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她几步之外,开口问。

洛神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你阿弟如何了?”

“起先一直嚷疼,刚好不容易,才睡了过去。”

他点了点头。

“起头几日是有些痛的。等他明日到了城里,我那里另有伤药,上了,应能缓些疼痛。”

他说完,看了她一眼,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你若急着要回,也是无妨。明日等休整好了,我亲自送你们到荆州。你阿弟不妨先留下,等伤养好再回。”

洛神抬起脸,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等阿弟一道回吧。”她说。

李穆唔了一声。

“也好。快则半月,慢也就个把月吧。”

他说完,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四周野地。

“你白日赶路,想必累了,方才又受了惊吓,安心去睡吧。我会守着的。”

他和自己说话时,语气依旧那么温和。

但洛神总有一种感觉。

晚上打了一场仗,他就态度大变,仿佛在赶自己了。

她极力忽略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隐隐委屈之感,咬了咬唇。

“我来寻你,是想向你赔个不是。”

“今早菊嬷嬷不是寻了你的不是,还唾了你一口吗?不是我叫她回的。她跟我说她要回来取物。我若是知道,必不允她回的。方才我已和她说过了。往后再不会有此等事了。我给你赔个不是,望你莫怪。”

月光之下,洛神见他展眉一笑,摸了摸额,说:“无妨,不过一口唾而已,于我不算什么。何况,也是我该受的。”

他说着,朝洛神走了过来。

“不早了,外头有风。我送你回吧。”

洛神被他送着,两人一前一后,再次经过地上那些睡着的侍卫的身边,回到了帐前。

“去睡吧。”

他说。声音比月光还温柔。

洛神看了他一眼,转头,默默进去了。

这一夜,她心事重重,身畔的高桓,又时不时地哼哼个几声,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第二天早上起来,勉强打起精神,等樊成拔营完毕,坐着马车,上路掉头往城池去了,一路顺利,傍晚时分,抵达城池。

李穆昨夜一夜未归,蒋弢今日派斥候出去,早早就在半路遇到了。

斥候得了消息回来,他知昨夜众人遭遇侯氏袭击,带了人,远远地出城相迎。

入了城,李穆将洛神和高桓送回了刺史府,依旧安顿在昨日那个院落里。

随后,洛神见他匆匆走了。似去了前堂,在那里召人议事。

阿菊又开始忙着带人整理屋子。将昨日收纳回去的一应日常所需,再一一摆设出来,重新铺好了床。又替高桓整理好屋子,安置了下来。

高桓今日和洛神同车。臀部的伤处,看起来似比昨天肿胀更甚。

但和洛神的强作精神相比,他今日的精神,却分外的好。

洛神往他屋里送刚煎出的药,军医恰过来换药,说是李刺史特意叫人送来的。

军医走后,他趴在那张比门板宽不了几寸的破床上,瞧着就差笑出来了。

对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六郎君,阿菊也是无可奈何。因军医叮嘱,伤口不可碰水,要定时换药,加上他下地不便,日常之事,年轻侍女毕竟不便,老些的,阿菊又担心粗手粗手服侍不好,叮嘱琼树等人服侍好小娘子,自己搬来先照料着他。

这里收拾,那里忙碌,夜很快就深了。

洛神一直留在高桓那里,差不多戌时末,才回自己的屋。

从建康出发,跋山涉水,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前天晚上到,昨日一早走,昨晚上扎营,又出了那样的意外,今晚转了回来。

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洛神心知同行的侍女仆妇,个个都已疲乏,等澡水送了过来,便叫人都去歇息了,不必再在跟前服侍。

如今春末夏初的天气,她已几晚上没洗澡,不过擦了下身子而已。

今天中午又有点热,此刻身上汗津津的,很不舒服。

洛神打发走了人,准备洗澡,闭门时,才发现竟连门闩也断了。

琼树方才说要留下服侍她,被她也打发走了,这会儿不想再叫人回来,无奈,只好将主意打到了屋里的那张案几上。

案几很旧,到处剥漆,却是实心杨木所打,很是沉重。

洛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靠着自己,将案几一寸寸地拖到了门后,顶住。

试了试,还算牢固,这才放了心,转到那个临时挂起一张帐子用作浴屋的屋角,脱了衣裳,跨进浴桶。

浴桶是傍晚时分,一个仆妇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洗洗干净,勉强还是能用。

仆妇知小娘子爱干净,特意还用沸水烫过。洛神却疑心以前也不知谁人用过的,不肯坐进去,只站在水里洗。

正洗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悉悉窣窣之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房梁飞快地蹿了过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笔直地掉下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噗通”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洛神吓了一大跳。

低头,赫然看见水里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似乎在爬的东西。

屋里烛火昏暗,但也足够她能看清了。

水里爬着的,竟然是一只老鼠。四爪扑腾着,吱吱地叫着,朝着自己的腿,飞快地游了过来。

“啊——”

洛神双眸圆睁,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尖叫。

一边尖叫,一边手忙脚乱地爬出浴桶。

“阿弥!”

门外忽然传来李穆的唤声。

“你怎的了?”

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啊——”

“阿弥!”

门外的呼唤之声,变得焦急了。

伴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条顶门的案几后移,翻了,门随之倒在地上。

李穆出现在门口,朝她发出动静的屋角奔去,一把扯开了帐子。

他一呆,顿时挪不动脚了。

“老鼠!”

洛神正不住地跳脚,一脸惊恐,一手抓着一团衣裳,只勉强掩住胸口,扭头,看见那只老鼠竟也跟着自己爬出了浴桶,浑身湿漉漉的,爪子扒在边缘上,贼溜溜的两只眼睛,仿佛盯着自己,浑身毛骨悚然,又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熟悉的男子扑了过来。

李穆下意识地张臂,结结实实地抱住那团扑向自己的白花花身子。

老鼠大约也被洛神发出的尖叫给吓到了,仿佛喝醉了酒,咚的一声,又掉回水里,再扑腾几下,才重新爬了出来,跳下桶壁,一溜烟地蹿走,消失得无影无影。

李穆一动不动,半晌才回过神来。

今夜他召人议事布置,方完毕,才转回来,走到那垂花门前,便听到屋里她发出的尖叫之声。听声音充满了恐惧,也不知出了何事,因门被顶住,遂强行破门而入。

未曾想,迎接他的,竟是如此一幕。

怀中的女孩儿,紧紧地抱着他不放,湿漉漉的身子在他怀里蜷成一团,雪白后背黏着一片凌乱长发。

肌肤滑得他双手几乎要抱不住了。

李穆才低头看了一眼,便血脉贲张,抱着她一动不动,只轻声安慰:“莫怕,没事了。老鼠已经跑了。”

洛神感到双脚悬空,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里,方才那种犹如全身长出了寒毛的感觉才消退了去。

慢慢定下了神,突然惊觉自己还赤着身,胸前只掩着方才胡乱抓来的一件衣裳,胳膊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身。

虽然之前,和他已是有过那种事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中间都过去了这么久了。

何况,两人中间,如今还有点问题。

她顿时面红耳赤,慌忙松开了胳膊,抓着衣裳尽量遮掩身子,扭着要下去,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快放下我!”

第69章

隔着层衫,亦清晰地感觉到了她肌肤贴着自己游移的那种感觉。

留她在身边,是男人天性欲望的驱使。

但理智,还是促使李穆做出了尽早送她回建康的决定。

原因很多。

她对他依旧心有芥蒂,摇摆不定。

这里条件太过艰苦。

尤其,在经历过昨夜那场突袭之后,他的这个决定,原本已是如此坚定。

但是就在这一刻,理智突然就丧失了。

温香软玉,投怀送抱,眼睛被面前的活色生香,刺得发红。

李穆只觉浑身血液燥涌,再无法忍耐,只想要了她。

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收臂,阻止了怀中女孩儿想要离开自己的挣扎。

洛神还没反应过来,后背一凉,人就被他压在了墙上。

“哎——你做什么!你快放开我!”

她又是慌,又是紧张,使劲推他,捶他,又仰面叱他。

他一语不发。

狠狠一顶。

昏暗的房屋角落,湿嗒嗒的帐帘之后,洛神再无力挣扎了。

两条原本胡乱踢着的白皙光腿,慢慢地垂了下来,最后无力地挂在了那男子充满了力量的腰际两侧。

外头忽然传来匆匆脚步之声。

琼树和另几个睡眼惺忪的侍女,被方才洛神发出的尖叫和那破门之声给惊醒,匆匆跑了过来。

门倒地了。

案几仰翻。

屋里灯还点着,一时却不见人。

只屋角那片湿了的帐帘之后,似乎有点动静。

“小娘子,你可还好?”

琼树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朝那屋角跑去,忽听帘后传出一道男子之声:“无事了。夫人方才只是被梁鼠吓到。你们先出去。”

李郎君的声音。

琼树犹豫了下。

“你们去吧。我真无事……他……方才帮我捉鼠……”

片刻后,那帘子后,又传出女子之声。

软软的,带着颤音,气息不定。

琼树年纪大些,脸微微一热,急忙向另几人做了个眼色,将地上那门和那案几扶起,退了出去。

帐帘之后,李穆低头,见她一双玉臂软软地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乌溜溜的脑袋,亦无力地歪靠着他胸膛,双目紧闭着,身子一动不动,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压下了还翻腾着的欲望,重将她抱起,往她身上裹了件衣裳,从帘后走了出来,将她卧在床上,盖了被。

她方才受惊,光脚踩在地上,脚底沾了些脏污。

李穆便取巾,坐到床边,一边替她擦拭着脚丫子,一边说:“方才我回来,是想和你说件事。今夜城门附近可能不会太平。你昨晚刚遭了惊吓,我怕你又受惊,故回来先告你一声。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必怕,我已做了安排,不会有事。”

洛神原本又羞、又气,胸脯前还残留了点刺痛,又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的心跳之感,整个人还晕乎乎的,被他抱到床上后,便紧紧闭着眼睛,忽然听他这么开口,和方才在帘子后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有点意外。

她慢慢地睁开一双含水眼眸:“是和昨夜袭击我们的羯人有关?”

李穆颔首。

擦干净了她的一只脚,又换另一只。继续说道:“昨夜被我擒住的人,名侯离,乃附近仇池侯氏的长子。算着路程,侯氏的人,今夜应会到了。我亲自去城楼守夜。晚上委屈你,只能暂时如此先睡一夜。明日我便叫人修门,再把屋子翻一遍,鼠洞也都堵上。”

他擦净了她的双脚,抱回到被子里。

“睡吧。我先去了。我叫琼树今晚上陪你睡。”

他凝视了她片刻,靠了过来,伸手替她拉高有点下滑的被头,遮住露在外的一段肩膀,随即站了起来,放下了床帐子。

洛神缩在被子里,隔着帐帘,看着他的身影走出了屋子。

没片刻,琼树进来了。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前半夜,洛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毫无睡意,到了下半夜,人渐渐困乏,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城东方向,隐隐传来一阵犹如士兵鼓噪所发的杂声。

义成如今依旧是座空城。方圆十数里的一座城池,居民连同李穆士兵,加起来也不过两三千人。

故夜间的城里,安静得异常。刺史府距离东城门虽有些远,但如此动静,依然能够听得到。

虽得过李穆的特意吩咐,但洛神又怎可能安然入睡?

一听到杂声,立刻便起了身,跑出来,爬到刺史府里一处最高的望台,站在上头,眺望东城门的方向。

那方向,原本漆黑的夜空中,隐见起了一片红色火光。

鼓噪声时断时续。

洛神不禁提心吊胆,被琼树劝回了屋中,人也是坐立不安,点着烛火,枯坐天明。

天微亮时,城门方向的动静,才终于消停。

高桓下半夜因伤口疼痛醒来,亦听到了城门口的异声。他自己没法下地,便打发身边一个随从去打听消息,终于回来,说昨晚侯氏出动了五千人来攻城,打了半宿,因攻不下城,天明时分,退到了数里之外。

围城危机,暂时得以消除。

……

城门之上,将士已是面带疲倦,忽见和自己共同守城了半夜的刺史登上城墙走来,纷纷又来了精神,无不立得笔直。

李穆上了墩台,往侯氏兵马休整扎营的方向眺望了片刻,下来后,命将士们喝水吃饭,就地休整,自己入了一座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