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氏到底比卓昭粹沉得住气,听了这话,虽然立刻就判断出卓昭节对这宁摇碧显然已经陷入其中,但还是不动声色,笑着道:“咱们家七娘正当少年,又出落得这般如花似玉,谁会待你不好呢?这可不稀奇…不过,这位世子,我也只是听说,还没见过,你是为娘的心肝宝贝,这十四年来把你养在你外祖父家,虽然知道有你外祖母在,你定然也是过得很好的,可我与你父亲啊,也是想得没法说…”

游氏说着,眼眶就红了,搂着卓昭节,哽咽着道,“你不晓得,当初你生下来时,你父亲喜欢得紧,那时候虽然我与你父亲已经有了你两位兄长并你阿姐,但你父亲说,你出世,那不正是两个‘好’字,所谓的好事成双——偏你没满月就连着染病,那几个月,我和你父亲又心疼又担心!

“你那时候小,有哪里不好,也不会说,只是哭,一哭起来,我与你父亲心都要碎了!你父亲认为是乳母不用心,一个月里换了四五个乳母,发作了几十个下人,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能把你哄好,后来你满月后,他不放心旁人,索性向衙门告了假,晚上就抱着你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的哄,白日里,则是我与你阿姐一起看着,就是这样,你也一直断断续续的哭泣,后来简直嗓子都要哑了,多少太医都说不出来缘故,后来才有个老太医说,不如养到旁人家里去试试…”

游氏眼中渐渐含了泪,低声道,“你继祖母说在京畿寻个人家养,可你父亲怕在京畿被她算计了去,思来想去,还是你外祖父外祖母才能够信任!那时候你看着很不好,根本不敢等人捎信去江南,原本你父亲要亲自送你的,谁料他每晚熬夜哄你,又忧心过度,竟也病倒了!我却不能把他丢下送你回去,只能让你三哥去——在码头上看着船没了影,当真是心如刀绞啊!”

卓昭节动容道:“母亲,都是我不孝,连累了你们!”

“不许胡说!”游氏轻轻一点她唇,泪落纷纷道,“哪里是你连累了我们?都是我们无用,没把你养好,当初那老太医说,这样养到旁人家里,没及笄之前是不能问的,否则反而害了你!是以我与你父亲只能靠想象,你在江南过得怎么样?与表兄弟姐妹处得可好?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当然不可能待你不好,可他们也有一把年纪了,未免有精力不足的地方…再说这亲生骨肉,不养在自己跟前,哪里能放心?更何况这一分别就是十四年!你是不知道——这十四年来,我与你父亲真真是数着天儿过的!”

卓昭节亦是泪流满面:“父母之恩,我何以报答?”

游氏噙着泪笑道:“你说的这什么话?难为生儿育女就是望报答的吗?只要你过得好,我与你父亲纵然粉身碎骨也是欢喜的!”

借了这个机会诉说了当年抚养卓昭节的不易,以及对她的怜爱,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将那堪堪相逢的生疏冲淡得近乎没有,游氏心里也是一松,她这么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就存下罅隙,不就是因为卓昭节自小没有养在身边,所以不敢贸然说重话吗?

当然她诉说抚养卓昭节不易以及思念女儿,也不只是为了劝戒,归根到底是希望女儿能够与自己亲——两人彼此劝说着收了泪,都觉得再没有更亲密的时候,游氏就顺理成章的道:“照我和你父亲来想,如今好容易盼望得你回了身边,实在是舍不得你现在就出阁的…”

卓昭节此刻感动于父母拳拳爱女之心,实在说不出来自己答应宁摇碧登门提亲的事情,哽咽着道:“我不嫁,我陪着父亲母亲!”

“不嫁怎么成呢?”游氏微笑着摸着她的鬓发,道,“咱们小七娘出落得这般美貌,看你一眼,为娘就打从心眼里欢喜!再说方才就说了,我与你父亲,最盼望你们能好!虽然想你承欢膝下些日子,却绝对不能误了你的花信的!”

顿了一顿,游氏才继续道,“所以,我与你父亲想,莫如先替你物色好人家,把婚事定下,婚期呢则是拖后两年,也叫你轻松些时日!”

卓昭节点一点头,正要说宁摇碧一定肯等自己两年的,游氏却先道:“你是咱们家的掌上明珠心头肉,这十四年来叫你在外头寄养,已经是咱们做父母的积德不足了,这终身大事上断然没有叫你受委屈的道理,虽然原本我与你父亲、你大姑姑都觉得阮大郎君好,但你既然不喜欢你这阮表哥,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嫁给他,毕竟少年夫妻老来伴,终究是两情相悦才是好…”

见游氏说得这么通情达理,卓昭节感动之余又有些羞愧,之前她回长安来时,可是做好了与家人抗争到底的准备的,哪里想到游氏这么好说话,相比之下卓昭节这个女儿却是又任性又不孝了。

到底是亲生母亲——就是外祖母也不敢这么说,毕竟她是外祖母,做不得这个主,卓昭节如今只觉得再也没有比游氏更疼自己的人了,终究自己是游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小女儿!

于是游氏不动声色的继续道:“既然你与这雍城侯世子相悦,我自然要为你打算!”

卓昭节下意识的屏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游氏道:“这位世子,不亲自见一回,我总是不放心的,不只我,你父亲,你三哥、八哥,你五姐,定然也都要见的。”

卓昭节绯红着脸道:“那我叫他…在外头约个茶楼?”

“那怎么行呢?”游氏正色道,“如今他的长辈都还没发话,咱们家上赶着去见他,你哪里来的体面?更别说,他乃侯爵世子,你却只是侯爵孙女,他那祖母还是当今的长公主——可别叫人说你贪慕虚荣!”

卓昭节闻言不禁一惊,道:“是,母亲想的周到!”

“小娘子和小郎君不同。”游氏推心置腹的道,“小郎君在没成婚之前,修身养性些,人家嫁女儿时打听得好,自然更愿意答应,但成了婚,除非门第悬殊过大,否则为着女儿的缘故,岳家也不肯轻易得罪了郎子!可小娘子却不同,女孩子家在没出阁时使小性.子、发些脾气,自己家人再没有不包容的,传到外头,人家也是一笑了之,至多说句某人家的小娘子有些气性,大家说说笑笑也就是了!可出阁之后就不一样了,再使性.子,婆家哪里肯买这个帐?你看你三嫂,如今贤良淑德吧?可她没出阁的时候,在赫家老夫人跟前也是有小性.子的,但出阁以来,赫家上上下下,谁不劝她敛了那些小性.子,规规矩矩的体贴着咱们卓家上下——到底她不是我生的,我再怎么疼她也越不过你和你阿姐去!但我见了你那五姐夫杨谋,终究要带上三分客气,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他私下里迁怒你五姐?”

“我晓得母亲疼我们疼得紧!”卓昭节抱着她胳膊道。

游氏看着她向自己撒娇的爱娇模样,心下甜蜜,面上却还是苦口婆心的道,“我和你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小娘子家没出阁的时候,这架子必得端好!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自古以来,求娶许嫁,都是男方求娶在前,女方继而许嫁,纵然有女方先动意的婚事,若非为着攀附,那也是转上十七八个弯的去表示,正式议亲时,总也是男方主动遣媒登门!不然,旁人风言风语的议论事小,到底日子是两个人过,可将来连和你过的那个人也觉得你轻浮,因此轻贱于你——你说这岂不是气得死人?”

卓昭节闻言,脸色就变了变,但随即想:“之前在江南的时候九郎他就说过婚姻之事,我答应他…应该不能算我主动吧?而且九郎料想不是那样的人…”

游氏察言观色,顿时觑出端倪,眉头微微一皱,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追问了,继续道:“所以你既然与这雍城侯世子相悦,在他跟前可得留意些,务必不能让他轻看你了去!不然这一辈子的事情,留了话柄,吃亏的是你,我可舍不得!”

卓昭节闻言一凛,忙道:“母亲细细的教我吧!我要怎么做?”

游氏兜兜转转了半天就是为了这句话,当下和颜悦色道:“你先不要急,我问你,你说和这雍城侯世子相悦,他对你可尊重?可有什么…无礼的举止行为?”

“没有。”卓昭节不假思索的道,“他待我很好——不然,我为什么答…嗯,与他相悦呢?”

游氏见她答的坦然,心下一松,虽然她也不觉得使女跟进跟出的,女儿小小年纪就会与人做下什么不才之事,但到底亲自确认过了才能完全放心,又想女儿固然挑的这个人不好,但这话说的却没有错,到底是知道选对自己好的人的,略作沉吟,游氏道:“你现在起,先不要见他。”

见卓昭节要说话,游氏摆了摆手,道,“你听我的,咱们家当然不能公然说要相他一相,但怎么说,你瞧中的人,我与你父亲不可能不仔细称量一番的,就是你五姐夫,当初杨家主动提亲,你父亲也是拖了好几个月,使人打探仔细,知道那杨谋人还不错,这才点了头!这女儿家的终身大事非同小可,我与你父亲越慎重,连你兄长阿姐都郑重其事,这样也能证明你在咱们家的地位,好叫未来夫家不敢轻看了你去!须得使旁人晓得你是咱们家如珠如宝养着的,不是待你相当好的人,那是想都别想!”

看着卓昭节眼带感动的乖乖点头,游氏得意的笑了——到底是小娘子,再怎么聪明伶俐,到底阅历有限,游氏话里话外的为女儿着想、心疼女儿,半句没提反对她和宁摇碧的事情,卓昭节全然以为游氏是赞成此事,心中毫不设防,却不想游氏口口声声说要亲自看过宁摇碧、为女儿掌眼,但紧接着又提出女方主动看人对卓昭节不好——这说来说去,她根本就没提这相宁摇碧什么时候相,却先说服了卓昭节暂不见宁摇碧!

“这会七娘才被我回忆她小时候感动着,一时间想不到,等这孩子回了镜鸿楼,冷静下来定然就会察觉到漏洞,过上两日若没消息回她,说不得这孩子就要来催问。”游氏心里盘算着,“到时候就先推说一让三郎和八郎在外头寻访宁摇碧的作为…嗯,先说些不痛不痒的不端之事,若这孩子不信,就说也许是旁人污蔑,但为着慎重其事,还须仔细打探…这么再拖几天,若她还不能淡忘那姓宁的,就说五娘打探到那小子另外有相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自然要继续查下去…如此拖到圣驾避暑,那姓宁的若去翠微山,四房今年就先不去了,若那姓宁的不去,这才带七娘去…这中间,好歹送她到大姐那边去住一住——七娘之所以心许这宁摇碧,不就是在江南时因缘巧合见得次数多了嘛?若与阮云舒多见几回,未必就不能忘记…

“就算七娘不忘记宁摇碧,但那位世子如今也已经十六岁了,已经过了长公主不许他沾染女色的岁数,又和时五那样风流的小郎君是知交好友,耳濡目染的哪里能和北里脱了关系?他还是雍城侯独子,长公主为着雍城侯一脉子嗣兴旺,少不得也要给他安排侍妾、物色妻子…这么一来,七娘这个年纪正是气性大的时候,这孩子又向来被宠着让着长大,哪里受得了?恐怕连挑唆都不必,这孩子伤心上一场,就晓得她到底该选什么样的郎君了!”

第四十五章 纪阳长公主

只是游氏这边想的好,却不知差不多的时候,雍城侯宁戡也在与纪阳长公主说着此事:“九郎实在是太过胡闹了,儿子听说他春宴时回过长安一次,当天又返回宴上——他回来就是为了求母亲为他向敏平侯府提亲?真是荒唐!”

纪阳长公主不以为然,道:“荒唐?这人选虽然不是很中本宫的意,但听着也还过得去吧——卓俭的嫡孙女,门第是够了,出身倒不算高,不过也不要紧,本宫择日与十一郎提一提,这小娘子的父亲若成了世子,也就般配了。”今上在先帝的皇子里排行是十一,不过自登基以来,还能如从前一样唤声十一郎的也只有纪阳长公主了。

雍城侯惊讶道:“母亲,你真要依他?那敏平侯可是延昌郡王一派!”

“那有什么关系?”纪阳长公主无所谓的道,“圣旨下来,卓家敢不让那小娘子嫁过来?”

“但如此一来,真定郡王或邵国公处怎么想?”雍城侯虽然早就知道长公主素来溺爱宁摇碧,但凡宁摇碧所提之事,长公主就从来没有不答应的,如今见纪阳长公主这么轻描淡写的预备让宁摇碧当真去娶那卓家小娘子,也不禁哭笑不得。

纪阳长公主闻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为九郎娶妻还要看唐四和慕庆之的脸色?你帮着唐四归帮着唐四,休说他如今连太子都不是,纵然他已经登基,你也是他正经的表叔,不论亲戚,君臣之道上你尽自己的责任就是,也无须讨好他——再说本宫还在呢,他们若有什么话,叫他们来问本宫!”说到末了一句,纪阳长公主就露出分明不喜的神色来。

——满长安都知道,要想最快的得罪长公主,不是直言长公主的不是,而是逆了宁摇碧的意思,虽然相比祈国公,雍城侯也是长公主心爱的小儿子,可到底比不过年少的孙儿更得长公主偏心。

雍城侯叹了口气,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可朝野皆知儿子与敏平侯素来不和,如今却要结亲这成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不成样子的?”纪阳长公主满不在乎的道,“难得九郎喜欢一个小娘子喜欢到了想娶妻的地步,那小娘子又不是什么不好或者门第低微的人家出来的,也不算太辱没了九郎的身份,你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本宫亲手抚养他长大,从来他想要的本宫只要能给就没有不答应的!卓俭的孙女自然也不例外!区区一个侯爵孙女罢了,若是九郎喜欢,就是东宫如今的郡主、未来的公主,本宫也会为他请到赐婚的圣旨!”

雍城侯苦笑着道:“这婚姻大事…”

“小事本宫都处处依他了,又何况是大事?”纪阳长公主道,“这件事情本宫来办就成,你不必操心了。”

“母亲。”雍城侯无奈的道,“但前不久,温相与儿子提过其膝下孙女,据说性情十分贤淑…”

纪阳长公主根本就懒得听,径自打断道:“既然如今九郎看中的是卓家的小娘子,这姓温的小娘子就不要告诉本宫了,本宫自己又不是没有年岁仿佛的孙女!谁叫温峥的孙女没福气,入不了咱们家九郎的眼?”

“母亲还没见过这卓家小娘子,何以就认定了她?”雍城侯头疼道,“这小娘子打小养在江南,儿子问过九郎身边的人,说这小娘子生得虽然不错,但性情也不是特别贤德,琴棋书画上头也没有很出色的地方,倒是被其外祖合家钟爱,颇有几分娇气——儿子听着,也不是多么出色的人,九郎年少,只会看外表,若是纳妾倒没什么,这元配嫡妻可只能有一位,母亲可得帮九郎掌好了眼啊!”

纪阳长公主眼皮一撩,道:“是九郎娶妻,又不是你或本宫娶妻,只要身家清白、门第又不算太辱没了九郎的小娘子,本宫都不会反对,最紧要的就是要九郎他喜欢!要说这长安所谓拔尖的小娘子,九郎见的还少吗?旁的不说,太师府的那苏小八娘,几年前就被捧成了关中第一才女,论容貌也是个端秀的小娘子了,最难得一身魏晋风流的气度,可九郎什么时候正眼留意过她?你说那温小娘子贤淑,可你问过九郎喜欢不喜欢贤淑的小娘子吗?”

长公主懒洋洋的道,“得不着九郎欢心的小娘子,凭旁人再说好,娶进门来九郎也不开心,本宫的九郎不开心,就是再国色天香才貌出众出身尊贵,在本宫看来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卓家小娘子即使除了一副好容貌外再无所长,但九郎就是喜欢她,聘她过门能让九郎高兴,这就足够了——咱们宁家要的是新妇,又不是状元!”

长公主心偏到这个地步,雍城侯也不禁默然,片刻才道:“母亲疼九郎,但儿子以为九郎也该体恤母亲,不管怎么说,娶妇娶贤,九郎的嫡妻是要列入族谱为二房冢妇的,岂能儿戏?”

他的话被长公主打断,长公主道:“娶妻娶贤,也不过是笼统而论,这世上多少男子娶了贤妻却还愁眉不展,所谓人各有所好,如今九郎喜欢的也许不是贤德的小娘子,但他喜欢就成,你一个劲的照着贤德的标准,勉强这孩子娶个贤德之妻放家里做摆设,岂不是给他添堵吗?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婚姻大事,不能叫他委屈了去!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就行了,谁叫九郎喜欢呢?”

雍城侯头疼道:“母亲,如今咱们见都没见过那卓家小娘子,单是听着九郎片面之言——他如今恋着那小娘子,自然什么都挑好听的说,这样贸然下聘,万一过了门却与咱们家上上下下处不来…”

“大房那边你不要担心。”纪阳长公主倒是误会了这番话,温言道,“不是还有本宫在吗?”

“…儿子不是担心这个。”雍城侯无奈的道,“儿子实在不想与卓家结亲!”

纪阳长公主沉吟片刻,道:“这样,那小娘子过了门,自然就是咱们宁家的人了,叫她往后少与娘家来往就是,你不方便说,本宫亲自交代她。”

显然长公主打定了主意顺着孙儿,雍城侯忍不住说道:“旁的事情母亲依了九郎也还罢了,但这门亲事实在结不得——如今延昌郡王一派势大,内阁三相虽然都持中不言,但高相之女嫁与了敏平侯之第五子,已隐隐有向延昌郡王靠拢的趋势,时相早几年就声称想辞官回相,被圣人竭力挽留了下来…现在温相主动提出…”

纪阳长公主闻言变色道:“怎么十一郎还在位,本宫就没用到了需要子孙靠联姻来巩固地位的地步了吗?”她深深看了一眼雍城侯,道,“你当年受过的委屈,要九郎再受一次吗?”

雍城侯面色一瞬间苍白,半晌才低低道:“母亲!”

“当年为了十一郎。”纪阳长公主沉声道,“你明明不喜欢那胡女,却不得不娶了她!虽然先帝以此为借口给你封了爵,可你因此也受足了讥诮嘲讽…本宫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苦,身为公主之子,却连娶个合意的女子也不能!那时候本宫虽然心疼你,却也护你不得…但如今不一样,九郎想娶的小娘子,咱们能够帮到他,为什么不答应?

“申骊歌对你不好吗?这些年来本宫再也没有看到第二人如她那样爱你了,旁人告诉她你喜欢风雅,她一个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胡女,靠着一个寻常西席,生生的不到一年就学得一口地道长安官话,两年不到就能粗通文墨,作些不好不坏的诗篇;听说你爱茜色,她就没做过旁的颜色的衣裙;你厌她武艺谋略俱在你之上,她从此闭口不言不施一计,碰也没碰过武器!你喜欢什么,她都竭尽全力的去努力…她不贤德吗?伺候你不用心吗?待你不好吗?她在绝望中去世的时候九郎已经开始记些事了,可她始终没说过你一句不好,始终没在九郎跟前对你流露过任何怨怼期望,惟恐九郎因此恨你…这样一个妻子,就算本宫是你的亲生母亲,也不能说出哪里她做得不够好了,可你那些年脸上有过笑色么?”

纪阳长公主缓缓的道:“戡郎,你要知道咱们家和寻常之家不同,咱们家不缺富贵,也不缺权势,所求不外乎是过得舒心罢了,身份高贵却不相悦的小娘子,娶进门来两个人相敬如冰有什么意思?要说摆设,无论是这长公主府还是你的侯府,金珠玉器多得是,不缺一个出身高贵、公认贤德的新妇…缺的是让九郎喜欢的妻子,这是当年本宫不能给你的,如今还在九郎身上,也算偿了一直记挂的事情了!”

申骊歌…想起多年前黄沙漫漫的西域,那个眼眸湛蓝、发色灿烂的胡姬挟弓带剑、踏着烽火驰骋而来,朝自己嫣然一笑——那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赞叹与毫不掩饰的爱慕…

而她死时,那双依然湛蓝的眼里却是满满的绝望与悲伤——长安私下里都拿她作为例子教导自家的小娘子,自己是被明里暗里唾骂嘲笑过无数次的负心人,可是谁又知道当年若非那道先帝亲自伏在病榻上书写的八百里加急密旨,年少的宁戡绝对不会对申骊歌的追问点下头…

往高尚说他是为了纪阳长公主为了今上,往卑劣说那是他作为次子最轻松的获取封爵的机会,可这世上一切捷径都有与之相随而来的代价,在长安日复一日的嘲笑戏谑声里,雍城侯早已忘记自己当时答应娶申骊歌为正妻时到底是哪一种心情居多,又有没有那么几分是感动于那个胡姬明朗热烈毫不掩饰毫不作伪的爱慕?

总而言之,婚后他有很多年都不想回到先帝特意赐下的这座与长公主府比邻的侯府。

辰光到了现在,雍城侯已经无所谓那些偶尔还响起的有关负心薄幸或者过河拆桥的声名,很多事情,不是懊悔或者刻意的遗忘就能够减轻心中的苦楚的。

纪阳长公主的话让他怅然出神良久,才语气飘渺的道:“就依母亲所言…请母亲向圣人请旨罢…”

“得缓上几日。”事关爱孙,纪阳长公主考虑的很周到,这会就胸有成竹道,“牡丹花会已在眉睫,下个月十九又是太子的生辰,如今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多半在花会上,礼部那边还要留意几分东宫,若是如今就去请了赐婚,岂不是要被这两件事抢了风头?”

第四十六章 卓玉娘

阿杏和阿梨各捧一盏樱桃冻酪上了楼,卓昭节正抱着琵琶有一下没一下的练着,看到就问:“怎么拿了两碗樱桃酪来?我不是只要了一份吗?”

“戈婶子说她前两日跟大厨房那儿新学了种做法,所以除了娘子平常爱吃的口味外另做了一份新法子的,请娘子尝个新鲜。”阿杏笑着道,“若是新的法子娘子也喜欢,往后也好给娘子多换换口味。”

卓昭节这才点头,随手将琵琶交给侍立在旁的初秋,立秋打上水来伺候她净了手,到案边坐下,先接过阿杏拿上来的樱桃冻酪尝了尝,道:“这就是那新法子?里头另加了腌葡萄干和梅子肉?这樱桃味道也有些不一样。”

阿杏笑道:“娘子一尝就尝出来了…未知可喜欢么?”

“还可以。”卓昭节道,“比我一直吃的酸一些,倒是别有风味。”

这就是认可这种做法了,阿杏抿嘴笑道:“戈婶子知道娘子这句话,定然喜欢得紧。”

“一会叫明吟赏她个荷包。”卓昭节吩咐道。

她这儿吃着樱桃冻酪,阿杏又道:“婢子和阿梨方才到后头去取这冻酪,倒是听见些事情呢。”

卓昭节咽下一勺冻酪,道:“是什么事?”

“听说今儿个老夫人请了大夫人商议事情,好像和六娘有关,方才六娘在大房里哭得院子外头都听见了。”阿杏眨了眨眼睛,强调道,“四娘专程跑过去安慰,和大夫人一起哄了好久,六娘才收了声呢!”

卓昭节惊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梨接话道:“婢子听詹婶子她们私下里说,仿佛是老夫人提醒大夫人,六娘该说亲了。”

“老夫人可提了人选?”卓昭节闻言,顿时警觉起来,扬眉道。

阿杏和阿梨却一起摇头:“倒是没有,但听说,老夫人之所以忽然提起六娘的婚事,是因为如今外头都在议论二娘的事情,侯府里一些个下人私下里也嚼着舌根。”

卓昭节皱眉道:“什么?”

“就是之前晋王小郡主与二娘交好,是晋王小郡主主动先向二娘示好的事儿…”阿杏含蓄的道。

卓昭节略一思索,随即明白过来,之前春宴上面,唐千夏和卓芳甸的“磨镜”之事被传了开来后,她当即使阿梨回来送了信——她能想到这一点,旁人也能想到,而唐千夏主动亲近卓芳甸一事里的不妥,阿杏一个小使女都能从卓芳甸不擅长丹青里看出来,其他人也不见得就都糊涂。

侯府外这传言纷纷扬扬,多半是真定郡王一派所为,侯府之内,自然和大房、四房脱不了关系了,沈氏把女儿送出城外避风头,如今腾出手来自然也要反击,她公然提醒大夫人应该考虑卓玉娘的婚事,等于是在说大夫人的疏忽了,刻薄一点甚至还可以怀疑大夫人是否在故意耽搁庶女的青春,毕竟卓玉娘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她比卓芳甸还要大几天,的确到了说亲的时候。

不过卓玉娘一直被大夫人当嫡女养,偏偏却是侍妾肚子里出来的,敏平侯府的世子之位又迟迟没有决定,这导致了她的婚事就有些上下难定。

门楣高点的人家嫌她不是嫡女,又想着卓芳纯没有嫡子,卓家大房又没有能干出色的郎君,如果卓芳纯不能袭爵,这门姻亲在敏平侯去世之后就太过黯然失色了。

门楣低一点的大夫人和卓玉娘都不甘心,毕竟卓玉娘本身也算是才貌双全的人物,因为和嫡姐年岁差距比较大,大夫人待她又好,也有几分高傲的心气的,这终身大事,哪里能草率了去,再说卓玉娘的年纪还没到急着找人家的时候呢。

所以至今没有说亲——阿杏道:“婢子听夫人说过,照大夫人的意思,明年恰好开科,届时为六娘物色物色,但老夫人的意思,却是想让六娘今年就把事情定下来,越快越好。”

卓昭节一皱眉,心想这就难怪卓玉娘要大哭大闹了,大夫人要是有合适的人选,又何必等到明年开科再物色?沈氏催得这么急,居然还要加个“越快越好”,这话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卓玉娘是做了什么事情,连祖母都催着她速速的出门呢!

沈氏这是明摆着报复,她也不仅仅是报复——如今长安在议论着的是沈氏的亲生女儿,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若是能把话题转到卓玉娘身上,虽然同是卓家的女孩子,总比卓芳甸被一直议论的好吧,反正大房向来就和她不对盘,能坑一把是一把。

揣测着沈氏的用意,卓昭节就想到了自己:“祖母只叫了大伯母去说六姐的事情?没说咱们四房什么吧?”

阿杏笑着道:“如今才说了六娘,就闹得大房沸反盈天的了,娘子这才从江南回来,老夫人能说什么?”

卓昭节点了点头,卓玉娘不比自己,自己寄养在外多年,四房要留上些时候再许人的理由充足得很,这一点沈氏也很清楚,何况提一个卓玉娘已经足够混淆视线了,敏平侯还在,慑于卓俭,这侯府里做什么到底都要留上一线,免得惹怒了那看似不管事的家主。

因为在春宴上和卓玉娘吵过,大房和四房距离也不近,卓昭节也没打算亲自过去安慰卓玉娘,就道:“你收拾几件六姐喜欢的东西,一会代我去看看她。”

阿杏正要答应,门口水精帘忽然一响,明吟走了上来,行了礼,道:“娘子,夫人派人来,说六娘如今在老夫人跟前哭,请娘子与夫人一块儿去劝一劝。”

卓昭节惊讶道:“这么快就到祖母那儿去了?”这么一问,倒是醒悟过来——之前卓玉娘闹得那么厉害,估计也是为了大夫人可以名正言顺的带她到沈氏跟前去说理,不然周氏怎么说也是多年的管家夫人,大房有不想让外头知道的事情还会任凭卓玉娘哭得内外皆知吗?

明吟和明叶现在到了许人的年纪,游氏念她们伺候卓昭节多年,又伺候着北回,亲口答应了要给她们寻门好亲事,若是愿意将来脱了奴籍也可,因此现在就不跟着卓昭节出入了,只是打理着镜鸿楼上下。

这会听了卓昭节的话就道:“可不是?娘子快点换件衣服下去吧,可别到迟了叫人说嘴。”

“好。”卓昭节知道沈氏是一点也不介意给自己扣顶不友爱姊妹的罪名的,不敢怠慢,让阿杏伺候着换了件出门的新衫子,略加了两件首饰,匆匆下了楼,就见游氏跟前伺候的廖氏正在阶下等着,见到她下来,含笑道:“娘子出来了?咱们快过去吧。”

得到消息之后游氏打发了廖氏通知女儿,自己是早就在去沈氏处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了,母女两个会合,一起往沈氏所居的上房去,到了上房院外,还没进去,就听见卓玉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传了出来。

“四弟妹。”游氏和卓昭节正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呼唤,回头一看,却是三夫人许氏,领着卓昭姝,有些气息不稳的赶过来,游氏见状就示意卓昭节停下来等她们一等,两边遂一同进去。

穿照壁、经回廊、越空庭,到了门外,里头卓玉娘的哭声更大了,中间夹杂着卓绛娘急切的劝慰,和大夫人无奈的安抚——三夫人和游氏一起对门口守着的仆妇点一点头,道:“问问母亲咱们能进去么?”

那仆妇进去禀告,就听沈氏似疲乏的道:“快叫她们进来罢,我这儿正盼着她们来呢!”

三房和四房的人这才踏进门槛,请了安,沈氏挥手道:“都什么辰光了还来这些虚礼,快劝劝六娘这孩子罢!”

卓昭节起身后抬眼看了眼上首,比起自己回长安那日所见,沈氏眼角眉梢都添了许多愁意,不过很显然不是为了卓玉娘,多半是为了卓芳甸——纵然如此,她面上却还端足了慈祥之色。

此刻大夫人捏着帕子,愁眉深锁,跌坐在席上,满面无奈与焦急。

大房的两个庶女卓绛娘和卓玉娘双双跪在地上,卓玉娘哭得死去活来,九成新的绸衫锦裙被揉得皱巴巴的,鬓松环褪,甚至身边的氍毹上还掉了一支短簪没工夫拾,对三房四房的到来毫无所觉,她的异母庶姐卓绛娘半扶半抱着她,不时低声在她耳畔劝慰着,也闹得满面通红。

二夫人吴氏却已经先到了,面带尴尬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见这情景,三夫人小心翼翼的道:“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氏也是惊讶道:“媳妇才听底下人说六娘今儿个哭得厉害,还想着莫不是谁在开玩笑,这…”

沈氏叹了口气,道:“却是我的错,本是担心小六娘,不想倒叫这孩子误会,把她吓坏了。”

她身后的沈姑姑接话道:“两位夫人,是这么回事——老夫人今儿个想起来小六娘也到了摽梅之年了,但大夫人一直没提起来小六娘的婚事,老夫人不免怕大夫人忙于掌家有所疏忽,打听得大夫人今早不算忙,请大夫人过来说了一声,哪里想到小六娘却误会上了,只当老夫人不喜欢她在家里,如今正闹着要出家呢!”

沈姑姑说的无奈又温和,可如今这堂上谁听不出来她的言外之意?

既然沈氏只是和大夫人说上一声,这做祖母的关心孙女的婚事本来就是情理之中,也体现出沈氏怜爱卓玉娘,但这中间经过了大夫人的一转达,卓玉娘非但不感谢祖母的关心,反而闹到上房来哭闹了,大夫人到底是怎么传的话?

第四十七章 沈氏

大夫人闻言,立刻剧烈的咳嗽起来!慌得旁边使女端茶递水忙成一团,一直哭得俨然人事不知的卓玉娘却猛然抬起头来,凄声道:“沈姑姑你不要怪我母亲了!母亲一直都在说祖母是为了我好!是我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沈姑姑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沈氏却慈目善目的道:“好孩子,你不要急,如今虽然早就换了春衫了,可到底没入夏,这地上纵然铺着氍毹也怪凉的,你起来,好好儿的说,都是一家人,再没有什么事情是开不了口的,你听话,别哭坏了身子,叫你父亲母亲跟着担心,受苦的也是你自己!”

“祖母若是当真心疼我,为什么还要催着母亲让我出阁?”卓玉娘却不领情,哭着喊道,“我也不过比小姑姑大了四天而已,说起来小姑姑还是我长辈呢,小姑姑都没出阁,这家里却先不要我了吗?”

卓昭节听她说的这么直接,捏着帕子的手不由紧了紧,却见大夫人咳嗽声虽然在卓玉娘开口后小了点,却仍旧断断续续的不能说话,二夫人、三夫人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游氏轻声慢语道:“小六娘你不要急,你祖母一向就疼你,你看你如今在这儿哭了这么半晌,你祖母也没说你什么,这要换了严厉的长辈,岂不是早就要教训你的搅扰长辈之罪了吗?亏得你们祖母慈爱才不计较,你们祖母又怎么会不要你?”

大夫人的咳嗽到这会才告一段落,正好接过了话,气息虚弱的道:“可不是?我方才就和你说了,你祖母就是怕你误了花信,才要关心关心你,哪里就要赶你出门了?你这孩子听风就是雨的,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往上房跑——如今听了你祖母你四婶的话你可知道真假了?难为做母亲的还骗你不成?”

卓玉娘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大声道:“小姑姑和我一般大,小姑姑没嫁人,我却先找起人家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母亲说不是祖母不要我了,那为什么非要把我嫁出门,却肯把小姑姑留着?难道不是不喜欢我,不想我继续在这家里待下去吗?”

之前卓昭节还以为卓玉娘这是豁出去把话说开的大闹了,听到这里才醒悟过来——

大夫人和游氏目光轻轻一触,游氏微笑着道:“你这孩子,你怎么知道你小姑姑不要嫁人了呢?难为长辈的婚事,也要特别告诉了你?”

卓玉娘一怔,道:“怎么小姑姑也要出阁吗?”

“说起来,母亲向来不轻易过问这些事情的。”大夫人捏着帕子,目光沉沉的看向沈氏,轻声慢语的道,“这会忽然想到玉娘…母亲,可是怨了媳妇们?”

游氏也一脸恭敬的接话道:“大嫂说的极是,母亲——妹妹也有十六了,她是正经的嫡女,咱们家也有好几年没有女孩子出阁的盛事了,母亲忽然想起来玉娘的事情,可是也在考虑妹妹的事?这却是咱们这些做嫂子的不对,居然也没想起来,妹妹如今出落得如花似玉,正好年纪,是该寻觅起来了。”

转眼之间,被催促出阁的就成了卓芳甸,然而沈氏面上的慈祥却仿佛铁铸得一般,毫不摇动,仍旧带着柔和怜爱的微笑,看着众人道:“你们都有心了,按说这二八芳年,的确是该物色好人家了,偏韵璃自己不小心,竟在公主的春宴上吃坏了东西,亏得公主请了闵副院判及时诊断,如今虽然事情不大,可你们也知道,这笑话闹得厉害,外头那些个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家,如今私下里风言风语的可不少,韵璃到底年少,小娘子家总是面嫩的,这些日子心情都不甚好,我一时间也不好和她说这个话。”

顿了一顿,沈氏继续道,“要说小六娘的事情,倒和韵璃没什么关系,却是昨儿个晚上,沈姑姑与我说闲话,提到明年的春闱,我在想,这倒是个好机会,若不是大房,我啊也不多这个嘴了,倒也不是说米娘不好,只是米娘素来管着咱们家上上下下,恐怕她忙碌起来疏忽了,这才提醒了下,倒是叫小六娘平白哭了这么一场——小六娘你放心罢,祖母哪里舍得赶你出门?祖母啊巴不得你成日在跟前能够看着呢,只怕到时候你反过来怨着祖母!”

沈氏说着,和蔼一笑——米娘正是大夫人的闺名,大夫人本名周米娘的。

她压根就没有回避卓芳甸的事情,却抬出了义康公主,大夫人原本打算让卓玉娘直言此事戳穿沈氏的用心、自己再以小孩子不懂事为由圆场——反正沈氏始终端着慈祥和蔼的长辈姿态,谅她也不能和孙女公然计较什么,但现在这个话显然不好说了,否则就有非议或怨怼公主的嫌疑。

大夫人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道:“母亲素来慈爱,却是我不中用,把小六娘惯坏了,还求母亲念她年少,别和她计较才是。”

沈氏微笑:“这话说的,是你女儿,难道不是我孙女了?从来都说隔代亲,这祖母疼孙女往往比做母亲的疼女儿更甚,你舍不得说她,莫非还想说反话叫我来做这个恶人?我可开不了这个口!”

游氏笑容满面道:“我素日常和人说,要论做晚辈们的福气,再没有比咱们家的孩子好的了,凭是怎么淘气,只要叫母亲晓得,母亲定然是护着的。”

“虽然坊间有话说,慈母多败儿。”沈氏和颜悦色道,“我也不是不知道一味的宠溺反而是害了他们的道理,可究竟是膝前看着长大的孩子,这如珠如宝一样宠进了心里,再叫我管教,前两年也许还能说上几句,如今年纪上来,越发舍不得,毕竟,看他们一日,是一日了。”

“母亲如今春秋正盛,看着比咱们也长不了两岁,说这看一日是一日的话,可是叫人笑话。”游氏抿嘴一笑,柔声道。

大夫人也笑:“母亲这话说的越发显出咱们不孝了,都是咱们没把小孩子管教好,使得他们打扰到母亲,叫母亲跟着心疼操劳。”

沈氏满含怜爱的摇头而笑,道:“你们呀!”

二夫人、三夫人见气氛缓和下来,心头都是一松,也跟着赔笑不迭。

这么婆媳融洽的说笑半晌,大夫人和游氏又问了卓芳甸的近况,沈氏并没有隐瞒的意思,道:“闵副院判开了药调养几日,毒是早就解了的,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不能怪公主手底下的人,到底今年春宴开得早,人又那么多,厨子和宫人也不是太医,哪里能分得清楚那些个草药?席上旁人又没事,偏这孩子与晋王小郡主运道不佳——不过这世上谁没经历过几件尴尬事?公主也解释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只是小孩子家难免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你们父亲的政敌也有些借机生事的意思,我想叫她继续在庄子上散几天心也好。”

大夫人叹道:“这一回韵璃实在受委屈了。”

“人谁无一时疏忽?”沈氏极宽容的道,“这孩子也没大事,无非自己心里一时间羞恼着想不开,过些时候就好了。”

游氏含笑道:“这话若是旁人说,我是定然不相信的,但母亲说来,我却不能不信——毕竟妹妹是母亲亲自抚养长大的,有母亲这样宽容慈爱的生母言传身教,我想妹妹定然过两日就能回来府里头了。”

沈氏和气的笑了笑,没有回答卓芳甸什么时候回来,却道:“如今事情说清楚了,小六娘还要和祖母生气吗?”

卓玉娘心里叹了口气,也闹不下去了,就着卓绛娘的搀扶起了身,怯生生的道:“祖母,我…我方才想差了,还请祖母责罚!”

“你是该罚。”沈氏一看就是徉怒的嗔道,“你有什么话,好好儿的说就是,祖母跟前,难道连你使些性.子还容不下吗?你看看你方才哭得!听得祖母心都要碎了!且早就叫你起来,你非要跪着…过来叫我瞧瞧,膝盖肿了不曾?”

卓玉娘红着脸到她跟前,沈氏亲自俯身掀起裙子看了,略松了口气,道:“亏得没有肿…但也不可不防,沈姑姑拿盒药来,回去立刻擦了,这两日就不要跑跑跳跳的了,知道吗?”她一举一动,都极雍容又极尽怜爱,怎么看,都是个满心关怀孙女、丝毫不计较方才孙女言语无礼的祖母。

“是!”卓玉娘乖巧的点头——看着沈氏包容温柔的笑容,她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寒意。

四个媳妇都是一迭声的赞沈氏慈爱宽容。

沈氏的目光,依次从卓绛娘、卓玉娘、卓昭节看到卓昭姝,露出感慨之色道:“都说我一味宠着晚辈,竟不管教,可要我来说,看着你们这花儿朵儿的样子,怎么叫人忍心说得了重话、更遑论旁的呢?”

“祖母!”孙女们一起羞嗔的喊。

大夫人含笑解围道:“母亲再这样宠她们,越发的要有小性.子了,可不能这样,须得叫她们知道尊敬长辈的道理,不能往刁蛮上去了才是。”

游氏微笑:“母亲向来就是这心慈手软的好.性儿,最见不得旁人受苦,别说家里的孩子们了,我可记得才过门的时候,有下人犯了错,母亲也不舍得重罚的,就是叫罚,也不肯在跟前…如今说到家里的小孩子,母亲哪能不更加不忍心?”

沈氏看向卓绛娘,目中流露出一丝惋惜,大夫人见状眉头一皱,还没说什么,沈氏却又看住了卓玉娘,道:“要说小六娘的事情…我也知道,这两年米娘你没提,多半是人选难定…”

大夫人和卓玉娘同时露出丝凝重之色,大夫人不等沈氏把话说完,便含着笑道:“母亲放心罢,玉娘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啊,虽然远比不得母亲心慈,可怎么也不能亏待了她去的!”

游氏在旁道:“大嫂这话我却是信的,这府里府外,谁不知道大嫂素来拿小六娘当眼珠子似的看待?”

妯娌两个与沈氏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听这话声,哪里不清楚今儿怂恿卓玉娘到上房来闹却是正中沈氏下怀——落了沈氏圈套里了?是以根本不肯让沈氏把这所谓的人选的话说下去。

只是沈氏端定了长辈的架子,慢条斯理的道:“我知道你们疼小六娘,所以呢,我这儿有件事情,要与米娘、霁娘你们商议一下!”

她虽然面上慈色不减,但淡淡一眼看下来,却有一种掩藏的凌厉,她温言道:“娇.娘、夕娘,带孩子们先下去罢,让米娘、霁娘留下来就成。”

语气温和,态度却强硬无比。

第四十八章 落水

二夫人和三夫人出门之后都是明显松了口气,她们惟恐节外生枝,略作商议,就决定二夫人送卓绛娘和卓玉娘回大房,三夫人则带着卓昭姝陪卓昭节回四房,根本就不让堂姐妹们搭话,回四房的路上,卓昭姝随便和卓昭节说了句路边的草木,都被三夫人暗中瞪了一眼。

见这情况,卓昭节也只得识趣的沉默下来,到了四房,卓昭节谢过三夫人,请她们母女到四房里少坐的客气话还没说,三夫人就借口自己房里还有事情,紧紧拉着卓昭姝,忙不迭的走了,看她走时健步如飞的模样,好似在四房门口多待片刻都会沾上一身是非一样。

卓昭节啼笑皆非之余又觉得心头凛然——二房、三房这么急切的撇开和大房、四房的关系,看似不想参与到世子之争中,实际上却不能不叫人想到他们是畏惧沈氏,足见那个慈眉善目的继祖母的手段!

回到镜鸿楼,明吟和明叶迎住了,问起午饭的安排,卓昭节道:“还是和昨儿一样——有件事情要着你们去做。”

明吟笑着道:“娘子要说的若是在杏花林里支起帐子,咱们方才已经去看过地方了,只是有一件,楼边的杏花现在开是都开了,但一来年数不久,没有特别粗壮的,这倒也还罢了,就是林上有复道,虽然复道上坠下来的茑萝十分好看,但在底下到底被遮蔽住有些气闷,要是往北边让一点呢,后头是厨房,怕熏着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