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氏自认为以自己的城府,不至于像卓昭粹那样劝说无果就发怒,可她却不能不想一想卓昭节会怎么想,游氏身为嫡长女,自己也是被班氏视如掌上明珠一样爱护长大的,少女时代未尝没有几分傲气与娇气,她很能明白卓昭节现在的心情,原本兴兴头头的赴着公主之宴,不想头一日就被兄长教训了,还在未来嫂子跟前丢了脸,以至于这个长宴结束了,回到母亲跟前也难掩对未来嫂子的不悦,这个时候如果母亲也去说她不对——纵然不说她不对,只是提出让她不要再和宁摇碧往来,定然也会引起卓昭节的反感与防备。

一旦卓昭节对家人有了防备,接下来说什么她恐怕都不肯信了,十五六岁花儿朵儿一样的嫡幼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游氏虽然早在后院里锤炼出来,到了处变不惊的年岁,涉及到爱女到底头疼万分。

她揉着眉心,叹气:“若非如此,我早就和她摊牌了!那宁摇碧——除了生得比阮郎好、出身高些外,哪里比得上阮郎?七娘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他?”

“夫人莫要急,如今七娘到长安才几日呢?”冒姑劝说道,“从前七娘接触到的小郎君少,那雍城侯世子虽然不是个好人选,但婢子想着他那样的人定然是会玩乐又会说笑的,雍城侯世子又和时家五郎君交好,时家五郎君不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讨小娘子们喜欢吗?所谓耳濡目染,雍城侯世子能够哄得咱们七娘欢心——在秣陵那儿,平常老夫人看得紧,各家也不叫男子轻易见着七娘,因此七娘格外记得雍城侯世子也不奇怪,如今长安人才济济,七娘也未必就一直惦记着他呢!”

游氏失态也不过是一时,被冒姑安慰着也定了神,道:“说起来还是八郎不好,春宴头一日就骂上了,七娘心里哪里能不怨?本来,他若是好好的说,七娘不肯,就先算了,公主宴上,尽兴即可,是他教训妹妹的场合吗?等如今宴散回了家,告诉了我,我来去慢慢的哄,岂不是效果要好很多?也不必让七娘觉得委屈,这小子真该动家法!”

冒姑又劝:“其实这样也是好事,夫人请想啊,这也说明了八郎是真心疼着七娘,才为她急,为她担心,以至于连公主的宴席都顾不得了,这兄妹和睦,实是大大的好事啊!”

游氏叹气道:“可他也不想想七娘年少,这小娘子家动情之际最难说话不过,哪里能够体恤得了家人这番心思?”

“老夫人都说了,七娘聪明伶俐得很。”冒姑道,“再说夫人也不打算叫七娘即刻出阁,总也要留上两年的,七娘现在还小呢,长上两年,定然就不会这样了,说起来,谁还没有年少无知的时候?”

游氏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只盼望卓昭节尽早开了窍,不要那么没眼光,叹道:“那就这样吧。”

冒姑道:“夫人是打算不提此事了吗?”

游氏苦笑道:“我怎么提呢?若是说反对,恐怕七娘生怨,我总不能说让她和雍城侯世子常来往吧?”

“婢子以为七娘对郎主和夫人还是极孺慕的。”冒姑微微一笑,出主意道,“虽然夫人如今不便直接让七娘不要再和雍城侯世子来往,但可以…让七娘知道,咱们府里与雍城侯府,到底是政敌呢!”

游氏醒悟过来:“政敌…这么说是让父亲…”

冒姑小声道:“反正,君侯一年也难得见到几次七娘。”

游氏的目的是既劝阻了女儿又不至于伤了彼此的情份,至于卓昭节会不会埋怨敏平侯么,她是卓家的媳妇又不是卓家的女儿!

既然冒姑提出了敏平侯这个替罪羊,游氏却是想到了更多,道:“不要直接告诉她…这样,晚上七娘睡了之后,你去把阿杏叫过来。”

冒姑心领神会,抿嘴笑道:“夫人放心罢,小七娘再怎么聪明,如今年纪还小呢!”

——反正,卓昭节若要埋怨怨怼,全部都冲着敏平侯去吧,至于卓芳礼和游氏,当然是又慈爱又爱护她了!

游氏既然定了这个主意来委婉劝说卓昭节,次日还以为卓芳甸的事情引去卓家上下注意力,竟把宁摇碧的事儿给忘记了,因此暗松口气的卓昭节过来请安,立刻就看出来游氏眼眶微红,似才哭过,心下惊讶,行礼之后,就问:“母亲,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清早进了沙砾,你冒姑给我吹了半晌才好。”游氏微笑着道,卓昭节将信将疑的看了眼冒姑,却见冒姑眼睛也是红红的,比游氏还要厉害些,顿时就存了疑心,低声道:“冒姑姑的眼睛?”

冒姑哑着嗓子道:“叫七娘见笑了,婢子才替夫人吹出沙砾,自己倒也进了一颗呢。”

卓昭节蹙起眉,已经认定了这是胡说八道,如今的长安,八水相饶,水草丰茂,虽然不像江南那样山温水软的处处温润,但关中膏腴地,别有一番铿锵的肥沃。

敏平侯府深宅大院,草木茂盛,哪里来那么多灰尘?

她知道卓知安的生母汪氏还活着,这个汪氏是卓芳礼一个同僚的家妓,一次设宴,卓芳礼饮多了小住一晚,那同僚就派了汪氏伺候,次日卓芳礼归家,那同僚索性把人也送给他了。

就卓昭节所知,这汪氏还算安分,但卓芳礼与游氏感情深厚,虽然有了卓知安,卓芳礼到底也没给汪氏什么名份,如今她还是个奴婢的身份,卓芳礼也不怎么理她——游氏当然更不耐烦她到跟前,所以卓昭节对这个人还是只听过、未见过,近乎本能的将游氏与冒姑私下哭泣的事情想到了汪氏身上,又觉得不太可能。

若要说是卓芳礼,旁四周东西陈设整齐,也没有换过的痕迹,大部分使女下人神色如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卓昭节想了想道:“母亲,我今儿个陪你用饭可好?”

“戈氏的手艺你可满意?”游氏先关心了一句。

卓昭节道:“她做的很是地道。”

“那你还是回镜鸿楼去用吧,我这儿…”游氏说到这里,拿帕子轻轻掩了下嘴,轻声道,“我今儿有些乏了。”

“…好吧。”卓昭节没想到游氏连午饭也不肯和自己一起用,而且看起来她很像要失态的样子,心中实在是一头雾水,到游氏既然不肯告诉她,她也不是没有旁人可以问。

离了念慈堂,卓昭节直奔修静庭,说起来这还是她头次踏进卓昭质和赫氏的院子,才进门,就见不远处未知是无忧还是无忌,鬼鬼祟祟的趴在了树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卓昭节奇道:“你在做什么呢?”

“哎呀,七姑!”那男童一惊,跳了起来,忙不迭的过来行礼。

卓无忧和卓无忌长的一般无二,有时候连卓昭质和游氏都分不清楚,卓昭节就更认不出来了,试探着问:“无忧?”

男童显然也知道自己与兄弟经常叫人认不清,他笑嘻嘻的放下手,在衣袍上随便擦了两把,道:“七姑好眼力,我就是无忧。”

卓昭节当然不会告诉侄子自己是猜的,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道:“你在树后干什么呢?”

卓无忧道:“我与无忌捉迷藏来着,他如今正在后头找我呢!”

“原来如此…三嫂呢?”卓昭节问。

卓无忧惦记着打发了姑母继续藏起来,道:“母亲如今正在帐房——就是正屋旁边的一间。”

“多谢你了,继续去玩吧。”卓昭节拿帕子替侄子擦了下脸上沾到的草叶,笑着道。

赫氏因为早已管家,加上如今敏平侯尚在,各房虽然分了帐册,到底没有分家,每房的产业也不很多,她就索性在修静庭里辟了间屋子做帐房。

说是帐房,实际上和寻常的书房也一样,无非是案上多了一叠帐本。

赫氏极热情的接待了小姑,卓昭节暗示她打发了下人,三言两语说出来意,赫氏也惊讶了:“怎么会?今早我去请安时,母亲和冒姑姑都还好好的呀!”

卓昭节一怔,道:“嫂子是几时请的安?”

赫氏道:“母亲向来疼人,请安也不用很早,是寅末卯初。”

“…”卓昭节默然了,她到游氏跟前已经是卯末辰初。

“那嫂子可听到卯时到辰时中间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成?”卓昭节复问。

赫氏蹙起眉,思索半晌,摇头道:“不曾…若是有什么事,按说下人怎么也该过来说一句的。”

那就是说赫氏也不知道了?如今四房就是赫氏管家,按说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没道理不晓得呀。

难道真的那么巧,游氏和冒姑真的都是眼睛里进了沙砾?那样的话,游氏忽然拒绝留自己用饭又是为了什么?

卓昭节皱眉半晌,道:“打扰嫂子了,我先回去。”

赫氏点头,道:“我再使人去探一探,若有什么消息…着人过去告诉你。”

“那我先谢谢嫂子了。”

第四十二章 正打歪着

一直到傍晚,赫氏才传了个消息给卓昭节:“卯末的时候,大管家卓页到了一次四房。”

卓昭节皱着眉问阿杏、阿梨两个熟悉侯府的人:“卓页?”

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道:“娘子,这是侯府大总管。”

“他与咱们四房关系如何?”卓昭节问。

“卓大总管一向和气。”阿杏一本正经的道。

卓昭节抿了抿嘴,和气?这侯府里,沈氏这位老夫人只是继室,大房和四房与之一斗多少年,二房、三房夹在中间只求明哲保身,君侯卓俭自己长年住在别院,世子人选至今未定…

在这种情况下,侯府上下还是井井有条,维持着至少表面上的和睦有加,这可不是一个和气的人就能协调下来的。

照阿杏话里的意思,卓页不见得是沈氏的人,但也未必就是偏心着大房与四房,恐怕他应该属于敏平侯的人吧?想到祖父,卓昭节心里没来由的一慌,她定了定神,道:“可知道他过来做什么?”

阿杏、阿梨双双摇头,都道:“三少夫人派来的人说不清楚。”

卓昭节道:“近日除了四房之外,府里有事情吗?”

阿梨为难的道:“娘子,侯府这许多人,哪天没点儿事呢?可三少夫人说,不曾听见什么事情需要大总管亲自出面。”

这话也对,卓页对于卓昭节来说不过是个下人,但怎么说也是大总管,不至于日理万机,也是忙碌非常的,让他亲自跑一趟,可不会是寻常小事。

那到底是怎么了?

卓昭节正在沉思,阿杏眨了眨眼睛,道:“按说因为君侯常住别院,每个房里都另有管家和掌家夫人,老夫人那边也一样,大总管这两年都清闲得很,除非君侯差遣,不然时常也是见不到人的…可这几日,府里实在没什么事情呀!”

清闲…见不到人…君侯差遣…卓页到四房…游氏与冒姑通红的眼眶…

“难道是祖父知道了我与九郎的事情,迁怒母亲?!”卓昭节脸色微微一变,正如游氏所料的这么想到!

阿杏察言观色,又似自语道:“莫非是为了东宫之宴的事情?”

东宫!卓昭节顿时警惕起来,道:“你说的东宫之宴是什么事?”

“再过半个月,是太子殿下的生辰,按例,皇家会有家宴庆贺,然后次日,太子殿下会在东宫设宴,招待东宫属官。”阿杏道。

卓昭节思索片刻,道:“这宴,能带家眷么?”

阿杏惊讶道:“娘子难道想去?”她沉吟道,“往年君侯都只带八郎与沈郎君过去呢。”

这么说,是能带了?

卓昭节目光冷了下来,在回长安前,班氏就说过,敏平侯有意将自己嫁给太子庶三子唐澄,到长安以来,这个祖父除了第一日恰好赶上他回来拜见过外,一直没有理会过自己,卓昭节也不是没有想过,游氏是不是会错了意思,班氏是不是吓过了头,到底是嫡亲的祖父,不至于将自己往火坑里推罢?

可如今…

她深吸了口气,挥退众人,单留下阿杏,低声道:“你知道唐澄这个人吗?”

阿杏讶然道:“娘子提他做什么?”

听这语气,就不是什么好人,卓昭节的手在袖子里不动声色的捏紧,轻轻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唐澄…他是太子殿下的庶三子,太子殿下最宠爱的绿姬所出,因为是绿姬生的幼子,格外得宠,所以…”阿杏想了想,斟酌着措辞道,“所以这位郎君,有些不成样子。”

卓昭节道:“是怎么个不成样子?”

阿杏似乎很难启齿。

见卓昭节脸色不好看了,她才道:“婢子听说,这位郎君,与时家五郎君一样好色,而且…他还好男风…”

卓昭节脸色大变!

她额上几乎立刻渗出冷汗来,道:“你说的当真?!”

“婢子听说这位郎君有次席上醉酒,掏帕子擦脸,不想却掏出了一方红绫掐金线绣戏水鸳鸯坠重穗的帕子…”阿杏吞吞吐吐,尴尬无比的道,“原本同席之人嘲他艳福不浅…不想后来有人眼尖,认出那帕子…分明就是教坊里一个名叫董其的少年乐师常带的一方…趁这位郎君不留意,有好事者偷了细看,果然看到帕子角落里还有绛线绣着董其的姓氏…”

卓昭节险些没晕过去!

她哆嗦着扶住身边长案,阿杏得游氏的命令是设法劝说她不要和宁摇碧来往、同时尽量败坏沈丹古在卓昭节这儿的印象,却不知道卓昭节为什么会忽然问到了唐澄——这唐澄男女不忌又为人放.荡,从前参加义康公主的春宴,总是惹出事来,公主嫌他到了败兴,从那之后就再也不请他了,按说卓昭节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才对,阿杏正琢磨着卓昭节问这人的缘故,忽然见她神色不对、脸色时青时白,竟然是一时间气急了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一把扶住,低叫道:“娘子?娘子可不要吓唬婢子啊!”

…好在卓昭节到底年轻,固然气得死去活来,阿杏心惊胆战的奉了盏热茶,喝下之后脸色也渐渐缓和,然而卓昭节眼中却是冰冷一片,道:“太子殿下的生辰离现在还有半个月…到底是哪一日?”

阿杏忙道:“就是下个月十九。”

卓昭节低下头,思索良久,疲惫的道:“伺候我更衣…安置吧。”

阿杏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但她如今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的道:“是。”

等卓昭节睡下后,阿杏与阿梨叮嘱过了,独自出了镜鸿楼,寻到念慈堂——这时候卓芳礼和游氏也睡下了,她不敢打扰,就寻到了冒姑的住处。

冒姑见她来,也是十分惊讶,道:“七娘怎么样了?”

“姑姑,我正为这个来。”阿杏皱眉道,“娘子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冒姑忙问:“七娘怎么了?”

阿杏沉吟着道:“娘子听了我的暗示后,起初倒也像是想到君侯那边去了,可是接着就问起了唐澄——娘子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呢?春宴里,我一直紧跟着娘子,压根就没见谁和她提到唐澄啊!”

冒姑因为看过游氏与班氏来往的信笺,对此事倒是知道些,道:“七娘知道唐澄是有缘故的,这个你不要问,你只说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可打算与雍城侯的那一位不说断绝来往,至少暂时不来往?”

阿杏苦笑着道:“娘子问完了唐澄,仿佛极为震惊,姑姑是没看见娘子冷汗直冒的样子,我在旁边可是吓坏了,姑姑你说若是娘子当时出点事,夫人还不得揭了我的皮?”

冒姑也吃了一惊,心想糟糕,当初教阿杏话的时候,只顾着顺带捎上沈丹古,暗示卓昭节这沈家少年郎乃是敏平侯极看中的人,卓昭节既然不信任敏平侯,当然也不可能对沈丹古有什么想法,却把班氏当初随口诌的事情给忘记了,这会倒把七娘吓过了头…她定了定神,问:“那七娘现在呢?”

“吓过之后,我给娘子倒了水,娘子喝后才好转了点,但脸色还是很难看,我看娘子仿佛是被气得…反正,娘子很不高兴,直接叫了安置,如今已经睡着了,我才出来的。”阿杏道,“我只盼望娘子今晚千万莫要梦魇…明儿个精精神神的起来——娘子没有提雍城侯世子。”

冒姑皱着眉,想了片刻,才道:“你先回去伺候七娘吧,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如今夫人和郎主都已经睡下,待明早,我再和夫人说。”

阿杏怯生生的道:“若是娘子晚上梦魇…姑姑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回去之后先别睡,到镜鸿楼后头小厨房里,叫戈氏起来做份安神汤,放后锅里捂起来,若是七娘梦魇了你就去取了伺候她喝下。”冒姑道,“我会在夫人跟前替你分解的,这件事情确实怪你不得。”

阿杏得了她这样的允诺才放心,谢了冒姑,这才走了。

留下冒姑心里郁闷得紧——本想替游氏分忧的,不想算错一步,如今倒反而要让游氏发愁了…

永兴坊,月明星稀,梆声敲过三更。

卓家别院中灯火尚存。

敏平侯这晚没有要侍妾伺候,而是由书童伺候着专心批改公文,一直到别院的总管卓片亲自提进夜宵,才搁下紫毫,轻轻的舒展筋骨。

夜宵很简单,不过是一碗桂花糯米粥,搁了两勺蜂蜜,这不要说在侯府,在长安好些富家都觉得寒酸了的夜宵,敏平侯却看不出来任何的不满意,他轻轻吹开粥面的热气,慢慢呷了一口,咽下之后,道:“说吧。”

抄手站在旁边的卓片先道了一声:“是。”

这才继续道,“据随雍城侯世子到过秣陵的侍卫之言,小七娘在秣陵时就已与雍城侯世子相识,中间因为教导小七娘琵琶的一位来自西洲的谢氏的缘故,小七娘还曾被那谢氏的同门,叫陈珞珈的女贼掳去数日,后因缘巧合之下,被雍城侯世子所救,并在长公主的别业里暂住数日,方借着谢氏救下的名头回了游家。”

敏平侯淡然的听着,又用了片刻粥,才道:“就是那个酒珠案?”

“正是。”卓片沉吟道,“君侯,某家以为此案未必没有内情,已经遣人去秣陵详查了。”

见敏平侯微微颔首,卓片又道:“这回二娘子遭人暗算,也是雍城侯世子所为,据说,是因为二娘子与晋王小郡主一起先找了小七娘的麻烦,雍城侯世子得知后,因此设局,君侯,是否要某家…”

“不必了。”敏平侯咽下粥,平静的道,“宁摇碧这次是替人受过,这件事情应该是真定郡王所为。”

卓片一惊,敏平侯对那一直默默不语、专心研墨的书童道:“这事怪不得你,你这两日一直在查宁摇碧与小七娘来往之事,而二娘之事,破绽却出在长安,而非真定郡王——卓香,你告诉他。”

书童点一点头,简短道:“赵式前日使人找到西市的‘藏珍楼’,将其中镇铺的几块鸦忽都买了下来,又向掌柜定了一批珠翠,待藏珍楼明年的商队抵达,就会交割,赵家还派了人携巨资南下泉州…”

泉州多海客,来自海外的商人携种种奇珍异宝而来,与大凉换取丝绸茶瓷等物——但赵家又不是商贾,名下也无珠宝铺子,办这大批珠翠,除了为那深得赵式宠爱的赵大娘子出阁预备外,还能是干什么?

那个因为父亲救祖父而亡、年幼失怙所以格外得祖父宠爱的赵大娘子,可是亲口说过非真定郡王不嫁的话的…

第四十三章 摊牌

晌午的念慈堂寂静而融洽,明媚的春晖照在堂外深绿浅碧的花树上,一片生机盎然。

游氏小睡起来,听赫氏汇报了几件家事,又商议着不久后太子生辰要送的礼,问了几句卓无忧和卓无忌,正与赫氏说着孙儿们的学业,外头使女扬声招呼道:“七娘来了?”

“妹妹来了。”赫氏闻言,笑着道,“我去迎一迎。”

“你是她嫂子,没得惯坏了她。”游氏很满意长媳这样尊重礼让小姑的态度,嘴上却将她叫住了,道,“一起等她进来就是了,长幼有序,哪有叫嫂子专门在门口迎接小姑的道理。”

赫氏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我哪儿是为了去迎人?我是为了见一见妹妹解春乏呢!如今这日子,最好困不过,也就看着妹妹那颜丹鬓绿的好模样,最能舒心畅怀了。”

这天下做母亲的就没有不喜欢听旁人赞自己子女的,游氏自也不例外,听了这话,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道:“可不能总这么夸她,仔细这孩子生出骄矜之气来。”

说话之间卓昭节已经被使女引着进来了,她穿了酡颜瑞锦纹窄袖上襦,外罩绛色对鹿缭绫半臂,腰间束着织金葡萄纹厚缎带,用玉勾搭,佩双珩,坠着豆青宫绦,系玫瑰红银泥藕丝裙,趿着木屐,梳着双螺,发髻上缚五彩丝绦,绦长及腰,春风从窗外吹入,将彩绦吹得一阵飞舞,煞是好看。

游氏含笑端详着小女儿,自己心里也觉得骄傲得很,止住她行礼,让她在赫氏对面坐了,道:“你来的正巧,你五姐才使人送了一对红鸦忽簪子来,说是居阳伯府下面的首饰铺子从泉州采买来的,你五姐看着好,就自己留了一对紫鸦忽的,红鸦忽的她觉得如今年岁略长,有些压不住,就送来给你。”

说话间自有机灵的使女进内取了锦盒上来,就见檀香木匣子里垫着黛色锦缎,里头一对赤金簪子,样式简单,簪头各嵌了一颗满圆的红鸦忽,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借着窗外一点春晖,真正是辉煌夺目。

赫氏不禁拿手略挡了挡那光彩,点头道:“这么艳的颜色,的确不是人人能压得住的,譬如我是根本不敢上头戴,否则人家就只看簪子不看人了。”

“这大红大绿的艳色,也就她们这年纪的小娘子,只要肤色白皙些的,凭怎么穿戴总有一分年少的稚气秀美在,决计丑不了,在这春季更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好看得紧。”游氏拈起一支,唤卓昭节走近,在她鬓边比了一比,笑着道,“这就是青春年少的好处了,到我这个年纪,穿衣打扮件件都要留心,一个不仔细那就成了俗艳,可不是招人笑话?”

“母亲如今看着可比我长不了多少。”赫氏笑盈盈的接上,“若母亲如今就要防着俗艳了去,那我简直比村妇都不如了…正月里回娘家的时候,家里长辈可都叮嘱我,要我好生跟着母亲学一学母亲的气度呢!”

游氏笑着道:“啊哟,这话我听着脸都要烧起来了,你这孩子,拿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亲家母那才是好气度!你也不差!”

卓昭节低头让游氏比了一回,自己接过簪子打量着,这会就道:“母亲和嫂子都是好的,依我说这簪子母亲和嫂子都压得住,也不一定非要我来戴呢。”

“这可是五娘要给你的。”赫氏含笑道,“做嫂子的没有这样的好簪子给你已经不好意思了,难道还要再拿你的不成?”

游氏也道:“你阿姐特别给你留的,你就收下来吧,这鸦忽簪子是挺别致,虽然咱们家也有,但少见这样大的,冒姑你记着,到入夏时添钗环,也去西市看看有没有好鸦忽。”

冒姑点头记下,卓昭节听她们都这么说,这才把簪子放回匣子里,任阿杏接了。

赫氏看卓昭节虽然神色平静,但这个时辰过来约莫就是有事情要说的,何况卓昭节看着就是谈笑兴致不很高的样子,思忖了下,就寻了个借口告辞,道:“夫君昨儿个说想吃豚肉无心炙,这辰光也差不多了,我去厨房里看一看。”

她能看出卓昭节有话要说,游氏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就着话题道:“这道菜厨子做得不如你,确实要你看着点儿。”

赫氏走后,游氏转向女儿,笑着道:“七娘?”

卓昭节抿了抿嘴,道:“母亲,我有事情想单独和母亲说。”

游氏自然不会不准,冒姑使个眼色,众人都退了出去,冒姑在最后出去,顺手关了门,游氏道:“好啦,你说罢,你冒姑姑在外头守着呢!”

卓昭节想要说什么,游氏当然很清楚,果然卓昭节听这么说了之后,眼眶顿时红了,直接跪到游氏跟前,哽咽着道:“母亲帮我一帮,我绝对不要嫁给那唐澄!”

“先起来!”游氏一把拉起她,和颜悦色的道,“怎么好端端的说到这个来了?”

卓昭节呜咽着道:“母亲不要哄我了,昨儿个我过来请安,就看母亲和冒姑姑都是哭过,母亲还说什么眼睛里进了沙砾,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后来又听说,大总管卓页来说,我问阿杏了,她说近来没有旁的什么事情,就是下个月十九太子生辰!之前我还没回来的时候,外祖母就告诉过我,祖父…祖父他竟然想把我嫁给那个唐澄!那个人——是人能嫁的么?母亲!你若是不帮我,我该怎么好?”

游氏将她搂到怀里,柔声道:“你先不要急!为娘难道还能看着你跳火坑不成?”

“可是祖父…”

“之前那封信,是咱们这边弄错了意思。”游氏看她哭得泪流满面,眼里满是惶恐,心下不忍,暗道班氏虽然是为了防沈丹古,又为了不忿敏平侯逼迫游若珩,故意误导女儿,可这误导的人选也太恶劣了些,别把女儿吓坏了,就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她说明白,轻声道,“你祖父并没有将你许配给东宫做媳妇的意思!”

卓昭节一下子忘记了流泪,吃惊道:“当真?”

“是真的。”游氏柔声道,“你祖父看中的人选…其实是沈丹古!”

卓昭节听说不是唐澄那个男女兼收的主,当真是大大松了口气,随手拿帕子擦了擦脸,这才茫然道:“沈丹古?为什么?”在她看来,沈丹古就是个在自己家里都待不下去、蒙卓家可怜收留的寄居之人罢了,陇右观察使虽然是三品大员,但比起侯爵来到底低了,要是沈获的嫡子,又读书好,也许还算得上门第仿佛,这沈丹古——他能娶个卓家庶女就是卓家看重他了。

更何况还是敏平侯亲自许婚?把自己这个嫡亲孙女许给一个被家族排挤得站不住脚的庶出子?还是沈家人——自己这祖父到底有恨那已经故去的元配发妻?!

阿杏之前已经禀告过了,卓昭节已经见过沈丹古两回,但对沈丹古没什么兴趣,游氏此刻就放心的提起了这个人:“还能为什么?你这祖父最是爱才不过,这沈丹古号称陇右神童,他又是在咱们家养大的,你祖父怜他身世又爱他才华,如今全然拿他当成自家骨肉对待,偏偏你又像极了你祖母…”

卓昭节一头雾水道:“母亲说的我越发不明白了,我像祖母,和祖父怜惜沈丹古有什么关系?他是继祖母的侄孙,又不是我亲祖母的侄孙!”

“这是你父亲推测的。”游氏压低了声音,“你大伯还有咱们房里与你继祖母、五房之间的恩怨你也应该知道些,如今你祖父年纪大了,爵位要传给谁却还没有定,咱们房里当然不希望五房继爵,五房呢,也不希望你大伯或你父亲继爵,总而言之,这些年的恩怨积累下来,不管是哪一方继爵,那定然都要与另一方为难的,但你祖父也不能把爵位给你二伯、三伯,到底他们都是庶出,再没有越过三个嫡子立他们的道理——然而从你祖父的角度,却又希望咱们与你继祖母那边往后可以和睦相处的…你祖父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卓昭节惊讶道:“我?”

游氏眯起眼,道:“你父亲、大伯、大姑姑,与你祖父并继祖母存下来罅隙,无非是为了你亲祖母!是以你才回来,你大伯和你大姑姑都疼你疼得紧,这不仅仅因为你是他们侄女的缘故,也因为你容貌酷似你亲祖母,他们见着你就觉得亲近!所以如果你和沈家人结了亲,那么为着你能好过些的缘故,你大伯、大姑姑到底也要给沈家人几分面子,更不要说咱们四房了!”

“祖父这是什么意思?!”卓昭节方才松了一口气,此刻不由大怒,“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沈丹古!就为了可能与沈家缓和关系就把我许给他?!我也不过是个晚辈罢了,我亲祖母的仇放在那儿,凭什么祖父就认为我嫁给沈丹古能叫大伯、父亲还有大姑姑对沈家改观?再说这些年来咱们房里既然和沈家不对盘,我嫁过了门能有好日子过?”

游氏忙哄道:“快点小了声!到底是你祖父,哪里由得你这么指责?就是心里这么想,你也不要这么说出来啊!”

卓昭节气愤难平,抓着她袖子道:“母亲!我的婚事不要祖父做主!”

“你祖父身边的人露了这个口风,但你祖父自己还没开口。”游氏伸指点一点她眉心,不动声色的道,“我与你父亲也商议过了,本来想着你赴宴才回来未免劳累,过上几日再和你说,但现在你自己找了来,索性告诉你——如今这样的情况,最好是先给你物色好人选,这样你父亲才可以到你祖父跟前去说,不然,又怎么开口呢?”

卓昭节蹙眉道:“反正我不要沈丹古!”

游氏道:“是,你不要他,咱们也没打算让你嫁给他,且不说门第,这人是你那继祖母抚养长大的,我可不想你一辈子落到你继祖母手里…你能够自己想明白,也实在叫我欣慰,好了,我现在再问你,你那阮表哥…”

“我也不想嫁给阮表哥。”卓昭节涨红了脸,小声道,“我与…与…宁九倒是比较熟悉。”

游氏一眯眼,和颜悦色的道:“宁九?”

第四十四章 姜是老的辣

事到如今,卓昭节也不隐瞒了,把心一横,道:“是,就是雍城侯世子,在秣陵时就认识的。”

游氏皱起眉,道:“这小郎君…他在长安的名声我也听说过,似乎不太好吧?”

“母亲,他人很好的。”卓昭节见游氏不像卓昭粹那么激烈的反对,心下一松,升起希望,摇着她胳膊撒娇道,“待我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