就将虎豹收归笼中了,围住营地的那几百人,也退了下去。

随后,她看到李穆纵马归来,手中拖着一个人影,回到营口,将那人丢在了地上。

他独自出阵,擒住了今夜的羯首!逼退了这一群来势汹汹的敌人!

洛神曾听高桓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描述李穆当日单枪匹马,于千军万马中救回了他的经过。

洛神总觉得有些玄乎。

或许是高桓夸大了他的武功和胆魄。

但是今夜,她却是实实在在,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的经过。

说是震撼,也毫不夸张。

耳畔,侍卫们的欢呼声响得几乎就要震破她的耳朵。

洛神却分毫未觉。

她站在帐篷外,看着樊成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丢下了自己,朝那方向奔去。

远远地,她又看着李穆被侍卫们团团围住了。

人人都是如此的激动。

他的脸上,亦带着笑容,和围着自己的侍卫们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忽然间,转过脸,两道目光,仿佛看向了自己的所在。

洛神心口猛地一跳,竟似有些心虚,慌忙转身,想先躲回帐篷里去。

这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狂喜的喊叫之声。

她回头,见是高桓跑了过来。

“阿姊!姐夫抓了羯首!没事了!”

他兴高采烈,双目放光,跑到洛神的跟前,手舞足蹈,嚷了几声,又转身要走。

洛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身后。

吓了一跳。

他的臀上,竟插了一杆箭。

想是方才他与侍卫一道和羯人对阵之时被流箭射中的。

只是情绪太过昂扬,没觉到痛,这才丝毫不察吧。

“六郎君,你臀上插箭了!”

跟出来的琼树也看见了,失声嚷了一句。

高桓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脚步,顿在了原地。

他慢慢地转头,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抬手,见一掌的血,眼睛蓦然睁得滚圆,惊叫一声,带着那箭,一屁股竟坐到了地上。

“阿弟!小心!”

洛神大惊。

伴着高桓发出的杀猪般的一道惨叫呼痛之声,朝他跑了过去,将他小心地翻了过来。

箭杆已经被他坐断,箭簇却深深地又扎进了肉里,几乎已经看不到头了。

高桓趴在地上,痛得一张俊脸都扭曲了,呻吟:“阿姊,我要死了,你快叫姐夫救我——”

第68章

高桓自然是死不了的。但伤上加伤,确实不轻。

洛神急忙叫人将他小心地抬进帐篷里,又急唤军医。

卫队里配了军医,那军医方才正替受伤的侍卫治疗,听到高桓亦中箭伤,匆匆赶了过来。

高桓趴在那里,痛得呲牙裂嘴,嘴里正哎呦哎呦地叫,忽见李穆、樊成和军医一道入内,立刻强忍疼痛,闭上了嘴。

军医粗粗看了眼伤,见箭簇倒插入肉,看样子,已是深及骨头,皮肉的伤口处,又好似豁开了,和寻常的箭伤有些不同,便问如何受的伤。

高桓立刻冲洛神眨巴眼睛,示意她不要说出实情。

一个送水进来的仆妇没留意,听见了,顺口道:“六郎君中了箭,自己竟不察,还到处的跑,被提醒了一声才知道,想是腿软,一下坐到了地上。乖乖,眼睁睁看着坐断了箭……”

高桓平日在家,见了人都笑嘻嘻,在仆下面前也无架子,很得人缘。

这仆妇说着,自己嘴里跟着也咝咝个不停,一脸肉疼的模样。

军医恍然。

高桓见李穆两道目光投向自己,不禁羞惭万分,勉强辩道:“姐夫你莫信。我是脚下踩了块石子儿,一时没站稳脚……”

自己说着,也是面红耳赤,懊恼万分,不敢再看他了。

李穆微微一笑,伸手,鼓励似地拍了拍他肩,转脸叫军医快些处理。

军医拿了剪子,要剪开高桓的裤子。

高桓吓一跳,哎了一声,忍痛,两只眼睛不住地瞥着洛神。

李穆便明白了。转向洛神,低声道:“你莫慌。先出去一下可好?这里有我。”

洛神见高桓伤口血肉模糊,只觉心惊肉跳,人也慌慌张张的,一时也没想那么多。

被李穆提醒,方意识到他伤得有些不是地方。虽是姐弟,但阿弟也大了,应是不好意思叫自己看见,听李穆劝,点了点头,先出去了。

她坐在帐篷外临时铺起的一块地毡上,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李穆来后,她就没听高桓喊痛了。

此刻也是如此。

帐篷里只偶尔传出几道杂音而已。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声高桓仿佛极力克制的沉闷的呜呜之声,里头便再次安静了。

仆妇出来,倒了一盆血水。

樊成也跟着出来了。

洛神急忙站了起来,迎上去,焦急地问:“我阿弟如何了?”

樊成忙道:“放心。已取出了镝头,无毒,养些时日,六郎君的伤便会好的。”

洛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樊成看了她一眼,上前又道:“小娘子,晚上出了这么个意外,六郎君不能上路不说,弟兄们里,也有十几人受了伤,且帐篷又都点火烧了,立刻上路,怕是有些不便……”

他顿了下。

“方才李刺史的意思,是今晚先在此暂时过夜,明日一早,大伙儿都先随他回义成。等人养好了伤,再议南回之事。小娘子以为如何?”

今夜遭逢如此意外,不止高桓一人受伤。

其实便是不用樊成开口,洛神也早绝了立刻继续上路的念头,点了点头:“樊将军看着安排吧。”

她回了帐,见高桓还趴在那里,下身用张薄被覆住,想是已经处置好了伤口,嘴里却还咬着块布,脸色煞白,额头挂着豆大的冷汗。

知他方才取箭簇时,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心疼万分,上前跪坐在了他的身侧,取帕轻轻替他拭汗,问他:“可还很痛?若痛,别忍着,叫出来便是。”

高桓看了眼一旁还在和军医低声说着话的李穆,吐掉了嘴里的布,高声道:“不痛!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洛神不语,继续替他擦汗。

“对了阿姊,我都伤成这样,必是要回义成养伤的……阿姊你也留下,伴我几日可好?”

高桓眼巴巴地看着洛神。

洛神点了点头。

高桓面露喜色,又看了眼李穆,喜滋滋地扭了扭身子,却不小心牵到伤口,嘶了一声。

那边李穆叮嘱完军医,看了眼低头照顾着高桓的洛神,转身撩开帐帘,出了帐篷。

洛神其实一直留意着他,见他和军医说完话就出去了,和自己一句话也无。不禁想起事发之前的那会儿,他还正抱着自己强行要亲她,心里忽然感到空落落的。

她替高桓擦完汗,再喂了他一些水,嘱他好好趴着,莫乱动,便伴着他,默默地坐在一旁。

阿菊从帐门外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吹凉后,喂他吃药,埋怨他不小心,又问他疼不疼,亦是一脸的心痛。

洛神在旁看着,等她喂完药,便叫她出来,问她一早独自回去的事。

“菊嬷嬷,你瞒着我回去,在他面前胡言乱语也就罢了,怎还唾了他一脸?”

阿菊听了出来,她的语气很是不快。自己心里,其实也早后悔了。

“确是怪我不好,早上实是气不过……我这就去寻李郎君,向他赔礼认错,便是下跪,也是无妨。”

说着,转身匆匆要去。

洛神叫住了她:“罢了!这回算了,再不要有下回了!”

她顿了一下,叹气。

“原本这趟出来,我便不想你随同的。路上辛苦,你腿脚也不大好,我本想叫你留在建康伴我阿娘的,你又不肯,定要陪我来。嬷嬷,我知你是出于疼我之心。但你如此羞辱于他,和羞辱我有和区别?”

阿菊慌忙道:“小娘子莫气。阿嬷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洛神见她如此表态了,也只能作罢,又回到了帐里,继续伴着高桓。

樊成开始指挥手下收拾凌乱的战场,又从附近砍了些树枝和茅草回来,胡乱搭起个棚子,供那十几个受了伤的侍卫遮身,其余人,一概露宿过夜。

为防备万一,又加派人手,在营地外轮班守卫。

一番忙乱,营地终于再次安顿了下去。

高桓伤口疼痛,趴在那里,折腾了许久,终于熬不过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洛神一直伴着他,见他终于睡着了,吁了口气,出神片刻,从帐篷里出来,站在门口眺望四周,走到附近一个值夜侍卫近前,问李穆在哪里。

侍卫指了指小河的方向。

夜已深了。

白天行路,晚上又经历了如此一番惊魂恶战,终于得以休息的侍卫们,将外衣铺在地上,躺于树脚,或是石旁,早已沉沉地睡了过去。

洛神悄无声息地从地上那些侍卫身畔经过,来到了水边。

不远之外,几块平坦的水畔石地之上,也已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睡着的人。

李穆却还没休息。

远远地,洛神看到他在月光下的水边,替乌骓洗刷着身体。

他用手中的草团,仔细地清理着乌骓的身体,全神贯注。

洛神悄悄地望着。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有所觉察,抬起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停了下来,拍了拍乌骓的头,放它自去,随即洗了手,走了过来。

“还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