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到这里,班氏定了定神,才继续怒道,“若不是那杀千刀的陈珞珈!我好好的外孙女怎么会被逼得跳河逃生?!你个糊涂东西不想一想,昭节她当时若非遇见宁世子的猎隼,连跳河的机会都没有!若非宁世子随后赶到,她也逃不出那杀千刀的女贼之手!偏偏后来又放她在屈家庄里待了几日…你说,这门第仿佛、年岁相近,又都生得极好,一方还对另一方有救命之恩…这样,互生好感有什么奇怪的!”

游若珩并不计较她话语里的怒气,只道:“这不合礼,太过逾矩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班氏冷声道,“你以为这年纪的小娘子若起了好感是你教训就可以教训得回来的吗?何况宁世子虽然据说纨绔得紧,但生得好,身份尊贵,到咱们家来也算客气——你要我怎么说?他可是救过昭节的,难为我能对着昭节痛骂她的救命恩人不是个好东西?!”

“…那怎么办?”游若珩没了主意。

班氏也无心向他撒气了,长叹一声,道:“反正那宁世子今日就回长安了,昭节要回长安,还要一年,这段辰光两个人彼此忘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我会先写信告诉霁娘此事,让她如今就留心着昭节的夫婿人选罢。”

室中沉默下来,老夫老妻心里都不痛快,他们代卓家抚养这个外孙女一向省心听话,偏偏从过去这一年起竟然陆续出事…如今才开过年,甚至连世子都招惹上门了…若不是之前苏史那每每来访,与游若珩探讨水文地理,单这临走特意来告别就足够引出谣言了…

饮渊在第三日饱餐一顿后振翅飞走,数个时辰后也不见它归来,卓昭节心知它应该就是去追主人了,心里有片刻闪过惆怅,但随即失笑:“我如今才十四岁,长到现在亲生父母也未见过,居然就顺着他说的去想婚事?”

她摇了摇头——虽然卓昭节对班氏和二夫人反复念叨自己当洁身自好、莫要遇见个小郎君就被迷惑了去很不满意,认为这是对自己极为不信任的表现,但外祖母与舅母的反复念叨到底不是全然没有效果——卓昭节心目中婚姻乃两姓之好、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统观念无可动摇。

她可以因为信任宁摇碧,在发现宁摇碧深夜出现在自己内室时忍住惊叫,但这是建立在宁摇碧并未非礼的基础上的,否则卓昭节并不惮惊动任何人、与任何人拼命。

并不讨厌宁摇碧却始终不肯说出他所盼望的回答,不仅仅是因为小娘子的害羞与矜持,更因为在卓昭节的想法中,成亲那怎么也该是父母来问自己愿意不愿意——这当然是男方正式遣媒过府之后,像宁摇碧那样直截了当的询问,固然扣人心弦,可班氏讲述的申骊歌——宁摇碧之母的前尘是现成的例子。

虽然申骊歌并不是因为没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落得悲剧的,然而班氏总结这位月氏族曾经头人的一生,她的错误在于追求了一时的美好却忘记了两个人在一起是要过一生,于是那刹那的美好终究如昙花一现,花谢之后的悲哀不过留得旁人悲叹一声,却过了她的一生。

卓昭节是以不肯回答,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在没有向任何一位长辈正式禀告过的情况下,去承诺去喜欢那是多么不智的行为?倘若两个人以后不能在一起,这春日杏桃花雨里的旖旎最好也不过是成惆怅,更多是一场笑话;倘若两个人最后在一起,小娘子矜持一点只要不到刁钻刻薄的地步总归不会有错的,越容易到手的越不会被珍惜——班氏十几年来抓住一切机会言传身教、于不动声色之间逐渐浸润、教诲出来的外孙女,决计不是一场花雨里的美好就能够打动的。

正如班氏所期望的那样,卓昭节也许不是完全恪守规矩礼仪的小娘子,但至少她有自己的底线和盘算,决计不是沉浸在一时的感动里就愿意交出一切不顾一切的人。

卓昭节练着琵琶、习字看书,不几日,将宁摇碧已经遗忘在脑后,毕竟回了长安归回了长安,如今她还有一年的辰光要在江南过,多学点东西总能够给父母长脸、也给游若珩和班氏长脸的。

只是卓昭节一直到这日,天外唳声悠然,饮渊风尘仆仆的撞断花枝、越过回廊,落在她的窗棂上,才明白过来宁摇碧走前为什么死活要让自己将饮渊养上几日…他根本就是为了让饮渊记路!

看着饮渊腿上的信笺,卓昭节脸色变了几次,才迟疑着上去解了下来,只是她忐忑的拆了信…信中却没有什么让她感觉到尴尬或者为难的内容,只是很平常的问候,顺便提了宁摇碧如今已到了江北,再过两日就要入黄河,杭渠里楼船虽然也是逆行,但影响不很大,毕竟杭渠也就那么大,到了黄河就不一样了,逆行会很缓慢。

而且如今才进入三月中,在江南已经处处莺歌燕舞了,可江北尚且料峭,更不要说北方,宁摇碧在信中提到,听从北方南下的船家说,黄河如今还有地方没有解冻,滚滚往下游去的河水里夹杂着许多大块的碎冰,小些的船只甚至有不小心被撞翻、撞破的,楼船也须得小心。

卓昭节不禁畅想起自己在书里所看到的对北地风光的描绘起来,到底她虽然能说一口吴侬软语,班氏却是时刻提醒她不可懈怠了官话——她姓卓,她是长安卓家的女郎,这江南再好,终究只是寄居之地。

那数千里之外如今还寒意未褪、料峭有冰的长安,才是她真正的家。

宁摇碧此番回去所见到的风景,也许她返回之际也可以看到。

那是回家的景色。

她再一次阅读完宁摇碧信中对沿途景色的描写,吩咐明吟取了一个空置的锦盒来装好,放到隐秘.处,又叫明叶去拿吃的给饮渊,慎重道:“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

明吟和明叶微微一惊,齐声道:“是!”

初秋、立秋四人,初来乍到,更是头也不敢抬。

饮渊送了四回信到秣陵,宁摇碧再磨蹭,终究进了长安城,事隔一年,他再次看到熟悉的繁华景象,却没有意料中的惊喜与欢欣,看着书页中已经枯萎的杏桃花瓣,想到这些日子,饮渊来回奔波,卓昭节却始终没有回信,他惆怅之余,竟有着难以按捺的焦灼,恨不得立刻掉头再次南下。

这样的心不在焉里,他甚至忘记了命人提前告诉自己归来的消息。

一直到车队停在了雍城侯府前,守门的侍卫惊见世子归来,这才一面命大开中门迎接,一面打发人到隔墙的长公主府去报信。

宁摇碧略作梳洗,没有问雍城侯,直接去见祖母纪阳长公主,纪阳长公主端详着一年不见的孙儿,不禁泪如雨下,祖孙相见,叙不完的别情、长公主道不尽的对孙儿的怜惜,到底将宁摇碧想立刻再次南下的话堵住了…

次日,宁摇碧带齐人手,直奔华容长公主府,向时采风讨回旧帐。

时采风前日才上手了一个良家出身的美貌少女,乐在其中,根本没听到宁摇碧归来的消息,被宁摇碧踹开房门才惊醒——华容长公主端坐正堂,皱眉对匆匆而来的长媳道:“郎君们打打闹闹不是什么大事,四姐家的宁九,与咱们五郎不是打小打闹至今吗?你大惊小怪个什么?”

华容长公主的长媳苏氏赔笑道:“母亲,若只是寻常打闹,媳妇怎么敢来惊动母亲?只是…这次宁九郎来势汹汹,道是要寻五郎讨回旧帐,媳妇想着,宁九郎去年才把秦王世子打断了腿,据说如今世子都没全好,这…”

“秦王世子…嘿!”华容长公主冷笑,“唐逡他是自己找死,当着宁九郎的面嘲笑他已故的母亲雍城侯夫人申骊歌,宁九没打死他就是秦王府的侍卫能耐了!照本宫说,打得好!”

苏氏一噎,暗悔自己怎么把华容长公主的生母张昭仪尝与周太妃有怨的事情忘记了?当年周太妃得宠,可是直接导致了张昭仪失势,先帝还曾为了周太妃几次三番的训斥张昭仪,使得张昭仪没等到先帝驾崩就郁郁离世…秦王是周太妃之子,他的世子出事,不管谁下的手,华容长公主都只有幸灾乐祸的可能,又怎么会去同情秦王世子呢?

华容长公主将她懊悔失言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的道:“好啦,你去忙正事罢,小孩子家些许矛盾,又没闹到非要咱们收拾不可的地步,插什么手呢?”

苏氏正要说话,就见向来跟着时采风的小厮时辰匆匆跑进来,一把跪到地上求救道:“长公主、大夫人,雍城侯世子将咱们郎君丢到花池里去了!”

休看都三月了,如今长安正倒春寒,还不时飘起雪花的!

第一百零四章 温柔了的岁月

春去夏来,杏花开尽桃花落,缤蔚院中整个三春都纷纷扬扬的花雨、如云似霞的花海,逐渐被浓密的叶冠所代替,蝉鸣替了莺语,夏衫换了春裳,岁月悄然。

饮渊几乎是半个月飞来一回,带来宁摇碧厚厚的书信,信上多是讲述长安风土人情,或是他所遇见的趣事,游若珩和班氏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游家上下始终没人提起猎隼一事,这种若无其事里,卓昭节渐渐也开始回信。

她第一次回信,是被春末庭中最后一场落花飞舞所触动,握着随风潜入窗的花瓣,情不自禁的就拿起了笔,虽然只淡淡说了缤蔚院里的杏桃花尽的几句,宁摇碧再来信,却滔滔写了十数张纸,尤其提到雍城侯府里的一株凤凰花树,这种原本生于南诏的树在长安想活下来极不容易,它被养在琉璃搭建的暖房里,树根附近有地龙的管子经过,浇灌着城外特意打来的山泉水,还配了专门的花匠伺弄,纵然如此,也不是每年都能开花。

“…我尝听人说,凤凰花开时绚烂如火,这种花树在南诏漫山遍野都是,花开的时候像一座山一座山的燃烧了起来,一直烧到天边连接着晚霞,犹如霞彩一路铺到了人间…可惜它只开在盛夏,那时候我多半奉祖母至翠微山避暑,回长安时,它也谢了,有一年我特别留在长安等着看,想知道何所谓绚烂如火,偏偏那年它没有开。

“所以今年我又从翠微山提前折回,总算见着了。”

信里附了一丛已经干枯的凤凰花,纤细而长的蕊,描述里绚烂到极致的花,盛开在枝头应该如火如荼,如今已成绛色,然而仍旧可以想象当这样的花蜂拥而开时的盛景,如天火降临,浩浩荡荡望之可畏,简直无法阻挡。

卓昭节起初不明白宁摇碧为什么要如此详细的描写这种花,一直到她注意到最后一页没有落款,反过来一看…果然还有。

“这一回我不只等到一直想看的凤凰花开,也等到了你的回信,若继续怀这样热烈盼望的心等候,昭节,我想我定能等到你答允我的。”

这一行字的笔迹显然有别于之前的十几张,那十几张如行云流水,透着淡淡的自在悠然,这一行却一下子显出执着来…虽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可以清楚的察觉到写信人心情的变化,也许他是斟酌了很久,才慎重落笔,才会有这样迥然的差别。

卓昭节抿了抿嘴——这是饮渊充当信使以来,宁摇碧头一次提到前事。

她望着窗外炽烈的骄阳,懒洋洋的想了片刻,权当没看见反面的话,只写了一封极平常的回信。

宁摇碧的信笺再来,也好似没有这回事一样。

如此,辰光很快就到了秋日,原本今年秋闱,任慎之是要上场的,但游姿故去,他要守孝,这大半年也荒废了功课,自然就不提了,所以除了二房之外,游家并不紧张。

白子静到底只是游灿的未婚夫,而且平常都听人说他功课很好,卓昭节自也不会为他担心什么,仍旧慢慢回着宁摇碧的信。

这一日,饮渊带来新的一封信,还没打开,上头经过高空罡风吹拂并数日辰光仍旧残留的一抹暗香让她微微蹙起眉,这香味…太像女子用的脂粉…

而且,如今还有脂粉气味,印上去时该多么浓烈?

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卓昭节蹙着眉,手指抚过信封,竟有些迟迟不能拆开。

这样沉吟良久,她谨慎的拆了信,眼尖的看到信纸边缘有墨迹洇开的痕迹,定了定神,却见打头是首七绝:

“昨夜小楼听琵琶,春江一曲压众家,记得去年正此时,明月湖上夕阳下。”

下面是正文,却是说了自己随长安的同伴到某户人家去听了琵琶,诸人中一妙龄少女所弹的《春江花月夜》、即又名《夕阳箫鼓》压服众人,夺得魁首,宁摇碧详细描写了那少女谈奏的手法,说很像是长安另一位国手曹宜的弟子——如果没有信封上的脂粉印记,卓昭节很快就可以写回信了。

只是…

她盯着那道淡淡的脂粉痕迹,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恼火!

勾栏里的道道,卓昭节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二夫人从前泄露过几句,卓昭节拼拼凑凑,也能猜出宁摇碧所到的这个“小楼”——某户人家,决计不是良家!

不然,若是清清白白的斗琵琶,怎么会是“昨夜”?

三更半夜的,一群女子比斗琵琶,邀的观者和裁判竟然都是各家少年郎…

这是良家女儿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卓昭节脸色渐渐难看——这样一面给自己写信问长问短、俨然关怀备至,一面却又大大方方的逛着妓院——把自己当什么!

她盯着墨迹氤开的地方看了片刻,低下头一嗅,果然,一阵淡之又淡、几乎难以察觉到的酒香。

以宁摇碧的身份,自然什么都是享受最好的,若非最醇香的美酒,也不可能染在信纸上,过了这几日都还留有余味…

若非他喝多了,估计是绝对不会出现“昨夜”这样的失手罢?

卓昭节冷冷一笑,扶着长案的手,渐渐用力起来…她脸色时阴时晴,仔细思索着这封信要怎么回。

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实在是太坏了…

卓昭节醒过神来时,信笺上“昨夜”两个字已经被她拿指甲无意识的翻来覆去的掐了好几遍,几乎快被抠坏了,她按捺了片刻,又按捺了片刻…到底没有按捺住,亲自研墨,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笺,刷刷几笔写下一首七绝,恨恨的系回饮渊腿上——反正宁摇碧说过它会自己捕食,卓昭节现在根本懒得给它预备食物,喝道:“送给你主人去吧!”

只是饮渊才飞走,卓昭节瞬间就后悔了,她立刻跑回内室,取出宁摇碧给的哨子…奈何怎么吹都不见饮渊回来,大势已去,卓昭节捂住脸,呻吟道:“完了完了!我都写了什么?!”

饮渊委委屈屈的飞越山与水,餐风露宿,终将信笺平安送到了宁摇碧手里,宁摇碧微笑着展开,顿时愣住了——

只见信笺上极其潦草的写着:

“金槽琵琶惯脉脉,红妆锦帐认旧客。分明得意薄幸名,特遣隼来告欢乐!”

潦草的笔迹、甚至失了整齐,有几处笔锋明显凌厉,稍懂书法的人都能够看出卓昭节写下这首七绝时的震怒!

他抬起头,眼中兴奋与忐忑交错,半晌,才喃喃道,“时五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那抹胭脂和酒痕,哈…红妆锦帐认旧客——果然昭节露出这般明显的嫉意…这么说来她心里的确是有我的?”

宁摇碧眼中的忐忑逐渐转为狂喜,他捏紧了信笺,匆匆回到内室,命鸾奴研墨。

数日后,卓昭节在煎熬中等到了饮渊,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祷饮渊是中途归来、还没去过长安,只是它腿上所系的信笺让卓昭节最后的指望破灭…心惊胆战的打开宁摇碧的回信,卓昭节没想到的是,宁摇碧居然又回了一首七绝——

“夫人疑我太萧瑟,悔恨当年甘受策。自从江南一别后,分明相思门中客!”

字迹流畅爽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后头大致解释了经过,是某位同伴家中夜宴,请了教坊诸人到场,绝非他踏足烟花之地,又解释纪阳长公主不喜娼门之女,自己是从来不到勾栏去的云云。

卓昭节看完信,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该提起一口气,随即满面通红的啐了一口:“什么夫人!这人,胡乱占我便宜!须饶不得他!”

宁摇碧再收到卓昭节的回信时已经是深秋了,长安梧桐叶齐齐落尽,除却暖房,外头鲜见花开,就连常绿的松柏也色泽黯淡起来。

淡粉描杏花图案的信笺平摊在紫檀木翘头案上,信笺上笔记娟秀的写着:“短相思兮长相思,长相思兮在长安。山水迢迢路漫漫,孰知侬个相思倚谁栏!”

他能想象卓昭节写这封信笺时在窗下气呼呼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宁摇碧凝视着信笺,得意的笑了笑——这首诗在他眼里已经完全是打情骂俏了,如今已是深秋,过了这个冬天,来年春日就是卓昭节的生辰…虽然他还不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天,这要留到问名时,不过在端颐苑的书房里,她告诉他名字时已经承认过,昭节是春的别称,她是春天出生的,那么最晚,笄礼不会晚于三月。

那个时候黄河开冻,完全可以北上了。

她是卓家四房的嫡幼女,襁褓里被送到江南寄养,据说为了她好要养满十五岁才能回家,料想她的父母对这个女儿的思念,在笄礼之后,决计不肯让她多停留…从秣陵到长安,走水路也不过半个月光景…实际上完全可以更快…

半年,最多再等半年,他们就可以在长安相见。

想到此处,宁摇碧提起了笔…

饮渊不辞劳苦的顶着北地的霜雪,穿过大凉的山山水水,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飞雪似花雨的江南。

换上夹衣的卓昭节趿着木屐,从回廊上噔噔噔的走下庭院,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一溜屐印,示意饮渊落到自己身旁的栏杆上,叫明吟取食喂饮渊,自己抽出信笺,是熟悉的字迹,飘逸中透着严谨的行书,仍旧是七绝:

“我有相思在远道,鸦鬓朱颜件件好。长路漫漫山水遥,一日不见心悄悄。”

卓昭节下意识的咬住唇,嘴角勾起、再咬住、还是勾起…最终她不得不举袖遮面,掩盖住满怀欣喜的笑容…

半晌后,她才步伐轻快的回了内室,亲手取出放宁摇碧信笺的锦盒——当初只是随手取了一个,如今渐渐的竟然不够放了,这一封虽然只一张纸,放进去,盒盖竟然就扣不上去。

她索性将所有的信笺都拿了出来,慢慢翻看着。

固然才只得一年不到的通信,但因为宁摇碧除了这几次只回七绝,其他时候一次都要写上好几张纸,折起来沉甸甸的…如果饮渊不是猎隼,而是信鸽,根本就带不动,许多细节,若不再次看到信,都有些遗忘了…

卓昭节指尖触过一封又一封信笺,不知不觉中,宁摇碧写了这许多信,饮渊在秣陵与长安之间,竟也飞了这许多次…

不知不觉中,秋闱落了幕…

不知不觉中,一年就要这样过去…

不知不觉中,她心中的抗拒防备,就这样雪释冰消了…

岁月这条河啊,静静、悄悄的流淌着,辰光啊如此温柔沉默的摇曳过…

——杏花疏影里华服执扇的少年,他一点一点的走进了少女正好时候的心扉内,这一瞬间,卓昭节心中缱绻无限,憧憬万千。

第一百零五章 荏苒了的时光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缤蔚院虽然只是游家历代嫡长女的住处,但院子宽敞,又是整个秣陵都出了名的景致,正月廿四,元宵的余韵还未散尽,院中古杏古桃抽出无数米粒大小的蓓蕾,点点滴滴缀在枝头,虽然不及三月杏烧桃夭的景象,却已热闹非凡。

在受邀来观礼的秣陵一干官宦书香人家女眷含笑注视下,被请为卓昭节笄礼正宾的太守之妻江夫人深衣宽袖,仪态端庄,一边高声吟诵着自古相传的祝词,一边替卓昭节梳发加笄,初加之后,卓昭节接受了江夫人的作揖之贺,返回东房,将作童子时所着的朱缘缁色的采衣换成与发笄相配的素衣襦裙。

步出房门,一拜父母,卓芳礼与游霁如今都不在此地,自然是拜游若珩与班氏,拜完他们,复向长安方向下拜。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这是二加,去笄换钗,回房再换与发钗相衬的曲裾深衣,这回出房门后却是拜正宾,堂上花团锦簇的宾客都满含善意的望着她,微笑颔首致意,几位年长的夫人,眼神感慨万千。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三加是去钗加以钗冠,卓昭节的这顶钗冠,是大半年前班氏就向秣陵最有名的铺子特别定做的,款式改了又改,精致无比,虽然没有逾越,但也显得华贵非凡,这回换的是大袖长裙的礼衣。

方满十五岁的卓昭节已经展露出她那传自据说曾以美貌名动长安的祖母的姿容,她身量出落得窈窕有致,肌肤皎洁、眉目如画,黑鸦鸦的发在钗冠上的明珠照耀下使人情不自禁想要抚上去,松绿连珠团窠对鹿瑞锦对襟广袖外袍、缥色月华锦交领上襦、群青长裙,班氏亲自从三套预备的礼服里挑选出来的这套礼服将少女最引以自傲最珍贵的青春年华完全衬托出来——

卓昭节安安静静的站在阶下,目光柔和宁静的看向堂上,整个人,像在光芒的笼罩中,是玉人都不能描述的美好。

那样璀璨夺目毫不掩饰也无法掩饰的青春光辉,让座中许多韶华已逝的老夫人都流露出追忆之色。

全场为她容光所慑,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担任有司的二夫人才想起来下一步。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置醴,江夫人再祝,醮子,下面就是诏告其字了——去年,游若珩亲自就卓昭节笄礼上所加之字写信询问敏平侯,据说敏平侯斟酌了小半个月,取了两个,让游若珩挑选。敏平侯虽然给好些个孙女取过名,但却是头一次给孙女取字,甚至一次还取了两个,当然这也未必就说明卓昭节这样得祖父喜欢,更可能的是敏平侯是看亲家的面子,或者说,看在游若珩不但是他的亲家,还是时斓与崔南风的师兄的面子…

卓昭节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之东,面南而立,江夫人起身下来面东而站,游若珩与班氏则面西,江夫人神态端庄而凛然,祝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初岁甫。”

初岁,这是敏平侯取的两个字之一,出自“初岁元祚,吉日惟良”,初岁也是正月的别称。

…敏平侯供游若珩挑选的另一个字也是用了正月别称的典故,孟陬。

看起来两个字差不多,但即使是仅仅在书房上偶然听到崔南风与游若珩商议东宫中的暗流汹涌,卓昭节在得知这个挑选时,也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两个字之间的区别。

孟者,本义指长,但这个长却指庶长,很难不让人想到深得太子喜欢、甚至能够得到嫡子待遇早早封了郡王的延昌郡王——东宫庶长子。

而初岁…正月的别称有很多,敏平侯偏偏挑选了有“初岁元祚”这个广为人知的典故的初岁,元祚,元的本义是首,也有开始、最长的意思,但这个时候,最容易因它想到的,却是元配嫡子这样的字眼…所以,初岁对应的,当然就是东宫唯一的嫡子,却是太子膝下次子,出自于不受太子喜欢的太子正妃的真定郡王…

卓昭节明白,假如游若珩可以选择,他一定不愿意从这两个字中挑选,假如他可以后悔,估计直接就不写那封信了…原本,游若珩为外孙女的取字特意询问敏平侯,无非是为了一来表示对卓家的尊重,二来,也是希望敏平侯因此多留意一下这个远离卓家多年的孙女。

然而敏平侯却借此机会,逼迫游若珩做出选择…

对这个还没见过的祖父,卓昭节想起来,心里竟有些淡淡的厌恶与防备…

看她竟然在笄礼上失了神,担任赞者的游炎忙借着礼衣的掩护,暗拉她一把,卓昭节猛然惊醒,暗悔自己失态,忙恭敬答:“初岁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合着古朴庄重的乐声,她按着昨日演练过的仪式,躬身向江夫人行揖礼,江夫人含笑还礼,复位。

这时候轮到了聆训,卓昭节跪在游若珩与班氏足前,耐心的听完游若珩亲自推敲数日的训辞,依礼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拜毕游若珩、班氏,卓昭节复向众宾行礼,众人含笑点头作答,之前宣布过开礼的游若珩再次出来宣布礼成,并谢众人——这繁琐而郑重的及笄礼,到底是结束了。

受北方河流解冻影响,笄礼后数日,特意南下接人的卓昭粹才抵达秣陵,他这次来是为了接卓昭节,不能久留,但两年前在怀杏书院结识的一班同窗,总也要见个面,聚上一聚,并且这些人里恰有数人在去年参加了秋闱——比如宋维仪甚至一举夺得解元之衔,让怀杏书院在南方的声名更加响亮。

因着宋维仪得了解元,三夫人在游炽的劝说下也改变了主意——这时候再不肯接受旁人赠与之物又怎么样?将来做了官,他不收好处,游灵可以收了再劝他么…

宋维仪虽然也算秣陵大户人家的子弟,但旁支的身份,父母早亡,家无恒产…相比起翰林家的嫡孙女,怎么说都是高攀了,何况游家子弟虽然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但大抵品格敦厚,游灵又是个美人胚子…游家这边稍作暗示,宋维仪就求了崔南风亲自登门提亲,在去年腊月之前,两边交换了信物,算是将这件事情敲定下来。

本来宋维仪夺得解元之衔后,江南许多大族都想将女儿许配与他,甚至连孟远浩都有些动心,只是翰林家的孙女儿——即使游若珩早已致仕,即使他年岁已高,但时斓还在朝中,宋维仪又是崔南风栽培出来的,游家也有此意,众人也只能惋惜了一声。

这样宋维仪也算是卓昭粹的未来妹夫了,于情于理,卓昭粹也要贺他一贺。

所以卓昭节这边收拾东西他全然帮不上忙,好在班氏早在小半年前就命人将卓昭节不常用、又要带走的东西陆续收拢起来,笄礼后,周嬷嬷领着一干健妇,转陀似的忙碌了五六日,才堪堪收拾好,看着厚厚的册子,卓昭节暗松一口气,亏得长辈能干,不然即使卓昭粹在这里帮手,兄妹两个也必是手忙脚乱的。

听说她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卓昭粹就出门去寻人挨个告辞,他前脚走,后脚班氏让珊瑚把卓昭节叫到端颐苑,卓昭节到后,班氏吩咐左右:“你们都下去吧,我与昭节说说话。”

周嬷嬷打头退下,自然没人敢再留。

卓昭节以为班氏要和自己叮嘱归家之后的事情,忙端正了坐姿,只是班氏却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锦匣,道:“这是当年你转交昭粹留下的银票,一共十万两,这里面是八万两。”

“外祖母?”卓昭节一惊,当初她按着卓昭粹的叮嘱,在他走后将银票交给班氏,班氏什么都没说就收了下来,虽然卓昭节早有预料班氏不会这么简单的了结此事,但也没想到她会将这银票交给自己,忙道,“八哥如今正在这儿…”

班氏笑着道:“你不要管他,他是你祖父养大的,什么都听你祖父的,我不耐烦去说服他,你可是我养大的,你哥哥那么听话你可不能叫我丢了脸吧?”

卓昭节道:“可是…”

“你先听我说。”班氏平静的道,“这银票是你祖父的,他给这么笔银钱游家,为了什么?”

卓昭节低着头不说话。

班氏道:“朝局的事情你外祖父不是很懂,我也不怎么懂,不过,他既然是用酬谢咱们抚养你的理由送的,我也不打算还给他了。”

“那外祖母…”

“所以如今这银钱就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给你及你母亲的。”班氏将锦匣郑重的放到她怀里,“两万我留下,分给你表兄弟姐妹…这八万,你带回去,你自己留两万,六万,交给你母亲,不要叫旁人知道,哪怕是你父亲和昭粹,知道么?”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可这是祖父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怎么好给我们?”

班氏笑了一笑,眼中却无笑色,道:“这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欠你们的,必须拿着!”

卓昭节惊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会欠我们?”

“你忘记你祖父至今没立世子了吗?”班氏静静的提醒她道,“你大约不知道,可我与你外祖父清楚得很,你大伯父没有嫡子,是以你祖父亲抚养的第一个孙辈也是唯一一个孙辈就是你八哥,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待卓昭节回答,她就道,“这意味着你祖父原本其实有让你父亲为世子之意!但如今…你祖父给你外祖父挑选你的字…这中间复杂得很,你也不必知道,总之,因着你外祖父给你选了初岁这个字,却没有选那孟陬,很有可能,你祖父会迁怒你们四房,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们害你父亲不能做世子了!”

卓昭节道:“这个怎么能这么算?父亲是祖父的嫡亲之子,若祖父要为这么点儿事情嫉恨亲子,那说明祖父原本也没拿父亲当亲子看待,如何能说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所害?”她眼眶渐渐红了,“而且,若不是为了我,外祖父又怎么会特意写信向我祖父询问我的字?祖父他才没有想到我!”

班氏笑着道:“这是你的想法,可对我和你外祖父来说,这回的事情却是因他而起。”她敛了容色,严厉的道,“你们的父亲如今只是四品散官,并无实权!即使有实权,你们祖父和继祖母还在,也置不得产业,能攒几个私房?!你们同父同母的兄弟姊妹有四个,你底下的庶弟就先不去说了——昭粹未娶你未嫁,你可知道这聘礼、嫁妆须得多少?你三哥如今膝下已有二子,他们将来呢?你这里不肯要,回头你可晓得你父亲母亲要愁断多少头发?!”

卓昭节面红耳赤道:“外祖父和外祖母养大我已经叫你们操了多少心?若是还要走时拿这么一笔银票,恐怕我进了家门告诉母亲,先挨上一顿家法!”

“你都还没见过你母亲,怎么把她想得如此严厉?”班氏闻言笑出了声,道,“你母亲若舍得打你,当初又怎么会坚持让你那才十一岁的三哥送你南下?你要知道为了这事我可是连夜写信将她训斥一番的——实在没可信的人送你,难为不会使人过来叫这边派人去吗?才十一岁的小郎君送你一个襁褓里的妹妹到外祖家,这千里迢迢的!真是亏得路上没出事!”

见卓昭节一定不肯接,班氏哄了片刻,忽然冷冷的道:“去年以来,你和那宁世子通信,可知道为何我与你外祖父提都没提?!”

第一百零六章 老夫老妻(上)

卓昭节没想到班氏有此一句,立刻呆住了。

班氏冷笑着道:“那猎隼隔上几日来一回,来来回回这么多次,难道你还指望我和你外祖父什么都不知道?!”

“我…”卓昭节脸色涨红,嗫喏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班氏见她这样,哼了一声,道:“你可想过你若是嫁进雍城侯府,须得多少陪嫁才能不丢你的脸?”

卓昭节慌乱道:“我没想过…”

“没想过?”班氏冷冷的问,“那你还和宁摇碧写什么信?!”

卓昭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低着头不说话了。

班氏淡淡的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外祖父权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卓昭节抿着嘴,不敢作声。

“当年昭粹回长安不久,你母亲写信来说,你祖父看了昭粹画与你父母看的你的画像,叫了你父亲去吩咐…”班氏语气之中难掩森然!

卓昭节屏息凝神的听着。

“你的婚事,你祖父要自己做主!”班氏看了她一眼,道,“按理说,是该他做主,只是你可能不清楚——实际上若不是你母亲写信来连我和你外祖父也认为祖父做主孙女儿的婚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他侯爵的身份给你说亲也是你的荣耀…只是,你母亲说,连你的大堂姐、你们卓家这一代的嫡长女卓昭艳,你大伯父唯一的嫡出之女,她的婚事,你祖父都没理会过,由着你大伯父和大伯母商议着办的,你的胞姐昭琼当年出阁,你祖父也不过亲自添了份妆…为什么轮到你,他要自己来做主?”

卓昭节一怔,一股寒气忽然袭上心头!

班氏深深的叹了口气:“昭节啊,可记得外祖母多少次和你念叨为什么要你警惕,不要被小郎君们随意哄了去吗?你实在生得好,出身又好.性情也不坏,我怎么能不防着旁人打你的主意?你祖父看了你的画像就要为你做主婚事——当时你母亲还只是觉得狐疑,我回信也安慰了她,说也许你祖父是念着你亲祖母的情份,对你这长相酷似他元配又寄养他乡的孙女格外怜爱些,但宁世子回长安后不几日,你母亲又使人送了信来,说——她进宫赴宴时遇见绿姬——就是延昌郡王和东宫庶三子的生母,太子爱姬,绿姬特意向她问起你,延昌郡王已经娶妃,是敦远侯的嫡女,按着你祖父与太子的关系,没有叫你这嫡出孙女去做延昌郡王侧室的道理的,那么绿姬问起你,还能是什么意思?东宫庶三子…依你母亲的意思那决计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和你外祖父商议,就索性不管那只猎隼了…”

卓昭节掩住嘴,神色惊骇万分!

“难…难道祖父要我…”卓昭节吃吃道,“太子的庶三子?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