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子噤了声,皇帝继续道,“朕说的不是青龙!是陈子瑞用了那三个词来烘托青龙之尊贵后,宝奴面有喜色。”

“再看九郎咏姚黄的这首。”咸平帝眯起眼,淡淡的道,“九郎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该知道这孩子天资不错,就是不肯用心!今日,你姑母说他虽然不用心,但天赋放在那里,随便学学也比旁人强…这话你姑母从前也说过,只是朕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看来你姑母实在没夸错!”

太子低声道:“请父皇指点!”

“白鹅雪莲、青龙卧墨池、春水绿波、睡鹤仙、紫重楼、雨过天青…”咸平帝慢慢的数着,“正是六局中,宝奴一方所有咏过的牡丹品名,陈子瑞欲以青龙之势压住凤奴一方,又以‘笑看此间献缤纷’暗藏杀伐,这种情况下,凤奴这边原本随便拿什么名品出来,气势上都要逊色一筹,但九郎轻巧两句,第一句就将青龙卧墨池也带了进去,六局六种牡丹无一疏漏!”

他看着太子,“这六种牡丹的品名取其中诸词恰好可以连成场景,且色泽鲜明,不说其中深意,单这手已经别出心裁…但让朕与你们母后下定决心的却是后两句!”

咸平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若是还不明白,他也枉费被当作储君栽培这些年了,可太子明白了,脸色却越发不甘:“宁摇碧素来顽劣,也许这是他无心之举!何况凤奴从前也不是没输给过宝奴…父皇,宝奴…”

“闭嘴!”咸平帝轻描淡写的道,“九郎是无心之举,但凤奴接下来的借题发挥你也该知道罢?当时楼下有许多士子的消息,莫非宝奴就不知道?陈子瑞的那首咏青龙卧墨池,难道就不能借题发挥?他诗成更在宁摇碧之前!宁摇碧诗一吟完,凤奴就亲自临窗凭栏把斗诗与长安闹得沸沸扬扬的卓家才女事连到了一起——但宝奴呢?陈子瑞成诗后,他高高兴兴的在席上等待着胜出…单凭这一点,他的气量格局比之凤奴差了多少?”

咸平帝严厉的看向太子,“你方才自己也说了!宝奴与凤奴之间因为彼此生母的缘故犹如仇雠!是以两个人虽然是兄弟,明里暗里互相拆台的事情做过不少…所以天香馆中斗花会,宝奴惦记着的就是斗败凤奴!他也只看到了这个,凤奴固然记得要与他斗,却还不忘记为朝廷分忧!这就是眼界、器量的差距!…曲江一事,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那卓家小七娘在江南别说才女之名,连见过她的人都没几个!不想到了长安居然成了江南第一才女、声势直逼小八娘!这件事情,你以为为什么朝中无人去回答那些士子?!”

太子冷汗津津,不敢回答、也无法回答,他苦涩的想:绿姬、宝奴、珍奴,如今要怎么办,才能够护你们此世平安无忧?

在咸平帝目光的逼视下,太子什么也不敢说了,可他心中却默默的想:我绝不容任何人伤害你们母子的…便是父皇与母后,我也要尽所有的能力护住你们。

他用力捏紧了拳。

第一百二十九章 慕氏(上)

“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太子妃慕氏兴致勃勃的将这两句诗抄写于案前,墨迹淋漓,笔锋慑人,她好生欣赏了一番,待墨干了,这才舒心的笑出声道,“多年习字,就数写这幅最是痛快!”

贴身使女抿嘴笑道:“那婢子可要给娘娘好生裱装起来。”

“先放着罢。”慕氏轻快的一拍掌,含笑道,“如今还没到挂出来的时候呢,你收到暗格里去,仔细别叫虫子咬了…终究有一天,我会把它挂得人尽皆知的!”

使女点头:“婢子祝娘娘早日如愿以偿!”随即,又好奇的问,“娘娘为何如此喜欢这两句诗?婢子知道这诗胜了陈子瑞咏那青龙卧墨池,但娘娘素来眼界极高,寻常的诗都看不上的,牡丹花会一年一度,佳句新词素来流传不少,为何娘娘独独看中了这两句呢?”

慕氏心情很好,对着贴身使女自然也有耐心细细讲解:“你休要小看这两句诗,凤奴今日能够得圣人与皇后娘娘如此看重,这首诗有大半的功劳,剩余小半,才是凤奴自己的手段!”

使女一惊,道:“居然如此?娘娘恕婢子愚钝,婢子觉得这诗虽然败了陈子瑞,看着就叫人心里解气,但…雍城侯世子到底年少,又素来有纨绔之名,圣人与皇后娘娘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为了宁九一首诗,就动了扶持皇孙的念头?”慕氏离了书案之前,走到旁边的贵妃榻上躺下,悠然的接话,“这是因为你不明白前因后果——曲江之畔,宁九那个心上人,卓家小七娘才名一夜遍长安的事情,你不是也听闻了吗?”

使女乖巧的取过美人锤,替慕氏轻轻的捶着腿,疑惑道:“此事,是士子们不满明年有许多权贵子弟下场,因此借着卓家小娘子的咏牡丹闹事儿呢!”

“没错!”慕氏微笑着道,“这件事情,一夜传遍长安,沸沸扬扬,多少士子等着朝中给个答复,你可想过,为什么朝中始终没有动静?”

使女歪了歪头,笑着道:“娘娘又要考婢子了,婢子人笨,猜不了什么,不过想来,朝中诸臣为国尽忠多年,加上明年下场的几位郎君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这春闱三年才开一回,谁家肯叫自己的子弟平白耽搁上三年呢?但若是不理会士子们,又怕落下来轻士的名头,所以打算冷上一冷,再作处置!”

慕氏含笑道:“你这样的想法呢,估计太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疑馆’里那一位也这么提醒她的儿子!”

“啊?”使女一惊,顿时住了手,诧异的望着慕氏。

“如今是天下太平盛世繁华的时候。”慕氏没有在意使女停下捶腿之事,微笑着道,“唐家的天下稳固着呢,休说些个士子理不直气不壮的闹事了,纵然是哪个地方不长眼的反了,你以为能摇动得了圣心吗?”

使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继续给她捶了起来,摇头道:“圣人与皇后娘娘俱是圣明果决之辈,当年齐王之乱,还勾结过外蛮,不是到底也没成吗?”

慕氏微笑着道:“正是这个理儿!圣人不怕士子们闹事,你以为诸臣难道就怕了?如今朝中,时相、温相、敏平侯、祈国公、雍城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从前朝过来、经历过圣人才登基时的齐王之乱的?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兵燹都不怕,士子闹事算个什么?”

使女讪讪的道:“可是我大凉素来重士,圣人与诸臣是不是要顾忌着些在清流之中的名声呢?”

“的确要顾忌的。”慕氏看着她,微微笑道,“但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士子们闹事,根本就是理不直气不壮,既然如此,圣人与诸臣为什么要怕他们?这事情再闹大,到头来吃亏的还是那些个士子罢了!”

“为什么呀?”使女茫然的问。

慕氏笑着道:“为什么?你方才不是自己说了?被士子们忌惮着明年一起下场的诸权贵子弟,可是有真才实学的!”

使女啊哟一声,慕氏已经继续道,“从前也不是没有权贵子弟下场,为什么从前没有士子闹事?不外乎时雅风、阮云舒、沈丹古、范得意这些人声名太盛,惹了那些个愤世嫉俗的士子嫉妒,正好陆含冰在曲江边赞了卓家小娘子的诗,被他们知道后抓了把柄,趁势闹上一闹,想看看能不能捞到点好处罢了!那些个真正聪明的人,如陆含冰,索性就避上一次又怕什么?或者是机缘巧合之下改变主意继续下场,总而言之,时雅风这些人又没有舞弊,至于殿试,这天下都是圣人的,圣人高兴点谁为状元,轮得到士子们来说公平不公平?”

“婢子明白娘娘的意思了。”使女笑着道,“这些个士子自己胆怯害怕,想混水摸鱼呢,这事情他们做的可不地道,并且理亏在前,所以圣人与诸臣都不怕!”

慕氏点头:“没错!时雅风这些人,正经的官宦子弟,又不是不能科考的贱籍,也是从童生之试到府试到乡试这么一路考上来的,他们想哪一回下场那是他们的事情,恰好撞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都没说什么呢,那些个士子拿殿试说什么嘴?头甲统共只得三个人,不说别人家了,时雅风、阮云舒、沈丹古、范得意…到这里就四个了,这四个人哪一个不是才名鼎鼎、背后都或有一位为国鞠躬尽瘁的长辈、或有简在帝心如凤奴这样的人在?真才实学的考,爱哪一科下场,管旁人什么事?这事情就算一字不差的记到史书上,后世嘲笑的也是那些个世子,对圣誉、对朝臣能有什么损害?所以,你说圣人与诸臣,为什么要怕士子拿这个借口闹事?”

使女若有所思道:“既然圣人与诸臣都不怕这件事,那为什么朝中一直没有动静呢?”

“凤奴与唐三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了,上一科,唐三拉拢了陈子瑞,这一科,凤奴捧了那范得意。”慕氏淡淡的道,“现在是两边都把手伸向了拉拢士子了,从前圣人与皇后娘娘一来还没想好,二来他们争斗也不过是些意气之事,在圣人与皇后娘娘眼里都是小事。但是呢,现在两边都拉起了士子,这朝斗自然就要越发的激烈,再这么下去,当真撕破了脸,将来事情可就大了,争储从来都是皇室衰微最快的途径,没有之一!”

“圣人与皇后娘娘何等精明?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慕氏微笑着道,“上一科唐三那边捧陈子瑞时何等的大张旗鼓,这一回却安静无比,你以为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警告唐三?是为了偏帮凤奴吗?不是的,皇后娘娘可不是纪阳长公主啊,一般是孙儿,皇后娘娘就算重嫡出,也不可能在涉及社稷之事上全然按着喜好来!皇后娘娘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暗示这争斗到此为止——唐三那边捧出一个陈子瑞,凤奴这边也只能有个范得意,如此而已!”

使女喃喃道:“婢子越发的不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是圣人与皇后娘娘,故意不理会士子闹事的事情,是为了让咱们郡王与那唐三借此事比个高下吗?”

慕氏欣然点头:“自然如此!各拉拢一个士子,这些个白衣卿相,可是将来的国之栋梁,原本凤奴和唐三争来斗去,在圣人与皇后娘娘眼里也不过是小孩子家意气,以那两位的胸怀一笑了之罢了,但手都伸到未来栋梁上面了,再不阻止,不说再酿一场齐王之乱,日后手足相残,也不是圣人与皇后娘娘愿意看到的。”

“那太子怎么会不知道呢?”使女诧异的道,“娘娘容婢子说句诛心的话儿,娘娘自然是英明的,郡王年轻,总要靠娘娘扶持呢!但太子殿下…殿下他究竟是幼年为储的人呀,娘娘是怎么看出来殿下都没有看出来的地方的?”

这使女是慕氏的陪嫁,绝对的心腹了,私下里说话向来很随意,所以慕氏没有计较她质疑自己眼光高于太子,而是带着一丝悲哀道:“因为我是太子妃。”

“…啊?”使女一怔。

慕氏轻轻一叹,道:“我只是太子妃,虽然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圣人对我印象也不坏,但我到底不是天家骨血啊!圣人与皇后娘娘的血脉,是太子!”

使女迷惑道:“太子?”

“唐三有太子作为坚固的依靠,因为太子对绿姬是真心的。”慕氏眯着眼,慢慢的说道,“同样的,太子有圣人与皇后娘娘为依靠,因为太子是嫡长子,深得圣人与皇后娘娘钟爱!凤奴虽然同是天家血脉,到底比太子要隔上一层,而他真正可靠可依的,只有我,我不过是个太子妃罢了。”

“我可不是圣人与皇后娘娘的骨血,太子妃的位置,因着皇后娘娘的怜爱还能坐稳,可从前来说,皇后的位置却基本上没什么指望的。”慕氏自嘲的一笑,“所以太子只要等,绿姬也只要等,唐三也是等…等到山陵崩,嘿!”

慕氏长睫闪动,悠然道,“可是啊,惟独我与凤奴,是等不起的!不趁着圣人与皇后娘娘还在,觑到一线生机,我和凤奴将来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这些年来伺候我读书,可注意过我读的都是什么?”

使女回忆了下,顿时一惊:“历代皇后传记?”

“错啦!”慕氏摇头,“是历代不得好死的皇后与太子妃的传记!”她漫不经心的掠了掠头发,感慨道,“秦汉以来,向来不受宠爱、太子另有所爱的太子妃,最好的也不过混到了王政君那样,她比我好,她的夫婿柔仁好儒,慑于汉宣帝与诸臣,不敢不立王政君与刘骜,可我这个夫婿的柔仁只对着‘不疑馆’的母子三个呢,他可不是汉元帝!但我也比王政君强——我的凤奴可不是刘骜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慕氏微笑,“所以啊,安安心心等着的人,和提心吊胆不敢等的人,你说谁更容易发现逆转局势的机会?你以为太子自己没看出来,敏平侯那班眼力毒辣的老臣会没看出来圣心?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谨慎行事…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皇后娘娘对唐三之前拉拢陈子瑞的警告,也许是他们担心强硬表态会在士子中留下来骂名…因为他们只要好好儿的等着,就什么都有了,哪怕是一批不是最顶尖儿的士子,也舍不得冒险得罪呢!”

她看着自己才擦过凤仙花汁、宛如血迹淋漓的指甲,欣赏似的道,“可我们母子却不能不这么拼啊!”似到此刻才暗松了口气,庆幸道,“亏得赢了!”

使女本来还道她有万全之策,不想却是赌赢的,顿时大吃一惊,道:“娘娘这样也太冒险了!太子都不敢叫唐三去出这个风头…万一…万一出了差错,这…以后再不可如此了!”

第一百三十章 慕氏(下)

“这你就不懂了。”慕氏心平气和的道,“若是赢了,像现在,不是很好吗?固然太子也好,绿姬也罢,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心,如今圣人与皇后娘娘还在,他们兴许还能遮掩些,但将来太子继了位,岂能无变?但…至少给凤奴争取到了一个机会!太子压根就没想过凤奴这个嫡子若不能继位之后会有什么下场,除了指望圣人与皇后娘娘,还能指望什么呢?至于这一次赌输了嘛…凤奴也是皇孙,你以为圣人肯帮着太子收场,会不帮凤奴收场?”

“但…”使女后怕道,“但这样郡王也会失了圣心啊!”

慕氏轻蔑的道:“若是失了圣心,那也是天意,我便叫凤奴趁此机会请罪,自贬到什么偏僻的角落里…我啊,跟着这个借口自去太子妃之位,陪他去角落里谨慎小心的过日子么,绿姬处处和我作对、太子百般看不顺眼我与凤奴,不就是为了这太子妃之位、将来的皇后之位?继而的储君之位吗?让了出去,指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即使是做低伏小,到底能活的指望不小呢!可若继续在这太子妃位上,凤奴没有承位的指望,那就是等死!”

她看着使女,欢快一笑,“不过看来天意还是在咱们这边的,谁能想到宁九这一阕诗如此的厉害,而凤奴…到底不愧我私下里的教导,抓住了这次机会啊!”

使女吃吃道:“娘娘算无遗策,婢子…婢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疑惑的提出之前的问题,“可是娘娘…雍城侯世子这首诗,到底好在了哪里呢?”

慕氏坐起身来,伸指一刮她面颊,吃吃笑道:“说了这么半晌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这首七绝,前两句将统共六局中唐三那边咏过的六种牡丹全部囊括在内!不过这不算什么,还入不了圣人与皇后娘娘的眼!重点却在于后两句,即是我方才写的那两句——俱是人间倾城色——这一句,代表器量!”

她眯起眼,微笑着道,“身为人君,必须要有器量!这不仅仅是对于天下来说的,对于圣人与皇后娘娘…他们的确更看重凤奴这个嫡孙,可唐三与唐五也是他们的骨血,圣人不可能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你想有哪一位至尊会中意一个容不下兄弟、即使兄弟与他有罅隙的皇孙继承大统?其实单单这么一句倒不稀奇,这一句的厉害之处在于陈子瑞那首咏青龙卧墨池,又是‘捧出韶华一主人’,又是‘笑看此间献缤纷’,陈子瑞这首诗在前,宁九这句大大方方的赞美与承认,立刻就把他的气度格调比了下去,我猜都能猜到圣人与皇后娘娘心里是怎么想的——连太子都还不是呢,倒是先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哪里有一点点友爱手足的模样?这样的气量上了位,我与凤奴的下场不言而喻,连如今站在凤奴这边的人家也不得好!站在凤奴这边的其他人、包括慕家也还罢了,但雍城侯可是纪阳长公主最疼爱的幼子,圣人怎么可能看着纪阳长公主伤心绝望?单这份气量,凤奴泱泱之气在后…你说圣人与皇后娘娘岂会对唐三满意?”

使女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是点睛。”慕氏眯起眼,神色陡然凝重起来,“借用自古以来,姚黄称花王、魏紫称花后的典故,一举压倒了陈子瑞的‘笑看此间献缤纷’,这一句当真用的好、用得妙…而且与‘俱是人间倾城色’连在一起,生生描绘出了王者的风范!”

她合上眼,缓缓道,“承认唐三那边咏过的六种牡丹俱是人间好颜色,彰显王者的肚量,但‘惟有姚黄冠王名’,却彰显王者的自信!人主需要的品格有许多,这两样,却是明君绝不可缺少的!”

“这天下英才俊杰数不胜数,没有容人之量,良才美玉再多也是徒然。”慕氏嘴角勾起,得意的笑了起来,“但若自信不够,君弱臣强…圣人怎么可能看得起这样的储君?宽宏大度又有分寸,谦逊自信而锋芒暗藏!宁九这诗,是凤奴展现的楔子,若只有这首诗,圣人与皇后娘娘恐怕只会赞叹宁九也有灵光一现的时候,但凤奴借着这首诗,慑住了天香馆中诸士子,又借着这些士子让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悄悄平息下去…这样才能够引起圣人同皇后娘娘的重视!”

慕氏看着不远处书案上的字,平静的道,“没有宁九此诗,凤奴也得不到这样好的机会来展现,士子闹事对朝廷来说一点也不可怕,何况他们还没有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实际上陈子瑞那首咏青龙卧墨池,唐三本也可从‘笑看此间献缤纷’,同样提到那句‘不屑梅菊避花开’——青龙等待着缤纷献上取悦它,好的自然有所赏赐,那么不献的,自然也就没有——反正科举是朝廷主持,爱考不考,大凉地域广阔,子民众多,不缺那么一群士子!”

她轻蔑的笑了笑,“可惜啊,唐三也许没想到,也许是不敢…也不奇怪,他只要等着就什么都有了,何苦为了朝廷都不作声的事情去得罪那些士子?兴许他还打着暗中拉拢些个士子的主意呢!”

慕氏悠悠的道,“这蠢物却不想一想,他是帝孙,争的是储君之位,若是赢了,这天下都是他的,几个士子算个什么?寒窗苦读还不是为了卖与帝王家?这天下除了大凉他们还能卖给谁?这本来就是不公平已极的买卖…总而言之唐三没有站出来,我猜,圣人与皇后娘娘在陈子瑞咏完青龙卧墨池、跟着却是宁摇碧接阵,而不是唐三出面威慑士子们,对他就失望了!”

使女吐了口气,钦佩道:“不管怎么说,唐三终究是太子殿下护着的,娘娘能够帮着郡王扭转局势,实在是智谋如海!”

“一半是小心翼翼的算计,一半是运气。”慕氏眯着眼,道,“本来打小就让凤奴与宁九亲近,是看中宁九得纪阳长公主的偏爱,圣人对纪阳长公主极为尊重,长公主的态度,圣人向来都要顾忌的,而唐五早年和宁九有过旧怨,长公主要为宁九考虑,自然就会和雍城侯一样,选择凤奴,而不是唐三!长公主的话,圣人不可能不在意!原本我对宁九也没什么太大的指望,毕竟祈国公府一直都虎视眈眈,想他靠着纪阳长公主,也不过保全自己罢了…不想居然得他如此之助!”

慕氏抿了抿嘴,若有所思道,“这宁九不可小觑啊…纵然疏懒学业,目下无尘,但胸中着实有丘壑,否则决计写不出这样大气堂皇的诗句来的!”

使女笑着道:“可见上天也在帮着娘娘与郡王呢!不然长安城里谁信雍城侯世子那等骄横纨绔,居然能够在斗诗时斗败陈子瑞这状元出身的翰林呢?”

“其实圣人之前说的很对。”慕氏偏头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圣人说宁九不愧是纪阳长公主教导出来的,当时我听了还没放在心上,只道是寻常的客套,不过现在想想也未必!”

使女惊奇的问:“啊?”

“纪阳长公主鲜少玩弄手段,喜怒皆形于色。”慕氏微微笑道,“不是长公主沉不住气,而是圣人登基之后,这天下根本没有人配叫她玩弄手段…不喜欢谁就光明正大的踩,喜欢谁就光明正大的抬举…谁敢在长公主跟前说个不字?这做派看似嚣张跋扈,又何尝不是一种堂皇大气?宁九郎没有传到十分,至少也沾染了五六分,不然以他能够胜了陈子瑞的才学,即使只是诗才,又怎么可能被人传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还不是他做事随心所欲、结下来的仇怨太多,名声为人败坏与刻意污蔑、自己却自恃身份尊贵,根本不放在心上所致?”

她托起腮,缓缓道,“这宁九天赋着实惊人,他不是肯隐忍的人,外头传他读书不上心,那是真的,却还能有这等句作…但望他如今有了心上人,为着那卓家小娘子,求些上进表现罢,不然实在是太可惜了。”

使女转了转眼珠,道:“娘娘可要劝他…”

“千万不要去!”慕氏立刻摇头,“长公主最恨旁人对宁九说三道四,除了夸宁九的话之外,长公主不想听见任何其他提到宁九的话儿,何况这宁九性情傲慢,他帮着凤奴是因为从小玩到大,也是因为他和唐五有仇,如今凤奴离登基还早得很呢,这会去劝说他用心读书,只会让他认为咱们现下就端出了主上的态度逼迫他出力…你以为他会低头么?纪阳长公主还在呢!”

“婢子糊涂了!”使女赶忙请罪,随即惋惜道,“娘娘这般聪慧,古往今来,婢子所知道的女子里就没人及得上娘娘,男子里头能和娘娘比的也是屈指可数,可惜,太子殿下却看不到娘娘的好…”

“我要他看到我的好做什么?”慕氏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这世上哪里有处处称心如意的好事儿?我有个好儿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你岂不见这古往今来,不得丈夫欢心的从山野妇人到庙堂皇后,有多少人不是这样苦熬了一辈子?有些人连一子半女都无有,更有些人好容易有了子女倒似专门来讨债的——比如吕后之子,若非吕后精明,为了汉惠帝更是几次以皇后之尊跪求诸臣,不想一日高祖去后,惠帝反倒护起了那赵王如意!却不想想当初戚姬得宠时,是如何欲夺他之储位的?吕后可是陪着汉高祖风风雨雨多少年、为了高祖吃过多少苦头的元配发妻!那戚姬是个什么东西,仗着年轻美貌,倒想着吕后栽了树,她尽去乘凉?惠帝自己也是吃过苦头、几次被高祖舍弃…倒还要给吕后心上插这么一刀!”

慕氏摇着头,“亏得凤奴不是这样的儿子,不然我就是做了太后也要被活活的气死!”

使女笑着捧上茶水:“娘娘这话说的,那汉惠帝可是个憨子,咱们郡王龙章凤姿,可是天生明君的料呢!再说郡王多孝顺呀,那汉惠帝连咱们郡王半个手指都不能比!”

慕氏再怎么精明,提到唯一的儿子,也不禁欣然而乐,点头道:“不错,就冲着凤奴,唐昂他宠十个绿姬,我也不在乎…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替凤奴铺好了路!如今既然抢到了先手,谁也休想从我这儿把优势扳回去!我儿可不是刘盈、刘奭那些个庸才,他值得最好的!”

使女抿嘴而笑,道:“婢子可要学得再聪明些,免得太笨了被娘娘赶走,婢子可是想跟在娘娘身边,看郡王登基、开创我大凉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呢!”

慕氏微笑着道:“那些都是往后的事情了,如今还是盯紧了‘不疑馆’罢…”

她笑容如冰刀般凛冽,慢条斯理的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么好的名字,自往今来诸多宠妃宠姬的下场,你说,这绿姬会是什么样的呢?”

使女连想都没想,便道:“婢子看她最多也就是戚姬的出息!”

“哈!”慕氏开心的笑出了声,道,“你也把我想的太恶毒了…我吃的苦头和亏可没吕后那么多!”

“不用脏了娘娘的手!”使女眯起眼,郑重道,“自有婢子为娘娘代劳!”

第四卷 云谲 波诡 幸 朱颜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夫人

帝后在太子生辰表现出来对于真定郡王明显的偏袒,甚至于真定郡王的帝宠更甚于太子,这件事情在长安掀起的轩然 是之前对政事毫不敏感的卓昭节所不能想象的。

不仅卓芳礼与游氏转瞬之间对雍城侯府这门婚事态度大变,整个卓府都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大夫人连续发作了好几个心怀二意、趁着上上下下的主人慌了神,盗窃财物的下人,又下令将那几个人合家都赶出侯府,中间甚至生生打断了好几个人的腿,又赏了用心做事的下仆,如此恩威并施,这才镇住了场面,到四房里来寻游氏商议——别说沈氏还在别院那边没回来,即使回来了,她也不可能真心给五房以外拿什么好主意,再说她出的主意,大房和四房哪儿敢用?

这个时候,也只有大房和四房聚在一起了,大夫人脸色很难看,但神态之中倒不见什么惊慌之色,道:“其实这一回圣人与皇后表了态也好,至少圣人还在,到底要念着父亲当年匡扶之功,最多也不过是让父亲致仕罢了,到底咱们家还有爵位在。”

顿了一顿,大夫人沉沉的道,“若当真到了往后…真定郡王…那时候,可没圣人护着咱们家了!”

游氏长叹了一声,道:“虽然如此,但太子乃圣人与皇后嫡长爱子,延昌郡王又是太子所爱,如今帝后表态择了真定郡王,便是不想看到兄弟再争执下去,以至于将来延昌郡王下场…堪忧,这样的话,咱们家可也不乐观。”

“你说的是。”大夫人点了点头,道,“但父亲帮着延昌郡王,却没有做过什么谋逆之事,真定郡王是皇孙,又不是皇太孙,不亲近他难道就是罪了吗?就算圣人为了真定郡王要削弱咱们家和欧家,罗织罪名,总也不至于到了满门抄斩的地步,我揣测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流放罢了,咱们反正也这点年纪了,当真死在了路上也没什么,可怜的还是孩子们。”

说到这个游氏眼泪几乎又要掉了下来:“若早知道有今日,早点就该答应了七娘,雍城侯府那边哪怕只是交换了件信物来,我今日也…”

“如今还不晚。”大夫人唯一的亲生骨 卓昭艳已经出阁,大房里如今叫她母亲的庶子庶女虽然也心疼,但相比之下,她到底是要松口气了,所以此刻还是很镇定的分析,“雍城侯世子对七娘还是很上心的,我听说自打七娘回了长安以来,那位世子为了见到她,甚至在咱们这靖善坊与大娘子住的通善坊里都另外买了个院子,打听得七娘什么时候出门,提前一天到别院里去住,为的就是翌日早早起来在府门外等着相见。”

游氏黯然道:“但如今局势如此…”

“这位世子素来得纪阳长公主的宠爱,一向就骄纵任 惯了的,长公主什么都依着他的——圣人与皇后既然选择了真定郡王,当然是不愿意看见延昌郡王再有足以与真定郡王抗衡的势力,站在延昌郡王这边的也不是咱们一家,话再说回来了,如今这时候,场面话我也不说了,咱们家能有今儿的样子,全靠了父亲一人支持,子孙却多不敏,照这么论下来,咱们家、古家、欧家之中,却是咱们家影响最小!”大夫人冷静的道,“圣人与皇后又不是想逼死延昌郡王,没有必要把三家都打下去。”

“大嫂可是有什么主意?”游氏知道大夫人是嫡亲婆婆梁氏亲自挑选的冢妇长媳,又是周太妃的侄女——别看秦王世子被雍城侯世子打了,那位太妃也只能跑到皇后跟前哭诉一番,这是因为圣人与纪阳长公主乃是同胞姐弟,自然没有不护着自己胞姐的。

先帝的时候,这位太妃可是从进宫到先帝驾崩皆是春风得意,从来没失过宠的,若不是先帝大病得巧妙,如今帝位上坐的多半可就是秦王了。

大夫人出阁之前,周太妃就已经是太妃,虽然大夫人不是周太妃的嫡亲侄女,却也常到周太妃跟前走动的,得过太妃教诲,向来最是沉得住气,也有主意。

此刻游氏听出大夫人此来有所筹划,关系到卓家满门富贵乃至于安危,自然没有不急切的。

大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太傅年纪也大了,古家子嗣单薄,又是八郎的岳家…欧家与咱们家有什么关系?而且欧家还是延昌郡王的岳家,子孙昌盛,祈国公夫人也是出自欧家!”

游氏深深吸了口气,道:“若是如此…那可就好了!但这件事情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

顿了一顿,游氏犹豫着道,“大嫂的意思,是那宁摇碧对七娘…”

“这要是旁人家的小娘子,我自然就要劝说让小娘子去寻了宁摇碧哀求了。”大夫人看了眼游氏,平静的道,“但咱们家的孩子,尤其是七娘,我不能害了她!这个口决计不能她去开!”

大夫人沉声道,“本来咱们家不出事,门楣比之宁摇碧的背景就低了些了,七娘门都没过就求上了他,往后七娘过了门还有什么脸面?如今咱们家局势危急,再去求他,七娘更加 面无存!这架子咱们家必须给七娘端好了!不到最后的时刻丢不得!”

游氏明白大夫人的意思,苦笑着道:“但要怎么办呢?”

“我已有些眉目,但现在须得你帮忙才是。”大夫人眯起眼,道,“圣人与皇后虽然年纪都大了,但太子正当壮年,皇孙们继位还远着呢,就算现在把三家全部打下去,将来太子当真铁了心要扶持延昌郡王继位,没了卓家、古家、欧家,难道不能有张家、王家、钱家?更何况如今两位皇孙仇怨不深,这杀鸡儆猴,杀上一只也差不多了!”

她看着游氏,“昭艳早就出了阁了,按说这家里我也没有太放心不下的人,但究竟 持了几十年,要我就这么看着总是不成的,这回的事情有些风险,你想想好了要不要做,再作决定——但无论如何不可传扬出去!出了这个门,我绝不承认我今儿过来说的任何一句话的。”

“只咱们妇道人家商量吗?”游氏听得心头一跳,踌躇了下,低声道,“是不是…禀告父亲一声?这到底是大事啊!”

大夫人瞥了眼她,郑重的摇了摇头:“父亲不会答应的。”她解释道,“圣人年纪大了,太子正当壮年,未来如何还不好说,父亲未必会死心,当然父亲考虑的也周到,将来…太子总是更疼延昌郡王点的,谁能知道以后呢?父亲对延昌郡王花了许多心血,怎么肯就这么舍弃?所以这么一次,父亲定然宁可被帝后打压,也要护好了延昌郡王,问题是…若真定郡王当真借此成势,咱们家的委屈受了可就是白受了!”

声音一低,“父亲…何尝不是年纪也大了?咱们两个都是媳妇,这话我才敢说,你不可在四弟那儿提——咱们的夫君都没什么实职,一来是才学不足,二来是能力不显,父亲惟恐谋了外放的职务,一旦被真定郡王的人陷害了反而给延昌郡王招来麻烦,所以一直拘着人在长安…我倒不是埋怨父亲,但长安人才济济,咱们的夫君…即使在太子与延昌郡王跟前也不过是熟悉罢了,要说重用,那是差得远了,除了父亲,咱们家最得延昌郡王器重的也就是八郎了,可八郎多年轻?”

“你想,万一父亲…所谓人走茶凉,八郎没了人扶持,延昌郡王身边有陈子瑞,那欧家更是郡王的外家,八郎要排到什么地方?”大夫人叹了口气,“所以,不但告诉父亲不会被答应,这件事情根本就不能叫父亲知道!”她看着游氏,“实际上古家的情况和咱们家差不多,老的若是去了,小的景遇可就差了许多,不像欧家,怎么说也有一位祈国公夫人、一位延昌郡王妃在呢!”

游氏在政局上头眼力向来就不如大夫人的,此刻就茫然的问:“大嫂的意思,是把欧家推出去?我自然是同意的,左右欧家也不是咱们什么重要的人家,可这件事情要怎么做呢?”

“若将来延昌郡王继承大统,欧家就是后族了,既然他们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如今没有不付出最大的道理,我揣测着圣人要下手也该从欧家下手,不然圣人在时,延昌郡王究竟是不能够死心的,就怕圣人动了欧家,还对咱们家不放心!”大夫人眯了眯眼,忽然话锋一转,道:“如今气候转暖,眼看就要入夏了,七娘才从江南到长安,难免气候不服,不慎病上一两日,也是有的。”

她话题转的如此之快,游氏不禁一怔,但随即明白过来,肃然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嫂指点!”

有了大夫人的话,卓昭节当天晚上就“病倒”在榻,不能起身,甚至连几个堂姐妹的探望都被阿杏挡了,说是怕给她们过了病气。

这消息跟着又传出了侯府…

镜鸿西楼上,卓昭节穿着浅妃底越罗上绣红白莲花的诃子,系着群青与藕丝间色裙,外面松松的披着一件樱草色对襟宽袖外袍,懒洋洋的趴在案上吃着樱桃冻酪,她虽然神情郁郁,但面色红润目光湛然有神,怎么看都不像是病过的样子,咽了口冻酪,就无精打采的逗着氍毹上的粉团——粉团便是宁摇碧所赠送的那只狮猫的名字,这小狮猫浑身雪白的模样似极了端午常食的粉团中的糯米团——当然,这个像是卓 提到的,卓昭节被堂姐说了之后看看也觉得很像,索 就起了这个名字。

粉团跟着卓昭节的手跑来跑去,不时扑上一把,玩着玩着,忽然掉转头不理会卓昭节的手,却几下跑到了席上,勾着卓昭节的裙裾,爬到她膝上,卓昭节伸手把它抱起,勉强露出一丝笑色:“你也腻了么?”

却见粉团爪脚刨动,呜咽似的叫着,卓昭节叹了口气,叫过阿梨:“许是饿了,带它下去吃点什么罢。”

使女们都知道卓昭节这两日心情很不好,并不敢多话,阿梨轻轻的接过粉团,悄悄下去了。

卓昭节也没了心思继续吃樱桃冻酪,而是恹恹的托了腮,望向窗外,怔怔的想:第三日…打从入宫觐见回来,这是第三日了,九郎他…卓家当真要出大事了吗?

她咬了咬唇,大夫人亲自过来叮嘱过的,自己这“病”为了什么缘故很是清楚,卓昭节此刻心情复杂得没法说——当初游氏反对她和宁摇碧来往,气极之下就责问过她是不是看中了宁摇碧世子的身份,如今却反过来要利用宁摇碧这身份…

纵然大夫人郑重说明这件事情害不到宁摇碧,只不过是通过宁摇碧影响一下纪阳长公主罢了,但卓昭节再不懂政事,懵懵懂懂里也觉得…这算什么呢?

家族与心上人…卓昭节放下手臂,把头一下埋进臂弯:“我若是当真病了多好?”

病中苦痛,再不必全心全意来想这些。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旨意

一连四天宫中都没有动静,连大夫人也有些疑心了,卓昭节因为曲江一事在长安也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被皇后亲自吩咐召进宫中觐见,坊间也有传闻,这小娘子一回府,隔了一日就传出了病讯,这么巧合,谁能不多想一想?

大多数人的猜测,还只是延昌郡王的失势,作为延昌郡王这方的敏平侯府必然要衰微,小娘子家年纪小,亲身经历了这么一回,被吓着了,但稍有城府的人,结合卓昭节之前与宁摇碧的传闻,哪儿还不清楚这是卓家在投石问路?

毕竟卓家现在还没倒,敏平侯还是要面子的,这会就求上雍城侯世子也太过丢脸了点,可不试探一下,卓家想必也没法放心,因此只能利用两个小辈之前的两情相悦来作文章了。

纪阳长公主的这位爱孙最是做事肆无忌惮,宁摇碧之前为了维护卓昭节,连雍城侯都顶撞得下不了台的事情固然不是人尽皆知,但知道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如今卓昭节病得满城皆知,她若还是宁摇碧的心上人,宁摇碧怎么可能不出手?

通过宁摇碧的动静,卓家自可推测圣心,谁叫圣人向来敬重纪阳长公主,长公主自然要为宁摇碧着想呢?

倘若卓家下场不好,长公主自然会阻拦宁摇碧,倘若圣人不打算下这个手…或者有旁的打算,总也能从中窥探上一二。

这一点坊间自然不知,但高门大户却不可能看不出来大夫人这一计的盘算。

如今卓昭节都病了这么些天了,宫中朝中、雍城侯府也没个动静,起初还在看卓家笑话的人,越发觉得局势诡异,也没了看戏的心情,各自琢磨起了圣心来。

第五日的傍晚,游氏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大夫人的主意反而试出了个坏结果,这一手根本就瞒不过门楣相当的几户人家,这样下去丢脸的可还是卓昭节,是以傍晚时分她寻到了大夫人,遣退下人说起了此事:“如今既然没了指望,不如就叫七娘痊愈罢?否则这样下去…”

大夫人很是尴尬,道:“正是如此,这件事情是我对你和七娘不住,是我的错。”

“大嫂不要这么说,你也是为了卓家。”游氏叹了口气,这一次卓昭节是在长安高门大户里头小小丢了次脸了,不过实在怪不得大夫人,大夫人统共一个亲生女儿卓昭艳不但已经出阁,如今外孙都有两个,且均已半大不小了,在夫家地位也算稳固——毕竟卓昭艳嫁的是秦王世子妇之兄,媒还是秦王亲自做的,就算卓家倒了,卓昭艳有外祖周家在,又是正经的正妻,在姚家也吃不了大亏。

所以卓家如今的五房人里,其实最没有后顾之忧的反而是大夫人,大房和四房一向就没有冲突,大夫人也犯不着在这眼节骨上坑卓昭节,她出主意实在是为了整个卓家考虑的。

大夫人犹豫了片刻,到底把话说了出来:“阮家…”

“不提也罢。”游氏叹了口气,道,“七娘从宫里回来那天晚上,她回了镜鸿楼后,我就与夫君说了下是不是先设法给七娘定下婚事?结果夫君大发雷霆,说亏得姐姐出阁的早,阮郎子没被卷下水…若咱们现在为了七娘去拖累姐姐,这算什么?”

听说卓芳礼这么说了,大夫人也是一叹:“我如今也在懊悔,六娘之前也看过几个人家,固然不很满意,但也各有可取之处…四娘回家都这么久了,之前由着她住着,如今看来,这由着她竟然反而是害了她!”

妯娌两个满腹的心事,实际上卓芳纯与卓芳礼这几日也是忙碌得紧,四下里奔走打探消息,连永兴坊的别院也硬闯了几回,可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且不说,在别院那里被敏平侯下令扔了出来,更吩咐再敢强闯,索性就打断了腿——敏平侯动了真怒,这两人固然一把年纪了,到底畏惧着严父,不敢造次。

这么下来竟然是束手无策。

而沈氏与卓芳甸在别院过了两晚后才回府,回府时脸色也是阴沉无比,各自回了院子就足不出户,大夫人和游氏当时特别到两边去看了看,沈氏现在已经连一贯的和善温柔都无心维持了,卓芳甸更是一反从前亲切亲热的做派,冷冰冰的没说两句话就借口自己要习字看书下了逐客令…

也多亏了管家的是大夫人,这时候还能维持着侯府上上下下照着往常的规矩,惊而不乱。

游氏自认自己未必有这份定力的,但她和大夫人又不一样,卓无忧、卓无忌两个孙儿还这么小,次子卓昭粹尚未娶妻、可古盼儿也是延昌郡王一派,好容易回到身边的小女儿卓昭节…

她要担心的人比起大夫人来实在太多太多了。

两人对坐着发愁半晌,游氏勉强起了身,道:“我回四房去了。”

大夫人这会也没了心思和她客套,道:“我送你一送。”

“大嫂不必了。”游氏叹了口气,才起了身,外头却有使女慌慌张张来报:“夫人!夫人!宫里来圣旨了!”

大夫人本来看到使女的形状十分生气,她如今心头烦着,更恨下人不成体统,居然问也不问闯了进来,还这么急三急四,侯府到底还在呢!但听了使女后头一句,与游氏都愣住了!

这道迟来的旨意让整个卓家上上下下的心情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劫后余生有一点,欣喜若狂又仿佛不到,总而言之众人心情都复杂极了。

不过对于整个长安来说,圣人亲自赐婚敏平侯之嫡孙女卓家小七娘与雍城侯世子宁摇碧的婚事,最引人注意的不是圣旨本身,而是传旨的人——正是真定郡王亲自至敏平侯府传达!

按着大凉的规矩,上谕都是由黄门侍郎或中书省的官吏传达的,只有极重要、或者极特别的旨意,才会由宗室——还不是普通的宗室传达。

尤其帝后刚刚表态了对真定郡王的支持,而敏平侯却是真定郡王的政敌,雍城侯更是敏平侯之死敌,这种情况下,两位侯爵之间的联姻,由真定郡王亲自传旨,其中的意思,不由得各家不谨慎领会。

这意思其实也不难猜。

纪阳长公主府。

宁摇碧一身艾绿圆领越罗袍衫,金环束发,一向难得离手的折扇被丢在案上,他俊秀的面容上满是阴霾,即使纪阳长公主在旁哄了半晌也无济于事,最后长公主也急了,道:“你想要赐婚,无非是要这个荣耀,这荣耀若是被人抢了风头去,又算什么?祖母答应你的时候,那还是春宴上呢!为什么会拖到现在?无非是为了不被花会和太子生辰抢了光彩!你这么些日子都等了,难为这几天反而等不了了吗?”

“可之前昭节病了,祖母为何要拦阻我去探望?”宁摇碧沉着脸,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祖母这几日不许我离开长公主府,我到昨日才晓得她病了,为什么祖母还是不许我出去?”

纪阳长公主皱着眉,道:“你信她是真病了?你不是说这小娘子身体好得很?落了水都没发过热,怎么进一次宫就病了?不就是想着引你去探望吗?”她伸指点了点孙儿的额,语重心长道,“卓家这分明就是想要利用你呢!不但是要利用你,而且还惦记着端着架子,凭什么呀?”

宁摇碧不满道:“这么点儿小事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说处处惦记着不叫人占了便宜去,小家子气十足——何况祖母怎么知道昭节不是当真病了?万一是真的呢?”

纪阳长公主眯着眼道:“若是真的病了又如何?卓家这几日日子不好过,但也不可能请不起大夫罢?那小娘子乃是嫡出幼女,听你说来她父母也是极疼爱她的,难道会不管她的死活?”瞥一眼孙儿,“你啊,你又不是大夫!去了有什么用?”

“昭节病中心绪定然不好,我不去,指不定她会怎么想!”宁摇碧垮下脸来,挽住纪阳长公主的胳膊开始撒娇,“祖母就放我出去罢!我悄悄的走后门去看看还不成吗?祖母都答应昭节做我的妻子了,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可以?为什么祖母不叫我出门?”

他变了脸色,“难道祖母是骗我的?”

想到此处,宁摇碧脸色立变,腾的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纪阳长公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道:“站住!”

宁摇碧哪里肯听,道:“不成!我定然要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