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摇碧笑着道:“唉,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卓昭节在被子里哼道:“因为我是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中的女子!你还想说什么?”

“好像没别的可说的了…”宁摇碧想了想,道,“或者你亲本世子一下?”

“你!”卓昭节一把扯下被子,怒道:“你这个登徒子!给我出去!”

宁摇碧好笑道:“喂,这里是本世子的地方吧?”

卓昭节瞪了他半晌,忿忿然把头往被子里一埋,不理他了。

宁摇碧又逗了她几句,见她打定了主意不理自己,眼珠转了转,忽然摸了摸饮渊,指着卓昭节的被子,对它比了个手势,饮渊心领神会,双翅一扬,狂风般卷过内室,“哗啦”一下撕破帐幕——这么大声势,却轻巧的在榻边落下,接着,它一张嘴,叼住了被子一角,猛力后扯!

卓昭节猝不及防,又用被子卷住了自己,差点没被它一起拖得摔下去,又惊又怒的转过头,看见饮渊所作所为,差点没气晕过去!怒喝道:“你!宁摇碧你好生无耻!”

宁摇碧这会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故作正经道:“咦,饮渊,你在做什么?真是无礼,还不快快住手?”

这番话是如此的没有诚意,卓昭节被他气得眼前一黑,怒道:“你还不快过来叫它住手…不对,住嘴!”

宁摇碧忍着笑道:“你要知道,饮渊这些日子向来无聊,它难得兴致这么好,你又喜欢它,和它亲近亲近又怎么了?再说古人说女子美貌所谓沉鱼落雁,叫本世子来说,那大雁的眼界哪里比得上猎隼上击九天下俯深渊?这沉鲸落隼才是真正的美人啊!如今你勉强达到了后面两个字不高兴吗?”

“谁要和这扁毛畜生亲近了?!你——”卓昭节愤怒的道,“你叫它走——我的被子!你这扁毛畜生,你!”她气得抱起玉枕,作势就要砸过去,喝道,“你松不松嘴?!”

哪知饮渊力气远比她想的要大,见她要拿玉枕砸自己,猛然发力——虽然半幅被子被卓昭节压在了身下,可她年幼体轻,也吃不住猛禽这一扯之力,当下被连人带被子拖得直接摔了下去——玉枕本来抱在她手里,这样就跟着一下子砸到了脚踏上,卓昭节额角恰好撞上去,顿时一阵晕眩,她努力抬了下头,随即一歪,竟似昏死过去!

“可怜的卓小娘!”宁摇碧也没料到饮渊会一把将卓昭节拖下来,吃了一惊,忙叫饮渊松嘴,然而卓昭节已经撞到玉枕了,他哭笑不得的走过来,蹲到脚踏边推了推她,“喂?”

卓昭节动也不动。

饮渊乖乖的站在旁边,乖巧又无辜。

宁摇碧又推了推卓昭节的肩,正要继续呼唤,忽然卓昭节睁开眼睛,露出一抹愤怒和得意,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正中他心口伤处!

“你…”宁摇碧才说了一个字,旁边刚才还在作乖巧温驯状的饮渊全身羽毛陡然倒立,愤怒的唳叫了一声,伸出坚硬如铁的弯喙,毫不客气的向着卓昭节一口啄下!

第八十五章 湖边斗

“你简直就是在找死!”千钧一发之际,亏得宁摇碧反应奇快,伸手猛然将她拉进怀里!饮渊的喙几乎是擦着卓昭节的头皮啄在了脚踏上!怒喝道,“笨到了极点!你不是读过描述猛禽习性的书籍吗?!便是为了戏弄我装晕,居然也敢在饮渊跟前对我动手?”

卓昭节从他怀里侧头看向身侧,看到脚踏上被生生啄出来的洞、以及被宁摇碧拦在身后依旧暴怒着扑扇着翅膀,意欲再次扑上来对自己动嘴的饮渊,脸色刷的苍白!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宁摇碧脸色阴沉的瞥了她一眼,反手捏住饮渊一只翅膀往窗边一推,喝道:“出去!”

饮渊委屈的低唳几声,扑了下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

“对不住…”卓昭节哆嗦着搂着还半裹在身上的被子,懊悔的认错,方才那一幕,实在是她昏了头了——猎隼的习性她当然清楚,可看着宁摇碧随意逗弄饮渊的模样,再加上之前自己利用从宁摇碧处听到的猎隼习性逃出陈珞珈之手,在她印象里对饮渊自然而然有种亲切感,竟然忘记那只是自己觉得饮渊亲切,可不是饮渊觉得自己亲切!

那头凶猛的扁毛畜生对宁摇碧亲热,那是它的主人,对自己…在饮渊眼里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即使没有威胁到它或宁摇碧,也不妨碍饮渊随便给她来一爪子,如今竟然当着它的面动了它的主人…

若饮渊还不护主,也枉称猎隼里的佼佼者了!

宁摇碧见她怯生生认错的模样,脸色变幻半晌,才冷冷的道:“猎隼十分能记仇,你这几日,最好都别开窗!”

卓昭节听得一个激灵,差点哭出声来,一把抓住他袖子:“怎么办啊?”

宁摇碧怒道:“还能怎么办?往后都离它远点!”

卓昭节又惊又怕又后悔,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得打着转:“我…我…”

“…算了,往后我让它不许擅自进入内室就是。”宁摇碧被她无意识的扯着袖子,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哼道,“你看你都做的什么事!”

“这也不能全怪我,你居然叫它来扯我被子!”卓昭节冷静了一点,不甘心承担所有责任,委屈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宁摇碧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道:“我怎么知道你力气这么小?我就是想逗逗你罢了!”

“我力气能有多大?”卓昭节怒道,“我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好吗!”

宁摇碧果断的岔开话题:“你要一直在这脚踏上?我抱你上去吧。”

卓昭节那日逃生之后受惊过度,心神受损,这几日都不怎么能起榻,闻言犹豫了下,道:“好吧。”

…宁摇碧才抱起她,忽然外头有人急步跑过回廊,木屐敲得地板一阵响,莎曼娜一阵急风也似撞开珠帘闯了进来,还没看清楚内室情景就劈头道:“卓娘子,游府方来了消息,说之前教你琵琶的那位谢…”

说到此处,莎曼娜方反应过来,掩着嘴低呼一声,匆匆丢下一句:“婢子什么都没看见!”又是一阵风的卷了出去,徒留珠帘脆响…

“…不是你想的那样!!”卓昭节被惊呆到此刻,才醒悟过来,弱弱的辩解了一句,尖叫着问宁摇碧,“怎么办?!”

宁摇碧面不改色的将她放回榻上,若无其事道:“没关系,以本世子的才貌家世,向来想勾引本世子的小娘子可以从长安一路排到终南山中,她们已经习惯了,方才不过是因为本世子自到江南以来一直深居简出,有些日子没看到小娘子们成群结队的对本世子示好,因此有些失态…你不要和莎曼娜计较。”

卓昭节顺着他视线看到自己还抓着他袖子的手、从莎曼娜的角度来看就仿佛自己在榻上拉着宁摇碧不让他离开…差点没吐出一口心头血!

“你快点走吧!我看莎曼娜好像提到了谢家阿姐,约莫是有正经事。”卓昭节奄奄一息道。

等宁摇碧走了,莎曼娜才再次进来,到底是侯府出来的使女,再次进入内室的莎曼娜,神色自若,态度如常,像是刚才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道:“卓娘子,之前教导过娘子琵琶的那位谢娘子,原本因为卓娘子为那女贼所掳的缘故,被扣在了翰林府,结果今儿个一早,却忽然不见了,老翰林担心那谢娘子记恨娘子你,是以派人前来通知,娘子这几日还请留神些,若发现什么不对劲,尽早叫人才好。”

卓昭节惊讶的问:“怎么我告诉二舅舅,那谢家阿姐与那贼人乃是反目的仇人,外祖父还是没有放了谢家阿姐吗?”

莎曼娜笑着道:“这个却不知道了,不过老翰林已经托了孟太守暗中缉拿那位谢娘子了,总之,人拿到了,再仔细问也不迟。”

“唉!”卓昭节皱了下眉,道,“我却不相信谢家阿姐会为了酒珠杀人越货。”

“卓娘子为何如此说?”莎曼娜好奇的问,“卓娘子大约不知道,那酒珠可是个稀罕的东西,将它浸泡在水里,即能化水为酒,整个中土也不过五指之数呢!小主人这颗还是主人偶然得到的,否则小主人都弄不到,若是拿去卖,根本就是有价无市,没有千金那是想都别想的。”

卓昭节道:“正因为稀罕,所以才难出手,并且夺取之后也难逃脱追杀,我觉得谢家阿姐不像是如此不智之人,再者,谢家阿姐有个亲眷就在…”说到此处,之前提到白家蜜饯做得好的教训浮上心头,她忙隐去了伍夫人,道,“千金虽多,但这世上也并非人人都会动心,我觉得谢家阿姐实不像是这种人。”

她心里想,谢盈脉当初可是千里迢迢来投奔表姐伍夫人的,可见表姐妹两个的感情,这伍夫人就在屈家庄,她的丈夫屈谈是庄上夫子,这屈家庄根本就是纪阳长公主的产业,屈谈即使不是长公主的奴仆,总也算是长公主的门下了,他是个读书人,将来未必没有一番前程,谢盈脉打谁的主意不好,打到自己表姐夫的主子头上?

休说这酒珠是宁摇碧的了,就算是旁人的,谢盈脉难道不怕事发牵累了表姐一家?要知道伍夫人虽然看着是家境清贫的,可谢盈脉却不穷,即使她盘下博雅斋因为投了老斋主的缘,没花费太多,但陈珞珈和赵维安既然为了几人先师的遗产特意从岭南找到秣陵,可见谢盈脉的身家也不菲了,不然单是路上盘缠都划不来!

既然身家不菲,谢盈脉又何必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何况那日卓昭节所见所闻,原本就是陈珞珈与赵维安故意要拖谢盈脉下水的。

莎曼娜对谢盈脉可不熟悉,闻言嫣然笑道:“卓娘子是个心善的人,看谁都是好人。”

卓昭节道:“也不是…”这么应了一声就听出了揶揄来——自己难道不是曾经三番两次的把宁摇碧认成了一个好人吗?结果每次这么认为了,跟着就被他戏弄!这莎曼娜是宁摇碧的贴身使女,自然没有不清楚自己家主子的真正性情,估计背后不知道笑了自己多少次了呢,如今才有这么一说。

她再想起刚才被莎曼娜撞破的一幕,双颊浮上晕色,强自镇定道:“嗯,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吧。”

莎曼娜见她尴尬,也不敢继续嘲笑,嘻嘻道:“娘子似乎累了,婢子先告退!”

等莎曼娜走了之后,又过了片刻,卓昭节用力一捶榻,懊恼的道:“方才怎么就没趁没旁人在,与莎曼娜好生解释一下之前的事情?哎!”

是夜,秋白如霜,明月湖畔,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随着秋风吹过,汹涌如潮。

芦苇丛中夜鸟咕咕,漫天星子寂寥,八分满的月轮漠然垂望人间。

嘈杂的奔跑声打破了万物天籁的祥和。

靴子飞快扫过草丛的声音,混合着略带急促却仍旧远较常人悠长的呼吸。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清寂的夜中响起:“陈珞珈,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奔跑声蓦然停下,陈珞珈站在湖岸上仍旧葳蕤的长草中,猛的转身,十步外,谢盈脉面罩严霜,披着一身月华,好似桂宫仙子般不疾不徐的步出,淡淡的道,“你若还念半点师尊待你的情份,就乖乖的束手伏诛罢!”

“哼!好威风的小谢师妹!”陈珞珈见自己已无路可逃,却反而镇定了下来,嘴角照例勾起一丝微笑,媚态横生,嫣然道,“赶尽杀绝,就是赶尽杀绝,偏还要抬出师尊的名头,做师姐的,真是被你吓坏了呢!”

谢盈脉一扬手,袖手剑无声自袖中滑入她掌心,月下的袖手剑格外的美丽,那种单薄精致得近乎触手可碎的美中,又平添了三分清冷孤高之气,只是陈珞珈见到此剑,却忍不住退了一步——显然,她对这柄利刃十分忌惮。

“师尊!”谢盈脉没有再理会陈珞珈,而是对着南方,遥遥虚拜,“徒儿今夜,当执此剑,代师尊清理门户!绝不使师尊之名蒙尘!”

语毕,剑光如练,挟着月华,疾劈向陈珞珈!

“清理门户?”陈珞珈不敢硬接,翠袖飞扬,甩出臂上披帛,缠住袖手剑——只是这以柔克刚用来对付袖手剑这样的神兵利器上,却十分的不够,只一接触,已经接二连三的传出裂帛声,陈珞珈面色不骄不躁,微笑着道,“小谢师妹,你真的够格吗?师尊虽然偏心你,可也没有逐我出门墙,而你这柄袖手剑,甚至没有经过正经的传授仪式,谁知道,你是不是利用了师尊的偏心,偷偷藏起来的?”

谢盈脉剑势如行云流水,绵绵无尽,轻轻一绞,便将披帛绞得粉碎,剑华如芒吞吐而出,淡笑着道:“陈珞珈,你说得越多,不过是意味着心中越慌,何况你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授首罢!我会送你的头颅去师尊坟前向师尊请罪!”

陈珞珈失去披帛,不得不拔剑——只是长剑甫出,与袖手剑只轻轻接触,就听得“叮”的一声,她手里一轻,但见陪伴自己数年的百炼精钢长剑已断成两截!

“依仗神兵之利罢了!”陈珞珈眼中闪过一丝怨毒——虽然师尊偏心,暗藏了许多妙招只传授了幼徒谢盈脉,但她出师早,与人动手的经验也多,原本师姐妹应该在伯仲之间,可现在谢盈脉仗着袖手剑之利,却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谢盈脉斩断陈珞珈长剑,得势不饶人,袖手剑抖出数朵剑花,分袭陈珞珈上中下三路,与此同时,她清啸一声,足尖轻点,人如乘风,剑若流星!

“不好!”陈珞珈脸色大变,手中半截长剑勉强打散两朵剑花,已觉大腿上一痛,袭向下路的一击到底没有躲过去,腿上负伤,行动自然不便,退势略慢,心口已然一凉!

只是谢盈脉还待绞动剑锋,如同当日诛杀赵维安一样杀了她时,却见陈珞珈竟然不顾身体被长剑贯穿,运起所有的内力,聚集掌心,趁着两人相近,狠狠一掌拍向她心口!

谢盈脉身为幼徒,一向受师父疼爱,虽然在岭南也走过几次江湖,但那都在师父的带领和庇护下,她的性格又不是惹是生非的那种,和人动手的经验究竟欠缺,当此之时,顿时曝露出经验不足的恶果来——她下意识的一个躲闪,却忘记暂时松开袖手剑后退,虽然避过心口要害,到底被一掌击中左肩,只听得咔嚓一声骨骼碎裂声——谢盈脉痛呼一声!

连人带剑,被这一掌击得倒飞而出,落入长草之中,砰得一下,竟然摔得一时间爬不起来!

“看来师尊还是不够疼你,竟然没告诉过你,我天生右心!”陈珞珈反手点住胸口几处穴道止血,喘息了几下,冷笑着向她走去,预备斩草除根,同时拿到觊觎已久的袖手剑,只是才走两步,她已经听见谢盈脉挣扎起身的声音,而自己却微微摇晃了下,面色一白,顿时改变了主意,“罢了,这小贱人有袖手剑在手,我如今却只得这么半截破铜烂铁,虽然她不知我是右心,让我躲了这么一劫,又利用她动手经验不多占了个便宜,但再拼下去,未必能够得好,不如先行离开,再图后计…”

心念一定,陈珞珈飞快的后退,她背影即将消失在夜幕里,却听得一声弓弦轻响——

勉强爬起身的谢盈脉,惊讶的回头望去,就见一个异族老者,托着一张长弓,缓步从芦苇中走出,霜月下,蔚蓝的眸子似散发着妖异的光芒,悠然道:“小主人说,伤了饮渊的必须死,某家让你多活了这么两日,已经是愧对小主人了,若再叫你逃了,还有什么脸回去复命?”

第八十六章 收场

聚宝记被雌雄大盗杀人越货的大案,终究以博雅斋新东家谢盈脉慷慨出手,不但助衙役先后诛杀一双贼人,甚至还从后死的女贼手里救出被她劫持的翰林家的外孙女卓娘子而结束,谢盈脉的侠女之名一夜之间传遍江南,秣陵太守孟远浩更是亲书“侠骨柔肠”四字,赐予博雅斋以作嘉奖,随着这个定论,原本在易主后生意颇为冷落的博雅斋迅速宾客盈门。

只是访客却都被掌柜伍氏以“舍妹追杀女贼时亦受了伤,如今正卧榻休养”为由,客客气气的拦阻下来。

与此同时,卓昭节也在端颐苑里抹着泪:“外祖母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班氏病了!

在卓昭节的记忆中,班氏身子向来就很硬朗,这还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见着班氏生病,并且是病倒在榻!游家怕她担心,刻意隐瞒到她到了端颐苑才告诉她,到此刻,卓昭节才知道在屈家庄时游霖刻意隐瞒的消息是什么。

侍疾的二夫人小声安慰:“也不是全为你,就是你出事那日,你大表嫂忽然发动,可情况却很不好,从你出门起,一直折腾到晚饭光景——按说头胎艰难些也是常事,偏偏稳婆在里头嘀咕胎位似乎不大正,叫母亲隔着窗听见…又才留意到你没回来,母亲一边守着你大表嫂,一边打发人去问你…才晓得父亲特意瞒下来你被贼人劫持的消息,母亲知道后,这才急火攻心…后来捱到次日晌午,你大表嫂仍旧没生下来,你也没有消息,母亲究竟年纪大了,又吃不下东西,难免晕了过去…只是如今你大表嫂与凤郎都平平安安,你也回来了,料想母亲很快就能够好的。”

三夫人见卓昭节眼泪吧嗒吧嗒直掉,也劝慰道:“你快点不要这样,自打凤郎平安落地,苏将军又送了你的消息来,母亲已经好多了,若再见你哭,恐怕又要为你担心,到时候好得就慢了。”

卓昭节擦了又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二夫人、三夫人正轻声慢语的哄着,里头神色憔悴的周嬷嬷出来,道:“七娘,老夫人醒了,要见你呢!”

二夫人忙抽出帕子:“快擦擦再进去!”

卓昭节被舅母哄着勉强收了泪,跟着周嬷嬷进了内室,就见班氏颤巍巍的被珊瑚扶着靠在榻上,道:“昭节!”

被她这么一叫,卓昭节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越过周嬷嬷,快步到榻边跪下,哽咽着道:“是我不孝,叫外祖母操心至此!”

“我的儿,你怎么样?可有事?这回吓着了罢?”班氏一双明显枯瘦下来的手急切的抚摩着她的面庞,焦灼的询问着。

“我好得很,却是外祖母…”卓昭节泪落纷纷,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外祖母这样担心!”

许是见她神完气足,班氏渐渐松了口气,亦含了泪道:“这怎么能怪你?这都是外祖母太过大意,才叫你吃了这一回苦,受了这么大的罪,可怜的孩子,你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虽然那是个女贼,可连杀人越货的事都做了出来,能好好待你吗?这些个天杀的贼子!活该不得好死!”

说着班氏心疼得大哭起来!

周嬷嬷赶紧劝说道:“如今七娘平安归来,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七娘定然就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老夫人怎么还要哭呢?该高兴才对呀!”

又道,“凤郎君也有小半个月了,这满月宴,没有老夫人主持可不美,老夫人念着曾长孙,也要好好休养!”

珊瑚、玳瑁都帮着说话,班氏和卓昭节才渐渐止了,班氏人在病中精神到底不大好,拉着卓昭节问了几句长短,就支持不住,露出乏色,周嬷嬷劝了一劝,班氏就让卓昭节回缤蔚院去安置——担心卓昭节这次被劫持,心头有阴影,又叫周嬷嬷到缤蔚院去陪几天。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却见明吟、明叶之外,另多了四个陌生的使女,都只得十一二岁年纪,俱是样貌清秀透着灵巧,各自在院子里做着活计,看到周嬷嬷陪着卓昭节进来,明吟、明叶忙领着她们一起行礼,两个大使女颤抖着声音道:“谢天谢地!女郎平安归来了!”

周嬷嬷含着笑道:“你们很该去谢谢那位谢娘子,若不是她诛杀了那女贼,女郎也没有这么快回来,好在那女贼想拿着女郎做人质,没有伤害女郎,不然你们的罪可就大了。”

明吟和明叶诚心诚意道:“嬷嬷说得是!”

这次卓昭节遇袭,固然遇见了江湖高手,没能逃生不赖她们两个寻常使女不够英勇护主,可游家上下却不会这么想,班氏早就说过话了,若是卓昭节无事,那么一切好说,毕竟卓昭节用惯了的四个大使女一下子换掉,卓昭节也未必过得舒服,若是卓昭节有什么三长两短,别说她们这两个贴身使女,就连当天送卓昭节出门的车夫、随车的小厮也都别活了!

是以这几日她们可谓是度日如年,一直到昨日传出侠女谢盈脉诛杀贼人、救回半徒卓昭节的消息,她们才长长松了口气!

相比性命,听周嬷嬷几句敲打又算得了什么?

卓昭节看了眼那四个陌生使女,道:“这些人是?”

“七娘,是这么回事,之前明合、明吉染病,怕过了病气给七娘,就让她们先搬到外头下人院里去住了,结果她们在那里倒是遇见了合宜的人,老夫人向来慈悲,也就没勉强她们继续回七娘身边伺候,这样七娘身边就缺了人,这四个是老夫人上个月就买了下来,先放在前头学着规矩的,昨儿个才调过来。”周嬷嬷道,“如今名字还没起,七娘得空给她们改个顺口的就是。”

卓昭节叹道:“昨儿个外祖母还病着,还要这样替我操心!”

“老夫人疼七娘,替七娘操心,老夫人心里高兴着呢!”周嬷嬷含笑说道。

明吟和明叶知道周嬷嬷奉了班氏之命,要在缤蔚院里陪卓昭节住几日,不敢怠慢,忙将之前安置过曹姑等人的屋子打扫出来,又去取了崭新的被褥,这才带着四个小使女到卓昭节跟前听吩咐。

卓昭节想起来周嬷嬷说的起名的事情,就道:“如今是深秋,你们从左到右,就叫初秋、立秋、高秋、暮秋吧。”

班氏对外孙女一向疼爱,伺候卓昭节的人都是她亲自过目敲打过的,不管对卓昭节这么随便的给她们取下名字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极恭敬的道:“谢娘子赐名!”

卓昭节让明吟开箱子各赏了一个精绣的荷包,四人又谢了,她如今也没心情细问,就叫明吟和明叶安排她们做事,自己细细的问起周嬷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来。

班氏病倒,完全是出于担心巫曼娘难产会和白家大娘子一样一尸两命以及外孙女落入贼人之手,如今巫曼娘太平的坐着月子,游家曾长孙游照又健壮的生长着,外孙女也顺利平安的回了来,这心病去掉,她好得就很快。

卓昭节回来第三天,班氏已经可以让人扶着下地了,游家上下都欢喜得很,大房巫曼娘和乳母赵氏尤其松了一口气,赵氏打发了旁的人,悄悄与巫曼娘道:“真真是谢天谢地,七娘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那起子小人怎么编排咱们凤郎君呢!女郎这回生产本来就受了大罪的,凤郎君能够平安落地真亏是祖宗保佑,却不想偏赶上了七娘出事,那起子东西,居然就拿住了这点说凤郎君不祥!如今女郎坐着月子不好发作,按着老夫人的行事,凤郎君满了月,这管家夫人的权定然要还给女郎的,女郎可要记得到时候不能手软,必要将那些个带头咀舌头的奴婢都重重的惩治了才好,不然往后更加没法管他们了!”

巫曼娘点头道:“这个自然!之前祖母要我管家,我到底才过门不久,虽然把母亲留下的人手寻回来帮忙,一时间却也不便有大动作,但即使如此,也看出来二房、三房管家这几日是有缺漏的,只是她们是长辈,我本还想用个缓和的法子先商议着,不必立刻闹到老夫人跟前,谁知跟着就有了身孕!二房也还罢了,这趁着管家之际中饱私囊的事情,谁家后院没有呢?三房这次做得太过了!”

赵氏道:“依婢子看,三夫人她这是明知道亏空躲不过去,又不想学二夫人悄悄补回来,又怕女郎告诉老夫人,所以趁着凤郎君这么一回,指使人传那烂了心肝的谣言,这样索性和女郎翻了脸,到时候女郎再说她亏空,她就抵死不认,道女郎为了凤郎君污蔑她…这连氏好歹也是出身,真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婢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夫人!”

巫曼娘轻声慢语的说道:“虽然她是长辈,却不是我小觑她,她啊也就能想这种撕破了脸死不认帐的法子了,真当我要为难她,只能和她翻脸吗?姑姑你且忍一忍,仔细看好了凤郎,等满月,祖母叫我重新管了家,我怎么给三房好看!”

第八十七章 白家宴

班氏到底惦记着曾长孙的满月宴,加上卓昭节每日在榻前衣不解带的殷勤伺候,赶在满月宴前两日就完全恢复了,到了满月宴这天,虽然早早发出话闭门谢客,只开了家宴,却也是其乐融融。

席上,班氏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的吩咐二夫人次日就将管家之事交给巫曼娘,二夫人自是笑容满面的答应了,又奉承班氏道:“媳妇正说这些日子都没法怎么督促灿娘,到底母亲疼媳妇。”

巫曼娘忙道:“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辛苦二婶母了。”

“我可担当不起你的辛苦!”二夫人笑得亲切,“你如今可是咱们游家的功臣,为着凤郎君,这么几个月算什么?我不过说了叫母亲疼我一疼罢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只有三夫人脸色变幻,忽然道:“母亲,大少夫人如今到底年轻,又才生了凤郎,这又要管家又要抚养凤郎,恐怕她未必忙得过来吧?”

堂上笑声一顿,班氏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只是为着满月宴的缘故,到底没有当众训斥三夫人,只淡淡的道:“凤郎自有乳母和使女照料,又有曼娘的乳母赵氏帮忙看着,又能耽搁得了曼娘多少辰光?难道灵娘、炽郎、怜娘他们,都是你亲力亲为的照料长大的?”

三夫人还是不甘心,道:“但…”

“母亲!”眼看班氏脸色越来越难看,巫曼娘的目光也冷了下来,孙辈的席上,游灵忽然起身,大声道,“我裙子翻了汤汁,母亲新给我做的月华裙在什么地方?我想换上。”

班氏冷哼了一声,念着游灵的面子,到底放过了三夫人,不冷不热的道:“你陪灵娘下去吧!”

游震警告的瞥向连氏,三夫人眼中闪过分明的失望与怨怼,她究竟不敢公然的反抗婆婆和丈夫,低头道:“是!”

出了门,三夫人气恨交加,狠狠一下拍在游灵头上,低喝道:“你多什么嘴?”

游灵神情淡然,好像根本没感觉到疼痛与委屈一样,静静的道:“母亲,咱们是三房。”

“正因为是三房,我才想去争这个管家!”游灵没有因为挨打落泪,三夫人却委屈的抽噎起来,“咱们房里领得那些月例银子还不够你们父亲在外头挥霍的,三房本来就分不到双份的家产了,我再不替你们设法,你们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你哥哥还好,到底还能考取功名谋个出路,你一个小娘子,没有丰厚的嫁妆将来叫夫家怎么看你?”

游灵轻声道:“母亲,这些祖母也会想到的。”

“她会想到你才怪!”三夫人咬牙切齿的道,“她最疼你大姑母和你四叔!孙辈里最喜欢的就是昭节、煊郎,她的私房,怎么轮得到你?”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在游灵头上拍了一把,喝道,“都是你没用!一点也不听话!我早告诉过你,不要成日在那里呆头呆脑的绣花!你看看你替你祖父祖母做了多少绣件,他们用着戴着,对你还不如对昭节与灿娘那两个成日里游手好闲、专会在他们跟前卖乖的!你就不能机灵些,嘴甜一点?!”

游灵漠然的任她打骂,不反驳,不辩解,才刚刚踏进少女的女孩眼神淡漠而飘渺。

等三夫人一行走远,花丛后,游灿和卓昭节对望一眼,神色无奈而怜惜。

“怪道四妹从来都不笑。”游灿叹了口气,“三婶母向来爱打三叔的妾,也喜欢打下人出气,我却没想到她连四妹也动手的。”

卓昭节抿了抿嘴:“我们回席上吧,免得外祖母看不到咱们又担心。”

游灿小声问:“告诉祖母么?”

“你以为外祖母不知道吗?”卓昭节低声道,“但三舅母是四表妹的母亲,她私下里打,四表妹从来都不表示出来…外祖母能怎么管?”

游灿眼中流露出不忍,喃喃道:“这日子…还不如请祖母设法,给四表妹寻个好人家,早早的出阁!”

她提到出阁,卓昭节却想到了那日的麻折疏与宋维仪…

满月宴后,众人散去,卓昭节和游灿蹭蹭挨挨的不肯走,班氏扫了她们一眼,微笑着道:“有事情?”

两人一起点头。

“说吧。”虽然席上三夫人有些不识趣,但因为游灵圆场及时,班氏今日心情还是不错的。

卓昭节和游灿看了看四周,班氏笑着道:“哟,什么事情,这么秘密?”

等班氏打发了人,只留了周嬷嬷,表姐妹两个才将事情大致的说了,班氏听着听着,渐渐的敛了笑容,与周嬷嬷交换个眼色,道:“你们怎么想呢?”

游灿性.子急,抢道:“顶好快给四妹寻个好人家出阁,免得她继续被三婶母欺负!”

班氏淡淡一笑,道:“出阁——难为你想到了这个主意,只是你想过没有,一来,你是四娘的姐姐,你还没出阁呢,哪里轮得到四娘?二来,即使你肯为了她这会就嫁到白家去,四娘今年才几岁?没及笄,嫁什么人?三来,亲生母亲尚且有不知道疼儿女的,这好人家要怎么找呢?”

游灿被问得怔住,就拉卓昭节的袖子:“昭节你怎么说?”

“四表妹性.子太文静了。”卓昭节沉吟道,“其实我听着三舅母也不是不疼四表妹,只是四表妹的性.子同三舅母期望的相去甚远,这样的事情…我是没有主意的,还是要外祖母拿主意。”

班氏道:“你倒是体贴人,不过我也要教你一件——这体贴人,也得看看被体贴的值得不值得,你以为连氏这样的母亲,自己都不聪明,听她的话能有什么成就?”

卓昭节顿时红了脸。

“我晓得你因为之前昭粹的事情,总对三房有些亏欠感。”班氏道,“只是骨肉之间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若这么点事还要计较到现在,这样的人就更不能惯了!”

游灿在旁点着头。

班氏又说她:“你一见你四妹受委屈,就想着让她嫁出门去避开,可你想过没有?这女子的夫婿挑选起来要多么慎重?你这么心急火燎的…亏得如今你四妹婚事轮不到你做主,不然,也就是从一个火坑掉进另一个火坑罢了!你这毛躁的性.子,须得改改!”

把孙女和外孙女都说了一遍,班氏这才透露道:“灵娘的婚事是可以相看起来了,就算你们不提,过几日我也要叮嘱你们的。”

两人都有些惊讶,齐声问:“过几日?”

“本月十九,不是灿娘你外祖母的寿辰么?”班氏笑着说道,“正好几家小娘子小郎君都到了要相看的岁数,吕老夫人之前使人送帖子过来,就叫人带了话,说若是咱们家有意,很可以趁这个机会,给灵娘、炽郎、焕郎留意着,即使一时间不定下来,心里也能有个数。”

又道,“灵娘的性.子确实太过文静,恐怕到了那日,即使叮嘱了她,她也未必肯留意谁,你们两个做姐姐的可得上点心,那日我可要交个任务与你们,你们就陪着灵娘,督促她多打量几个小郎君,若有好的,她不好意思说不好意思问,这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这种热闹,小娘子们就鲜有不爱的,两人都高高兴兴应了下来。

班氏想想不放心,又叮嘱道:“虽然要陪灵娘,可也得记得矜持些,莫要丢了咱们翰林府的气度!”

“祖父放心罢!”游灿笑着道,“凭咱们游家在秣陵的名望,四妹又是个小美人儿,断然只有咱们对旁人挑挑拣拣的份!”

“也不许太过傲慢!”班氏道,“免得让旁人以为咱们游家的小娘子性情不淑,须知道真正有志气的小郎君可未必喜欢刁蛮的小娘子,再说灵娘也不是刁蛮的人,你们须得小心,不可误了她!”

卓昭节笑着道:“是是是,外祖母叮嘱的咱们必不敢忘,外祖母就放心罢,我与三表姐哪里敢拿四表妹的终生大事开玩笑?”

十九日这日的一大早,游家除了大房还戴着母孝且要照顾游照的游烁和巫曼娘外,都换上出门贺寿的装束,簇拥着班氏浩浩荡荡往白家而去。

白家早已是装扮一新,沿着大门两溜鲜花一直摆放到了阶下守门的石狮旁,如今已是深秋,即使是江南,这些花也是价格不菲的。门里穿梭出入的下人使女都换上了簇新彩色的衣裙以应景,与鲜花交辉,一派的花团锦簇,看着热闹极了。

因为班氏乃是正经诰命,两家又是姻亲,吕老夫人亲自带着媳妇到大门迎接,两边你推我让,寒暄着到了堂上,却见一屋子从老到少,真真是人头济济——这里面固然有白家交游广阔,老夫人寿辰贺者自然如云而来的缘故,吕老夫人有意为秣陵有头有脸的人家牵线,促成晚辈们姻缘这一点,也让来者都把适龄的晚辈带上,使得这回贺客特别的多。

为此伏氏、孟氏两个管惯了家的人都忙得团团转,亏得为了给吕氏贺寿,二房、三房虽然没能全部回来,但也回来了一部分,白家二夫人莫氏、白家三夫人宋氏也打起了下手,这才勉强应付了过来。

班氏在秣陵地头诰命封号最高,她既然到了,也意味着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吕老夫人与她寒暄几句,两人交换个眼色,一起开口放小娘子们到园子里去玩耍,其他几位老夫人、夫人都笑着帮腔,让众人不必拘束。

小娘子们大半都知道这话的意思,好些人红着脸应了,这才带着使女簇拥出去。

因为究竟是到白家作客,吕老夫人又特别指派了很能和小娘子们打成一片的孟氏陪着过去招待,若有什么事情也好圆场。

出了门,游灿左右看了看,忽然惊奇道:“怎么四表姐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