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显然她想的还是太天真了…

因为宁摇碧回来后,半个字都没提到走字,反而脱了木屐,跨上榻边的脚踏,在卓昭节的目瞪口呆中,他半跪到榻头踞坐,撩起一角袍子,伸手扶住卓昭节的肩膀,轻轻的,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还很熟练的按了下她因为震惊过度而僵硬的头颈,让她靠在自己颈侧…

这这这…!!

只听宁摇碧用很无奈的口吻柔声道:“放心,本世子在这里,陈珞珈纵然回来,也决计伤不了你,不要害怕了!”

…世子,你果然很好心!

感受到他手臂很自然的揽住自己的腰,卓昭节的面色瞬间狰狞:怎么办?自己现在该怎么反应?

她正心念电转,就听宁摇碧回转了正常语气,带着丝迷惑道:“好歹也过了一夜了吧?怎么还吓得这个样子?难道小娘子的胆子都这么小?”似乎察觉到卓昭节的僵硬,他随手摸了几把散在榻上的乌黑长发,安慰道,“唉,我不说你了,掐我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知道你昨儿吓得太重,喏,现在再借你抱抱,反正这儿也没旁的人,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抱到不害怕了再告诉我。”

…这就是传说中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明明是他在占自己的便宜,为什么他会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在做好事?

更可怕的是连自己都在惭愧于欺骗他、从而滋生出愧疚了…

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还没忍住,下意识的接话问了句:“我想知道…昨儿…我掐世子时,世子为什么不叫我住手?”

这句话问完,卓昭节瞬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撒谎也是技艺啊!这句话难道不是等于间接承认了么!

一阵秋风吹过,卓昭节凄凉的想:自己果然还是适合做个正人君子…

好在宁摇碧居然没察觉出来,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两个原因,一来,你当时,才从水里上来,把我衣服也弄湿了,秋风吹起来冷得很,我没怎么注意,二来,你抱着我…嗯,后来我累了。”

也就是说,宁摇碧是又冻又累得全身都麻了,所以根本没发现自己在掐他…

卓昭节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对不起这位世子。

哪怕是青草湖、端颐苑书房、明月湖三次见面,她都被耍了…但此刻,她实在没法再算计下去了…

只是要她坦白,卓昭节努力半晌,最终还是颓然放弃——那些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算了…就这样吧…她不负责任的想…以后再补偿吧…

被陈珞珈劫持三日,惊险逃生,这些消耗的体力心力,不是睡上一夜就可以完全补充的,她东想西想了片刻,最终还是安心的靠在宁摇碧怀里,沉沉睡去…

只是被深深感动的卓昭节绝对不会知道,从昨日安置好她后起,宁摇碧心里也在不住的嘀咕:虽然是卓小娘主动扑到本世子怀里的,但她当时显然受惊过度,只要是熟人在跟前,估计都要被她抱住发抖了…自己又是定意要杀那敢对饮渊动手的女贼,将人都打发去追杀搜索女贼的踪迹,出于好奇,一个人下了河堤去查看,万一这小娘子误以为本世子对她心怀不轨,抓住这个大吵大闹,本世子好像…的确有点理亏啊?

更别说自己抱了她那么久…该碰不该碰的基本都碰到了…虽然自己一点都没感觉到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之类的,那么冷…手脚都麻了…起身时,苏史那帮揉了半晌关节才能走动…怎么也旖旎不起来啊…

不过小娘子么,大抵都是不怎么讲理的,而且她还占点理…嗯,怎么办呢?

宁摇碧到底从小就有狡黠的评价,他略作思索,就想出了个好办法——先声夺人!先抓住自己臂上的几处掐痕指责卓昭节!又将背上的伤痕大大夸张,反正卓昭节也不可能剥了他的衣服检查!

果然…卓昭节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不过若是早知道这小娘子惊吓过度,把昨儿的事情都忘记了,自己何必还要辛苦的演这一场呢?唉,尤其是臂上本来只有两个浅浅的掐痕的,为了能够打动人心、更好的阐述自己是个多么可怜委屈的救命恩人,更担心那么浅的两个掐痕别过了一夜就不见了,他昨晚趁着卓昭节睡着后,还特意悄悄过来抓着她手又掐了几个…

世子为了迅速引出卓昭节的愧疚之心,从而让她彻底忘记责问自己“趁人之危”的嫌疑,是真正下了狠手的,掐出来的伤,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多看。

但谁来告诉他为什么结果是——这次的苦肉计白用了!

宁摇碧一边随口低声安慰卓昭节,一边认真的反思,不用怀疑,雍城侯世子在这类事情上,一向都要求自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温故知新、孜孜不倦…

第八十二章 怀杏书院

虽然宁摇碧说卓昭节不宜让人知道她是被自己所救,但游家到底关心这个外孙女,晌午后,游霖还带着几名心腹下人,匆匆赶到了屈家庄拜谢兼探望。

舅甥相见,自有一番哭诉安抚,游霖见卓昭节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大圈,甚为心疼,道:“不要管那些了,别过世子和苏将军,就随舅父回去罢,在外面总不比回去了定心。”

卓昭节隔了一夜,又和宁摇碧彼此算计了一番,此刻虽然见着舅舅还是后怕不已,却已经冷静下来了,她虽然也想快点见到班氏——只有在这抚养自己长大的老人身边,她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安心,但也不想为了自己连累游家,就摇着头道:“世子已经和我说了我不好直接回去的原因了,难得他们肯这样帮忙,不在乎这份救命之情被掩藏起来,怎么能辜负了去?我如今好好的,也就是吃了一番惊吓,晚几日回去都不打紧的,还请二舅舅转告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件事情就不要叫长安那边知道了,毕竟离得这么远,叫那儿晓得了也是徒然担心。”

游霖向来胆子小,他内心其实是极为赞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但他又疼爱外甥女,两相权衡,实在难以决定,迟疑道:“这…不大好罢?毕竟叫你被那女贼掳了去,本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如今还要瞒住长安那边…这件事情还是回去请你外祖父外祖母做主,你人还是先回去吧?”

“这都是意外。”卓昭节想到当日情形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谁能想到那女贼会闯到博雅斋里去呢?从前向来没有出过事的啊,哪里能怪舅舅?舅舅和舅母平常都是极疼我的。”她见室中没有旁人,又小声道,“再说世子年少,与我岁数仿佛…舅舅就当为了我闺誉着想罢。”

其实大凉风气开放,男女把臂而游司空见惯,像这次,卓昭节为贼人所掳,跳水逃生恰好被宁摇碧救起,传了出去,旁人只会感慨她大难不死,并赞扬宁摇碧的救人之举,除非她从水中起来主动扑进宁摇碧的那一幕传出去,否则两人从前既然没有什么传言,鲜少有人会议论是非的。

游霖再老实也听出来卓昭节这是为游家着想,免得游家因此和敏平侯府存下来罅隙,毕竟游霁或许能够体谅娘家,但那敏平侯继夫人沈氏可未必会不落井下石,要知道当初卓家打算把卓昭节寄养时,那沈氏说在京畿寻户人家养着也就是了,游霁对她不放心,这才千里迢迢把幼女送到娘家,这要是在游家出点事,即使卓昭节平安着,那沈氏能不借题发挥吗?更何况还和敏平侯的政敌雍城侯扯上了关系!

只是游霖胆子小归小,究竟不是一味自私的人,外甥女这么懂事,反而让他坚定了决心,断然道:“这些自然有长辈替你做主,你不要操心了,我去请外头使女进来帮你更衣,你快起来,咱们这会就回去!”

“…”卓昭节见他坚决,只得使出撒手锏,“二舅舅不为旁人想,也为我母亲想一想,当初是她坚持送我到秣陵的,据说我那继祖母并不赞同,现在我没什么事,那边知道了,我父亲母亲、兄长阿姐自然会担心,指不定母亲还要因此被继祖母埋怨,这儿没旁人,我与二舅舅说句私下里的话,那继祖母虽然是我长辈,可我听着,到底我父亲不是她生的,我那亲祖母…这些事情二舅舅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次我已经害你们操心了,还要再连累母亲在继祖母跟前抬不起头来,这…”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游霖——在游家四房兄弟里,他和游霁感情最好,也最疼爱这个嫡妹,想到会让游霁在夫家受委屈,还有敏平侯府那差不多快闹到台面上的世子之争…而且卓昭节除了受到惊吓外的确没有旁的事,他究竟改变了主意,不再提立刻接卓昭节回去的事情,只是好言安慰,想了想又忍不住道:“按说你是你外祖母抚养长大的,凡事向来有分寸,只是舅舅也要提醒你,这继祖母,虽然不是你父亲的生母,但总是你的正经长辈,你不能对长辈有怨怼或妄自揣测之心,以后刚才那样的话不可再说,知道吗?”

“二舅舅放心罢,我也就是和舅舅说一说。”卓昭节嫣然道,“所谓,见舅如见娘么,我这几日,可是吓坏啦,难为见到舅舅,还不能说几句心里话?”

“话是这么说,可自古以来,孝为百善之先。”游霖郑重道,“你往后回了自己家,也当听你母亲的话,孝敬长辈,不可使父母为你操心担过才是。”

卓昭节嘻嘻笑道:“我向来就听话。”

见游霖也想不出新的话来说了,卓昭节这才问起来自己新添的表侄:“我听说大表嫂生产了,还是位健壮的小郎君?”

提到这个话题游霖神色也缓和下来,笑着道:“不错,你外祖父已经起了名,叫做游照,乳名凤郎,那孩子生得轮廓似极了你外祖父…”说着说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你外祖母也很高兴。”

卓昭节敏锐的察觉到他似乎隐瞒了什么:“二舅舅,这几日家里可好吗?”

“自然好得很。”游霖微笑着道,“说起来真要谢谢苏将军,你遇见他时已经是傍晚了,他是拿着世子信物叫开城门进城报得信,得了这消息,再加上你大表嫂母子平安,咱们家上上下下都高兴极了。”

卓昭节听不出什么破绽,暗松了口气,笑着道:“今儿也辛苦二舅舅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这屈家庄离秣陵才几步路?”游霖道,“你这孩子方才还说见舅如见娘,如今倒客气起来了。”

“对了对了!”卓昭节猛然想起了谢盈脉,“那谢家阿姐如今怎么样了?”

游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那女子与贼人乃是同门师兄妹,因此才连累到了你,如今女贼还没寻到,未知是否是酒珠一案的从犯或主谋,她暂时被咱们家关了起来。”

卓昭节大吃一惊:“不会吧?那个男贼可是她杀的!”

“嘿!”游霖冷冷的道,“你年纪小,不知道人心的险恶,那两个贼人是才到秣陵的,怎么就立刻知道了酒珠、还下了手?没准就是谢盈脉主使,贼人得手之后内讧,也是常事。”

“可我亲耳听见,是那两个贼人盗了酒珠,要迫谢家阿姐帮他们啊!”卓昭节迷惑的道,“怎么会是内讧呢?”

游霖不想她多为这个操心,就敷衍道:“是这样吗?那舅舅回去告诉你外祖父,让你外祖父做主吧。”

看了看天色,他因为没打算在屈家庄过夜,是要在城门关闭前回去的,所以见辰光差不多了,就站起了身。

卓昭节想要送他,却被游霖坚决阻止了,让她好生静养,又叮嘱了一番,许诺尽早安排出合适的理由来接她回去,这才心情沉重的去向宁摇碧、苏史那告辞。

游霖走后没多久,珠帘一动,却是宁摇碧亲自端了一盘蜜饯进来,道:“这是你舅舅告辞时才想起来忘记给你的,说你最爱吃这里面的梅子。”

卓昭节忙道:“劳烦世子了,怎么还要世子亲自送来?”

就见宁摇碧将盛着蜜饯的银盘放到她榻边的小几上,一本正经的道:“游家另外送了本世子一份谢礼,里面没有蜜饯。”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难怪你会亲自一个人送过来——面对救命恩人,区区一盘蜜饯又算什么?卓昭节大方道,“世子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尝尝?”

宁摇碧根本不用她说第二遍,立刻卷起袖子,瞄准他盯了一路的所谓卓昭节最喜欢的梅子,眉开眼笑的拈了一颗放进嘴里,下一刻——他脸色大变,呸的一声吐出来,飞快的扑到放着茶壶的桌上,不及用茶杯,直接拎起茶壶,咕嘟咕嘟喝了足足小半壶茶水,这才心有余悸的转过头,难以置信的问:“这就是你最喜欢的蜜饯?”

…卓昭节歉意道:“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从小爱吃酸的东西,便是果子也不喜欢太甜的。”

所以,卓昭节爱吃的、白家特意为她做的梅子,就是寻常孕妇都难放进嘴里…

不是普通的酸啊…

看着宁摇碧愤怒的眼神,卓昭节决定亡羊补牢:“世子不如试试这杏脯?这个很甜。”

“如果不甜,本世子就把你的梅子全丢掉!”宁摇碧瞪了她片刻,才忿忿道。

“绝对甜!”卓昭节肯定的点了点头。

宁摇碧小心的拈了最小的一片杏脯,入口之后,仔细一尝,这才展颜道:“这才像个蜜饯的样子,嗯,本世子好像吃过?”

卓昭节道:“这是秣陵最好的蜜饯了,也许是江南最好的,外头根本没得卖,世子一定是到了秣陵后才尝到的吧?”

“这倒是。”宁摇碧一口气将杏脯吃掉小半,才意犹未尽的道,“难怪那书院名字叫怀杏。”

“………”卓昭节笑得很勉强,“这个,秣陵人人皆知,怀杏书院这个名字,乃是怀想春秋时孔圣于杏坛讲学,有教无类,追慕先贤,所以名之。”

宁摇碧沉默了一下,看着手里的杏脯:“难道不是说他们杏脯做的特别好吃?”

“这个,书院虽然建在杏林里,但书院确实是不做蜜饯的。”卓昭节斟酌着措辞,“蜜饯么…是白家做的,他们家大房的嫡次子白子静,即我三表姐的未婚夫在书院攻读,所以束脩里有蜜饯一类,世子去书院时,他们自然要拿出来招待…”

“…我还以为,这杏脯是崔子和让学生做了之后送给游老翰林的。”

第八十三章 来龙去脉

两人沉默了片刻,宁摇碧郑重道:“刚才的事…”

“我什么都没听到!”卓昭节反应迅速,宁摇碧这才点了点头,继续挑着杏脯吃。

卓昭节吃了几个梅子,忽然想起来,忍不住问道:“世子,那个酒珠是怎么回事?”

宁摇碧咽下杏脯,抽出丝巾擦了擦手,这才道:“还记得明月湖上你舷窗外抹的猪油吗?”

“啊?”

“其实那次我说侍卫里有人想暗算我是真的。”宁摇碧心平气和的道,“到江南之后我就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为了一网打尽,我先迫着他们写信回长安,要祖母设法尽早接我回去,本以为这样他们会立刻下手,结果到了我说的日期,还是不见他们动作,我不想把麻烦带回长安去,因此就需要个理由拖延。”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呷了一口,继续道,“就是酒珠。”

卓昭节瞪大了眼睛:“我还是不明白…”

“那颗酒珠本来就是我的。”宁摇碧朝她笑了笑,“只不过知道的人不多罢了,所以我让苏伯派了我身边人都眼生的一个心腹,放到聚宝记去寄卖,而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说要搜罗奇珍送给祖母,以讨得祖母欢心…哦,博雅斋里,李延景几年前定做的那面琵琶,我不也亲自跑了一趟吗?所以聚宝记拿到酒珠后,自然通知了我,我当然要去看,看了再琢磨要不要买…这么拖了几天,他们还不动手,所以我先买了下来,然后再让苏伯约你外祖父去考察那个什么枫潭…我本来打算,枫潭回来,就宣布自己对明月湖的风景起了兴趣,这样不用再拿奇珍异宝做幌子,就可以再合理的留上几日了,而且到时候在明月湖上,烟水茫茫,内奸有得是机会!”

“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也会去,嗯,祈国公府一直希望能够拉拢你外祖父,我和苏伯都以为你和老翰林在船上,他们一定不会动手,结果倒是差点栽了一回。”宁摇碧叹了口气,“既然船上把事情解决了,回到这里,我自然要叫人去把酒珠收回来,却不想酒珠被人抢了!”

卓昭节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顿才道:“酒珠还没找回来?”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找得回来就找,找不回来就算了,反正那女贼必须死!”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居然敢拿剑砍饮渊,本世子要将她的尸身做成肉糜!”

…为什么会有一种自己比不上那头扁毛畜生饮渊的感觉?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就听宁摇碧继续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道:“所以你看,论危险,本世子所处的景遇比你危险多了,但本世子从来都不害怕,你不过落在那女贼手里三日罢了,这三日她也不是时刻要杀你罢?祈国公府可是无时无刻不盼着本世子死啊!你难道不觉得你该学一学本世子,胆子大一点?”

“……”所以世子你到现在还认为我太过胆怯太过懦弱么?卓昭节沉默片刻,虚弱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尤其多谢你这次只是以身作则的鼓励终于没有动手动脚了啊…

宁摇碧欣慰道:“你明白本世子的苦心就好,嗯,本世子刚才跟你说的事情,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还是不要说出去了。”

卓昭节道:“世子放心,我不会多嘴的!”为了我自己的面子,打死我也不说!

顿了一顿,见宁摇碧继续吃起了蜜饯,她忍不住问,“世子!”

“嗯?”

“祈国公不是世子的伯父么?”

宁摇碧丢下一枚腌过的杨梅,懒洋洋的道:“第一,我母亲当年忧愤而逝,和我那大伯母欧氏很有关系;第二,欧氏之父,曾在大凉征西时,被苏伯一箭穿胸,虽然当场没死,但送回军中也没撑太久;第三,我那大伯与我父亲向来不和睦,否则当年我祖母也不会亲自出面为我父亲要来这个侯爵的爵位了。”

虽然他这么说时神态慵懒,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卓昭节加以联想——

雍城侯夫人申骊歌的事迹之前被班氏当过反面的榜样——当初西域不宁,景宗皇帝下旨西征,少年雍城侯文韬武略无一是处,却靠着五陵年少一脉传承的男子魅力生生俘虏了月氏族新任头人申骊歌的芳心,三十万月氏人的来归,加上纪阳长公主的情面、先帝欲扶持今上登基的心思,这才换得雍城侯这个爵位…这番经过,加上宁摇碧说的这三点,事情就非常的清楚了:

大凉西征时,月氏族在申骊歌没遇见雍城侯之前,可是与大凉为敌的,祈国公夫人的父亲欧老将军显然没有雍城侯的福分,被月氏族中威望极高、景宗皇帝与今上都一意笼络过的苏史那慷慨的打发了个马革裹尸而还的待遇。

父仇不共戴天,欧氏当然对申骊歌与苏史那恨之入骨,偏偏申骊歌还带着苏史那堂堂正正的嫁进雍城侯府,与欧氏成了妯娌!

欧氏能对这个弟妹好,那真是见了鬼!问题是申骊歌可不是普通的侯爵夫人,她背后那三十万月氏族如今已成大凉西域樊篱,麾下之仆苏史那更是连今上都要给几分颜面的名将,大凉不怕月氏,但若能拿个侯爵的正妻之位换得三十万异族效劳,这么划算的买卖,任谁都不会不做。

可想而知,欧氏与申骊歌必然是势同水火!若是祈国公和雍城侯兄弟情深,或许还有为妯娌转圜的可能,但偏偏这对兄弟本来就不和睦…祈国公对弟妹与侄子能喜欢么?

再想一想,申骊歌后来因为雍城侯的朝三暮四,死得极早,甚至还引起月氏族使者来朝,仿佛祈国公也受了牵累,可见宁家妯娌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宁摇碧少失生母,又因为月氏族提出不许雍城侯续弦、以保证他唯一嫡子身份的要求,似乎雍城侯也不是很喜欢他…

这位世子,真是可怜啊…

从小没了生母,跟着祖母长大,纪阳长公主再疼他,欧氏怎么说既是大伯母又是长公主的长媳,为难个小孩子还不简单吗?如今祈国公都公然往宁摇碧身边插人下杀手了,之前宁摇碧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吃过多少苦头呢…

卓昭节同情之心大起,柔声道:“世子莫要难过了。”

宁摇碧解释完后,就继续专注的挑选着蜜饯,茫然抬头道:“难过什么?”

嗯,好像把话说的太直接了?卓昭节顿时懊悔自己交浅言深,忙转开了话题:“饮渊就是我见过的那只猎隼的名字?”

“…是啊。”宁摇碧想起来前事,正色道,“当日其实我们也没说饮渊不是我们的,只不过也没承认罢了,要怪只能怪你们就问了一句。”

卓昭节一噎,心想若非那日之事,我今儿是不是还活着也未必可知,哪里还能和你计较那扁毛畜生?撇了撇嘴角算是揭过,问起正事:“我几时能回去?世子知道吗?”

“苏伯也许知道?”宁摇碧道,“其实你多住几日也不要紧,我又没有赶你的意思。”他看了眼蜜饯,“反正你舅舅说他会隔日过来送蜜饯的。”

…其实你不这么明显的提醒,我下次也会让舅舅多带点杏脯来的。

卓昭节无语的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世子在江南还要留多久,若是能够留到来年杏子成熟,可以请白家多腌一份,白家的蜜饯向来不卖,但若有人要,却是极慷慨的。”

宁摇碧摇头道:“怎么可能留到那么晚?若非今年北地雪下得早,苏伯估计黄河往上如今已经封了冰,其实杀了那女贼,本世子就要回去了,如今至多留到来年开春。”

“那下次二舅舅过来,我与他说,请他将家里的杏脯都留着,届时给世子带上。”卓昭节抿嘴一笑,道。

宁摇碧道:“不用那么麻烦,叫白家把方子给本世子抄一份就是。”

“…”卓昭节正色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白家的方子传了好几代了,祖训就是不外传的。”

宁摇碧道:“你都说了,他们反正也不开铺子,即使开着铺子,本世子要方子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吃和进献祖母,又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待会本世子就打发人去白家说这件事情!”

“哎!你这个人!”卓昭节顿时急了,宁摇碧原本并不知道这样的蜜饯出自白家,还道是怀杏书院的特产,顾忌着书院的影响才没动这方子的念头,倒是自己无意间告诉了他,这要是害得白家不得不交出方子…白家还不得恨死了自己?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俯身抓向宁摇碧的袖子,“他们又不是不给你杏脯,你非要方子做什么呢?人家祖训就是不给人的,你这不是为难人么!”

宁摇碧见她直身就下意识的拿手臂在胸前挡了一下,看到她只是抓住自己袖子才松了口气,道:“本世子还以为你又要…本世子胸前的伤还没好全。”

“那些都是没有的事情!!”卓昭节一瞬间满面通红,狼狈的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宁摇碧道:“怎么胡说八道?那天你分明就…”

“就是没有!”卓昭节用力扯他袖子,恼羞成怒的喝道,“没有没有!你再说我可要恼了!”怕宁摇碧继续说出实情,她速度转移话题,“哎呀你不是喜欢杏脯么?让白家给你做现成的有什么不好?你若实在想到了长安也能吃到,我与外祖父说一说,往后用他的名义给苏将军送。”

宁摇碧差点被她扯得摔下去,郁闷道:“你知道什么?这次苏伯约了老翰林去明月湖,恐怕传到长安,有心人还不知道会想些什么,若再千里迢迢送蜜饯——纵然老翰林肯这么做,时锦章和崔子和也决计不答应的!”

说到政局,卓昭节根本就是一窍不通,道:“你救了我,外祖父感谢你,这样的理由也不成吗?”

宁摇碧似笑非笑道:“我和苏伯都不在乎这些,不过…你确定要传出去?”

第八十四章 人情

卓昭节猛然想到自己如今不能回游府,可不就是受到长安的影响吗?她赶紧道:“那这样罢,让我外祖母写封信给我母亲,往后送到我母亲那里,让母亲悄悄给你送去?”

“免了!”宁摇碧道,“那样多麻烦?再说你那祖父和我大伯交情不浅,你们卓府出来的东西我可不敢吃,还是要份方子最是省事。”

“你省事了可白家不省事啊!”卓昭节苦口婆心道,“白家向来不肯给方子的,你要知道我二舅母是白家嫡女,当初白家阿公还在世时对我外祖父极为推崇,饶是如此,我外祖父因为不过意每年都收到白家的蜜饯,提出要了方子自己做,白家阿公也是毫不迟疑的推了!”

宁摇碧盯着她看了片刻,道:“你可想过白家为什么会有方子不外传的祖训?”

卓昭节道:“这样的秘方人家不爱抄出来那也是…”

“他们也不卖,只送。”宁摇碧道,“纵然白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人家吧,但秣陵上下,得他们家赠送蜜饯的人家也不少吧?你可有算过,每年单是做这蜜饯,须得他们花费多少?相比之下,既然他们不靠卖蜜饯过活,为什么不索性把方子抄给旁人?莫说蜜饯了,你可知道在长安,百年相传的老店里的招牌菜,真正有权贵要起来,也不是不肯给的。”

“这个…”卓昭节语塞。

宁摇碧笑着道:“唉,我就知道你定然没想过——白家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维持人脉么?”

卓昭节诧异的问:“什么?”

“你看,这蜜饯方子是白家祖上传下来的,向来不给人抄,但若有喜欢的人家,他们却乐意送…只是你见过白家送给寻常百姓家么?”宁摇碧懒洋洋的道,“怀杏书院的山长那儿有一份,老翰林家有,估计宋家、连家之类的城中大户也都有吧?但莫非人人都可以上门去得一份?”

见卓昭节蹙着眉若有所思,宁摇碧又道,“而且白家的蜜饯做得这么好,若是开间铺子出来,说句财源广进一点也不希奇,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开?”

“为什么?”卓昭节下意识的问。

宁摇碧道:“当然是为了不让你们这样的人家去买。”

卓昭节惊讶道:“啊?”

“有资格被他们送蜜饯的人家都不缺买蜜饯的那几个银钱,就是因为白家只送不卖,旁的地方又没有能比他们家做出来的,若想要吃只能收下,如此也等于欠了白家一份人情,蜜饯吃完了他们再送,人情也就一直在,虽然只是小小蜜饯,积年下来交情也不能不深了。”宁摇碧悠然道,“如果白家开了蜜饯铺子,别说游府了,就是你,月钱什么的也不可能买不起蜜饯吧?还会要他们送吗?既然旁人花了银子买了蜜饯,那当然就不欠白家人情了,是不是?”

卓昭节蹙起眉:“竟然还有这样的关节?”

“所以我只要方子,决计不会去要蜜饯的。”宁摇碧道,“否则他们源源不断的送,那人情也是源源不断的积累,倒不如一次性把方子要到手,再想个法子将这人情还掉——我可不喜欢总是欠着旁人!”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道:“可是…若白家不肯给呢?”

“白家守着这张方子无非就是为了积累人情,这样即使子孙平庸下来,靠着这笔人情也能维持家声,图谋东山再起。”宁摇碧了然的道,“本世子不上那个当,他们若是不给那就是与本世子结仇,你觉得他们积累几代的人情,会就这么用在了消弭本世子的怒火上吗?”

“可是白家的方子从来不给旁人抄的。”卓昭节道,“一旦开了这个例子…”

宁摇碧道:“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

“…你一定要要?”卓昭节试探着问。

宁摇碧点了点头,斜眼看她:“你想说什么?”

卓昭节还能说什么,命是他救的,如今吃他的、住他的,却连救命之恩都不能安在他身上…这样宁摇碧都没说什么,她实在没脸阻止此事,只得小声道:“下个月十九,是白家吕老夫人的寿辰,虽然他们未必会给你发帖子,但你若是主动登门,想必吕老夫人会十分高兴…白家如今是吕老夫人做主。”

“明白了,你是要本世子好好的和白家说?”宁摇碧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吕老夫人是个聪明人,本世子自然不为难她,将来若白家子弟中榜,本世子自会送他们一份锦绣前程。”

听了他的承诺,卓昭节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这回真是对不住白家了…谁能想到无意的一句话会引出这么件事呢…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忽听外头一声鹰唳,宁摇碧立刻站起了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打个呼哨,就见一道黑影卷进来,带起疾风,将窗上几张宣纸扑得一片翻飞,稳稳的落在宁摇碧跟前的翘头案上,正是黑羽水亮的一头猎隼,低叫几声,透出欢快之意,又拿脑袋去蹭他的胸。

宁摇碧赶紧拿手挡住,随手摸了两把它的羽毛,道:“你也无趣了?”

卓昭节虽然被饮渊在青草湖上吓得不轻,但这次落在陈珞珈手里,多亏遇见饮渊才获救,对它的惧怕之情就少了很多,如今见着它却也有几分喜欢,就从榻上支起身,道:“这猎隼好生威武,难弄到吗?”

宁摇碧见她赞饮渊,心中得意,道:“这个自然,饮渊在长安众隼里也是出了名的,禁中这样的好隼也是屈指可数。”又道,“普通的猎隼在市上就能买到,本世子这一对却难得,是今上所赐。”

卓昭节虽然对猎隼一窍不通,但她向来什么都用好的,听出似饮渊这样的好隼难得,就露出失望之色,宁摇碧看了出来,眼珠转了一转,道:“饮渊、饮涧是一对,往后若是有了小隼,本世子也不是不能送你一只,不过你拿什么换?”

“你要什么?”卓昭节忙问。

宁摇碧道:“本世子喜欢奇珍异宝什么的。”

“…我没有。”卓昭节委屈道,“酒珠那样的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也不当一回事,我能有什么东西入你的眼?”

宁摇碧道:“嗯,说的也是,那你没法和本世子换了?”

卓昭节思索良久,颓然道:“嗯。”

宁摇碧逗她道:“或者你可以想个法子说服本世子给你?”

闻言,卓昭节大喜过望,道:“你肯直接送只给我?”

“…不行!”宁摇碧断然道。

卓昭节自觉被他耍了,又气又羞道:“你这个人!我不跟你说了!”她负气一把拉下帐子,把被子一蒙头,忿忿然缩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