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氏选了一对五彩丝攒花串珠的,亲手替卓昭节系上,道:“这宫绦恰好和你头上的彩绦一样。”

接着又挑璎珞圈、配镯子、玉佩、香囊、荷包,甚至连帕子都选了又选,如此忙到天色将明,才将卓昭节打扮停当,经过这么一番,卓昭节已觉劳累,无精打采的站在屋子中央,让游氏、冒姑等人四面八方的端详过了,没有不好的地方,这才放她下去用早饭,自然又要被叮嘱不要用汤汤水水,阿杏拿帕子小心的替她擦去了唇上的胭脂,伺候她吃了一小碗碧梗米饭配小菜,阿梨拿随身带的胭脂盒出来补了妆——冒姑在旁点头,道:“不错,就是这样点。”

“这露珠儿是极简单的。”阿梨甜甜一笑道,“若是圣檀心、天宫巧【注】一类,婢子就不太会了。”

游氏又向卓昭节强调了一遍进宫中须留意的地方,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这才领着她往上房去。

上房里沈氏和卓芳甸都已经准备好了,沈氏绾着宝髻,簪玉饰翠,穿着檀色深衣,衣襟上露出指宽的藕丝中衣,腕上拢着寸阔的羊脂玉镯子,她本来风韵犹存,又气度慈和宽容,这会收拾得更是雍容华贵、端庄慈祥。

卓芳甸在她下首,穿着群青广袖对襟绉纱上襦,领口露出一抹翠绿底儿绣月季的绸缎诃子,下系柳绿并荼白的间色裙,梳着飞仙髻,发间一溜的玳瑁光辉。

游氏带着卓昭节进去见了礼,又替卓昭节赔罪:“小七娘头一回进宫,不免着紧,倒叫母亲与妹妹等待了。”

沈氏含着笑道:“不打紧,如今也来得及。”

卓芳甸自上次被卓昭节“误作贼人”打了之后,就一改从前对卓昭节热络亲近的做派,一直冷冰冰的,这会也不理睬游氏,只是随着沈氏的话站了起来。

游氏少不得要和沈氏托付几句,沈氏安然而笑,道:“你就放心罢,皇后素来慈仁,今儿个又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这样的好日子贵人们都不会计较的。”又解释道,“本来应该带上米娘或者你的,偏偏米娘掌家走不开,你也要照顾媳妇。”

“母亲这是体贴咱们。”游氏面上带着笑,“这回可要母亲操心了。”心里却暗骂沈氏故意的,虽然皇后只提了叫卓昭节今儿个随家中诰命进宫,但沈氏也是老夫人了,进宫时带上一两个媳妇女儿照料亦是顺理成章之事,淳于皇后不会计较进宫去多那么一两个人,偏偏沈氏一个媳妇也不带,只肯带自己的亲生女儿同去,话说的好听,怕大夫人进宫府里会乱套,怕游氏走了赫氏有事寻不着。

大夫人又不是昨儿个才当侯府的家,进宫连夜都不过的,难为这偌大的侯府都是木头人、没有大夫人发号施令什么事都做不了吗?至于游氏这边,赫氏如今气色都恢复了,再说游氏前两日成天往居阳伯府去跑,那时候赫氏还不是好好儿的?

奈何沈氏占着长辈的身份,她这么说了,这份体贴不能不领受,游氏暗捏一把女儿的手,郑重叮嘱道:“进宫之后不可任性,凡事须得恭敬谨慎,知道了吗?”

卓昭节恭敬的道:“是!”

【注】古代唇妆的种类之一,根据资料,晚唐时唇妆尤其的多,都有名称,露珠儿、天宫巧、圣檀心都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好几十种,文中用到再注。实际上,其他的唇妆名除了名字外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就看过露珠儿的描述,让我用白话文来解释,就是嘴唇正中点一点——所谓樱桃小口妆的那种,叫露珠儿,没错,你们一定在日(本)艺(妓)的电影画像什么的里看过,还有一种唇妆称半边娇,我推测应该是只涂半边…应该是上下的半边吧,就是不知道是哪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进宫

俗称东内的大明宫实际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出了靖善坊,沿着朱雀大街往北,经光福、安仁、开化、兴道四坊就是最早建成的太极宫,因为内中暑湿的缘故,长年居住易病,这座真正处于长安正北的宫城如今只有在大典的时候才会用到,卓昭节打起帘子遥遥看了一眼,透过宽敞的广场,可以看到从西到东,含光、朱雀、安上三门巍峨耸立,气势非凡。

转过兴道坊后折向东,沿着皇城往北,过了左右教坊所在的光宅、长乐【注1】二坊,便是大明宫前的丹凤大街,正门丹凤门照例是不开的,沈氏一行在建福门前下了车,与宫门前守着的侍卫通报过了,禀告进去后,便有一名蓝衣内侍手持拂尘赶到。

沈氏与卓芳甸都认识这内侍,皆含了笑招呼:“常公公近来可好?”沈姑姑早已不动声色的递了荷包过去。

那姓常的内侍也不推辞,背着侍卫收入袖中,面色和缓的行了个礼,道:“托圣人与皇后娘娘之福,咱家素来安康,老夫人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又赞卓芳甸与卓昭节,“早就听说府上的娘子都是才貌俱全,今儿随老夫人来的两位看着就是钟灵毓秀的,二娘子一向可好?这位小娘子倒是眼生,可是娘娘提过的小七娘么?”

沈氏不动声色的溜一眼卓昭节,道:“公公好眼力,正是老身的七孙女。”

卓昭节忙按之前大夫人与游氏叮嘱过的,行礼问安。

那常公公笑着道:“小娘子可别客气,咱家一介奴婢受不起的。”避了一避,这才请三人入内。

建福门后的角落里已经预备好了宫车,沈氏又与常公公寒暄几句,这才领着卓芳甸与卓昭节登车,那常公公却只坐了车辕,赶车的小内侍招呼了一声,响亮的甩了个鞭花,宫车便辘轳而起。

沿纵街【注2】一路过含元、宣政、紫宸三殿组成的外朝,再过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纵街东侧水波粼粼,岸边郁郁葱葱,时见假山亭台之景,中间偶尔有三五彩衣宫人说笑经过,或在水畔修剪枝叶,或手提臂挽履行差事,各有所司,虽忙不乱,对于宫车都是目不斜视,举止娴静,可见皇后治宫有方。

卓昭节与卓芳甸同车,姑侄两个结下了仇,彼此都不说话,卓昭节恰好坐在靠水的这边,就伸手揭了帘子看,隔水但见正北方向一座巍峨宝殿矗立,数十级白玉台阶绵延上去,殿前朱柱罗列,殿檐鸱吻凌厉,和风时至,从这大殿的方向就传来阵阵厚重的铜铃声。

宫车在殿前停下,下车后,卓昭节抬头一看,就见白玉阶上金漆匾书着三个大字——蓬莱殿。

这便是历代大凉皇后在大明宫中的住处了。

一个圆脸宫人笑吟吟的在白玉阶下等着,沈氏下车时还虚扶了一把,脆生生的道:“老夫人仔细些脚下,这两日皇后娘娘嫌闷,今早才使人拿水浇了这台阶。”

卓昭节闻言一看那些台阶,果然都是湿漉漉的,想起大夫人和游氏都要她进宫来别忘记照料些沈氏,忙上前挽住沈氏的手臂,道:“祖母,我扶你。”

卓芳甸一挑眉,看了眼沈姑姑,沈姑姑识趣的松了沈氏的手,退开一步,卓芳甸也道:“我与小七娘扶着母亲罢,沈姑姑到底年岁也长了。”

沈氏温和的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自己可也小心些。”

卓昭节笑着道:“祖母放心罢,咱们万不敢不当心的,不然扶着祖母呢,自己摔了,再带到祖母,那罪过可就大了。”

那圆脸宫人与常公公对望一眼,都赞道:“府上两位娘子都是极孝顺的,夫人好福气。”

这么寒暄了两句,沈氏由女儿、孙女扶着上了台阶,到殿外的时候,因为之前就禀告过了,略等了一等,就有宫人出来请她们进去。

跨过几乎及膝的朱漆殿槛,正对门最显眼的就是数级丹墀上的凤座。

因为才从春光明媚的殿外走进来,前两息其实都不怎么看得清楚,走了两步,习惯殿中光线之后,卓昭节才看清殿上坐着的妇人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绾着家常的云朵髻,斜插了两支凤头钗,一支珠花步摇,坠着一长一短两串儿南珠,长的几乎及肩,短的恰好过耳,乍一看,和寻常的贵妇也没什么两样,且容貌秀美是秀美,也不是顶美的那种——但一双凤目威仪赫赫,虽然是心平气和的望了下来,却叫人心头不由自主的生出凛然之意,不敢有丝毫怠慢——这就是圣人元配、大凉的淳于皇后了。

虽然今日是太子生辰,但皇后也没有严妆盛服的意思,不过穿了一件鸂鶒衔花双色绮罗对襟春衫,内中是藕荷色交领短襦,系着枣红五谷丰登织金裙,衣裙也不是很新,显然是穿过两三回了。

宫人引沈氏一行到丹墀下行礼,卓昭节明显的感觉到皇后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息,才道:“平身。”

淳于皇后的声音不同寻常女子的或娇媚或甜美,虽然也悦耳,却极为沉稳,透出一抹凛冽。

沈氏领头谢了恩,淳于皇后又吩咐赐座。

这时候卓昭节才有心情看到殿中已经有了些贵妇士女在座,单她认识的,义康公主、苏语嫣、古盼儿、淳于佩、唐千夏、宁娴容居然都在,除了义康公主外,却都是随着长辈而来的,皆跪坐在长辈席后。

卓昭节与卓芳甸也是如此,只是才跪坐下来,就听一人缓缓的道:“这着水色短襦的小娘子倒是看着眼生,可是长安这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卓家小七娘吗?”

顺着声音望去,却是右面最上首的席上,发话之人着绀青联珠对鹿锦衣,系着蜜合色罗裙,绾着望仙髻——看面容与皇后年岁仿佛,但容貌兀自俏丽、轮廓秀美,年轻时候定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就听淳于皇后淡淡笑道:“太妃好眼力,正是卓家小七娘。”

那位太妃继续道:“前两日小十四娘回府,说今年花会的趣事与我听,提到这小娘子写过的一首诗,又说是个绝色的美人儿,我方才想卓家的几位娘子都是见过的,这小娘子眼生,跟着敏平侯进来,又生得花容月貌,大约就是了。”

十四娘大约就是唐若缥,这么想来,这位太妃应该就是大夫人周氏的姑母,先帝晚年最钟爱的贵妃,秦王生母周太妃了。

周太妃说了这番话后,卓昭节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虽然大抵带着笑,却不乏好奇与打量。

唐千夏身前的锦衣贵妇轻启朱唇,道:“花会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也是巧——这小娘子倒正好与咱们家小三娘对上呢。”

这儿的贵妇们对卓昭节一个才回长安的晚辈都不是很清楚,虽然长安遍传才名,到底都是听来的,就有人问:“敢问晋王妃,这小娘子与郡主却是谁输谁赢?”

晋王妃微微一笑:“恰好平了。”

“倒是巧呢…”有人笑了笑,语气很有些意义不明。

淳于皇后没有接这个话,却含笑看向了左侧第一席上的人:“二姐方才说到《春莺啭》,倒是巧,教坊前几日有些新人排了这一支,据戴如蓝说,跳的还不错,二姐可要看看?”

那席上的贵妇望之比皇后长上数岁,极标准的瓜子脸,虽然岁月的流逝已留痕迹,但从卓昭节这个距离看去仍旧不失白皙柔美,两道飞扬入鬓的蛾眉,眼角斜挑的凤目中不怒自露的威仪倒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只是轮廓迥然,但那一身颐指气使比之殿中诸人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绾着堕马髻,斜插着一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金簪,宝石蝶戏赤金牡丹珠花,穿着绛色瑞锦纹广袖交领上襦,系宝蓝留仙裙,仪态端庄中带着随意,纵然如此,侍立在她身后的宁娴容亦是眼观鼻、鼻观心,犹如木雕般纹丝不动,乖巧非常,这贵妇听了皇后的话,淡淡的道:“枯坐无趣,先看看也好。”

皇后看了眼殿下,立刻就有内侍匆匆奔出去传懿旨了。

沈氏趁着喝茶的光景低声提醒卓昭节:“那就是纪阳长公主。”

卓昭节到底头一次进宫,心下难免有些忐忑,虽然看到了宁娴容,但光顾着自己不要失态,粗粗一扫之下还以为是祈国公夫人,闻言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看向那绛衣贵妇,却见纪阳长公主应了皇后之后,悠闲的与她下首的一名约莫二三十许年纪、秀眉莲脸的少妇说笑——那少妇身后是苏语嫣,身份不问自明,应该就是圣人与淳于皇后的长女、长乐公主了,皇家的这对姑侄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纪阳长公主根本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好像卓昭节今日进宫和她半分关系也没有一样。

见状,卓昭节心头一松,随即却又紧张了起来,暗自回想自己进殿以来可有什么举止不好的地方,又不免要忐忑的揣摩纪阳长公主的心思。

她这边正捏紧了帕子,轻咬朱唇,外头侍者也进来禀告,道是教坊之人已到殿外,问是否现在就传进来。

皇后点头,不多久后,就见两队各十人的彩衣轻罗少女鱼贯而入,另有乐工等人随后,礼毕,由一名内侍上前禀告将表演《春莺啭》,二十名教坊舞伎犹如花开花落一般在殿下的氍毹上迅速散开,各占一位,摆好姿势后,弦声一起,皆随之而舞。

这《春莺啭》属于软舞,讲究柔娜婉转,徐徐之态,乐声也是时而欢快、时而婉扬,能够到皇后跟前表演的自然都是佼佼者,一时间蓬莱殿里的气氛都活泼了起来。

这样的活泼中,离沈氏这边最近的淳于佩悄悄的起了身,移一步,再移一步,见无人注意,三蹦两跳的就到了卓昭节身边,低笑着道:“啊哟,你好啦?”

卓昭节因为与淳于桑若、淳于桑酝在春宴上玩的不错,结果曲江畔却帮着时未宁赢了那盆虞姬艳装,后来淳于佩不记前嫌,在卓昭节病中还送了礼,这会就有点讪讪的,道:“是呢,前两日就好了,本来要到府上致谢来着,结果祖父把我拘到别院去教导了,实在是失礼【注3】。”

淳于佩把头微微一扬,她梳着垂练双髻,上头簪着一对蜻蜓栖荷簪,那对蜻蜓做得极为逼真,尤其是翅膀,不动时随着吹进殿来的软风也微微的颤抖,她这么一扬头,更是频频振翅欲飞,淳于佩笑着道:“不打紧的,先不说令堂已经打发人回了礼,你看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

卓昭节听她说的爽快也笑了:“是我冒昧。”

“不说这些了。”淳于佩显然是个闲不住的,很快就寻了新的话题,道,“花会上的斗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听说今年的魁首是盆姚黄,还是被踩过的?据说和宁九有关?”

“是这样的。”卓昭节因为是在蓬莱殿里,虽然这会有乐声舞曲遮盖,但淳于佩靠过来时,还是有许多人注意到了,只不过都没作声罢了,就不太好意思提宁摇碧,委婉的道,“你这样过来不要紧吗?”

淳于佩笑着道:“哦,你是头一次进宫,难怪会这么问…姑母一向宽容的很,咱们这样说说话算什么?上回十娘、十一娘她们在这儿绕着柱子追逐打闹,姑母也不过一笑了之,再说这《春莺啭》我可没兴趣看,要是《大渭州》那样的健舞,我兴许还有点兴趣。”

【注1】长乐坊:《教坊记》中,左教坊在延政坊,右教坊在光宅坊,一个擅歌一个工舞,现在度度出来的古长安城俯瞰图上据说没有延政坊,其实就是长乐坊,在丹凤门外,十六宅的西边、大宁坊的北面。嗯,我忽然想起来我不考据啊?这个…大家随便看看吧。

【注2】纵街:贯穿整个宫城的街道,有两条,分列于大明宫中中轴诸殿的左右,呈南北向,我理解里是两边高高的宫墙,中间夹出来用来迅速来往的专门的过道,比如通报什么紧急消息、救火(古代很长时间都是木结构房子)之类。

【注3】失礼:悲剧的,到今天才发现小七的父亲叫“卓芳礼”,礼这个字常要用到,很难避讳,这个BUG请大家就当作木有吧,卓芳礼的名字出现了那么多修改实在无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子妃

卓昭节看着她笑道:“原来你喜欢健舞?”

淳于佩小声道:“谁说不是呢?这《春莺啭》之类的软舞,软趴趴的,节奏缓慢,本来这个时节最容易犯春困了,这舞看着人想不睡着都难。”

又道,“也就长辈们喜欢看,你看咱们这一辈的人有几个感兴趣的?”

卓昭节随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苏语嫣单手托腮,支在身前的食案上,和邻席的古盼儿说着话,古盼儿脸色不太好看,未知是不是又吃了亏。

而唐千夏懒洋洋的拈着樱桃,宁娴容恭恭敬敬,头都没歪一下…就连义康公主都斜倚在案上,拿盘子里的点心搭着宝塔玩。

卓昭节在此刻也没心思去看舞曲,只好奇的问淳于佩道:“太子妃是哪一位,你能指给我看看么?”

“你们来迟了一步,太子妃方才请了懿旨,去偏殿里代姑母摆宴去了,要过会才能回来。”淳于佩道,“定成郡主也去帮忙了。”

“原来如此…说起来,怎么不见淳于十娘和十一娘?”卓昭节四顾之后,疑惑的问。

淳于佩幸灾乐祸道:“她们两个惹了事情,如今正在家里头禁足呢!”

卓昭节奇道:“是什么事?能说么?”

淳于佩与姊妹之间彼此捉弄惯了的,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挨罚,她巴不得告诉所有人,哪里会不肯说?当下附在卓昭节耳畔,笑着道:“我悄悄告诉你啊,你不要叫这里其他人听见…她们两个闲来无事,穿了男装扮小郎君,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到咱们四姑府上去玩耍,连身边使女都作了男装,结果在四姑府里用了饭,玩累了就在四姑内室外头的榻上小睡,不巧漏了件外套在榻下,那天她们去时四姑父又不在府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隔了一日四姑不在内室,四姑父在,洒扫的使女当着四姑父的面从榻下扫出一件男装,又不是四姑的,又不是四姑父的…结果吵闹了一番才弄清楚,三婶知道后气得不行,拎着她们去赔了礼,又让她们在避暑前都不要出门,乖乖的抄写《女则》。”

“…”卓昭节哑然笑道,“居然这么巧?”

“可不是?”淳于佩吐了吐舌头,道,“她们两个胡闹,害了可怜的四姑,你看,为了这件事情,四姑和四姑父怄气,今儿都告了病没来。”又道,“哦,我四姑父就是光王殿下。”

卓昭节道:“啊,原来是这样。”

她才说了这么一句,外头有宫女进来,沿着墙角到丹墀下低声禀告,另外有淳于皇后的贴身宫女绕上丹墀,与淳于皇后说了几句,皇后微一点头,之前报信的宫女再次出殿,半晌后却又引了人进来。

打头是个圆脸丰颊的妇人,衣锦饰珠,虽然不算美貌,但宜喜宜嗔的,很有福相,她身后跟着一个无精打采的紫衣紫裙的少女,卓昭节和淳于佩定睛一看,不是慕空蝉是谁?

太子妃慕氏是淳于皇后亲自为太子挑选的正妃,虽然不得太子喜欢,但淳于皇后却是怎么看太子妃怎么顺眼的,是以皇后对慕家人一直都不错,这慕家夫人显然是经常进宫的,踏进殿来后看到众人正在赏舞,也不打扰,领着女儿在旁边行了礼,就在宫人的引导下入了席。

过了片刻,一曲舞罢,纪阳长公主道:“这一班人跳的都不错,其中左列第三个最好。”

淳于皇后笑着道:“能叫二姐出口称赞可真不容易,不可不赏。”

皇后说了这话,那左列第三名舞伎忙面带欢喜之色出列跪下谢恩,先谢了皇后,又谢纪阳长公主,待皇后说了免礼,这才回到原位。

这时候殿门外又转进了一个穿着桃红联珠团窠翼纹锦上襦,系郁金裙,绾着倭髻,髻中簪着一朵开得正好的首案红,周饰珠翠,眉贴花钿、扫蕊黄,描远山眉,施飞霞妆、圆靥、丹唇的妇人,望之与长乐公主年岁仿佛,水杏眼儿明眸善睐,盈盈一望很有使人眼前一亮的意思。

她走进来,未语先笑,道:“我来的倒是正好呢——偏殿里都备得差不多了,母后与诸位是现在就过去吗?还是再看一支舞?”

听这话就知道是太子妃了,卓昭节好奇的打量着她,这慕氏不是顶顶的美人,但也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俏丽人儿了,而且看她举止爽利,气度大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不能得到丈夫欢心的妻子,卓昭节看着心里就疑惑,那绿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能够叫太子顶着淳于皇后的不喜也要纳进东宫不说,甚至还一心一意要捧着延昌郡王继位,甚至连唯一的嫡子真定郡王都比之不及?

相比太子偏宠绿姬,皇后果然是更喜欢太子妃的,闻言立刻和颜悦色道:“辛苦你这孩子了,二姐,太妃,咱们现在就过去?”

纪阳长公主点一点头,周太妃笑着道:“我正觉得就这么看舞没什么意思。”

淳于皇后道:“那就让她们到偏殿里去伺候罢。”

闻言殿下的内侍一挥手,那二十名舞伎并乐工们向殿上行了礼,再次鱼贯退出,往偏殿去备着了。

这边皇后等人的移动自然要耽搁些辰光,众人先一起起来等皇后下了丹墀,打头出了正殿,才跟上去。

设宴的偏殿也正对着蓬莱殿前的蓬莱池,春晖返照,映得殿中一片堂皇。

定成郡主刚才没有陪太子妃去请皇后等人,此刻却是守在偏殿前迎接着,这位郡主今日穿了银红联珠对鹿锦上襦,系着银泥粉绶藕丝裙,挽着绛色披帛,和卓昭节一样梳了双螺,但螺髻上簪翠绕珠,打扮的十分富贵,因为年少,没有上什么脂粉,只在眉心点了一点朱砂,见到皇后很是乖巧的叫道:“皇祖母。”

皇后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你帮了你母亲的忙?”

定成郡主恭恭敬敬的道:“孙女也没能做什么,都是母亲张罗的。”

“嗯,你年纪还小,有这份心就很好了。”皇后摸了摸她的头,道了一句,就当先进了殿。

殿中诸席都已经备好,这偏殿里没有设丹墀,主席也不过是占了个坐北朝南的位置,各席之后衬着屏风,殿中放了许多鲜花,多为红、黄、紫等艳丽的颜色,此外却也看不出来是为了庆贺太子生辰。

——之前皇后说今日是要让太子妃代太子受诸命妇贵女们的生辰之贺的,但一直到宴开皇后也没提,乐声起后,众人就如在家中一样,吃吃喝喝的看起了歌舞。

卓昭节一头雾水。

若不是从敏平侯到游氏都揣测这是纪阳长公主要提前相一相未来孙媳,特别叮嘱了敏平侯让卓昭节今日进宫,她简直要怀疑今儿自己只是随沈氏过来见识一下的。

不过现在看起来…纪阳长公主对自己毫无兴趣,反倒除了长公主之外,包括皇后在内的其他人对自己更为关切啊…

卓昭节茫然了,若是敏平侯与游氏猜错,皇后特别叮嘱自己进宫是为了曲江畔之事,那么…为什么也没人提一句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斗酒

跳《春莺啭》的舞伎又跳了两支曲子,周太妃点了个《伊州》,淳于皇后道:“这个云韶部常跳的。”就遣退之前的伎人,换进云韶部来,酒过三巡之后,殿中气氛热烈起来,众人兴致或在歌舞,或在彼此的闲谈,沈氏也就近与邵国公夫人慕氏说起了话。

苏语嫣带头,将殿中除了执意要在纪阳长公主跟前伺候的宁娴容外的小娘子全部叫到一起斗起了酒,卓昭节是见过这位长安第一才女的酒量的,旁人就更清楚了,古盼儿拿眼斜斜飞她一眼,道:“今儿个皇后娘娘也没拦着不叫你喝,你要喝自己告诉宫人多取几坛来就是了,咱们这儿谁不知道你天生的海量?这还有什么可比的?”

唐千夏温温柔柔的笑了笑,细声道:“八娘若是嫌弃独饮无趣,要咱们陪着,也不是不成,不过得你喝十碗,咱们喝一碗,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古盼儿闻言眼睛一亮,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淳于佩笑着道:“十碗比一碗,这个有看头…我作庄,谁要下注?先说好了,若是下场斗酒,必得只能下自己赢,不然放水了可就扫兴了。”说着就豪爽的拍下一对比目紫玉佩。

“不错不错,谁也别想耍花招。”义康公主插进来,干脆利落的一挽袖子,摘了镯子就放下,“我赌八娘赢!”

“那我赌盼娘吧。”唐千夏反手拔了簪子笑道。

苏语嫣道:“我还没答应呢,你们急什么?”就说唐千夏,“表妹你好狠的心思,十碗比一碗,便是喝水也要破了肚皮了。”

“坊间有句话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唐千夏柔柔一笑,道,“苏表姐你还着就是,咱们好生商议。”

古盼儿又要坚守着十比一,两边嘀嘀咕咕半晌到底定了下来四比一,忽然卓昭节问:“谁与苏八娘子比呢?”

义康公主笑着一拍手,道:“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谁上?”

古盼儿、唐千夏都嚷着要上,淳于佩也是蠢蠢欲动,捏着义康公主的镯子和唐千夏的簪子,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这庄叫宁家小十娘来坐罢。”义康公主眯起眼,道,“咱们一起下场——八娘你这边人少一点,另一边人多点,哪边喝得多算哪边赢,怎么样?”

“啊哟,今儿个可是来给表舅庆贺生辰的。”苏语嫣也挽了袖子,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道,“都喝醉了成什么样子?”

义康公主无所谓的道:“左右不过是一个心意,再说大哥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人…何况你们长辈都在呢。”声音一低,不使附近的诸位夫人们听见,“反正有她们圆场,难为还能把咱们都治了罪不成。”

今儿这殿里都是皇亲国戚,再不济也是公侯女眷,俱不是没身份的人,加上又有公主、郡主领着头,很快宁娴容就被义康公主亲自从纪阳长公主身边要了过来,宁娴容之前虽然是陪着自己亲祖母,但纪阳长公主惯常偏心二房惯了,虽然宁娴容向来服侍上心,今日才被带过来,但长公主对她也不是很在意,倒是宁娴容在祖母跟前格外的恭敬拘束。

这会被义康公主硬拖过来,虽然遗憾不能继续在祖母跟前表现,也是暗松了口气,在小娘子们中间,宁娴容倒是自然起来了,拿着淳于佩递过来的镯子簪子,望着她笑道:“淳于姐姐不做这个庄了?一会我抽头多了你可别后悔。”

“不坐庄,我还可以下注呢!”淳于佩挥舞了下粉拳,笑着道,“我一定要做八娘的对家,之前总是被她灌到食案下头去,今儿个我非把她灌倒不可!”

苏语嫣拊掌赞道:“好个有志气的小娘子!”

“呸!”淳于佩听出她的调侃,轻啐一口。

义康公主道:“好了好了——先把阵营分了,不然还下什么注呢?”

就听古盼儿、唐千夏、淳于佩一起叫:“我们做八娘对家!”

义康公主看着卓家姑侄,笑着道:“那你们呢?”

卓芳甸今日话少的很,闻言勉强一笑,道:“我今儿身子有些不大爽快,恐怕喝不成,倒是要扫你们的兴致了。”

义康公主听了也不为难,再问卓昭节,卓昭节道:“我倒可以喝…”她看了眼苏语嫣,很是惭愧的道,“但酒量不成。”

“你不要和她比。”卓昭节之前在义康公主面前喝醉过的,还是公主使人安置了她,对她的酒量也有个估计,这会眼珠一转,笑着道,“她啊,说才名冠绝长安,哪怕只在小娘子里也未必能够人人信服的,但要说酒量,轻松放到一桌子男儿半点问题也没有!”

这么说了,义康公主自然有所计谋,就顺势道,“我看不如这样,小七娘与八娘你一起,我也到盼娘这一边——你们两个如今都是长安闻名的才女,正好联手,叫咱们领教下两位才女的酒量。”

公主这话说的仿佛很随意,但卓昭节却是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苏语嫣,却见苏语嫣慢条斯理的拈着樱桃吃,咽下之后才懒洋洋的道:“不错不错,就我和七娘两个,你们四个,一样把你们灌到食案底下去!”

古盼儿见义康公主朝自己打个眼色,明白过来,笑骂道:“你想得美罢!咱们把你们灌到地上去还差不多。”

既然说定了,就纷纷摘了首饰钗环交给宁娴容下注,又叫宫人拿了一摞粉彩贴金箔葵口碗来,挨个的摆开,一一斟满,苏语嫣一嗅那酒香就笑眯了眼,道:“我前两日还想说我那里的桑落没有了。”

这桑落酒号称“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盛在碗里好看极了,苏语嫣本来就好此杯中物,这会毫不客气的端起一碗,仰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伸手就拿向了第二碗,宁娴容忙叫了自己使女帮忙记住。

卓昭节酒量平平,不过既然是在斗酒,自然不能怕醉,跟着端了一碗,也是一仰头喝尽,反过碗来对众人照了照碗底,古盼儿几个一挑眉,都拊掌道:“好,你们两位才女这般爽利,咱们也不能落后。”

古盼儿这边是四人,一人一碗就是四碗,苏语嫣和卓昭节须得各喝两碗才能追平,两边都是势在必得,酒到碗干,片刻光景,除了苏语嫣还面不改色外,余者雪白的粉腮上都染了一抹绯红,纷纷挽起袖子、捋上手钏,显然都动上了真格。

卓昭节起初还因为头次进宫有些拘束,喝了几碗之后酒意上涌,渐渐就放开,袖子都被手镯勒到了肘上,鬓边的绿松石串儿也叫她别到耳后,端着瓷碗一碗接一碗,气势如虹,义康公主看得目瞪口呆,懊悔道:“你上回在我跟前不是三两下就醉倒了吗?”

“那一次我之前先喝过些,又是头一回见贵人,心里有些忐忑。”卓昭节此刻双颊犹如霞烧,眸子却亮得仿佛寒夜里的星辰,她吐着酒气笑道,“再说上回也没斗酒呀!”说着把手里的空碗往前一推,从旁又端起一碗,爽快的喝了起来。

苏语嫣喝到现在还轻松的很,闻言取笑道:“啊哟,六姑你以为小七娘喝不多,故意叫她和我一起?如今后悔了吧?我就说咱们两个灌倒你们四个不成问题!”

古盼儿哼道:“还没完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想她话音未落,旁边扑通一声,这第一个倒下的不是义康公主也不是看起来最柔弱最不禁喝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却是古盼儿这边看起来酒量最好的淳于佩!

她倒在地上倒还没睡着,而是仿佛划水一样挣扎几下,嘟囔着什么——古盼儿脸色由红转青,道:“你倒是叫我把话说完呀!”

“哈哈,这拆台拆得巧。”苏语嫣拍着手,道,“快点扶她下去休憩罢!现在开始可是二对三了,你们若是自知不敌不如现在速速认输,免得回头宿醉了头疼吃苦!”

古盼儿与义康公主异口同声道:“你想的美!”

唐千夏慢悠悠的道:“我才不信你们能撑多久…”

古盼儿点头:“正是这样!”说着发泄似的抬手灌了一碗,不想唐千夏手一松,她手里的粉彩贴金箔葵口碗连着半碗桑落酒骨碌一下摔到膝上又滚到氍毹上,酒液将衣裙和氍毹都浇上了——古盼儿、义康公主再次异口同声的喝道:“不许倒!”

唐千夏倒是没倒下去,她仪态端庄的伸手抚住了额,虽然两颊似火,举止却还优雅的很,古盼儿正待松口气,不想唐千夏幽幽一叹,道:“接下来,可就看六姑和盼娘你们两个啦…我…我只能陪到这儿了!”语毕,她眼一合,放放心心的往使女怀里一扑,几乎瞬间酣声立起!

“……”苏语嫣和卓昭节对望一眼,都是乐不可支,两人拍着食案戏谑着问,“怎么样?认输还是继续?”

古盼儿连着被同伴拆了两次台,脸色又红又白又青又绿,闻言咬牙切齿的道:“自然是继续!我什么时候认输过?”

义康公主无所谓的道:“至多醉倒一场罢了,直接认输,怎么可能?”

两边恶狠狠的对望一眼,同时各端起一碗桑落酒,大声道:“再来!”

…又喝了片刻,卓昭节暗拉一把苏语嫣,低声道:“我不太成了,接下来要看你了。”

苏语嫣信心满满的道:“你再撑两碗…喝慢一点,我保证六姑比你先倒!”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周太妃又惊又笑着问:“淳于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这边还留着两分清醒的人都纷纷回头去看,都吃了一惊,却见原本要被扶下去休憩的淳于佩,不知怎的紧紧扑在周太妃身上,抱住了她嚷着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后族的晚辈,周太妃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只得无可奈何的叫了起来。

淳于皇后本来正和太子妃、纪阳长公主说着话,此刻看到也吓了一跳,忙让宫人提醒正和长乐公主说话的淳于家的大夫人乐氏,乐氏看到女儿的作为脸都绿了,顾不得请罪,先吩咐左右:“快点把这逆女拖开!”

周太妃哭笑不得,道:“这孩子似是喝多了,叫人扶着走到我跟前就抱上来,亏得这儿没有男子,不然呀!”

乐氏从席上迅速起身,少不得要代淳于佩给皇后、周太妃赔罪——因为淳于佩喝醉,聚在一起的小娘子们的斗酒自然就被发现了,看到唐千夏栽倒在食案下,之前她打翻的酒液沾得裙上氍毹上一片,两个使女又扶又抱了半晌都没弄起来,而义康公主与卓昭节这会虽然还能看热闹,但也差不多了,均露出了醉态,要靠使女帮手才能准确的端住碗——除了天赋异禀的苏语嫣还是神色不露,古盼儿也是烧得满头满脸赤如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殿中人声默了片刻,只闻丝竹继续,淳于皇后打头笑出了声:“她们倒是会玩!到底还是八娘厉害,这许多小娘子加起来都没能叫她倒下!”

苏语嫣听了这话,转过头来嫣然一笑,道:“皇外祖母说的是极!”跟着就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六姑、盼娘,你们已经输了,快把咱们的彩头拿过来!”

“哟,你们还有彩头!”淳于皇后笑着道,“是什么好东西?”

正热闹的时候,外头却有内侍飞奔进来禀告道:“圣人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咸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