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号咸平的皇帝单讳一个棽字,他是先帝第十一子,与纪阳长公主同母,皆是先帝时教坊内人薛氏所出,薛氏生了纪阳长公主,因为当时先帝子嗣还不多,这才有了正式的名份,但不久就失了宠,一直到多年后一次宴上,薛氏献舞,偶然被先帝召幸,这才有了今上。

先帝膝下长到成年的一共有十四子,公主略少,总也有五位,这十九个子女里头唐棽其实很不起眼,那时候梁皇后有嫡长子燕王,继立的郑皇后有嫡三子齐王,先帝不似今上这样独宠皇后,虚设六宫,先帝的时候后宫十分昌盛,皇后之下贵淑贤德四妃皆满,三夫人、诸妃位、九嫔,往下的诸级宫嫔…将整个六宫住得满满的,可想而知,两位有嫡出名份的皇子之外还有多少宠妃、皇子、公主争宠。

那时候今上在先帝眼里地位还不如纪阳长公主,毕竟纪阳长公主是先帝次女,先帝的长女未长成即夭折,对于头一个长大的女儿先帝到底记得清楚些的,若不是燕王与齐王争储太过,将今上的诸位皇兄陆续牵扯下去,这皇位还真轮不到今上。

说起来也是天意——先帝贬了膝下诸子后,照着宠爱和生母位份其实是应该周贵妃所出的秦王登基的,偏偏这个时候先帝大病了一场,自以为即使撑过去也活不长了,忧心主少国疑,就匆匆从没有卷进夺储的皇子中择了年纪最长的今上为储,不想栽培了几年,今上羽翼丰满,先帝却还在位,但到底年纪在那里,再扶持秦王就不太可能了,就这么前朝近十位生母尊贵的皇子争得死去活来的大位,兜兜转转落到了今上头上。

这咸平帝的容貌很是俊秀,轮廓之间与纪阳长公主非常的相似,一眼就能看出两者之间的血缘,只是究竟是九五至尊,威仪比长公主更甚。

虽然今日是太子生辰,但咸平帝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重视的,只穿了半旧不新的明黄色常服,头顶皂色软幞,蹬藏青朝靴,腰束玉带,那常服已经洗得有些淡了,卓昭节想起了开到快残的御衣黄。

今日这里除了卓昭节外都不是头一次面圣,咸平帝与淳于皇后一样,都不是讲究繁琐礼仪的人,爽快的吩咐众人平身,自有宫人伶俐的在皇后旁边加席,众人重新落座后,咸平帝就笑着问:“方才看到两个小娘子被抬了出去?这是怎么回事?”

“八娘打的头,趁长辈们说话的光景,斗起了酒,结果淳于六娘子、二郎家的小三娘都被灌倒了。”淳于皇后笑着道。

淳于佩刚才还闹了出笑话,连带着唐千夏的醉态也被众人看在了眼里,乐氏与晋王妃少不得又要上前请一回罪。

咸平帝笑着道:“既然是宴饮之际,小娘子家自在些也无妨,反正有皇后在,自会安排醒酒的地方。”又问候纪阳长公主,“有两日没见二姐了,二姐这两日可好吗?”

纪阳长公主笑着道:“自然是好的,你也要注意些身子,莫要太过劳累了,百官可是拿俸禄的。”

“二姐放心罢,我如今也只看内阁批不了的折子,方才是和温相说了一些事情才耽搁了。”咸平帝口角含笑,与纪阳长公主说话之间极为亲切,连“朕”字都不用,卓昭节心想,怪道九郎有长公主宠爱,什么事都敢做。

纪阳长公主这才满意:“你如今可是身系万民,怎么能不好生留意?”

淳于皇后笑道:“二姐放心罢,我听二姐的,盯着他呢。”

“是有你在我才放心。”纪阳长公主感慨的点了点头,道,“十一郎最是倔强,轻易的话都不肯听的,能劝他的人就那么几个,内侍哪儿说得住他?”

咸平帝贵为天子,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被纪阳长公主这样当众戏谑,到底有些尴尬,就拿起酒樽笑着道:“二姐和皇后的话我几时不理了?”

又叫底下的人,“诸位不必拘束,小娘子们爱玩闹只管玩闹就是,不必顾忌朕。”

这么说着又想了起来问皇后,“皇后今日请诸府夫人并娘子进宫是?花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淳于皇后笑容一淡,淡淡的道:“你没见太子妃在这里吗?今儿个是大郎的生辰,她们是来贺太子妃的。”

咸平帝恍然道:“倒是忘了。”

太子妃忙恭敬道:“父皇日理万机…”

只是淳于皇后直接打断了她圆场的话,对咸平帝道:“我也有几日没请她们进宫来热闹了,今儿说着话倒把事情给忘记了…这会东宫那边恐怕也在开着宴,我看不如就叫个孙儿来陪咱们会罢?”

咸平帝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皇后,又看了眼纪阳长公主,顿了片刻,才道:“好。”

淳于皇后一扬下颔,大声吩咐宫人:“去请真定郡王来!”

殿中如今虽然都是女眷,但大凉风气开放,后妃与诸公主仗着宠爱,干政的可不少,女子议政,只要不是大庭广众,私下里说几句也没人计较——而且今日这儿的女眷除了周太妃和淳于家外,哪一个不是有所立场的?

沈氏的脸色在皇后说出只请真定郡王过来后,瞬间煞白!

卓芳甸比沈氏还要不济,手一抖,大半碗酒水就浇在了裙子上,倒是卓昭节先为宁摇碧一喜,随即想到家族才是心头一沉,扶着食案不知道说什么好。

静了片刻,皇后含笑四顾:“你们又不是头一次进宫了,这样拘束做什么?”

周太妃是最快反应的,含笑道:“今儿个说是来贺太子的,不想到这会都没能和太子妃说一声,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开口呢!”

皇后微微一笑:“太妃是他长辈,再说又不是什么整岁,不值得郑重其事,不过是寻个借口请大家来热闹热闹罢了,打从义康下降之后,这宫里素来就寂寞,再说谁还没个生辰?”

听皇后的意思就是没把太子今日生辰放在心上了?

周太妃脸色一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倒是咸平帝岔开话题问纪阳长公主:“九郎怎么没来?二姐不是一直要带着他的么?”

卓昭节心头一跳,就听纪阳长公主道:“今早四郎邀了他去东宫凑热闹,一会四郎过来,他定然也会跟着过来。”这四郎自然就是唐四了。

咸平帝笑着道:“今年牡丹花会,这孩子倒是出了个风头,上回本来要和二姐说的,奈何回来晚了没说几句。”

纪阳长公主最爱听旁人赞宁摇碧,闻言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道:“这孩子天资着实是好,奈何他到底年纪还小,心性跳脱,定不下来,不过资质天赋放在了那里,叫我说,随便学学也比许多人强的。”

咸平帝自然不会逆了长公主的话,含笑道:“这回花会的诗皇后拿与我看过,确实大气,到底是二姐教养出来的孩子。”

“是这孩子自己用心!”纪阳长公主高兴的道。

虽然提了宁摇碧,但到底没提卓昭节,只是皇后悄悄与咸平帝说了几句后,咸平帝似有意似无意的也看了几眼卓昭节,圣人神色平静,实在觑不出来喜怒,倒叫本已醉意上涌的卓昭节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赶忙坐好。

中间周太妃说了几句话,卓芳甸悄悄告诉沈氏,带着使女推下去更衣…去东宫请真定郡王的内侍到底回来复命了。

只是皇后只说请真定郡王,但内侍回来时,不但宁摇碧跟着来了,太子、延昌郡王、唐澄、晋王、光王居然也都跟了来。

听内侍禀告这许多人求见,咸平帝皱了下眉,淳于皇后脸色也是一寒,只是到底顾忌着命妇晚辈们,淡淡的道:“既然来了就都宣罢。”

众人涌进殿来行了礼,淳于皇后等咸平帝道了个“平身”就露出春风化雨般的笑,开口道:“四郎到祖母这儿来。”

纪阳长公主也笑着招宁摇碧到身边。

卓昭节偷眼看去,宁摇碧一身姜黄交领越罗袍衫,栗色蜀锦衣缘,束玉带,顶上紫金冠束发,系着绛色宫绦,俊秀飞扬,在长公主身后跪坐下来,立刻向四面一望,恰好与卓昭节对望一眼,顿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卓昭节到底顾忌着大庭广众,面上一红,立刻低下了头。

一直到这会,咸平帝也没提给余人赐座的话,宁摇碧也就算了,纪阳长公主宠爱幼孙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但真定郡王乃太子之子,如今倒是先在皇后身边被按坐下了,反而太子还站着——殿中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只是无论咸平帝还是淳于皇后都权当没看见,咸平帝淡淡的问:“你们不是在东宫里热闹吗?怎么都过来了?”

容貌酷似咸平帝的太子看这情形心头一沉,迅速扫一眼身旁微微颤抖的庶长子,勉强笑道:“闻说母后在此设宴,孩儿自然要带宝奴、珍奴来伺候。”听起来珍奴大约就是唐澄的乳名了。

淳于皇后轻描淡写的道:“你那边忙,本宫让小四郎伺候着也就是了,你们都跑了过来,那边怎么办?”

气氛正僵硬时,忽然晋王笑道:“孩儿是想母后这边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不然今早咱们过来时,母后不是还说今儿个乏,打发咱们快点退下吗?”

这晋王长的更像淳于皇后,虽然也有四十余岁了,但保养得宜,看着不过才过而立——到底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但这番撒娇的话说着倒不惹人厌,淳于皇后对次子还是很和颜悦色的,道:“不过是寻常的酒菜,还是太子妃张罗的,有好东西还能瞒着不给你吗?”

晋王趁机道:“孩儿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这么一说,兴许母后今儿赏赐大哥生辰的东西,孩儿也能混上一份。”

他特别提到了太子生辰,意在缓和气氛,也是提醒咸平帝与淳于皇后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好歹给太子份体面。

太子不禁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只是淳于皇后闻言,却先看向了太子妃,脸色竟是一阴,顿了一顿才道:“你不说本宫倒是忘记了。”

接下来也没说赏赐的事情,只道,“东宫那边据说几位太子师都在?你们就这么把人丢下过来是什么道理?若没有旁的事情就先回去罢。”

太子陪笑道:“是孩儿卤莽了,一心想着父皇、母后,一急之下就过来了。”因见淳于皇后根本没有留自己的意思,不敢违逆,就道,“那让宝奴和珍奴留下,一起伺候父皇、母后罢?”

闻言,延昌郡王与唐澄都充满盼望的看了过去。

淳于皇后眯起眼,淡淡的道:“本宫与你们父皇还没老到需要儿孙们全在膝前候着的地步!”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太子也变了脸色,正要跪下请罪,咸平帝干咳一声,道:“你们母后说的是,就小四郎留下罢,你们自去忙。”

“…”太子沉默了下,深吸口气,道,“孩儿遵旨。”

“等一等!”淳于皇后忽然道。

太子一喜——不想淳于皇后却道:“自义康下降后,这宫里越发的寂寥了,今儿看着二姐身边的九郎,本宫心里实在羡慕…陛下,不如索性叫小四郎住在咱们这边?”

这话对殿中许多人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别说延昌郡王与唐澄了,就连太子也没维持住,脸色青白不定、满是惊愕!

咸平帝深深看了眼太子,沉默了下,道:“就这样罢。”

帝后当众说出这番话来,真定郡王的前途也等于说是定好了——这位郡王也不知道是早就知晓还是沉得住气,只在淳于皇后提出让自己住到大明宫时露出一丝愕然,随即就恢复了谦逊之态。

倒是太子妃不加掩饰的流露出狂喜、欣慰之色,最先离席拜倒:“臣媳代凤奴谢过父皇、母后!”

太子妃这么一谢恩,太子想帮真定郡王推却都不成!

帝后,这是要公然支持真定郡王了!

原本咸平帝对两个孙儿的较劲从不干涉,淳于皇后偏心真定郡王也有限,太子自己都不曾登基,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捧着延昌郡王,是以两位郡王的争斗频繁却规模有限,像花会上的争执已经算是很公开的时候了,现在帝后同时表态和偏向,局势如此突然——众人震惊之余,心中都是百味陈杂。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平地惊雷

这场宴会最终在帝后的若无其事、与真定郡王的祖孙和乐里看似和睦平静的收了场。

因为此事,卓昭节也没了心思去想自己进宫的缘故,不想捱到宴终,淳于皇后却忽然道:“方才一直没顾上说…卓家这小七娘生得好生眼熟。”

沈氏一怔,卓昭节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正彷徨之际,就听纪阳长公主懒洋洋的道:“嗯,梁氏的嫡亲孙女么,活脱脱是她当年的模样。”

长公主不提梁氏还好,一提梁氏,卓昭节就想起来从前班氏说过,梁氏差一点嫁给了今上——可现在皇后却姓淳于,难道当年两人有过仇怨吗?

好在淳于皇后的语气里倒没带什么厌恶憎恨,笑吟吟的道:“好个绝色的小娘子,当年敏平侯先夫人可是咱们长安鼎鼎大名的美人儿,她去之后,本宫还没见过容貌能压过她的人,不想这小娘子倒是十足传了下来。”

卓昭节忐忑的起身离席,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女惶恐。”

“不必拘束。”淳于皇后示意她起身,笑着道,“这么个好看的小娘子就是只看着也舒服,听说你之前是在江南长大的?才回长安?往后闲着可以多往宫里来走动,诸王与公主们都已成年,本宫现下一来闲得紧,二来这宫里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人,你若是一个人不好意思来,可以去寻八娘她们。”

苏语嫣笑着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我带呢,有人…”话说到一半,见卓昭节窘迫的红了脸,忙改口道,“小七娘与淳于家的几位表妹都熟悉得很。”

淳于皇后于是顺势赏了卓昭节见面礼,绫罗绸缎、首饰头面之外,一柄玉如意让众人都是心照不宣。

出了宫门,沈氏头一次没了扮慈祥的耐心,匆匆对身边人道了一句:“你们帮着送小七娘回去。”叮嘱了声,“仔细些赐物,不要弄脏弄坏了。”让卓昭节单独上了车,自己却是带着女儿直接去永兴坊了。

虽然这个时候敏平侯应该不在别院,而是陪着太子商议对策,但沈氏如今哪儿还定得下心来回侯府?必要早早向敏平侯问个究竟的。

卓昭节其实也是既茫然又忐忑,她在江南长大,因为地域上远离帝都的缘故,对政事一向就不是很敏感,虽然也在书中知道夺储的艰险与惊心动魄,但侯府里烈火烹油的富贵安稳放在那里,大房、四房与沈氏之间的争斗,不免就觉得其实和自己关系也不很大,但今日咸平帝与淳于皇后留下真定郡王后,看着殿中诸位夫人的脸色,也知道事情不小!

这么一路沉默的回了侯府,游氏哪儿能够放下心来?掐着辰光守在了门口等着,见女儿独自归来,沈氏和卓芳甸都不见影子,顿时吃了一惊,但接下来又看到车前后的随从手里捧着分明是宫赐之物,这才松了口气,既然有赏赐,那么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失礼的事了。

游氏问女儿:“你祖母与小姑姑呢?”

卓昭节道:“去别院等祖父了。”

“别院?”游氏一皱眉,知道其中定然有内情,也就不在人前多问了,只道,“乏了罢?先回房里歇一歇再说。”

如此到了四房,卓芳礼自也放心不下,只是到底没和游氏一样等到大门口,却是在念慈堂里翘首以盼,见游氏带着女儿进来,只叫冒姑去安置赐物的陈放,跟着又把四周伺候的人都打发了,惊讶道:“怎么了?”

游氏扬了扬下颔,问卓昭节:“宫里出了什么事?”

“今儿宴上,圣人与皇后对太子都淡淡的,甚至圣人连身新衣都未穿,倒是对真定郡王极好,中间太子特别过来,想留延昌郡王一起伺候圣人与皇后,却被推了。”卓昭节简单的说了下经过,“皇后还以膝下寂寞为名,要留真定郡王在大明宫里住下,圣人也依了。”

卓芳礼与游氏对望一眼,均是倒抽一口冷气!

“延昌郡王…糟糕!咱们家可怎么办?”游氏喃喃的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卓昭节闻言也变了色,低声道:“就是午时过后不久。”

“之前两位郡王一直势均力敌,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卓芳礼的脸色一片铁青,握紧了手中的茶碗,失声道,“尤其是圣人…不是从来都没理会过两位郡王之争吗?就是皇后从前也只是偶尔敲打一下延昌郡王,对真定郡王虽然喜欢…到底也只是喜欢,也没到这样公然支持的地步啊!”

“父亲,现在咱们家可是…可是…”虽然之前与卓芳礼之间还有芥蒂,但如今局势猝然变幻,谁还有心思计较那点儿委屈?卓昭节看着父母的反应,心里忐忑极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有危险?”

卓芳礼沉吟许久,才迟疑着道:“危险…料想现在还不至于…毕竟…你祖父极得圣人看重,而且如今圣人还在…太子也没…纵然到了真定郡王,那也是好些年后的事情了…”

游氏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道:“但圣人与皇后素来精明,倘若当真为了真定郡王考虑,即使不至于危险,这声势上…”

卓芳礼吐了口气,苦笑着道:“还能怎么样呢?”

“你今日进宫,赐婚的事情可有眉目?”游氏心念电转,立刻撇下来敏平侯府的前途问女儿。

卓昭节没想到话题转的这么快,不及脸红就被频繁催促,才怯生生的道:“没有呢,就当我和寻常小娘子一样,只有皇后最后问了几句,赐了东西。”

游氏深吸一口气:“皇后问了什么?”

“说我眼熟,纪阳长公主接话,说我生得像嫡祖母,就这样说了几句。”卓昭节咬着唇道。

游氏面上掠过失望:“纪阳长公主没有特别问你或者看你吗?”

“…”卓昭节茫然的摇了摇头。

虽然纪阳长公主在长安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了解她性情的人还真不多,卓芳礼和游氏照着常人来推测,既然长公主最为重视宁摇碧,那么宁摇碧的正妻,长公主必然要极为慎重,不说再三考察,怎么也要亲自过目,为孙儿掌好了眼才是。

却哪里想得到长公主打的主意是“九郎喜欢就好,若不喜欢了再换个喜欢的”?

这会听说纪阳长公主没有很注意卓昭节,均是倒抽一口冷气,心想,糟糕,圣人一向尊敬长公主,难道长公主早就知道了今日之事,帝后会一起支持真定郡王,所以不想和咱们家结亲了吗?

敏平侯是极坚定的延昌郡王党,纪阳长公主的长子祈国公虽然也是,但长公主向来偏心幼子雍城侯,是以在两个侄孙里,长公主到底对真定郡王更和蔼的。

现下帝后选择了真定郡王,延昌郡王一派大受打击——接下来帝后为了真定郡王,很难说不会对延昌郡王这边进行打击,延昌郡王即使是庶出,到底是圣人与皇后的血脉,终究不会把他怎么样,那么这警告、这打击就只能是之前站在延昌郡王这边的人了!

如此算下来,敏平侯府纵然不倒,也必然经风历雨,纪阳长公主疼爱孙儿,自然是不想让宁摇碧再娶个即将失势的侯爵的孙女了,既是如此,她当然无需再关注卓昭节!

卓芳礼和游氏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以纪阳长公主的身份,与长公主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得到的消息自然不会是假的。

所以,敏平侯府即将失势这个消息…十有八.九!

敏平侯如今看着富贵,其实也是全靠敏平侯一个人撑着,卓家的情况和游家其实很像,敏平侯与游若珩膝下儿子不能算少了,偏偏一个能成器的也无有,从前敏平侯还要指望卓芳涯,不料卓芳涯中举后跟着娶妻,没多久就迷上了义宁坊那姓花的女子,满腔苦读的热情化作了绕指柔肠,成日里只顾惦记着哄花氏高兴,哪里还想得到读书?

偏偏敏平侯忙于政事无暇管他,沈氏又管不住——卓家、游家现在其实都在指望孙辈,游家指望游炽、游焕,卓家指望卓知润、卓昭粹。

是以老一辈的人根本就不能出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游家还要好一点,到底游若珩已经致了仕,留下的只有美名没有政敌。

若是敏平侯一倒,没有他帮着晚辈铺路,这偌大的侯府又能剩几分富贵?

卓芳礼一咬牙,顾不得旁的,问女儿:“今日宁九可曾进宫?他对你如何?”

游氏听出丈夫的意思,一惊:“夫君!”

“你知道个什么?父亲与真定郡王一派结怨极大!”卓芳礼面沉似水,低声道,“若当真…纵然不在乎给七娘寻个门楣低些的人家,但你想七娘生得这样好…自古红颜!此事必须速作计议!”

卓昭节起初没明白父亲的意思,听到此处,到底会过意思来,只觉得平地惊雷,呆呆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游氏大怔,哆嗦着道:“亏得五娘已嫁…八郎…古家娘子反正也是…可七娘…长公主分明不理会七娘了,这事?”

——卓家有如今的富贵,全仗着敏平侯能干,如若帝后决意扶持延昌郡王也还罢了,可现在帝后选择的是真定郡王,那么延昌郡王一派必然会受到打压,否则帝后何必表这个态?敏平侯年岁已长,现成的理由就可以暗示他告老…一旦敏平侯因此告老,即使帝后念着他多年为国操劳不追究,但接下来卓家的门楣自然也要衰落下来…

到那个时候,卓昭节这些还没婚配的晚辈,能够挑选的婚事自然要一落千丈!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敏平侯与真定郡王一派结怨不浅,失势之后,若帝后不追究,表面上也许不会怎么样,但背地里…尤其卓昭节美貌绝色,凭着这副容貌,生在清清白白的平民家都能招上祸事来,卓芳礼与游氏想到此处,哪儿能不急?之前对着宁摇碧挑来挑去,那是因为敏平侯地位稳固,护得住孙女,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既然想到了卓家接下来的衰败,头一个醒起的,就是如何为儿女筹划,以避家祸!

子孙都是卓家人,那是没办法的,可女儿却可以出阁…出了阁的女儿,即使娘家被诛九族,也犯不着女儿身上了…以敏平侯的政敌来看,眼下除了雍城侯世子,根本没有旁的人家可以选择!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鹅墨池破春水

御书房。

咸平帝慢条斯理的看着案头堆积的一小摞奏折,对下头长跪不起的太子置若未闻,伺候笔墨的内侍动作轻如鹅毛,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

屋角铜漏不急不徐,殿外传来隐隐的风声,似乎要下雨了。

内侍抬头看一眼窗外,研好一砚墨,快步走到最近的窗边关了半扇窗,折回来时却见太子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落,心头恻隐随生随灭,却是一抹凛然拥上来!

太子唐昂是咸平帝与淳于皇后的嫡长子,咸平帝登基次日册后,跟着不到半年就正式立储,那时候唐昂尚且只是一介幼童。

成为储君后,无论咸平帝还是淳于皇后都对他百般重视,处处比照着储君的要求来栽培,因着咸平帝专宠皇后,诸子女都是同父同母,彼此都处的不错,可谓是兄友弟恭,唐昂这个储君素来地位稳固,而且因为帝后恩爱的缘故,对太子一向就是悉心的扶持栽培,唐昂十岁即随咸平帝上朝听政,十三岁起独立处置事务,十六岁就在私下代咸平帝批阅军国大事。

这中间虽然也有失误和出错的地方,但每一次咸平帝都不动声色的为他收拾好场面,再私下进行指点,在今日之前,帝后从来没有这样不给太子面子过。

像这样的长跪,伺候咸平帝多年的内侍在这之前只见过一回,那是为了求娶平民出生的绿姬为太子妃,被淳于皇后大怒斥出后宫,太子也是这样抱着最后的希望在咸平帝跟前长跪不起。

只是咸平帝任凭他跪了一天一夜,仍旧选择了支持皇后的做法——朝野都知道淳于皇后虽然没有到和咸平帝一起上朝的地步,但朝政诸事,向来只有这位皇后不想插手、没有她插不了手的,而内侍因着身在宫闱知道的更多——淳于皇后做出的决定,咸平帝从来没有反对过。

所以这一次…

内侍心中一叹,料想太子也知道结果的,只不过是实在爱惜延昌郡王,明知道无望,不来跪求到底不甘心罢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咸平帝批完了最后一封奏折,将朱笔放在笔架上,闭目往后一靠,内侍忙轻手轻脚的将奏章移到一侧晾干,自己迅速移步到咸平帝身后,手势娴熟的为咸平帝揉捏起来。

“起来罢。”咸平帝淡淡看了眼太子,道,“这儿没铺氍毹,地上凉,当心身子。”

语气不是不关心,却平静的出奇。

太子用力磕了一个头,沉声道:“求父皇救一救宝奴!”

“救他作甚?”咸平帝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嘲讽,道,“他是你之庶长子,虽然不是嫡子,但也是我皇家血脉,难道谁还敢对他不利?再说他不是好好的么?”

太子膝行几步,哽咽出声:“父皇,慕氏与绿姬之间仇深似海!若将来凤奴继位,叫宝奴与珍奴怎么办?尤其是宝奴,这几年来凤奴就常常与宝奴过不去,名为兄弟,实如仇雠…”

咸平帝淡淡的道:“照你这么说,若是宝奴继了位,凤奴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太子抹了把脸,迅速思索了下,悲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宝奴、珍奴、凤奴都是孩儿的骨血,孩儿怎么会不心疼凤奴?只是…只是凤奴还有邵国公府,慕氏乃邵国公胞妹,有外家扶持!而宝奴、珍奴的外家…”

咸平帝笑了笑:“方才还说他们三个都是你的骨血,是我大凉皇室子弟,如今就替凤奴打算,让他将来靠着慕家去过活?难道皇家没用到了需要正经的嫡皇孙在外家寄人篱下苟活了吗?”

咸平帝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的怒意却已是暗流汹涌!

太子一怔,随即补救道:“父皇饶恕!孩儿说差了话…但慕氏与绿姬之间仇恨已无可挽回,孩儿…宝奴与珍奴乃是同母兄弟,慕氏却只凤奴一人,孩儿…孩儿总是想多保全子女的!”

“但凤奴是嫡子。”咸平帝仍旧心平气和,几乎是和蔼的道,“他是你唯一的嫡子,我大凉遵循古制,以嫡子为重,当年你皇祖父时,若非燕王与齐王做的太过,有叛逆谋乱之心,为先帝所不容,这皇位,也断然轮不着朕来的!”

他看着太子,慢慢的道,“你若只是朕的长子,这东宫,也轮不到你住,懂了吗?”

太子全身一震!

他抬起头来,触及到咸平帝平静无波的脸色,半晌,才沉沉的道:“求父皇指点!”

“嗯?”

“孩儿想知道…宝奴输在了什么地方?”太子带着祈求与绝望道,“父皇之前没有管过他们…母后也是…孩儿想知道,宝奴到底什么地方做的叫父皇与母后都失望了?”

见咸平帝沉默,太子不顾仪态的啜泣起来,“父皇说孩儿能成储君是因为是嫡长子的缘故,但孩儿以为父皇固然看重嫡孙,却也不至于为此支持凤奴…求父皇念在了父子之情的份上,告诉孩儿…好么?”

咸平帝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才道:“你这样疼爱宝奴,朕难道不疼爱你?可朕疼爱你,所以才要帮你一把…由母及子,绿姬去太子妃太远,宝奴的心胸气量为人,绝非能够继承大统的人选!你因为宠爱其生母,一意栽培他,反而是在他为招致祸患!”

太子失声道:“凤奴论聪慧并不胜过宝奴,只不过惯常作温润谦逊之态罢了,宝奴…宝奴也非桀骜之人啊!”

“你是偏心。”咸平帝闭了下眼,随即睁开道,“但朕与你们母后看得清楚!”

见太子还是一脸不肯相信,咸平帝抬了抬手,原本为他捏肩的内侍忙住了手,退后一步,皇帝吩咐道:“去把今年牡丹花会上斗诗的记载拿来。”

内侍恭敬道:“是!”旋即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叠白宣,回到咸平帝跟前,咸平帝却没接,而是道:“拿给他看。”

太子跪在地上看完了天香楼的这场斗诗的记录,怔了片刻才道:“父皇与母后就为了宝奴输了这一局?但凤奴从前也不是没输过。”

“前头的都不重要。”咸平帝淡淡的道,“你只要看最后咏青龙卧墨池还有姚黄的两首即可。”

太子忙翻到最后,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仍旧不得要领,只得请教:“孩儿愚钝,求父皇指点!”

咸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丝失望,但还是道:“你且读一遍。”

“陈子瑞所作《咏青龙卧墨池》:万紫千红非争春,捧出韶华一主人。驰骋青龙亦来卧,笑看此间献缤纷。”太子喃喃的读道,“宁摇碧所作《咏姚黄》:白鹅墨池破春水,睡鹤紫楼候天青。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

读罢,太子低声道,“请父皇恕孩儿不敏,孩儿觉得,宁摇碧也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朕本以为二姐是极偏心的了。”咸平帝这次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不想你倒是像了她,但二姐只是长公主,而且她偏心的宁九,固然纨绔了点,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能犯什么不能犯,也不枉费二姐偏心他一番,对于一个侯爵世子来说知道分寸就成了,其他地方差一点好一点都无关紧要。大郎,你可是一国储君,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见太子满面羞惭的低头不语,咸平帝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才道,“虽然这两首诗不是宝奴、凤奴自己所作,但可以看出他们各自的为人性情!”

“陈子瑞所咏的青龙卧墨池,用‘捧’、‘笑看’、‘献’来烘托青龙的尊贵…”咸平帝说到此处,太子忙替延昌郡王分辩:“父皇饶恕!陈子瑞以青龙比宝奴实为当时斗诗气氛所惑,宝奴绝无不臣之心!”

咸平帝叹了口气:“自古以真龙比喻天子,青龙不过主一方,朕之子孙,比一条青龙,朕还不至于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