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等着晚宴开始的辰光。

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对屋的古盼儿打发人过来问卓昭节要不要一起过去,这次卓昭节倒是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因为阿杏、阿梨也没参加过公主的春宴,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卓缓那里仔细打听来的,这样的话到底跟着古盼儿比较方便。

古盼儿穿了荔枝红缠枝葡萄纹饰深衣,腰束玉带,挽着与深衣相衬的锥髻,装扮中透露出古朴风流来,路上卓昭节不免要问一句她们曲子练得如何,古盼儿带着丝气恼道:“不过是那么回事。”

看来唐千夏说她和苏语嫣又争了起来还是往轻描淡写里说的,按着古盼儿的城府居然到这会还气得不轻,估计与苏语嫣争的很是厉害。

到了晚宴所在的明堂,果然是一间可纳千人的广厦,因为建在了一片参天古木下,无论进苑还是已经在怒春苑里过了一晚的卓昭节居然到了近前才发现。

古盼儿想了起来为她介绍道:“这里是怒春堂,这儿的席位也是随便坐的,只是不许争执。”又问,“你和我一起坐吗?”

卓昭节想了想,道:“我想先去找堂姐、堂妹。”

古盼儿心想我信你才怪,笃定了她是寻个借口去找宁摇碧,因为早上与卓昭节已经小小的争过一场,不想继续得罪了她,就假装不怀疑,笑着道:“也好,今儿可比昨日好找多了,统共也就这么几间屋子。”

两人正要分开,身后有人缓缓道:“倩兮?”

古盼儿听了这个声音脸色就一沉——她头也不回道:“你叫我做什么?”

卓昭节觉得耳熟,好奇的转头看了一眼,不由吃了一惊!

却见一个穿浅紫菊花刺绣镶边粉色对襟广袖外袍,系粉蓝底子银色凤尾菊花纹样罗裙的少女,趿着木屐,独自一人,广袖飘飘的走了过来。

这少女绾着松松垮垮的倾髻,那发髻仿佛是新睡才起随意而为,上头也就插了一支竹簪,素面朝天,额上紫锦葵艳色欲滴,一身浅紫粉蓝的娇俏颜色,却被她穿出魏晋高士的洒脱意味——赫然正是苏语嫣,只是不同于昨日的醉态,此刻的苏语嫣通身风流气韵,举止随意之间,却带着难以描述的典雅与疏朗。

卓昭节不必仔细琢磨,就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形容她的词——林下之风。

那种随意到了漫不经心却又风流刻骨的气度,能醉能醒、醉醒皆宜的潇洒,惟有昔年竹林七贤纵情肆意可比拟。

对于古盼儿的态度,苏语嫣并不以为意,但也没有赔礼的意思,只是笑了笑,道:“遇见了招呼下罢了。”

又看向卓昭节,“你是卓家小七娘?”

卓昭节点了点头。

苏语嫣仔细的打量着她,目光之中闪动着好奇与戏谑。

卓昭节有些茫然的任她看着,片刻后,苏语嫣才收了打量,但什么都没说,却提醒道:“你们不进去?”

“…”卓昭节正想说话,古盼儿冷哼了一声:“我们进去不进去,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语嫣眼都没眨一下,笑道:“说的也是,那我先进去了。”

她连个使女都没带,就这么施施然越过古盼儿进了怒春堂,直奔看中的席位。

看到这一幕,古盼儿更生气了,她咬着唇,恨恨的与卓昭节道别:“玉娘她们说不准已经到了,你先找一找…若是找不到就到那边去寻我吧。”指的也正是苏语嫣的方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要追上去和苏语嫣继续理论。

卓昭节有点啼笑皆非,道:“好的。”

古盼儿走后,阿杏小声问:“娘子,咱们去哪里?”

卓昭节道:“找一找六姐、八妹她们呀!我方才不是说了吗?”

…可我们怎么知道你刚才说的是真话呢?

阿杏等人在之前都作了古盼儿之想来着…

既然卓昭节的确要找卓玉娘等人,阿杏四人多多少少也松了口气。

只是她们才走几步,一个冒失的小厮从柱子后冲出来,一头撞到了立秋身上,立秋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后退一步,也撞到了卓昭节。

阿杏和阿梨忙扶住,训斥道:“你是谁家的人!这般冒失无礼!”又赶紧问卓昭节,“娘子可有伤到?”

卓昭节摇了摇头,那小厮也是自知理亏,不敢离开,怯生生的上来赔礼。

这大庭广众的,卓昭节也不想多事,问过了立秋也未受伤后,就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只是这一幕到底引来附近几席的注意,不远处,有人压底了嗓子惊艳道:“好个秀美的小娘子!”

另一人拊掌赞道:“施兄说的极是!长安小娘里居然有这样的佳人,从前怎的都没听说过?”

他们低声打探着卓昭节的来历,却见背对着卓昭节一行坐着的青衫少年自始自终头也没回,神情清淡,不禁笑着打趣:“沈贤弟何以不信我等?方才若是回头,可是能目睹一国色天香的小美人芳颜的!”

“施兄误会了,非是不信,只是…”沈丹古慢慢饮毕杯中物,方淡然而笑,“愚弟如今无心于此罢了。”

“贤弟志存高远,只是也该及时行乐才对。”国子监祭酒之子、施四郎已经这么又是佩服又是赞叹的劝说了他好几次,然而含笑不语的沈丹古,仍旧静静的品着酒,对被满堂郎君目光追逐的卓昭节,竟是目不斜视。

第二十八章 为兄之心

卓昭节没经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卓玉娘一行,却发现余人都在,惟独卓昭姝不见了踪影,卓昭节与众人见了礼,入席后,就好奇的问了一句:“八妹呢?”

卓昭姝的胞弟卓昭嘉还没说什么,卓玉娘已经先道:“她还不是跟你学的吗?如今哪里有心思在这儿?”

卓昭节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卓昭嘉已经咳嗽了一声,小声道:“八姐有几个琴技上的问题想请教时二郎君,所以今儿不和咱们一道。”他这么说时,眉头就皱了起来,冷冷的瞥着卓玉娘,显然对她说卓昭姝的话很不满。

闻言,卓昭节瞥了眼卓玉娘,淡淡的道:“原来如此,不过六姐说的什么八妹跟我学的却可笑了,我练过几天琵琶,可没摸过琴!六姐莫非今儿个太累,连琴和琵琶都分不清了么?”

“我可不知道你会琵琶。”卓玉娘虽然是庶女,但因为是被周氏当亲生女儿带大的,又是大房,向来有些傲气,一点也没有让她的意思,一挑眉,道,“我是说八妹她还不是学了你,所以才不跟咱们在一起?”

卓昭节元配嫡出的幼女、外祖父合家上下宠大的主儿,就更不可能让她了,脸色瞬息之间就沉了下来,冷笑着道:“我倒不知道我这么大本事?才见了八妹两三次居然就能让八妹给我学了吗?或者来之前也没有人告诉我,到了公主宴上,到什么地方都要一起,不许单独分开?那是不是我也该去求了公主殿下,将我住的地方换到七姐你附近呢?”

不待卓玉娘说话,卓昭节又不屑的道,“上上下下都说这春宴不必拘束,合着就咱们家要束手束脚的,莫非六姐你的规矩倒比公主的规矩还大了?”

卓玉娘微怒道:“你说话还真不客气!我可是你姐姐!”

“咱们大姐又不在长安。”卓昭节对卓昭粹的眼色权当没看见,冷冷的道,“你跟谁摆嫡长女的架子?”

“谁跟你摆架子?”卓玉娘气得发笑,“若不是你问八妹,当我愿意理你吗?”

卓昭节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你不愿意理我,我也不耐烦听到你的声音——往后我问话你还是少回答的好!”

见她们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卓知润、卓昭粹、卓昭嘉三兄弟都是阻止不及,卓昭粹也恼怒起来,冷冷的道:“都说够了没有?!”

他喝声不高,但内中的警告之意卓昭节和卓玉娘都听得出来,虽然这里年纪最长的是卓知润,但他是二房又是庶出,也不像卓昭粹那样由敏平侯亲自教养,在卓家威信却是不如卓昭粹的,所以却未出声。

卓玉娘和卓昭节互瞪一眼,到底给卓昭粹面子,不说话了。

卓昭粹心中实在恼火,喝住了她们,又冷冷道:“这是公主宴上,你们都消停点!”不待卓玉娘回答,他先说卓昭节,“六妹也不过随口一句,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哪有一点与姐姐说话的模样!”这才说卓玉娘,“都是自家姐妹,要说事情就好好的说!你若是不喜欢回答可以让旁人答!”

卓昭节和卓玉娘都极不情愿的道了个是字,心中均觉得一阵委屈——卓昭节更是后悔没跟着古盼儿,心想早知道大房这堂姐这般难相处,她才不高兴过来受这个气。

虽然姐妹之间的争吵被卓昭粹强行阻止了,但接下来无论卓玉娘还是卓昭节都阴着脸,面沉似水之余,卓知润和卓昭嘉几次想缓和场面都没人接话,三房这一庶子一嫡子虽然平常都有意让着大房和四房,但也没有太放低身段的意思,圆场几句见无人领情,也都沉默了。

气氛一时间僵硬起来。

卓昭粹如今正为卓昭节和宁摇碧的事情烦着心,也没心思去哄她们姊妹和睦,心想都是自家姐妹,又是小娘家家的,也许今儿不和,明儿就好了,索性自顾自的喝着酒。

因此喧嚷的广厦内,卓家这边几席却是意外的安静。

不过这安静也没能太久,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忽然有几人向这边走了过来,隔了旁边几席就笑着道:“卓兄?”

卓家人循声望去,却是三名少年联袂而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虽然作书生打扮,倒更像是武将子弟,眉目端正,左侧之人紫衣翩然,头顶玉冠,俊眉修眼,让卓昭节留意的却是右侧一袭青衫——正是在暖房里见过的沈丹古。

卓昭粹和卓知润、卓昭嘉忙都站起身来离席几步迎接:“施贤弟、陶贤兄!”看了眼沈丹古,卓昭粹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淡淡道,“沈表弟也过来了?”

那身材魁梧的少年到了近前,一边躬身见礼,一边笑着道:“两位卓兄,我等原本的席位让与他人并席,正在寻旁的席位,几位这儿既然有空,未知可能叨扰?”

卓家这边自然不会拒绝,一行人重新落座,两边彼此介绍,这施四郎是国子监祭酒施忱的三子,单名一个阔字,那陶兄名陶锐,已经行过冠礼,所加之字是慎锋,却是蜀中人士,这两人并沈丹古、卓昭粹都在国子监中读书,俱是同窗。

女眷们依次叙了排行,卓玉娘与施阔却是认识的,就问道:“施郎君,你们席位让给了谁?”

沈丹古不去说,施阔之父乃国子监祭酒,在长安还是颇具声望的,何况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向来就是先到为主,鲜少见到让旁人让出席位的,再说施阔也不是谄媚或怯懦的人,卓玉娘心中好奇,便问了出来。

施阔笑着道:“还能是谁?一班小娘子罢了,好几家的人…唧唧喳喳的吵着咱们能不让吗?”

卓玉娘眼珠一转,拍手道:“咦,时二还没来呀,怎么她们就开始占位了吗?”

阿杏见卓昭节面有疑惑之色,但因为刚才和卓玉娘吵过,就没说话,便悄悄告诉她:“时二郎君风仪出众,每次宴上,小娘子们都想争个离他近些的地方欣赏,比如八娘子大约也是因此没坐在这里。”

就听陶锐笑道:“时二郎君是还没到,但时五郎君已经到了…他偏偏就坐在了咱们邻席的地方。”

卓知润看着稳重,此刻也不禁感慨了一句:“时家这两位郎君…”接下来的话他虽然没说,但话里的意思众人也清楚,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卓昭节也觉得一门能够同时出时未宁、时雅风和时采风这三个子弟实在不容易,也不知道时相是怎么教诲的?

不过时未宁和时采风都见过了,被这许多人推崇的据说风仪如谪仙的时雅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卓昭节好奇起来,小声叮嘱阿杏:“一会时二郎君来,若是这儿能看到,提醒我一下。”

阿杏抿嘴笑道:“娘子放心罢,时二郎君过来的时候婢子即使不说,娘子也误不了知道的。”

这就是说时雅风到时会引起全场轰动了?

卓昭节想到宁摇碧和时采风的扇子,嘴角不禁勾了勾,心想若是如此,也难怪几年前年岁还小的宁摇碧、时采风都要跟着时雅风学了…

她这里走了下神,才留意到几句话功夫,施阔已经在和卓昭粹说到科举之事了,施阔道:“家父近日考查我之功课,倒是许了我这次秋闱下场试水。”

卓昭粹含笑道:“那么我等就恭喜施贤弟榜上题名了!”

“哈!”施阔为人爽朗,此刻就笑着道,“八郎你也来这套?我的功课如何,你们还不清楚?家父也就是叫我下场练练手,中与不中那都是随缘。”

陶锐显然与他熟悉,闻言就失笑道:“旁人下场是靠真功夫,施弟你却是靠缘分?却不知道是与那考场几案的缘分还是笔墨的缘分?”

施阔道:“不拘是什么缘分…左右这一次,在我来说过则喜,不过,也是情理之中。”

卓昭节一抿嘴,心想这人倒是有意思,既然没把握,居然还不把秋闱当回事——当然这样的人在纨绔里多的是,但像施阔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忌惮的说出来的也实在是坦荡的可以了,更何况这施阔还是国子监祭酒之子…

她这里暗自好笑,那边话题却说到了沈丹古身上:“要说这回秋闱解元,我却要压沈贤弟的。”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沈丹古放下酒樽,清清淡淡的道:“施兄过誉了,我岂敢当之?”卓昭节这才注意到,这沈丹古说话的速度比常人要来得慢一些,似乎每次出口都要仔细思索一下。

卓昭粹权当没听见,径自把话题带开:“说起来秋闱咱们同窗里许多人都是有把握的,倒是明年又到春闱…”

施阔与陶锐都是肃然问:“莫非八郎有意下场?”

“我才疏学浅,未得长辈之言,却不敢轻易尝试。”卓昭粹笑了笑,道,“不过阮表哥倒是有此意…”

“适之兄高才,料想此番定能一举中榜。”长安土生土长的子弟都知道他说的阮表哥是谁,对沈云舒,施阔等人都点了点头,显然对阮云舒的才学十分佩服。

卓昭粹正要引他们多说这个,就继续道:“我也这么想,表哥虽然向来谦逊,底子却十分扎实,何况上一科时,表哥就有意下场了,只是当时姑丈有恙,表哥为了侍疾,竟未能赴考场,这一回料想名次会更好。”

“适之兄素来孝顺。”施阔道,“阮御史当年乃头甲探花出身,适之兄子继父志,料想也是名列前茅。”

陶锐也感慨道:“如适之兄这般才学,又谦和冲静、恭敬纯孝之人,我辈实在愧不能及啊!”

卓昭粹现在听这番话比听他们赞自己还高兴,他一面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一面暗中留意着卓昭节,心道:七娘你听听好,这样的少年郎,才是你该选择的良人啊!

第二十九章 时雅风

只可惜卓昭粹这番苦心却是白费,卓昭节听到卓昭粹明年开春不下场,就没了兴趣,因为她和卓玉娘吵翻了,卓知润、卓昭嘉又在认真听着施阔与卓昭粹的谈话,她就拉了阿杏说话:“这晚宴要到什么辰光才开?”

“娘子请少等,婢子想也快了。”阿杏轻声安慰她。

阿梨小声道:“婢子去问问卓缓?”

见卓昭节点了头,阿梨往后退了几步,悄悄移到旁边伺候的卓缓身边问了几句,片刻后回来,笑嘻嘻的道:“卓缓说,过会就要…”

她话未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些许喧嚷,虽然如今放眼望去席位已经满了七成,到处都是寒暄闲谈的人,但门口这阵喧嚷传来,还是吸引了众人视线——卓昭节也转头看去,却见——灯火辉煌中,一袭鸦青缓步而入。

这个被许为风仪过人的时二郎君望之约莫弱冠年纪,穿着魏晋时风行的广袖宽袍的深衣,不着纹饰,乌黑的长发束在简单的竹冠内,以一支同样朴素的竹簪固定着,他的轮廓与时采风很像,由于年岁的缘故长的更为开阔分明,然而时采风给人的感觉是俊秀,时雅风却是儒雅。

这一身魏晋服饰,在半晌前,卓昭节才见苏语嫣差不多的打扮,但苏语嫣虽然挑的是鲜嫩颜色的衣物,她穿出的却是魏风晋骨的风流恣意、轻灵自在。

如今时雅风装束相似,还是纯粹的一身鸦青,但在时雅风身上,更多却体现出了返璞归真的儒雅高远,甚至近乎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只是时雅风的神态分明极为温和,那种谦和温润之态,使见到的人都觉得如坐春风。

连卓昭节只是远远望着这一幕,也不禁感慨道:“果然犹如谪仙、浑然不似世间人。”

阿杏掩嘴笑道:“可不是么?满长安仰慕时二郎君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只是见着了时二郎君,偏偏最泼辣的小娘子也不敢造次…”

卓昭节闻言留意了下四周,果然差不多人人都在盯住了时雅风看,许多小娘子更是瞪大了眼睛,只是时雅风一路向自己惯常的席上走去,中途有勇气起来与他招呼的人也没几个,卓昭节含笑道:“谪仙之仪,俗世中人哪里能不自惭形秽?”

这男子的确风仪犹如皓皓月轮,皎洁得如雪如云,似不染尘埃,不过也正因如此,众人钦佩于他这风仪之余,也暗生形秽,竟到了常人不敢招呼的地步。

当然,也只是常人,似卓昭节这样自恃虽然没有时雅风那样震慑全场的谪仙气度,凭着天赐的一副好容貌,她也自信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自觉形秽…

瞻仰了时雅风的谪仙风仪,不久后,广厦中一盏盏灯火被附近守着的侍女吹灭,卓昭节咦了一声,阿杏赶紧解释:“娘子莫慌,过会就好了。”

昏暗中,就见八名彩衣宫女打着碧纱宫灯,引着公主、驸马逶迤入席。

卓昭节这才知道灭灯是为了突出公主,义康公主与驸马入了席,灯火又重新明亮,公主只是略说了几句话,大致是祝诵大凉国祚绵长,又让众人不必拘束——这场面话说过了,廊下乐师奏起宴乐,宫人挨席呈上菜肴美酒,晚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卓昭节席上的菜肴比旁人都要清淡许多,还特别加了江南风味的小菜,她心下一动,对上菜的宫人低声道:“有劳殿下费心?”

果然那宫人一边小心的从银盘上取下菜肴,一边细声道:“回娘子,这是雍城侯世子特别叮嘱的。”她放下最后一份菜肴,低笑着道,“世子今日回城,方才归来!”

卓昭节一怔,随即猜到了几分宁摇碧回城是去做了什么,面上不禁一红,只是卓昭粹在旁,她也不便再问下去,心念电转,还没拿定主意,阿杏忽然小声道:“娘子,婢子送这位宫人几步?”

“…去吧。”见阿杏说这话时无人注意到,卓昭节心中欣慰,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只是卓昭节没想到的是,阿杏与那宫人走到僻静处,却是问都没问宁摇碧,直截了当的对那宫人道:“这位姐姐,我这儿有件事儿,却要求一求姐姐。”说着,随手褪了腕上镯子,塞进那宫人袖中。

那宫人一怔,眼中露出一丝鄙夷,冷冷的道:“拿回去!”

阿杏眯着眼,甜甜一笑,道:“姐姐请放心,我自知有几斤几两,决计不是起了那等攀附的心思,再说凭我家娘子那等相貌人才,咱们这些婢子起歪心思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更何况我受夫人栽培之恩,哪里会对娘子不忠心?”

起先阿杏不问宁摇碧,直说求宫人帮忙,这宫人却是以为她是打算借着卓昭节使女的身份欲行攀附之事——实际上春宴里往年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各家娘子郎君借着这样的宴席亲近,随行的侍者也免不了近水楼台先得月,除却侍者之间的婚姻,也不乏俏丽的使女趁机勾搭上自己家或旁人家的郎君之类…

这宫人得了义康公主并时采风的双重命令,都是要好生撮合宁摇碧与卓昭节的,对阿杏哪里能有好脸色?

此刻听她这么说了,才哼了一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可还忙得紧!”

“姐姐请听我说。”阿杏胸有成竹道,“今儿个晌午的时候,咱们娘子的小姑特意请了晋王小郡主一起来寻我家娘子,当时,我家娘子正在小憩,哪知道她们却…”

阿杏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将卓芳甸与唐千夏处心积虑算计卓昭节之事说了,末了,才轻叹道:“可怜咱们娘子才回侯府,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二娘,说起来,娘子今儿还是头一回见晋王小郡主呢…方才好容易等这两位走了,娘子在屋子里一直待到古娘子亲自来说晚宴的事情才出门…”

——苍天佐证,我可没说谎话!阿杏如是想着,打发了卓芳甸并唐千夏后,卓昭节单是挑衣服就挑了半晌,挑完衣服,辰光也差不多了,然后古盼儿过来询问就一起走了…

阿杏叹息道:“咱们娘子向来好强,受了委屈也不肯主动说出来,但我想,二娘也还罢了,晋王小郡主到底是宗室中人,小郡主不喜欢咱们娘子,娘子她实在迷惑得紧,问我,我一个奴婢该说什么呢!偏偏娘子才到长安,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总不好为了这么点儿事情,就要惊动长辈吧?可娘子这样问了,咱们做奴婢的也不能就这么敷衍…这儿没有旁的人,我与姐姐说句实话,娘子在秣陵的时候与雍城侯世子相识,也算有些交情,所以我想求姐姐给雍城侯世子带个话儿…能不能,请世子帮忙与晋王小郡主说个和?”

这番话一句谎话都没说,至于眼前的宫人怎么理解,又怎么转述给宁摇碧听,宁摇碧听了之后怎么认为、又会做什么,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一心护主、舍不得看到自己家娘子受了委屈却还坚持不吭声的小使女啊!

阿杏楚楚可怜道,“不然,娘子心下不安,咱们日子也不好过呢!”反正那些使人误会的话都说了,现在这句半真半假的话也附送了吧!

第三十章 阿杏不记仇

宫人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你…”想了想,她道,“你就不要装了,明摆着要我帮忙告状,还一口一个为主子考虑,当我是傻的么?”

阿杏闻言,立刻敛了可怜之态,嘻嘻笑道:“姐姐可是义康公主的人,公主殿下手底下的人都是傻的,这天下还有几个聪明人?我就晓得瞒不过姐姐去…姐姐就可怜可怜我罢!”

她被宫人戳穿了目的,却是半点尴尬之色也没有,这厚颜的程度也难能可贵了,偏她年少俏丽,宜喜宜嗔的,那宫人对着她天真可爱的模样也有点发作不出来,思忖着这小使女既然是托了自己去宁摇碧跟前说,却没有趁机拿此事接近宁摇碧的意思,想来的确没有起不该起的心思,并且宁摇碧素来大方——宫人再没有和银钱过不去的道理,也就领了这个情,笑着道:“好吧,看你这可怜的小模样儿,姐姐我今儿帮你一回…你先回去伺候你们娘子,免得迟迟不回她担心,我这就去替你传话。”

阿杏喜道:“多谢姐姐——只是我回去要怎么与娘子说呢?”京中三霸的名声,固然在大部分人眼里是声名狼狈,甚至公然提起都似乎有些避之不及,可土生土长的阿杏再清楚没有雍城侯世子干得出来的事情了!

他的表叔秦王世子就因为路遇争道,争执之际骂了一句“月氏奴”,就被宁摇碧套上羞辱自己先人的罪名,当街硬生生砸断了一条腿!末了还到纪阳长公主跟前一告状,长公主就差没赶到秦王府去再算一笔帐了——连秦王世子的祖母、周太妃亲自寻到淳于皇后哭诉,皇后也只能不冷不热的安慰她几句,着令太医妥善救治罢了…

只从这一件事里可见,这位世子做事的肆意与下手的狠辣!

毕竟有纪阳长公主撑腰,这位世子只要不谋反,便是作奸犯科,圣人都不会与他计较——谁叫纪阳长公主不但是圣人唯一的胞姐,当初,长公主与圣人的生母、教坊孤女出身的薛嫔因病去世,其时继后郑皇后还在,先帝有元配嫡子、继室嫡子,更有好些母族强盛的庶子,无论长公主还是圣人都不受重视,圣人幼年时体弱非常,好几次病得奄奄一息,连先帝都做好了他夭折的准备,全亏了纪阳长公主衣不解带不眠不睡的亲自照料,更为了圣人祈福长年食素,这才一次次撑了过去。

圣人登基之后不止一次回忆,当年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正是殿窗东方透白,而两眼通红的长公主却还紧紧抱着他在殿中来回踱步,哑声安慰,要知道长公主当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罢了,这个年纪气力根本未足,却经常一夜一夜的抱着圣人哄,可见全凭毅力——每至此,圣人都不禁潸然泪下——朝野上下心知肚明,这位长公主是被今上当做了半母看待的。

何况纪阳长公主不慕权、不好政,甚至连圣人几次要为她加封大长公主都推却了,她本身也不许家奴胡作非为、亦不作奸犯科,也就是偏心着次子幼孙这么一件罢了,就连雍城侯这些年也是安分守己得很了,圣人再没有不肯护着些宁摇碧的,就连朝中许多经历过前朝诸王和诸公主乱政的老臣也赞成对宁摇碧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雍城侯世子的确是个纨绔,不过纨绔有纨绔的好处…”阿杏得意的勾起嘴角,“二娘、晋王小郡主,你们自求多福罢——宁世子如今一门心思系在了咱们娘子身上,以他的身份和为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也不知道这次春宴你们能待到结束么?”

——夫人说,为奴婢者不可有怨怼,不可记仇…为了不记仇,我还是速度的把仇报了吧!

那宫人不知她这么片刻心里已经转过了这许多的主意,笑骂道:“怎么说?你们娘子如今是和卓家人一起坐席,世子他虽然说服了长公主,可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进宫呢!殿下说为了不多生事端,叫世子这几日还是不要公然与你们娘子走近的好!”

“姐姐可真是个好人!”阿杏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世子原来已经得了长公主的准许了?这消息我可得去告诉娘子,那事情可就托了姐姐了!”

与那宫人告别后,阿杏立刻敛了喜色,皱起眉:“糟糕,娘子今儿到底和那世子说了什么?他居然立刻回长安去求了长公主?进宫?该不会是…”阿杏想到某种可能,心头顿时一寒,“若是叫夫人知道,我和阿梨可就死定了!这可怎么办?!”

这么想着,阿杏也无暇高兴借宁摇碧之手即将报白日了卓芳甸并唐千夏的一箭之仇了…

卓昭节看着阿杏回来后似乎兴致不太高,一蹙眉,低声道:“怎么了?”

“娘子,那宫人出去后告诉婢子,说世子已经求得长公主允诺进宫。”阿杏观察着卓昭节的神色,轻声道,“婢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照着学与娘子知道。”

她话音未落,就见卓昭节嘴角止不住的弯起,忙端起银盏,喝了几口,仍旧眉眼弯弯,低声道:“当真?”

阿杏心头一沉,面上却笑着道:“自然,娘子为何如此高兴?可有什么喜事也告诉婢子欢喜欢喜?”

卓昭节一本正经道:“哪里?”只是这话说完,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忙咳嗽几声,道,“不跟你们说!”

…如今她不说,阿杏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小使女的一颗心当真是沉沉又浮浮,胆战心惊,几乎没喊出来:“这样的大事可是要送了咱们的性命的!!!”

但阿杏知道,卓昭粹痛心疾首的训斥与古盼儿温言细语的劝慰都没能够叫卓昭节回心转意,更不要说自己一个使女的话了,纵然直接道出涉及到自己的生死——可那又怎么样呢?

卓昭节会为了身边两个相处才几天的使女放弃自己的情郎?怎么可能!

“可我与阿梨的生机还是在娘子身上…”阿杏低着头,掩住眼中焦灼的情绪,“夫人疼爱娘子,不然当初也不至于在娘子还没回长安时就特别挑了我与阿梨栽培,只要娘子一意帮着我和阿梨说话,夫人再生气也不至于打死了我们…但我们到娘子身边才几天,纵然一时博得娘子喜欢,主仆之情到底不深呀…怎么办呢?”

第三十一章 贪心惹的祸

宁摇碧眼角眉梢的喜色顷刻之间僵住:“有人找昭节的麻烦?”

宫人点了点头:“就在晌午前后光景。”

晌午前后,宁摇碧与淳于十三对望了一眼,那不就是卓昭节亲口允婚后不久吗?难道那一幕被人看见了?

淳于十三仔细思索片刻,肯定的摇了摇头,道:“当时我在高处,看的十分仔细。”

白日里,宁摇碧遇见卓昭节可不是什么巧合,那是时采风精心设计、手把手的教导过说辞、表情的,淳于十三一并被拖过去防止四周出现不开眼的搅局者,在京中这大名鼎鼎的三个纨绔里,淳于十三武功最好,眼力也佳,他当时又居高临下,怒春苑这公主林苑,对他们这三个不是公主之孙就是皇后族人来说也是熟悉得紧,淳于十三不认为有谁在附近躲到了自己根本没发现的地步。

再说,他们三个的影卫、怒春苑里的公主侍卫也不可能容忍那些鬼祟之辈在他们附近转悠的。

宁摇碧也是这么想的,他放下酒樽,道:“你说仔细些。”

宫人将阿杏的话原原本本的转述,只是她却没提阿杏,只说是自己偶然在附近发现的——这也是在阿杏的意料之中。

宁摇碧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完之后,冷笑了数声,双眉却舒展开来,侧头看了眼鸾奴,鸾奴会意,直接从解下腰间荷包,取出一对银铤,宫人目露喜色,恭敬道:“婢子谢世子的赏。”

这声谢让宁摇碧瞬息之间有了个主意——他开门见山的问:“如今宴才到中途,还有数道菜肴未上,你可能给卓芳甸并唐千夏上菜?”

宫人一愣,迅速权衡了一下,立刻道:“婢子能和原本给她们上菜的人换一换,只是…婢子只有一个人。”

卓芳甸和唐千夏一直坐在一起,菜肴自然也是一起上的…

但宁摇碧还没说话,淳于十三已经嗤笑出声:“你莫非找不到同伴?”

“鸾奴取包乱神散。”宁摇碧摩挲着腰间斜插的折扇,慢条斯理的对宫人道,“放心,这个吃不死人…鸾奴再取两张银票,一人百两酬谢,出了事情全部推到本世子头上,如何?”

宫人只略作思索就答应了——不仅仅为了银钱,更多的是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不答应,眼前这两位恐怕会立刻翻脸,先把自己解决了,她一个奴婢,无论淳于十三还是宁摇碧看来,弄死她和捏死只蝼蚁也没什么两样。

…都是贪心惹得祸啊!

宫人深深的怨恨起了阿杏,方才还以为那小使女不自己过来替她伺候的娘子告状,是为了避嫌,却不想,她也是避祸啊!

果然,纨绔之流,究竟还是离远些安全!

揣着银票和银铤,宫人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淳于十三微笑着道:“这可真是好事多磨,你才求得纪阳长公主答应帮你提亲,不想这小七娘就被人欺负了,还是自己亲姑姑打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