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帐后哐啷一声大响——闻声,宁摇碧和卓昭节都是脸色大变!

却是一块玉枕,因为卓昭节之前无心睡眠无意中推在了榻边,而宁摇碧把卓昭节撞得摔进榻上,恰好卓昭节挣扎时也将玉枕又推了一把,这玉枕遂直接从帐后摔下去跌碎!

外间立刻穿来起身和穿衣声,明合人还没进来先急急问:“女郎?”

“你!”卓昭节急得差点没抓狂!

宁摇碧反应奇快无比!

他二话不说左手抓起被子裹住自己,右手往上一捞扯断金钩放下绣帐——这帐子虽然不是软烟罗,却与软烟罗有异曲同工之效,那便是帐内窥人清清楚楚,帐外看进来却模模糊糊,是以放下帐子后,宁摇碧也舒了口气,恢复淡定之态,继续拿着被子擦拭发梢。

卓昭节恨恨的从他手里扯了两把,奈何力气差距,实在扯之不动,又听得珠帘脆响,却是明合、明吉披衣擎灯进来查看。

她只得迅速俯倒在榻上,免得被外头人从轮廓看出端倪,郁闷的吩咐道:“无事,你们去睡罢。”

明合狐疑的问:“婢子听得一声大响…”

“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卓昭节如今的声音清醒得很,她也不耐烦装作困倦,径自呵斥道,“少来烦我,快出去快出去!”

“…是!”明合、明吉到底不敢违逆她,只当她还在为樗蒲之事烦恼,乖乖应了一声,擎着灯回了外间。

侧耳细听她们睡下,又过了片刻,预计她们睡熟了,卓昭节才重新向宁摇碧扑上去,愤然道:“我的被子!”

“就不给你!”宁摇碧瞪眼道,“又不是你的!”

卓昭节怒道:“你这人有没有一点点待客之道?如今又不是盛夏之际还能减两个冰盆,你叫我晚上怎么过?再说刚才楼下舱房里也不是没有被子,你要擦,在楼下为什么不擦?”

“客人都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主人打下湖的么?”宁摇碧冷笑着道,“本世子还以为那是强盗呢!至于楼下…学你拿本世子要更换的衣物擦拭吗?那你为什么不脱给本世子?”

“我说的是楼下的被子!”卓昭节郁闷得紧,道,“是是是,我不该砸你…可你扣了那么久的窗棂好歹也隔窗招呼一声罢?不然我哪里知道外头到底是什么人?你想想换了你易地而处,都睡下了,来这么一着,能不担心害怕么?”

宁摇碧怒道:“我不开口不是为了你好吗?如今窗子都是紧闭着的,我哪知道你这儿的两个婢女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我想你听见这声音总该问上一声罢?届时若有婢女在,也该说话罢?那样我自然心里有数,暂时不进来了,结果你倒好,问都不问,开了窗就抡起东西砸…亏得我及时松手主动跳下湖去,不然吃实了你那么一下又摔在下头甲板上,十条命都没了!”

他越说越怒,狠狠瞪了一眼卓昭节,低喝道,“再说你有脑子么?既然以为是恶人,做什么不喊叫?你喊叫了之后我岂能不知你误会了?”

“…对不住,可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卓昭节委屈道,“你也看到了,我跳下湖时,根本就只着了亵…那个…我已经睡下了,这声音敲得我心里慌,以为不是什么好人,又怕出去喊人之际,若当真是恶人跳了进来,对我…”

她怯生生的咬着唇,一脸委屈无限的缩在帐子角落里。

宁摇碧冷笑着道:“你就好看到了那等能飞渡水上的飞贼都慕名一路追进明月湖来寻你的地步?”一面说着,他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卓昭节掩在男装下的身量,一撇嘴角,“何况即使是贼人,又不是每个采.花.贼都喜欢稚女,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卓昭节无言以对。

僵持片刻,她索性把心一横,道,“你想怎么办就直说罢!”

“替我擦干。”宁摇碧将被子丢还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冷声道。

卓昭节简直欲哭无泪,顿了半晌,见宁摇碧真心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才委屈无限的抓起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宁摇碧擦了几把,宁摇碧不耐烦道:“你呆不呆啊?下头那条被子和这条根本就是一样的,你擦完了下去换过来不就成了?那也是新的好么?”

“…你刚才在下头为什么不擦?”卓昭节闻言,这才认真起来,忽然醒悟道,“再说,你为什么要跑到我房里来擦?”

宁摇碧哼道:“呆头呆脑的,你先替我擦干,我再告诉你!”

卓昭节咬住唇,恨恨的用力擦拭起来。

小半晌后,卓昭节摸了摸他发梢,道:“差不多了,你说罢,到底想做什么?”

“去给灯扣个罩子。”宁摇碧吩咐道。

卓昭节狠狠用力扯他头发,宁摇碧低叫道:“你!”

“起身时不仔细跪到了一下,你可不能怪我。”卓昭节迅速转过身,掩住嘴角的一抹得意。

宁摇碧怒道:“我心里有数!”说话间也从榻上走了下来。

第七十二章 阴谋!

宁摇碧左右看了看,随手就开了卓昭节的衣柜,卓昭节蹙眉叫道:“你干什么?”

却见宁摇碧大大方方的抽了一块干净的丝帕,快步走到窗边,抬手就拨开钉销,秋风卷入,因有纱罩护着,灯火明灭了一下复稳住。

宁摇碧一手扶窗,一手拿丝帕在窗棂上方擦了几把,拿回来到灯前一看,冷笑道:“果然如此!”

卓昭节一惊,移步过去看了:“这?”

“这是猪油。”宁摇碧注视着丝帕上的污垢,冷冷的道,“如今这季节,猪油已经不会融化,可以凝成脂体,抹在窗棂上,不会滴下去为人察觉,单凭目视,也极难察觉!惟独抓到,才会觉得滑不溜手!”他哂道,“即使为了着痕迹抹得不是特别多,但如本世子这样的好洁之人,一触之下,当然是本能的收回手了!”

“那…”卓昭节张了张嘴,吃吃道,“你摔下去…这…”

宁摇碧脸色瞬息之间阴沉了下去,他面无表情道:“方才甲板上,似乎也多了点东西,今儿不是满月,本世子仓促之间也没看清楚,总之不敢摔到甲板上,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倒是借了点你砸本世子的力道,才能够摔进湖里。”说着,不顾卓昭节呆若木鸡,忽然犹如春河解冻般的一笑,郑重对她一揖道,“说起来,倒是多谢你及时下湖救我了,我虽然听伊丝丽说过,落水之人只要不惊不慌,自能浮起,但一身衣袍吸了水后却太过沉重,挣扎到水底才能脱完…”

话还没说完,卓昭节已经红了脸——绝对是气得,她双手微微发抖的道:“你…你叫我帮你擦干头发…还是…还是拿我盖的被子…”

“秘道都给你看见了,你下去换一条么。”宁摇碧无所谓的道,“反正都是一样的。”

卓昭节正待发怒,宁摇碧忽然道:“你不奇怪是何人在这窗棂上做手脚害我?”

“这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卓昭节气愤的道,“我只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

宁摇碧深深望了她一眼:“太有关系了——我的性情并不难推测,这几日既然沉迷樗蒲,午间又是中局被游老翰林所阻止,夜深人静难免会找上门来和你下完!这一点,我身边人都能想到,问题是这窗棂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随意抹上猪油的,毕竟白日这么做,总有人怀疑罢?”

“你想说什么?”卓昭节忽然觉得有点不妙。

“你想想呢?”宁摇碧吐了口气,攥紧了丝帕,冷笑着道,“想要公然从外头爬到这上面来抹猪油,除非这船上的侍卫统统都欲对我不利!若是那样也不必设计了,直接拥上来杀了我就是!所以这上面的猪油,只有进入这内室,从里头看着下面没人经过时抹上,才能够无人察觉!”

他看着卓昭节,眼神里有着戏谑之意,“如果不是你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起我,你也在被怀疑之列!”

卓昭节一阵晕眩道:“我…我害你做什么?”

“理由太多了!”宁摇碧轻蔑的道,“我父亲只我一子,假如我不幸身亡,他也只能从宁家大房,即祈国公府过继子嗣为世子,好继承雍城侯之位…”

“等一等!”卓昭节飞快的打断了他,正色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觉得我或我的使女是被祈国公府的什么人收买的?天地良心!我长这么大,见过长安来的人,除了你就只有我那八哥!”

宁摇碧反问道:“那次咱们一起在端颐苑书房二楼无意中听见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卓昭节道:“记得,但那又和这个有什么关系?莫说储位这样的大事了,就是后院的…”

“那次崔子和把话说得很清楚!”这次轮到宁摇碧打断她了,“相信你也听了出来,我大伯与我父亲并不和睦,政见亦不合!我那大伯与你祖父倒是一路,皆是支持东宫庶长子延昌郡王的,我父亲尝为苏太师弟子,倒是更倾向于东宫嫡次子真定郡王!”

他面上流露出阴郁之色,缓缓道,“其实我父亲倾向真定郡王还有个原因,长安人尽皆知,不过是心照不宣,是因为我幼年时与延昌郡王的同母弟,也就是东宫庶三子唐五为人挑唆,相约赛马,结果他中途坠马摔断了腿,虽然后来被御医治好了,但仇也结下了…”

卓昭节愣愣的看着他,只听宁摇碧继续道,“所以如果我死了,雍城侯府换上一个和延昌郡王、唐五都没仇的世子,我父亲未尝不会改变立场,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孝顺的孙女呢?”

“你!”卓昭节一头雾水,听他分析到这会,才反应过来,气得站起了身,“我哪里知道你会过来?”

宁摇碧道:“嗯,这倒是个问题,但你既然欲要加害于我,又敢于在我祖母的船上动手,自然有所依仗,比如我身边出了内奸?”

“…我没有!”卓昭节急怒道,“没有的事!你紧追着不放做什么?倒是你身边人更可疑罢?难怪你方才不肯叫人,还反问我衣服…我当你是替我着想呢,你根本就是怕那算计你的人听见声音给你一下子对不对?那人既然设下了此计逼得你自己跳湖,当然不可能没有后手!怪道这么大一艘船,即使停在湖上,怎么连两个守夜的人都没有?不定咱们爬上来都没人谋害,还是因为我在旁边呢!”

宁摇碧淡淡的道:“那你可太高看自己了,你信不信即使你那祖父敏平侯在这里,若是搭上你这个孙女儿可以让我死,他只会觉得拣了天大的便宜?”

“你才便宜!”卓昭节怒道,“反正我什么都没做,反而被你吓了个半死…唉,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么着,你还想怎么样就直说罢,什么延昌郡王真定郡王,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

“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呢?”宁摇碧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看气氛越来越僵硬,卓昭节脸色也越发紧张,正绞尽脑汁的琢磨着该怎么辩白,却见他脸上先前的淡然之色忽地敛去,低笑出声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唉,没想到上回在端颐苑里见着你呆头呆脑的,隔了这么些日子居然还是呆得可以!旁人说的话,你连想都不会多想一想?啧啧…看来旁人就是告诉你太阳是方的,但凡说得言辞凿凿你也会以为自己一直看差了!”

他变脸太快,卓昭节愣了一下才道:“你什么意思?”

“你那祖父也好,我大伯也罢,盼我死了好劝我父亲过继的人多得是。”宁摇碧笑了一笑道,“只不过若是连我近身侍卫里都要出这种敢公然害我的人,那我也不必混到现在,早早下黄泉去陪先母了!”

卓昭节闻言,眼前一黑,正待说话,就听宁摇碧道:“唉,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只顾生气,一定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不知道,怎的你一个堂堂世子,落湖这么半晌,既然不会水,也不肯呼救?”卓昭节气得全身发抖,握着拳道,“你…咱们爬上船来也不见人影…合着你的侍卫并那些个月氏人都睡得安心着呢?这么大个船,连盏灯也不点…还有刚才的猪油…我能不信么?你换个人来问问可信不可信?”

她长这么大,因为和游灿常与秣陵城里的小娘子们来往,觉得自己见的人也不少了,加上班氏五年来苦口婆心的教导,自认去班氏还甚远,但将来回了长安在侯府里也够过了。

班氏虽然教导她后院里的种种计谋手段,人心的凶险复杂并不足,出身相若彼此掐尖使性.子的小娘子们固然颇有些“暗流汹涌”,但不管怎么说,也没人似宁摇碧这样滔滔一番话没一句真的!

不!

不是没一句真的,他是半真半假,似真又似假!卓昭节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戏弄了,可方才宁摇碧自曝祈国公与雍城侯之间的矛盾冲突、证明敏平侯这方的确有理由谋害他时——那眼神那语气那神态那架势,生生让卓昭节信以为真——这已经是第二次上当了!!

悲剧的是,如果连游湖那次也算的话,卓昭节悲哀的发现,自己同这位世子总共见过四次面,却已经惨被戏弄三次!如今她也醒悟过来当初那只猎隼十有八.九和宁摇碧脱不开关系,小河庄外的柳烟里,鹰唳声不是很清楚吗?

才上船的时候,宁摇碧带着奴仆射柳枝里的鸟雀,看似只为取乐,但若那只猎隼在,那些鸟雀自然可以被弄到船上来…恐怕是为了继续欺骗才没带上而已!

卓昭节再想起来自己只穿着亵衣跳下湖…秘道里的拥挤…整个人都要疯了——她哆嗦着嘴唇按着胸口,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你…刚才…我…衣服…”

宁摇碧还神色自若的笑着道:“那些都是小事,嗯,我告诉你罢,猪油多半是莎曼娜来抹得,她白日的时候不是还来给你们送过饭吗?不过这应该不是她的主意,多半是苏伯要给我个教训,嗯,打小他就没少坑过我,据说月氏那边的男子,成年之前都要独自猎头猛兽作战利品,方才能够被承认,逢着战乱还得亲自设法砍颗人头炫耀…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到了长安,不肯叫我丢弃了月氏族的勇悍,向来就是一边帮我做事一边坑我一把的,问题是从前我母亲还在时也还罢了,到我被祖母抚养时,我祖母哪里舍得叫我受委屈?他也就能抓住这种外出的机会给我找麻烦了。”

他看着卓昭节青了红、红了白、白了黑的脸色,笑着拍了拍她肩道,“好啦好啦,你看,你和你的使女都不要卷进谋害本世子的大事里了,至于什么延昌郡王、真定郡王更是与咱们都没关系的事情,相比之下,被本世子随口质问几句,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对不对?”

看着他满脸“你真该好好感谢我”的神情,卓昭节发怔片刻,忽然抓住他手臂,宁摇碧一怔,已经见她头一低,狠狠的咬了下去!

宁摇碧一皱眉,叹道:“你这小娘!”他手臂一转一滑,卓昭节顿时握不住,眼睁睁看着他抽走,一本正经道,“你若是不高兴想咬点什么,本世子一会让厨房给你送些肉脯之类的来,又何必非要伤人呢,是不是?小娘家家的温柔点儿比较可爱么!”

“你去死!”卓昭节咬牙切齿,抓起手边的几样摆件砸得他连连闪避,宁摇碧让了几下也恼了,翻脸道:“这么凶!被子自己换,我看你怎么找到暗门机关!”

说着他往后一靠,靠到舱壁…壁上无声无息的就出来一道门让他躲了进去。

“你给我站住!”卓昭节喝道,只可惜宁摇碧递过一个得意的眼神,暗门迅速关闭起来!

卓昭节气得连连跺脚,又怕惊动了明合、明吉,拿拳头在厚厚的锦毡上捶了十几下,又围着内室疾走了数圈,才勉强坐下来,身子兀自微微发抖,她如今简直气到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地步,只翻来覆去的自语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嚷着嚷着卓昭节也乏了,因着被子湿的,她盖也没法盖,琢磨半晌,只得将被子丢在榻上,拿褥子半卷半盖着,哆嗦着睡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 黄昏

卓昭节第二日被使女叫醒,发现被子倒是干了,正好好的盖在了自己身上,她呆了一呆,猛然察觉自己居然只穿着中衣,顿时又气了个半死,几乎是哆嗦的打发了使女,跳起来迅速换了一身衣裙,又将那男式的中衣里衣统统塞进榻底,抄起被子砸了半晌脚踏,才恨恨的停了手,无精打采的叫进明合:“打水进来梳洗。”

她明显的兴致不高,但因为有昨日游若珩的事情,明合与明吉只道她是还为了回去之后受罚而担心——两个使女可比卓昭节更紧张的,自也没心思安慰她,伺候着卓昭节梳洗,莎曼娜送了早饭来,用毕之后,因为游若珩吩咐过不许出舱门,卓昭节对着两个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使女也只能练琵琶了。

这么过了两日,莎曼娜又过来送晚饭,道:“已经到枫岛了。”

“咦?”卓昭节叫明合卷了帘子开窗看了看,莎曼娜指给她看:“就是前头那一个。”

“居然还有座小山?”卓昭节看了看那岛,道。

莎曼娜一下子笑出了声来:“这是离得远,看着像山,其实也就一个土丘罢了,那枫潭就在丘下。”

江南山温水软,所谓的山陵都不高,放在北地,估计左近最高的几座山峰也是个土丘,奈何江南地势平坦,都称之以山,卓昭节虽然没见过真正巍峨的高山,却也在书上看过太行、终南的描述的,知道莎曼娜一行都是从北地看着壁立前刃的高山过来的,自然不会将那枫岛上的高地看成山。

卓昭节也不和她争,道:“那苏将军与外祖父是不是就要下去了?”

“今儿个天黑了,得明早再去。”莎曼娜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如果游若珩下了船,卓昭节自然有机会可以出去透透气。

闻言,卓昭节果然露出失望之色。

莎曼娜掩嘴笑道:“明早老翰林下了船,莎曼娜来叫娘子?”

“你人真好!”卓昭节转嗔为喜,赞道。

莎曼娜吃吃一笑,眼波流转道:“小娘子太客气了。”

次日,楼船绕着那枫岛寻了一圈,好歹寻到一处可以停泊的地方,搭出跳板,由几个侍卫先下去,苏史那与游若珩让着上了岛,去枫潭那边实地观察鉴定了。

莎曼娜等人影消失在树后,立刻到楼上来报信,卓昭节松了口气道:“咱们也上岛上去玩玩罢!”

“女郎千万别!”明合与明吉慌忙拦阻道,“阿公走时没说女郎可以出门,若只在船上走走还好,若到了岛上被阿公发现怎么办?”

明合又道:“何况如今虽然已经秋深,但咱们江南气候暖和,虫豸也未必都蛰伏了,这岛上一看就是没人住的,连条象样的小径都没有,女郎万一走下去遇见什么蛇鼠之类,那…”

卓昭节怏怏道:“船上有什么好玩的?”

莎曼娜兴致勃勃道:“这枫岛上颇多小兽,方才小主人说要叫几个人下去狩猎,娘子真的不去吗?”

“…不去!”只听前一句,卓昭节还有点心动,听说是宁摇碧的意思立刻断然道!

莎曼娜和明合、明吉交换个眼色,均想卓昭节多半是把樗蒲一事都怪到了宁摇碧头上,就笑嘻嘻的道:“好罢,那娘子在船上看看附近的风景也是好的,据说有人说‘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正是这个时候的景色呢!”

“嗯,我知道了,多谢你。”卓昭节勉强笑了一下,莎曼娜走后,她让明合下去,“你去看着宁世子一行人都走了,我再下去!”

明合点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女郎要出去,不如带上琵琶,这样阿公回来看见,也好说是正在练习。”

“嗯。”如今主仆三个都是戴罪之身,出个舱门自然不敢怠慢。

因为游若珩、苏史那和宁摇碧都下了船的缘故,楼船上显得空空荡荡,甲板上更是空无一人。

卓昭节领着明合、明吉沿船转了一圈,秋风从湖面吹来,枫岛边大片的芦苇茭白纷纷俯首让过,露出叶下柔顺的黄绿茎秆,阳光明媚的照了下来,一派天澄水清,时或有游鱼嬉戏着跃出水面,远远近近的湖面上,菱角、孔雀草、芡实之类,都还没有明显的减少,仍旧是俨然春色正酣的架势,只在叶尖现出点点的苍黄来。

因着日光明亮的缘故,此时的湖水也极清,完全是一眼见底,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虾子在湖底敏捷的移动着。卓昭节趴在船边看了许久,忽然道:“这会的水已经这么冷了,也不知道菱角之物竟然要到十月才枯萎。”

明合奇道:“不至于太冷罢?咱们这儿可是江南呢!”

“冷得极了!”卓昭节肯定道,“尤其是夜里,当真是寒如冰水,我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忽然惊醒,硬着头皮接下去道,“我那天晚上不小心推了被子被冻醒,水里一定更冷。”

“水上与水下不一样的呢。”明合、明吉倒没起疑心,笑着道,“女郎别瞧它们露在水面上,根都要拖到水底淤泥里的,那里头暖和着,自然不会枯萎。”

卓昭节发愣了一回,心想早知道宁摇碧后来故意骗人又拿自己被子擦湿发,当时发现他时很该将他按下去提起来这么几回出尽了气才好…自己怎么就那么好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找到他时两人情况都很不好,当真多按几次下去,估计两个人都要起不来了…这还亏得楼船停下来时怕被缠住,挑了没什么水草的地方,否则宁摇碧自作聪明往水草堆里一跳…只孔雀草一件,足以缠得他在湖底长眠不起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时而庆幸时而懊恼,偶尔与明合、明吉搭上几句,辰光渐渐过去。

黄昏。

余晖温柔的披过山水,从远处的湖面,到近处的水上,一片金色活泼的跳动,似盈盈含笑,卓昭节安安静静的背着手,站在船头,若有所思的望着这幅落日之景——山还是山,岛还是岛,湖,还是湖,只是衬着灿烂的夕阳,这一切都仿佛神圣安谧起来,远处,几只孤鹜沙哑的叫着,低飞掠过湖面,在光辉里,它们的翅膀仿佛赤金,掠过的地方,圈圈点点荡漾出异于水面自然成纹的波纹,船下,湖水一波又一波的拍打着船身,发出不高不低的哗啦声…

这江南的黄昏,于她并不陌生,缤蔚院里秣陵城中出了名的缤纷蔚然,古杏古桃静静怒放的辰光,她有许许多多的黄昏,扶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淡粉浅绯的花瓣转为金黄,纷纷扬扬里似一阵金色的雨…打着秋千飞过花雨,停下来时满身满头,是比“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更风流的景致…

这江南的山水,她更是看成了习惯,但这一刻,卓昭节仍是沉浸下去,那并不炽烈了的夕阳,却有着难以描绘的浩大、温柔,卓昭节仰望着余晖,却不期然的想起了“泽被苍生”四个字,这本该春日里最容易想到的词,如今放在深秋的落日中,忽然出奇的和谐,卓昭节站了许久、又许久,直到身后嘈杂起来,有个声音道:“噫,看落日看呆了吗?”

语气里难掩戏谑,卓昭节背在身后的手顿时一紧,下意识的捏了拳!

回过头去,果然一群人有汉有胡,簇拥着锦衣华服的宁摇碧上了甲板,好几个侍卫或提着山鸡、或拎了麂子、獐子等物,江南水草丰茂,这枫岛虽然不很大,里头的小兽倒是当真不少,更有两人居然还搬着一头大蟒——那蟒身总也有盘子粗细了,被绕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抬上来,身躯兀自微微挣扎…

明合忙道:“女郎,咱们先回舱里去罢?”

宁摇碧既然都回来了,想来游若珩和苏史那也快了,并且如今因为随宁摇碧出猎的人多半都带了猎物归来,甲板上顿时显得拥挤,明合与明吉就要劝说卓昭节回舱暂避。

卓昭节也有此意,暗暗瞪了眼宁摇碧,正要举步,不想宁摇碧对周围吩咐几声,众人轰然应诺,都提了猎物回后舱,顷刻间将甲板上腾出地方来,宁摇碧走到卓昭节跟前,笑着道:“你那《夕阳箫鼓》练得如何了?”

“不劳世子操心。”卓昭节捏了捏拳,不冷不热的道。

宁摇碧闻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道:“咦,你不会气到现在罢?都两三天了。”

这时辰与樗蒲之事也对得上,明合、明吉都以为是樗蒲,虽然不敢明着说话,但暗中都悄悄拉了拉卓昭节的袖子,示意她莫要与宁摇碧太过为难,只是卓昭节暗中吃了大亏,连说都没地方说去,哪里肯理她们?仍旧是拂袖而去!

她回到舱房又过了片刻,才听说游若珩与苏史那回来了,两个人虽然带了小厮、侍卫,据说还是有点狼狈,甚至游若珩还亲自下水一回探了水底,所以回来之后都各自更衣沐浴了。

卓昭节又是独自在舱里用毕晚饭,心想明儿应该就要回程了,也不知道回程的路上,有没有机会缠得游若珩答应不告诉班氏…琢磨了半晌,觉得只有把《夕阳箫鼓》练好,才能有生路——怎么着也得将这回出来时用的理由解决了,才可以辩解樗蒲不过是一时游戏啊!

因此用过晚饭,就命明合、明吟不许打扰,拿了琵琶,认真练了起来。

她追想着黄昏时湖上落日的浩大,指上渐缓,然而听谢盈脉弹奏《夕阳箫鼓》时的那种祥和、盛世喧哗里悠然宁谧的意境,却模模糊糊仿佛摸到了门槛,固然因为边弹边追忆,弹得一首曲子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但这么弹完一遍,再弹时就顺手了许多。

正练得渐入佳境…舱壁上,毫无征兆的开了门,宁摇碧施施然走了出来,对目瞪口呆的卓昭节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第七十四章 回府

“你…”卓昭节气息顿时不稳,一个激动,差点把琵琶都砸了过去!

宁摇碧自知不受欢迎,因此直奔主题:“前两日你换下来的男子衣物在哪里?”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卓昭节恨不得和他拼命!

“我那日…次日醒来,发现…衣服…是不是…你…”卓昭节脸色先从苍白,转为赤红,再从赤红,转为铁青,一把将琵琶推到榻上,切齿问道!

就见宁摇碧矜持一笑,道:“你无需太过感激本世子,虽然本世子大人不计小人过,特意折回来替你换条被子不说,发现你忘记更换衣物,还特别代劳,但本世子向来施恩不望报,你…”

“我简直太感谢你了!”卓昭节颤抖着捂住胸口,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半晌才指着窗子,一字字道,“你能再过去跳一次么?”

宁摇碧上下打量她两眼,疑惑道:“你自己行事不周,明明回了内室,衣箱就在旁边,居然还穿着男子衣物入睡,早上使女过来唤你一旦发现,你以为会怎么想?那中衣反正一色纯白,虽然不是亵衣,倒还能遮掩一二…我这是为你好!你看,连你藏起来的衣物我也来替你处置掉,怕你不高兴,我还特意推了两日,想着你今儿该气过了才来,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一脸的理所当然,笃定了自己应该受到称赞。

卓昭节瞬间被他的无耻击败了,她天人交战、左右权衡、思前想后…最终颓然放弃了和宁摇碧讲理的念头,也不指望自己能拿他怎么办,只得虚弱道:“这件事情你不要提了,以后永远也不许提,知道么!”

“…什么事情?”宁摇碧纳闷的看着她,从头到脚都写满无辜道,“替你脱了外衣?这有什么紧要?”

“…”卓昭节默然片刻,猛然拿起琵琶,郑重道,“你若再提一次,要么,你不小心被我弄死!要么,我自己去死!”

宁摇碧惊讶道:“什么!江南人如此小气?我当年,在长安,公然扯过多少娘子的衣带,皆是贵女,非但无人责怪,反而不乏人主动献上香吻…怎么同为大凉江南这般小家子气呢?”

“你确定是贵女?不是勾栏之流?”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宁摇碧郑重点头,眼中却渐渐露出笑意,看到此景,卓昭节忽然觉得不太好,果然宁摇碧悠悠的道:“哦,忘记说了,那时候我大约只两三岁光景,母亲教我打同心结,我学会后见着旁人衣裙上结了此结就爱上去拆了…嗯,连皇后抱过我一次,也叫我拆了好几条…”

…根本就不能信他任何一句话!

卓昭节如今只想自己跳下湖去清醒清醒——之前不是说过,一定要谨记卓昭粹的叮嘱的吗?怎么才几天就忘记了?!!

亏得宁摇碧并非当真没有眼色,瞬间就敛了笑,正色道:“好啦,我也是为了你考虑,反正又没旁人看见,你担心什么?快把那换下来的衣物给我去烧了,不然等你下了船,莎曼娜或伊丝丽进来整理…须知道你这间舱房里虽然原来也备了换洗的衣物,但男子的两套已经被莎曼娜取走了,你也不想惹出大事来罢?”

他说的合情合理,卓昭节虽然被气得几欲吐血,却不能不忍着滔天怒火,从榻上的褥子下翻出自己之前藏起来的衣物递给他,宁摇碧拿了之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卓昭节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愤怒目光,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到底乖乖的进了暗门。

剩下卓昭节悲愤打从心底起,盯着他离开时的那扇暗门足足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奔到那舱壁附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摸索起来,只可惜她甚至搬了个小案到那里,把顶上都摸过了,也没找到机关所在——那个狡诈的世子!还说什么秘道都给自己看了,看了又不能用不说,如今倒是知道他可以随意出入了,想到他替自己除去外衫…卓昭节简直不寒而栗!

“这件事情决计不能叫旁人知道…哪怕是外祖母也一样!”卓昭节短暂的犹豫了片刻,微微哆嗦着自言自语,“之前江十七不过是给我写了一首不曾指名道姓的书籍,外祖母到现在都不忘记教诲我不要轻易动心,若叫她晓得了此事…我…”

只是这么想着,卓昭节心中实在委屈的难以描述,虽然竭力忍耐,但眼泪还是一个劲的打转:“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我早就该听兄长的话的!不,之前晓得他也在船上,我就不该来这一趟!”

她越想越是懊悔,如今人人都道她在内室——可这内室,那宁摇碧却是出入自由,看他那大大方方的样子,比在自己家后花园里还要理直气壮和悠然自在…卓昭节觉得自己下船之前都没法睡了

返程在游若珩看来很是顺利,外孙女自从在甲板上被呵斥回舱房后,就一直乖巧得很,不但足不出户,还不时能够听见她的舱房里传出铮铮的琵琶声——虽然那琵琶曲调多半是哀愁忧愤一类,不过到底还是没出舱门嘛?也许她是用这些乐曲来向自己委婉的求情?

游若珩拈须想了想,嗯,是了,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外孙女正当少年,游若珩自己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自然晓得少年人,尤其是略知文墨的少年人,许多人在这个年纪最喜欢对花落泪、见月伤心那一个调调…

高门大户里娇养着没什么事做,自有这个闲心发愁落泪,等往后成了家自然就懂事了——游若珩想明白后也就不在乎了,就算弹的全是哀愁的曲子,好歹也能练个手,对提高技艺也是有帮助的,他遂安心的把注意力放在了与苏史那的闲谈上,将卓昭节丢到脑后。

这么几日光景,楼船停在了秣陵城外的渡口,却不忙着下船,而是先打发人各自去报信,好派车马来接,游若珩则是叫下“乖乖禁足”多日的卓昭节,再次谢过了宁摇碧与苏史那,在苏史那的热情邀请下一同品茶等待。

游若珩如今与苏史那当真犹如知音相遇,压根就无暇理会他人,卓昭节一张俏脸上难得的满是严霜,明合、明吉侍立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向来疼她的游若珩这会却是根本没留意,兀自兴高采烈的与苏史那议论着明月湖的地形、地质等话题。

相比卓昭节,宁摇碧倒是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仍旧是华衣绣服,侍者如云,卓昭节仍旧不太分得出来的不知道是伊丝丽还是莎曼娜的胡姬认真的浣了手,剥了葡萄服侍他吃着,不时有昆仑奴呈上金盘接着果籽…

他低垂着头,偶尔吃几个葡萄,偶尔挥手停下,无趣的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的码头…

就这么,对游若珩与苏史那来说意犹未尽,对宁摇碧和卓昭节都度日如年的,游家的马车终于先来了,打头就是游霖,上船后少不得又要寒暄一番,这才告辞而去。

回了游府,在端颐苑里行了礼,卓昭节简短的道了一句:“在船上累了,今儿想早些休憩。”就不理会班氏的询问,坚决要回缤蔚院去。

班氏狐疑的道:“那你去罢,晚饭也叫他们给你摆过去。”等她一出门,自然揪住了游若珩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若珩道:“她不学好,说什么观落日练琵琶,结果趁我与苏贤弟谈论水文,竟带着使女与雍城侯世子公然在甲板上摆了樗蒲之局,甚至沉迷其中,连我近前都未察觉,所以之后一直被我罚了禁足,估计怕你继续追究,借口乏了躲回缤蔚院。”

到底还是说了句好话的,“禁足起倒是认真乖巧了,一直没出过舱房不说,也不时能够听见里头练习的乐声,倒还不至于真正沉迷进樗蒲里去…只是到底练得如何还得另外再听了才知道。”

“小孩子么再有恒心总也要走个神的。”班氏听了倒是放了心,微微一笑,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是玩了几局樗蒲。”

“此风不可长!”游若珩正色道,“前朝官吏多有好游猎樗蒲而荒废正事、不理庶务,以至于朝政崩坏的,就拿本朝的文宗来说…”

班氏当年能够嫁进游家,当然也是读书识字的,差不多的典故都晓得,她却最不爱听游若珩说这些书袋,听着就皱了眉头道:“你住嘴罢!昭节一不是朝廷命官二不是什么日理万机的人物,她如今不过是个婚都没定的小娘!偶尔爱好些东西又怎么样?这樗蒲又不是那等下三滥的把戏,咱们从前在长安,交游应酬的时候,哪家不备上几份?我看也是小孩子头一次坐上几日的船,到了船上才知道无聊呢,这又不是走远,就在江南,连新鲜的风景都没得看!闲了与人下几局樗蒲也不过是解闷…当然,为着免得纵容了她因此丢下琵琶,是该罚那么一罚,禁足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

游若珩道:“若在房中对局也还罢了,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