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当年他就是天赋太好了…不然,嫡母怎么会?

沈丹古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根本没有半刻放松的命啊!

回想起来那声甜甜的、毫不掩饰其中感激甚至是谄媚的“沈家哥哥”,沈丹古心中的阴郁悄然的消除了几分,这样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小娘子,自以为聪明伶俐的天真飞扬,外人看着娇纵又任性,可纵观长安诸位贵女,谁家最珍爱的小娘子不是这个性.子?

只有接近了,才会明白这样娇纵活泼心中毫无阴影的小娘子,是何等的和煦暖人,各家的长辈会是蠢人么?他们最疼爱的小娘子,外人看着的娇纵任性,可这样小娘子的可爱之处,只有疼宠她们的人最是清楚与珍惜。

表姑卓芳甸也不是不受宠爱,但她惦记的东西太多太沉重,受姑祖母沈氏影响太多,看似端庄大方,却早早怀上了心事…不是每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娘子都可以明媚俏皮不染阴霾如卓昭节的。

最大的烦恼是祖父督促功课的小七娘、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小七娘、理直气壮的娇纵任性的小七娘,这明媚俏皮活泼开朗又带着狡黠促狭的小娘子啊,只是多看几眼都觉得心中明亮起来了…沈丹古很果断的掐断了思绪,他自嘲的笑了笑:“我如今哪里有资格想这些?连君侯都为之前透的口风暗中后悔吧?君侯终究还是要先考虑延昌郡王的。何况这小七娘对我本没有什么意思,勉强得来恐怕反而成仇…再说我又怎么得罪得起雍城侯世子?为了母亲,我也决计不能糊涂。”

所谓不爱江山爱美人,那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何况他连江山都没有,纵然敏平侯愿意把卓昭节许配给他,可他又怎么敢答应?

第一百十六章 悲哀的人

长年的寄人篱下,承诺的沉重与压抑,以至于当初听到敏平侯含蓄的透了口风之后,沈丹古甚至没有受宠若惊的时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此事的后果。

卓家四房是绝对不肯把嫡女给他的,甚至连庶女也不愿意,大房、四房和沈氏一向势同水火,也不过是碍着世子之位一直未明,又畏惧敏平侯的积威,这才彼此克制着,维持着场面上的和睦。

实际上若有机会,这两边哪边不是恨不得吃了对方?

整个卓家上下,敏平侯当然可以做主,至少他要亲自过问卓昭节的婚事,卓芳礼不得不乖乖答应,但答应归答应,他私下里真的做不了手脚吗?

无论是污蔑沈丹古、还是私下里的威胁、或者是更狠毒一点的法子——真正疼爱亲生骨肉的父母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爱子之心的可怕,这一点,沈丹古在自己的嫡母李氏那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

而且四房可不是没有帮手,大房不说,卓芳华——这个视沈氏如仇雠的女子,是绝对不会在乎插上一脚的。

卓芳华的丈夫阮致正当壮年,官声清正又精明能干,而且一直小心谨慎着不卷入未来储君的是非,圣人和太子都不糊涂,阮致只要不出意外,他的仕途绝对不止于御史。

因着自己姓沈的缘故,恐怕将来中榜入仕后,阮致不算计自己就不错了,他的仇人还有李家,由于受敏平侯的抚养栽培,真定郡王那边不可能不把他列进延昌郡王党。

这样的话,他还没下场,还没踏入仕宦之中,倒先有了一堆仇人。

当然延昌郡王党这边也会扶持他…可他的根基这样的浅年纪这样的小势力这样的单薄,终究无法把指望全部都寄托在延昌郡王会一直保着他上面,再说尚未入局,先结一堆仇敌,这是生怕自己爬得太快么?

何况小七娘的亲长固然不好惹,和她两情相悦的人,却是连她的亲长都头疼忌惮的。

一个雍城侯世子已经足够难缠了,那位世子既然能够为了一句口角争执,就捏造罪名将比自己高一等的秦王世子这个表叔打断腿,自己这个小小的士子,在他面前又和蝼蚁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那位世子的背后,还有一位圣人都不敢怠慢的纪阳长公主。

这祖孙两个,都是尊贵非凡,肆无忌惮,他们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道理不需要借口,仅仅只是一次心情一个眼神,都可以轻易的叫自己十年寒窗变成一场笑话,甚至整个人生都变成一场水月镜花。

沈丹古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所以他只有放弃。

上一次在曲江之畔,宁摇碧的堂兄、祈国公世子宁瑞庆提到了敏平侯的打算,已经让他心中起了警惕,所以他才会急着装醉让施阔帮助自己脱身,并另寻借口让施阔去提醒卓昭节。

他担心的是宁摇碧当真疑心上自己——殿试上做手脚已经是其次了,自己能不能下场都是个问题。

既然左右都要放弃…沈丹古自然不想等到宁摇碧知道此事——以那位世子的为人,一旦被他找上门,即使处处依从也不会好过了,沈丹古和他耗不起,他实在实在惹不起。

祈国公世子提醒了他,这一件沈氏和卓芳甸费尽心计才设计下来的婚姻,那明媚绝色的小娘子…再怎么舍不得再怎么渴慕,到底不是他能够得到的。

他这一生,最大的指望在于寒窗苦读的科举,而不是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不管怎么说,主动放弃这门婚事,可以将下场前的意外减少到最低,我多年苦读就是为了不再寄人篱下,若是为了一介女子,忘记这些年来的苦楚与期望,叫生母在泉下也不得安宁,我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她?”沈丹古握紧了拳,怔怔的想到,“何况小七娘也不喜欢我,纵然没有宁摇碧,勉强她和我在一起做什么?当年生母也不是自己想进父亲的后院的,她过得多么的不快活?难道我将来的妻子要这么过吗?再说沈家…嫡母那边,这许多事情,哪里是这天真的小七娘能够应付的,所以即使没有宁摇碧,我也该请求君侯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如今还免去一场灾祸,岂不是很好吗?”

他逼着自己忘记方才目送卓昭节远去时,心中自然滋生出来的一丝不舍…

长久坐困于阴影里的少年,未必不渴慕光的温暖,未必不格外贪恋那样毫无忧虑的明媚。

可沈丹古还是用极大的毅力斩断了这些旖思,明年就是会试了,他苦读多年,不能功亏一篑…沈家…亡母…那些回忆里沉甸甸的仇恨与责任,他实在没有分心的资格。

“这世上既然有生来就好命的人,自然也有生来就坎坷的人。”沈丹古默默的想,“我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君侯…到底也是看中我才学和肯用功,即使多年栽培已有感情在,但终究不能似卓律英那样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给予,我如今所有的,除了这身才学,皆是君侯所赐,君侯可以给予也可以拿走,即使君侯念着多年的情份不会视我如奴,但得来皆是苦涩,何况男儿一世尽受他人恩惠又算什么…我不是乞儿。”

“当初在怒春苑的暖房里,小七娘那样盯着我手里的月光白看,我也没有理会,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打算利用她,她不能给我好处,我做什么要给她我先摘到、也喜欢的月光白?我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少了,因此更加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旁人好处…”

“可若是在来一次,也许我会愿意给她罢?这样没忧虑的小女孩子,才衬那皎洁的白牡丹呢…我…呵呵,我该拿的至少也是青龙卧墨池…或者是冠世墨玉?”

他心里有阴霾负担如乌云压城,时时刻刻如煎如熬偏又只能默默的忍耐,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阴郁沉黯,可每每看到卓昭节,沈丹古才发现,他不是不羡慕那样的悠闲自在,不是不羡慕那样的明媚灿烂。

只是,他没有这样的命,多年前短暂的无忧无虑的辰光好像闪电一样的短暂,如梦一样的不真实…或许自己当年根本就不该表现出来过人的天赋?似这小七娘明明天资不差、敏平侯也有耐心教,可她就是不想学。

如果自己当年贪玩学她,是不是此刻还能守着生母在陇右安静度日?

惟奴见他在自己院子前怔怔的站着,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踏进去,实在忍耐不住,低声提醒道:“郎君?夜深露重,进去安置罢?”

沈丹古眼神恍惚了一下,才道:“好。”

——他抬脚的刹那有些异样的沉重。

进了屋,惟奴手脚麻利的点起几盏灯,又娴熟的铺开白宣、取出沈丹古这几日要读的书籍,卷起袖子,开始研墨——从前已过,再不能够回头,多想也是无益…沈丹古再次主动掐断了思绪。

他捧起书卷,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陇右一度著名的神童,早已不是沈丹古的炫耀资本,而是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不容有失,天资、敏平侯的帮助,他仍旧不能放心,必须以最刻苦谨慎的寒窗,才能够踏出幼年愿望的第一步。

前车之辙,这世上,公认才高八斗却到死都无福殿试的人…不是没有。

即使沈丹古自诩才学,但他仍旧不能放松。

一面翻书,一面不时记下所悟所感,他又想到了方才对卓昭节的羡慕,想到卓昭节,忽然就想到了宁摇碧——沈丹古不是长安人,却在长安长大,对于这位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世子的成长,他实际上比卓昭节要了解的多多了,宁家大房、二房不和,两位当家主母的仇怨,申氏的早逝,纪阳长公主那公然的偏心…那位世子身份尊贵,深得祖母怜爱,可他的经历,仅仅只是私下里传出来的部分,又何尝不是惊心动魄?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这看似骄横跋扈却因经历身世的缘故心如明镜的世子,才会对似乎除了美貌比之长安其他贵女不见得有什么好处的卓昭节情根深种罢?

“这位世子能够活到现在也是极不容易了,这也是亏了苏史那,这位月氏族出身的名将智谋如海,当年他能够扶持二八年华还只是一介女流的申骊歌在西域撑起月氏的名号,使西域诸胡无人敢轻慢,投靠我大凉后,圣人与诸臣也礼遇有加…”沈丹古唇角勾了勾,又沉重的垂下,他悲哀的想,“虽然申骊歌已经去世,但祈国公夫人只是这世子的大伯母,不是他的嫡母,伯母与嫡母,一字之差,辖制却犹如天与地,何况他还有纪阳长公主并雍城侯,还有苏史那…为了月氏族能够继续为大凉守边,朝中也要纵容他一些的,祈国公夫人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我有什么呢?纵然我金榜题名,日后争得诰命亦要先与嫡母…真是不甘心,可我纵然愿意豁出一切去拼命,又能拿嫡母怎么样?”

想到这里,沈丹古再次失神——我…当真怕宁摇碧么?是为了惧怕他知道后的报复,兼之坦白的后果在预料之中,所以不敢隐瞒小七娘,可这其中,有没有那么一分或几分,是我不想这小七娘往后知道了厌恶我?

在方才的坦白之前,他很肯定是前者,但现在,沈丹古却觉得一抹怅然挥之难去。

“罢了,如今还是专心温书最紧要,我平生错过的东西还少么?妄想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沈丹古抿紧薄唇,强行收敛心神,不愿意再想下去。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会试,过了之后,才有资格去想嫡母、想沈家、想陇右,想其他一切他所梦寐以求却不能触碰的人与事,这条路,还很长,没有长辈亲族庇护、只能依靠自己独自努力的少年,注定了需要从山脚一步步开始攀登,注定了一切收获都需要踏踏实实的付出交换。

第一百十七章 祖孙

卓昭节领着阿杏、阿梨回到住处,脱了外衫,两名使女看到她袖子少了一块,都大吃一惊,纷纷问道:“娘子的袖子怎么了?”

“方才险得很,偷听时竟被一条赤练蛇爬了进去,亏得沈家郎君发现了,拿剑替我削了开去。”卓昭节叹了口气,道,“这也还罢了,小姑姑正要和祖父说紧要的事情呢,不想被搅扰得根本就没听到就走了。”

阿杏听到“赤练蛇”三个字大惊失色,忙不迭的拉起袖子看卓昭节的手臂是否真的没被咬伤,带着哭腔埋怨道:“娘子若是想偷听,叫咱们陪着去就是了,做什么要叫上沈郎君呢?他到底是老夫人的侄孙!”

“咱们对这别院根本就不熟悉,你们刚才也看到了,若非他领着,绕到花厅后头的那条小路哪里找得到?”卓昭节倒是没当一回事,毕竟是贴身使女,见阿杏快掉下泪来了,究竟有点心虚,解释道,“再说这别院祖父一直住着,料想也要防一防贼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藏了护卫在,万一把咱们当贼拿了,叫祖父知道,咱们能得好吗?祖父向来喜欢沈郎君,拖了他下水,罚得也能轻点嘛!左右我也没事儿。”

阿梨心惊胆战道:“娘子你是这么想,可万一到时候沈郎君把事情都推给娘子呢?何况如今沈郎君会不会去告密也未可知。”

“如今都离了那儿了,又没有抓到现行,凭什么说我去偷听了呢?”卓昭节口口声声说宁摇碧不该把定成郡主教坏了,其实自己学起来也不慢,她眨了眨浓密的长睫,狡黠一笑,有样学样道,“咱们可是被祖父打发后就回了这里,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阿杏见她才被赤练蛇钻了袖子,一转身又不放在心上,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底是主人,连游氏都舍不得骂,阿杏只能敛了情绪,不冷不热的提醒道:“咱们回到后院经过的几道门户,是有护卫和婆子把守着的。”

“那就说今儿个晚上月色不错,我领着你们赏了会月才回来的。”卓昭节不在意的道,“昨儿个不是才月圆过吗?”

“…可别院到处枝繁野茂的,咱们怎么看月亮呀?”阿梨再厚道,也不禁吃吃的问了。

卓昭节立刻改口:“那就是夜色不错罢!”

“…”两名使女都无语了,正要打水来伺候她梳洗,忽然一声幽细的叫声从角落里传来,引起三人注意,卓昭节挑眉道:“是什么东西?”

阿杏猛然想起,跳起来道:“啊哟!坏了,世子送给娘子的狮猫!咱们这么久才回来,它该饿坏了!”

卓昭节也吓了一跳,道:“怎么把它给忘记了?快点找出来?它跑哪去了?”

跟着声音在角落里的一只海棠香几下到底把可怜的雪里拖枪寻了出来,这小狮猫之前是被安置在一条卓昭节不怎么用的锦帛里的,大约它是饿了,在屋子里到处翻过,身上雪白的毛这会蹭的灰一块黑一块,看着又可怜又委屈,被阿杏小心翼翼的捧到卓昭节跟前,卓昭节叹息道:“快打水来给它洗洗…对了,它该饿坏了,弄点吃的来。”

阿梨忙道:“婢子去打水。”

“先等一等。”阿杏忙叫住了她,道,“娘子,世子给的养这小狮猫的记载里,说这么大的猫不要洗澡的好呢,还是绞了帕子给它擦一擦就算了。”

卓昭节自然听从,这么忙到了半夜,才把小狮猫伺候好,到底看着它恢复了点精神,阿杏和阿梨才长松一口气——这种小东西金贵又娇惯得紧,不仔细可就养死了,卓昭节也许不会在乎这小狮猫值多少银钱有多么稀少,她在乎的是宁摇碧送的,当真死了,阿杏和阿梨哪里能有好日子过?

是以这晚等卓昭节睡下之后,阿杏和阿梨在脚踏上同榻而眠守着夜,恨恨的低声咬耳朵:“这雍城侯世子好生可恨,原本娘子性.子好,也不计较,最好伺候不过的,偏和他缠上了,害得咱们心惊肉跳个没完,如今这小狮猫还没敢叫君侯晓得呢…咱们替娘子担心着就很要命了,这会还要伺候这么个小东西,这金贵东西我看雍城侯世子给的记载里头比伺候娘子还繁琐…他送花送鸟送吃送喝,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这么个!这不是存心要咱们的命么?”

阿梨也头疼,但她性.子憨厚,就轻声劝说道:“咱们做人奴婢的哪里能什么都随着自己心意呢?再说娘子在上头睡着,你小声点。”

“娘子今儿出了门,又在君侯跟前听了规矩,这会定然累得睡着了。”阿杏声音低了许多,却还是恼恨道,“往后啊,有机会,咱们好生坑雍城侯世子一把,当真不把咱们使女当人看了!他送狮猫,就不会搭上送个猫奴吗?”

使女们的议论卓昭节并不清楚,她一夜好眠,次日梳洗过了,逗弄了片刻小狮猫,留下阿梨照顾它,这才唉声叹气的带着阿杏去文治之跟前听课,文治之刻板又严厉,他喜欢的学生也是如沈丹古或卓昭粹那样偏静恭敬的少年,卓昭节这种跳脱的性情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加上卓昭节又是小娘子,文治之认为很该把她教导得乖巧懂事,对卓昭节又苛刻了几分。

是以卓昭节对这文治之比敏平侯还要厌恶几分,到底敏平侯是她的祖父。

这日文治之照例不给卓昭节好脸色,冷漠的讲解了几篇前人赋文,出了几个对联——中间自然不乏指桑骂槐的强调女子应该贞静、礼仪、妇德云云,卓昭节心中更添厌学之情,她惧怕敏平侯,却不是很怕这文治之,听得无趣,就神思不属起来。

文治之在敏平侯府的主业是谋士,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炉火纯青的,他本来就觉得卓昭节在江南外祖父家长大,恐怕游家惧怕侯府权势,对这小娘子太过放任,叫她养就了骄纵任性的性情,这会越发不喜,拿起镇纸一拍书案,将卓昭节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正襟危坐,就见文治之目光如电,冷冷的扫向了自己:“此段作何解?”

卓昭节愣了愣,下意识的瞄向身后看阿杏的提示,只是文治之厉喝一声:“不许回头!”

“…”卓昭节沉默。

文治之见她如此,越发不喜,正要说话,不想隔壁却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瓷器碎裂声,跟着惟奴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沈郎!”文治之闻声,脸色微微一变,却是将卓昭节一丢,快步去了隔壁,因着已经是春日了,加上卓昭节又是小娘子,授课的这间屋子的门窗一直都是敞开的,很容易就听见文治之关心的问,“怎么了?”

沈丹古带着歉意道:“惊扰文先生了?方才不仔细把镇纸打了下去,惟奴专心研墨,倒是被吓了一跳。”

惟奴忙出言向文治之赔礼。

文治之又问沈丹古可有伤着,沈丹古道自己无妨,文治之这才松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明科说起来还有一年,其实辰光过的也是极快的,沈郎十年寒窗,越在此刻,越要保重才是,这镇纸往后还是换一块罢,瓷的太易打坏…”

沈丹古趁机道:“说到明科下场,我正有几处不甚明朗,文先生教导完小七娘,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不必理小七娘了。”文治之哼了一声,道,“这小娘子不爱学,再说她也不用下场,自然先紧着你…你哪里不懂,我来看看。”说到后面这句,文治之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跟着翻书的声音,沈丹古提出问题,文治之耐心详细的回答…沈丹古再提出问题,文治之再次耐心详细的回答,但这次两人有些小小的争执,只是惯常在卓昭节跟前表现的严厉苛刻的文治之却没有因为这争执生气,反而再三称赞了沈丹古…

被丢下来的卓昭节双手撑在书案上,托住了腮,她歪着头,懒洋洋的看着窗外庭中的梧桐树,半晌,幽幽一叹,低声道:“阿杏啊,你说,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阿杏尴尬得不行,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安慰,道:“娘子不必记恨文先生…婢子听说,文先生喜欢刻苦的人,这个…娘子…”

“我前几日还不刻苦?”卓昭节咬牙切齿,“前几日我根本就是泡在黄连里的好么!我平生还没有这样辛苦过!”

“这个…婢子听说,沈家郎君之刻苦,到了叫君侯都十分动容的地步…婢子想…也许文先生…”阿杏揉着衣角,无奈的说道,楷模太过出色,寻常的刻苦哪儿比得上呢?

“…”卓昭节沉思片刻,把头往书案上一倒,幽幽的道,“罢了,为了叫文先生和祖父喜欢,代价也太大了,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罢…只是,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回侯府?之前买的几盆牡丹现下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那片杏花再不去看都要落了罢?杏海飞瀑下的秋千我还没怎么坐过呢…花下的帐子…”

她呻吟一声,苦恼的道,“你不是素来聪明伶俐吗?快点想个法子咱们回去!”

阿杏委屈的道:“婢子自然想帮娘子的,可娘子也知道,娘子要回去,得叫君侯开口…婢子在君侯跟前哪里有开口的份?”

卓昭节长叹一声,喃喃道:“我怎的如此命苦!”简直要落下泪来了!

不想她含悲带恨的感慨才落,却听身后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主仆两个一惊,同时转过头,就见门外的回廊上,一前一后站了两个人,文治之却不在其中,而是敏平侯与卓香,敏平侯身着朱色大科圆领朝服,束玉带,顶软幞,显然是刚刚下朝归来,此刻正冷冷的望着自己,目光凌厉,面上无一丝缓色!

卓昭节顿时一个激灵,从席上跳了起来,忙不迭的行礼:“祖父!”

敏平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半晌,气氛越发的僵硬起来,卓昭节没有得到免礼的准许,只得维持着行礼的模样,心中实在尴尬,又怕敏平侯要借机发作自己,七上八下,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见她如此,卓香小声道:“君侯,小七娘年纪小,身子骨弱…”

贴身书童帮着说了情,敏平侯才冷哼了一声,道:“起来罢!”

“谢祖父!”卓昭节战战兢兢的直起身,一脸乖巧的垂手等候吩咐。

敏平侯见她这副自以为乖巧的模样,脸皮一僵,卓香也有点哭笑不得,两人俱是一个想法——既然背后发怨被长辈听见,小七娘你就不会机灵点认个错、请个罪吗?

…祖父刚才叫我行了那么久的礼,看来是罚过了吧?唉,怎么会恰好就被听见了呢!卓昭节全然不知敏平侯不叫自己起来是为了等自己认错请罪,她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十八章 祖父

祖孙想的南辕北辙,敏平侯也不是爱提点晚辈的人,见卓昭节若无其事的揭过,虽然心头郁闷这孙女这样不懂事,他却只又哼了一声,拂袖道:“你跟我来!”

卓昭节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乖巧的跟着敏平侯到了书房,卓香轻手轻脚的斟上茶水,敏平侯拿盖子慢慢刮着碗沿,缓缓呷了一口,才问:“你与雍城侯世子亲近,可是有过什么约定?”

“…”卓昭节沉默片刻,偷偷抬眼看了看敏平侯的神色,才低声道,“…是。”

敏平侯有片刻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窗棂上探头的一枝山茶花看着,书房内却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半晌后,他沉声问:“是谁教你这样的规矩的?”

卓昭节咬着唇道:“彼此既然都无婚约在身,偶然遇见之后,两情…相悦,若无约定,反而…反而不好吧?”

她说出这番话,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祖父。

书房里又静了片刻,敏平侯慢慢的道:“你可知道雍城侯世子的性情为人?”

卓昭节抿了抿嘴,谨慎的道:“知道的。”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随心所欲,不知约束…”敏平侯淡淡的道,“这些也还罢了,他的父亲雍城侯,是咱们家政敌,一开始只是政敌,到现在,便是没有两位郡王的事情,他有机会不会放过卓家,我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他…雍城侯这个人是决计不会喜欢你做他儿媳的,不管你对他多么孝顺恭敬,也许你已经听说过当年他的元配发妻申氏的事情,申氏是他元配发妻,那样的掏心掏肺,但也没能打动他…此人的铁石心肠是你所不能想象的…不过这父子两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纪阳长公主!”

他看了眼低着头的孙女,“纪阳长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与圣人同甘共苦过的,尊贵非俗,长公主惯居高处,视底下人素来犹如蝼蚁!所以她本身连她的血脉晚辈都难以讨好,她是个极为偏心的长辈,从前偏疼雍城侯,偏疼到了让原本对唯一的兄弟十分怜爱的祈国公视雍城侯为仇雠的地步!现在她偏心雍城侯世子,就把雍城侯也丢到了一边…假如雍城侯世子可以一直让自己被长公主疼爱的话,那么在他还把心放在你身上时,你只要不犯大事,长公主不会和你计较任何事,一旦雍城侯世子自己失宠,或者你失宠…你不会想知道你会过什么日子的,不要想和离,长公主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敏平侯淡然道,“长公主的眼里,除了她关心的人之外,这天下之众,皆如草芥,她所偏心的雍城侯与雍城侯世子,实际上也差不多…这样的一户人家,你确定要嫁?”

卓昭节咬着唇,低声道:“我信九郎。”

“你信他?”敏平侯笑了笑,忽然毫无征兆的道,“当初我与你嫡亲祖母不同意你大姑姑的婚事,她也这么说过,她信阮致,那时候阮致父母双亡,靠着舅父舅母生活,温峥不是苛待外甥的人,但他自己膝下子女不少,也不可能多么紧着他,阮家不是什么大族,无权无势,而向你大姑姑提亲的从宗室到高门大户到名士才子…我与你嫡亲祖母之所以最后答应了她,是因为除了家世出身之外,阮致从才学到品行到容貌的确值得一信,可现在雍城侯世子,他除了容貌之外有哪一点值得我信他?”

见孙女一时间回答不出来,敏平侯轻蔑一笑,“这个问题,也许问法不一样,但从你父母到你大姑姑,甚至你八哥,想必都问了好几遍了罢?你不是头一次听到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能流利的回答吗?”

提起早年就自己断绝来往的嫡长女,敏平侯的语气居然平静无波,仿佛与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一样。

这样的一位祖父,什么样的回答才是他喜欢听的?或者说,是他所满意的?

卓昭节捏紧了拳,缓缓道:“照世人来看,九郎是不如大姑父当年可靠。”

敏平侯嘿然道:“还有呢?”

“可我喜欢他!”卓昭节抬起头,她面上不知道是羞是急是怕,赤红一片,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坚决,声音不高,却透着执拗,“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只想嫁给与我相悦的人!”

敏平侯并没有为孙女突如其来的勇气而动容,他神色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轻嘲,静静的道:“相悦?能悦多久?”

卓昭节抿了抿嘴,大着胆子道:“汉时武帝尝许金屋藏娇,可最后,陈阿娇却死在了长门宫。”

见敏平侯不置可否,她只能继续说下去,“起初的时候,武帝未必不怜爱陈阿娇的,只是…偏她始终无子,所以才有卫子夫出宫时偶遇武帝哭泣恳求时,武帝认为‘子’与‘梓’同音,因梦梓木,认为她会为自己带来子嗣留下她,才有后来的卫皇后。”

“可见开始很好的姻缘也未必能好到最后。”卓昭节斟酌着措辞,道,“祖父,我…”

——她惊愕的噤了声,却见敏平侯仍旧面朝着窗外的那朵盛开的山茶,却在听到“开始很好的姻缘也未必能好到最后”这句话时,猝然重重的合上了眼!

原本就面容苍老的敏平侯仿佛猝然之间又老了数岁。

书房里一片死寂,卓香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极微弱的地步。

半晌后,敏平侯才张开眼,他没有回头看孙女,只是淡淡的道:“但开始不好的姻缘,反而能够好到最后吗?”

卓昭节不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道:“这个…人各有命,若不是过到最后,谁会知道呢?假使…嗯,假使知道个准信,谁又会去选择不好的呢?”

敏平侯似苦涩的笑了笑,但随即掩住了这丝苦意,他低声道:“你自己的选择,若是将来过的不好,连父母长辈也怪不到,可要想好了。”

他这话的意思俨然就是答应了,卓昭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欣喜若狂的看着祖父,吃吃道:“祖…祖父?”

“今日我下朝时,皇后使人在宫道上拦住了我,说太子生辰,宫中打算设小宴庆贺,皇后有意为太子妃做脸,会在皇后所居的蓬莱殿中置宴邀部分命妇贵女入觐,皇后特别叮嘱要你去。”敏平侯有些漠然的道,“我听传话的内侍说,纪阳长公主今早就进了宫与皇后说话,随行还带了雍城侯世子。”

他转过头来,看着毫不掩饰自己惊喜交加的孙女,眼神复杂,“我本想着如果你不愿意…如果你知道醒悟,便是得罪长公主,我也设法推了,但你既然一门心思的…我也不拦阻你。”

卓昭节咬着唇,道:“祖父,我…”

“不管怎么说,即使赐婚的圣旨下来,我也会以你年幼、又自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才回长安不久为理由,向长公主请求先行聘定,缓上两三年出阁的。”敏平侯深深看着她,冷冷的道,“这是最后的两三年,你最后翻悔的机会,我没有那个功夫一直提点看着你…这两三年里,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自己心里看着办罢,记住,定下名份之后要翻悔,比如今难上千倍万倍,到那时候也许你连卓家之女的身份都保不住!”

卓昭节怔住,却不是担心宁家,而是愕然且狐疑的望着敏平侯,想起之前班氏所言——她不禁脱口而出:“祖父…祖父从前不是打算把我…为什么?”

在别院这几日,她从一开始的无知无畏,到想起这个祖父就头疼,班氏之前说过,敏平侯不是疼惜晚辈的人的影响已经根深蒂固,可如今看来,敏平侯…纵然行事严厉刻板,着实是个真心疼爱纵容晚辈的长辈?

敏平侯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道:“这番话,是你嫡亲祖母,当年打算用来说教你们的。”

卓昭节呆了呆,还没想明白,敏平侯又道,“那时候你的大堂姐才出生不久。”

顿了顿,他复道,“我事情忙,没功夫挨个的说,你生得最像她,对你说一遍就差不多了,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那就算了,左右日子是你自己过。”

说完了这些话,敏平侯便浮上来倦色,他摆了摆手,漠然的道:“你下去罢,我要看公文了。”

“…是。”卓昭节恭敬行礼,告退出了门,她偶然瞥见窗下的山茶,这才醒悟过来敏平侯方才突如其来的沉默与合目的缘故——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嫡亲祖母吗?

先帝元后的嫡亲侄女、差一点嫁给今上母仪天下的梁氏,班氏一再提起、容貌倾倒长安,号称“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的美人…

因着梁氏已经去世多年,而且卓昭节也未见过这位祖母,是以她一直没太留意这些被零星提起的话。

这会忽然想起来,当年梁氏怎么会差一点嫁给今上?按着身份来说,她是元后嫡亲侄女,若非受到了齐王之乱的株连,梁家在先帝时可是本朝出了名的世代簪缨了!而今上在先帝末年之前,一直都是不受重视的,那时候元后虽然不在了,梁家声势可不弱…梁氏还是长安著名的美人,照理来说,梁家应该将她许配给更有希望的皇子。

比如齐王。

若是齐王有郑家支持,与燕王为敌,不愿意娶梁氏,梁氏居然没有嫁给燕王?

和今上错过之后,她却嫁给了敏平侯,当时还只是一个伯,爵位也还没到卓俭身上…

卓昭粹说过,沈氏也是差点做了敏平侯嫡妻的,敏平侯的母亲打算聘沈氏,但其父看中了梁氏,最终梁氏进了门。

这中间的恩怨情仇且不去说…卓昭节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庞:人人都说自己是个绝色的美人,她也实在没见过能够在容貌上压住自己的人,但见过她又见过梁氏的,无不叹她生得酷似梁氏。

当年…

不管年轻的敏平侯对表妹沈氏有没有青梅竹马的情份,梁氏初过门的时候,长安鼎鼎大名的美人,追逐者如云,一朝为妇,这样的新婚燕尔,举案齐眉——料想自己如今年事已高的祖父,与那早已芳魂杳渺的嫡亲祖母,未必没有恩爱甜蜜的时候。

敏平侯并不俊美,但一贯以来都颇有手腕与眼力,这一点在齐王之乱中尤其彰显出来,他还年少青涩的时候,在当时的五陵年少里未必是风头最劲的那一个,却娶到了长安多少人朝思夜想出身名门的美人梁氏,年少的敏平侯,心中能不得意欣喜、如饮春风么?

这一件姻缘的开始,不论旁人怎么想,至少当时的敏平侯,应是欢喜得罢?在当时的敏平侯看来,亦是极好的开始罢?

可最后梁氏含恨早逝,唯一的元配嫡女与他反目,嫡长子、嫡四子阳奉阴违貌合神离,元配嫡子与继室、继室嫡子女之间争斗无止尽…

当年曾有心花怒放,如今再看诸事衰残…

卓昭节抿了抿嘴,不由自主拉紧了臂上锦帛,迷惘的想,祖父对自己的嫡亲祖母,到底是懊悔多些呢,还是怨怼多些呢?

照理来说,敏平侯至今还记得当年梁氏的一番话,对梁氏不可能没有情份的,但他提起时那样的淡漠与干脆,毫无缱绻之意——祖父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一百十九章 母女争执

既然要进宫,那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别院了,卓昭节到别院是过来读书的,只带了几件家常换洗的衣物,要入宫觐见,自然要回侯府找家中几位诰命帮着参详那日的装束,除此之外,入宫时的礼仪,宫中大致路径,再加上皇家的喜好忌讳,都须提前知晓。

太子生辰就是两日后了,辰光紧得不能再紧,敏平侯虽然每日入宫,但那都是前朝,后宫反倒不如沈氏清楚,再说他也没那个功夫来教导孙女,所以打发了卓昭节离开后不久,就使卓香追上她,让她回府去向沈氏、周氏请教。

兹事体大,卓昭节不及收拾别院这边的东西,匆匆带了几件贴身之物,抱上小狮猫就上了车,回到侯府,先到沈氏跟前拜见,顺便告诉她进宫的时候,沈氏还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和蔼道:“方才卓页过来已经说过这事情了,我正好叮嘱叮嘱你。”

就柔声细语的提了礼仪、规矩、忌讳等等,对她的话,卓昭节到底不敢全信,但还是耐心的记了下来,等沈氏说完,放她回四房去见游氏,游氏知晓后,果然也是不肯信沈氏的,道:“你大伯母是周太妃的侄女,她没出阁前就常被周太妃召进宫里去玩的,比你继祖母对宫闱还要熟悉,有她给你参谋最是稳妥,你继祖母叮嘱的话听听就算了。”

因为估计这时候大夫人正忙着,再说进宫也是后日的事情,游氏先不忙请大夫人,先问起了女儿到别院后的经历,卓昭节委屈的道:“祖父严厉得紧,那文先生苛刻又不通情理,日子难过极了,我瞧祖父和那文先生,喜欢沈郎更甚于我和八哥,实在心中不忿。”

游氏听了这话,眉宇之间也浮现出一丝不快,但在女儿跟前还是轻斥道:“文先生是你祖父特别请的人,不可不尊重他的,你祖父为人最是喜欢勤奋用心的晚辈,想是你们两个刻苦努力不如沈家郎君的缘故?”

“我又不要考状元,那样刻苦做什么?”卓昭节撒娇道,“母亲,你想个法子叫我留下来,不要再去别院那边了,好么?”

“这法子不太好想。”游氏看女儿对别院那边畏惧如虎的模样,心中怜惜,但也不知道敏平侯的意思,却不敢打这个包票,柔声道,“我试试看罢…咦,你这哪里来的狮猫?”

卓昭节今日穿的也是垂胡袖的交领绀青联珠团窠鸾纹上襦,因为狮猫如今还小,又极可爱,她刚才下马车时顺手把它塞进了袖子里,倒也不觉得很沉重,这会坐在游氏身边和游氏说话,袖子堆在了案上,小狮猫在里头爬来爬去,就冒出了头,被游氏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