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醒悟过来,道:“是,先打水过来,我沐浴下再更衣。”

虽然一群使女伺候着,但究竟小娘子家事情琐碎,沐浴更衣,装扮整齐,已经有三房的下人赶过来相请,说是几家小娘子都先过来了,让卓昭节过去帮忙应付,自然也就没功夫听阿杏细说当年。

卓昭节很是遗憾的揣了这件事情在心里,跟着来人到三房,果然见卓昭姝的院子里唧唧喳喳的一片,卓玉娘和卓昭姝都在了,正忙不迭的招呼众人入座奉茶,卓昭节一进来,因她美貌远胜诸人,众多目光顿时都看了过来,就有离卓昭姝极近的小娘子好奇的问:“表姐,这位是?”

“这是四房的七姐。”卓昭姝回答她,又笑着道,“七姐可算来了,今儿咱们卓家还有几位姊妹也在呢。”

“我方才就要过来,不想衣裙脏了,只好重新换一套,故此耽搁了辰光,诸位可别怪我怠慢。”

卓昭节在秣陵的时候这种场面也不是没见过,卓昭姝搭句话,她便立刻接了,与众位小娘子招呼起来。

卓家在长安也算颇有声名,但族人倒不算多,敏平侯一共有过四个兄弟,但只有一个兄弟与他活到成年,就是那个兄弟也早在几十年前便去了,据说敏平侯因为与那兄弟异母、两人还争过爵位的缘故,彼此关系很不好,所以两边除了这样的红白事根本不来往。

那一支卓家当然不比敏平侯府这么显赫,然当年分家时分去许多资财,这些年也没有过出什么败家子,虽官职只处中游,日子过的却也滋润,这从叫卓昭婉、卓昭静的两名小娘子穿戴亦不差、对卓昭姝屋子里今日着意拿出来的种种富贵器皿、尺高珊瑚宝树等见惯不惯可以看出来。

之前头一个问过卓昭节身份的小娘子却是卓昭姝的表妹许依人。

这些来的早的,大抵是对敏平侯府有所求,又或者是门楣比侯府低,故而不敢失礼,虽然对卓昭节这才到长安就因着种种事情传出声名来的小七娘或好奇或嫉妒或羡慕,但到底没敢有什么扫兴的举止,是以倒是处得一团和气,热热闹闹。

卓昭节与她们熟络之后,又过了片刻,才有与侯府不相上下的人家登门,甚至中间卓昭节还被叫到前头随沈氏一起迎了几位贵客,顺便在上房听几句寒暄后好把随贵客而来的小娘子引到三房。

比如敦远侯府的几位女眷就是如此。

之前三夫人和游氏的预料却是成了真,敦远侯的妾侍易氏还真的来了,不但她自己来了,还把自己所出的一对姐弟,欧纤娘并欧瑶都带上。

那欧纤娘生得人如其名,纤细柔美,皎白袅娜,与易氏极为相似,也难怪易氏能够得敦远侯喜欢,而时采风会在不知道欧纤娘来历的情况下意图对她下手,至于年方十三的欧瑶,长得却平凡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像了敦远侯的缘故。

卓昭节虽然是前两日才听说了欧纤娘,但此刻却不能不对她特别的留意,甚至于把欧家另一位庶出的娘子欧乐娘都忽视了许多,引她们到三房去的路上,不免要刻意与欧纤娘攀谈,欧纤娘大约是因为她是宁摇碧的未婚妻、而宁摇碧与时采风交好的缘故,爱屋及乌,对她也极热情,两人说来说去不自觉就冷落了欧乐娘,只是也许因为易氏得宠,欧乐娘固然年岁比之欧纤娘要长两岁,这会却不敢表示什么不满,只闷闷的跟着。

这么过了些辰光,卓知润出发去丁家接新妇,越来越多的贵客也开始频繁的登门,卓昭节由于是嫡出,又被圣旨赐婚给了宁摇碧,算是没出阁的孙女里最有体面的,加上卓芳甸今日又告了病,索性被沈氏吩咐跟在身边迎客,以示尊重。

卓昭节从前在秣陵的时候,基本都被班氏带在身边,这种陪着长辈的差使最拿手不过,端出孝顺贤德的笑容,姿态端庄而谦逊,说话轻声慢语,好话不离口…她正得心应手,与古盼儿的母亲齐夫人谦逊着——古盼儿今儿自是寻了理由没来——跟着就有下人来报:“邵国公一行来了。”

沈氏只得又放了茶碗,与齐夫人赔罪,亲自去门前迎接邵国公夫人,卓昭节闻言却吃了一惊,这慕家乃是太子妃的娘家,今儿怎么也上门来了?但转念想到,之前圣人让真定郡王亲自过来颁旨,就有让两边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看来这回不但是敏平侯想趁机和想聚的人聚一聚,真定郡王这边也在努力表现出对延昌郡王一派的善意,反正也是做给圣人看的…

卓昭节倒不是为政事担忧,她很有自知之明,这些朝政除非给她揉碎掰开了讲,否则她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她现在在担心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慕三娘应该不会来吧?上次不是说她在皇后跟前请了太医么?很有可能是…若是那样照理说是不会出门的,但若是她来了…欧纤娘可也在啊!!!”

正自胡思乱想,就看到邵国公府的马车上,慕空蝉轻快的就着贴身使女的搀扶跳下马车,那敏捷的身手让卓昭节呆了数息才反应过来,她还没下意识的移步,慕空蝉已经笑意盈盈的主动上来招呼她了:“小七娘,数日不见,你却是越发好看了。”

“…三娘过誉了。”卓昭节见过她两回,都是一副怯弱抑郁的模样,如今乍见到她活泼开朗,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又因为听宁摇碧说过她算计时采风的事情,免不了对慕空蝉有些戒备,只干巴巴的回了一句。

慕空蝉并不为意,含笑过来主动挽住了她的手臂,低声笑道:“咱们两个的未婚夫虽然不是嫡亲的兄弟,可向来就是要好的,咱们也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她这话自是透露时采风已经正经与她定亲了,卓昭节心里微微发苦,心想,这话难道是在提醒我,她已经知道欧纤娘在这里了吗?

嘴上却道:“我还没恭喜三娘。”

“同喜同喜。”慕空蝉立刻笑嘻嘻的说道,这小娘子显然心情好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时采风定了亲、将这个厮混长安花丛、引无数小娘子竞折腰的小子拿下的缘故。

卓昭节盘算着要怎么不叫她和欧纤娘见面,到了上房,她索性也学慕空蝉扮着亲热,拉住了她的手道:“我与三娘一见如故,不如三娘就在这里陪我一陪罢?免得今日人多,一会寻不着。”

她心想着欧纤娘这会正被卓玉娘和卓昭姝招待着,自己把慕空蝉留下,两边遇见不了,那就不会生出是非来了。

“我也有意要和小七娘你多说会话。”慕空蝉却是歉意一笑,道,“但我之前与欧家的娘子有约在前,却只能先去寻她。”

卓昭节顿时风中凌乱了!

虽然慕空蝉看起来不像是宁摇碧那样行事肆无忌惮的人…但从这位小娘子算计时采风来看,亦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欧纤娘为了时采风,连生母和同胞弟弟都利用了起来,也不是好惹的,这么两个人相遇,就算不大吵大闹,天知道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这要是在旁的地方,卓昭节自然是不关心,没准还有心情看一看戏,但如今这却是在敏平侯府!

卓昭节心里把时采风骂了个七零八落,这风流好色的小子惹了事情,如今倒是拖累卓家成了慕空蝉和欧纤娘了断恩怨的地方!

卓昭节竭尽全力的挽留着慕空蝉,然而慕空蝉决心坚定,任凭卓昭节一路陪到上房门口,她还是毫不留恋的拉着卓家的使女出了门。

见她背影在曲径上消失,卓昭节暗擦一把汗,赶紧招手叫过一名腿脚利落的小使女:“你走近路去三房,告诉六姐,让她赶紧设法把欧娘子…就是年纪小的那一位,引到旁的地方去,若是六姐问缘故,就说慕家三娘子正要过去!”

那小使女答应一声,伶俐的跑了出去。

阿杏在旁小声道:“娘子,既然慕娘子说欧娘子是和她有约的,那六娘即使想把欧娘子引开,恐怕欧娘子也不会愿意,纵然一时走开了,过后不定还要回去的。”

“她们两个约好了今日在侯府里见面,却不是一定要在人前碰面。”卓昭节苦笑着道,“让六姐把她们引到人少的地方,纵然闹起来也好收场。”

阿杏这才明白,自己的提醒却是多余了,尴尬道:“娘子聪慧,婢子多嘴了。”

“这算什么聪慧?”卓昭节摇了摇头,“这两位才是真正的七窍玲珑心呢!但望她们斗来斗去不要太不给咱们家颜面的好,真真是要了命了,她们在哪里见面不好,偏要约到咱们府里来——都是时五.不好,没得招惹这些小娘子。”

就见阿梨在旁若有所思。

卓昭节奇怪的问:“阿梨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娘子,婢子想,娘子说的有理,慕娘子若是只要找欧娘子,那么私下里和欧娘子约个辰光地方见面就好了,又何必要拖咱们府下水?”阿梨眨了眨眼睛,郑重的道,“但娘子最后一句话却叫婢子想了起来,时五郎君招惹的小娘子可不只慕娘子与欧娘子两位,今儿过来咱们府里的小娘子…内中有好多都是…所以…”

——是的,宁摇碧说过,满长安时采风没招惹过的小娘子,很少、很少、很少…

所以慕空蝉是特别等了今日这么个机会,想一网打尽么?!

卓昭节无语问苍天。

第二百十四章 赵萼绿

虽然卓昭节没能留住慕空蝉,但随后而来的赵萼绿却主动拒绝了去小娘子们被招待的地方,而是提出跟着卓昭节,虽然就见过赵萼绿一回,但卓昭节也看出来赵萼绿这一次似有心事,心想,莫非她留下来有什么事儿要寻我说吗?不然她和这赵大娘子可没什么交情,之前若非真定郡王圆场,险些就不欢而散了的。

却还真的让她猜着了,中间趁着一个空档,沈氏与老夫人们寒暄着,赵萼绿俯到卓昭节耳畔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也不知道,你看这满堂的人。”卓昭节小声道,“你若是累了,我叫人陪你去我六姐、八妹那边?”

赵萼绿皱了下眉,道:“我是为了你才过来的,寻她们做什么呢?”

“嗯?”卓昭节虽然露出疑惑之色,但猜也猜得到,赵萼绿极得其祖父赵式喜欢,她的婶母又是义康公主,成婚十载无所出的义康公主对驸马赵邝心存愧疚,一向把赵家子孙当成亲生的看待,尤其是赵萼绿,虽无册封,然在长安却犹如郡主,这赵大娘子本身也是个极泼辣的主儿,从来没憷过谁,也就是对真定郡王情根深种,在涉及到郡王的事情上总是不自觉的乱了手脚。

果然赵萼绿咬着唇,道:“和四郎有关,回头你不要在这里了,咱们再说罢。”

“也好。”卓昭节点一点头,道,“那你可要等我一等,还不知道我要在这里陪到什么时候——方才新妇就进门了,我竟没功夫去看。”

这话倒是提醒了赵萼绿,她眼珠一转,微微提高了声音道:“你还没见过你这七嫂?”

本来卓昭节站的地方距离沈氏就不远,赵萼绿就在她身边,这话立刻叫沈氏听见了,就回过头来,笑着问:“你们可是想去看新妇?”

不等卓昭节回答,赵萼绿已经抢道:“是呀,沈老夫人,我在问小七娘新妇什么模样呢,不想小七娘说她也还没见过。”

沈氏微笑着道:“今儿是辛苦这孩子了,躏新妇迹【注1】也没叫她去,也是我糊涂,新妇这会怕是已经进了青庐了,再不去看可真要等到明天。”

一干老夫人都笑,道:“是咱们糊涂了,拘着这孩子在旁边站了这许久,却忘记新妇进门时也没叫这孩子过去,这孩子也是老实,什么都不说,亏得赵大娘子问起来,不然咱们到这会还没醒悟过来委屈了这孩子。”

卓昭节忙道:“祖母和诸位老夫人这话说的,祖母叫我在跟前这是偏疼我呢,再者诸位老夫人都是贤德柔善之人,晚辈能够在此聆听诸位话语,实在是福分,亦是沾了诸位老夫人的福气,可是轻易求不到的。”

“沈老妹妹真正是教导有方。”众位老夫人一来今日给主家体面,二来也要看卓昭节乃是纪阳长公主的未来孙媳,三来卓昭节话又说的甜蜜,自然没有人不说好话的,纷纷赞卓昭节言语得体、孝顺知礼,因为沈氏在这儿,所以虽然众人都知道卓昭节回长安尚且不足一年,也没有养在沈氏膝下,但人人还是都道这是沈氏的教导之功。

沈氏与老夫人们谦逊几句,倒也赞了班氏,抽空就对卓昭节道:“你和赵大娘子去看看热闹罢,这样的热闹怕是还没见过呢?”

卓昭节见她这么说了,一干老夫人也让她和赵萼绿不必再留在上房,这才与赵萼绿一起谢了众人,告退下去。

出了上房,却见天色已经明显的黑了,本来因为夏日天长,这时候还该有点余光,然而今日天色阴沉,这会廊上就挂上了一排贴着喜字的宫灯,四下里却是黑得紧了,静悄悄中三房方向的喧嚣格外明显,卓昭节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面颊,因见两旁除了两人的使女外没有其他人,就低笑着道:“还是你的主意好,其实看热闹倒也罢了,我方才真的累极了。”

赵萼绿方才也陪着卓昭节站了许久,这会却没有什么解脱的意思,仍旧是心事重重,闻言只淡淡道:“从来这种事情,最高兴的只有小孩子,因为不要他们做什么,但凡年长些不拘是主是仆,就没有不累人的。”

“亏得只要一日。”卓昭节把帕子重新塞回袖中,道,“走这边近些,咱们到青庐看了新妇,再寻个角落里歇口气,否则晚宴我可撑不住。”

赵萼绿本来要说什么,但看着她此刻不加掩饰的疲惫,想了想又住了口,道:“好。”

所谓青庐,又称百子帐,是大凉风俗中洞房所在,并不在屋中,却在庭院空阔处搭设起来,以供婚礼所用【注2】。

譬如卓知润与丁氏的这一座,是早就搭好了的,在三房东南角,颇为宽大,外头是藕丝绣百子千孙锦罗圆顶帐,帐门上装饰着香囊容臭、宫绦彩帛,琳琅满目,内中铺着大小吻合的猩猩红底缠枝葡萄纹石榴花树圆毡,因为天色的缘故,如今帐中已经掌了灯,灯火辉煌,照得里里外外观礼的人也是一片堂皇明亮,连帐外离得近些的草木似都被灯火映成火树银花的架势,端得是富贵繁华。

卓昭节和赵萼绿到时,坐帐早就开始了,羽扇早开,合卺亦过【注3】,正有人拿五色丝绵为新郎新妇缚足,再晚一步更了衣,这热闹也就看不成了,这会倒是正好可以看一看卓家七少夫人的真容。

这丁氏生得十分高挑,虽然是坐着,然而看肩并不比卓知润矮多少,柳叶长眉,水眸如杏,是一张俏丽的瓜子脸,这会面上自然是作了极浓的新妇妆,瞧着倒也是艳丽得很,她极端庄矜持的坐着,不苟言笑,面上敷粉太厚,亦看不出来被这许多人看着闹着是不是已经羞红了脸。

赵萼绿打量几眼,忽然伏在卓昭节耳畔道:“你莫以为你这七嫂如今这端庄之态全是其本身风仪。”

卓昭节一愣,道:“什么?”她正狐疑赵萼绿这话难道是暗指丁氏不端庄吗?

不想赵萼绿小声说的却是:“实际上是累得极了,连笑都笑不出来,所以才显得端庄。”

卓昭节被她说得扑哧一笑,道:“这么着,你方才不是说了?今儿个除了小孩子外咱们这府里就没有不累的。”

合卺之后就要更衣卸钗了,这有专门预备好的人帮手,闲人都被赶散去吃宴席,卓昭节趁天黑没人留意到自己过来,拉了拉赵萼绿,赶紧退出人群,溜到回廊上,见人群开始散了,低声道:“咱们先回四房去歇口气。”

“好!”赵萼绿点了点头。

卓昭节这会也没心情去问方才慕空蝉到了三房,可有与欧纤娘或旁的小娘子冲突,她一回到镜鸿楼,就累得往榻上一倚,缓了口气才想起来赵萼绿,却见她也早就不客气的在客位上坐了,阿杏和阿梨轻手轻脚的呈上一碗鸡汤:“这是戈嫂子清早起炖上的,说娘子今儿定然会劳累,喝上一碗也能提一提神。”

卓昭节点了点头:“她有心了。”

两人各喝了一碗鸡汤,又吃了几个小点心,才缓和过来,重新恢复了精神奕奕之状,卓昭节看了眼铜漏道:“咱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

赵萼绿知道她的意思,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想知道四郎如今是怎么想的?”

卓昭节诧异道:“你是说…”

赵萼绿揉着帕子,眼帘低垂,看着不远处的矮榻,声音虽轻却透露出坚毅之色,淡淡的道:“自从太子生辰那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如今他住在大明宫,几次托了婶母…就是义康公主殿下打探消息,都说他忙碌得紧,但祖父说…再忙也不可能连个口信也不给我的。”

卓昭节飞快的思索着要怎么回答她,赵萼绿却继续说下去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托宁九问一问,如今他在圣人跟前,圣人亲自栽培,连婶母也只能从皇后娘娘那儿探一探口风,不好硬闯紫宸殿的,但宁九素得纪阳长公主之爱,他也一向有主意,总能够想到理由去紫宸殿求见,我…不问这么一问,到底不甘心吧。”

“这个…紫宸殿乃是内朝所在,九郎能不能去,且能不能遇见真定郡王,我也不晓得。”卓昭节才听宁摇碧和游氏分析过眼下的情形,却不似从前天真,肯一口应允,而是斟酌了片刻,方缓缓道,“纵然可以,但如今的局势,赵大娘子你在长安生长,于政事上的了解非我所能比,想必也明白此刻九郎看似逍遥,然而也不是真正的自在无拘。”

赵萼绿摇了摇头,道:“你想多了,我岂是那等死皮赖脸之人?我也不瞒你,我确实心慕四郎,除了他之外,这天下我还没见过第二人更能让我生出托付之心来,然而这样的事情勉强不得,他若心中无我,即使我想方设法的嫁了过去,也不过是叫他心生憎恨,徒然彼此痛苦,还不如尽早斩却情丝,另觅良人。所以,我只想请宁九帮我问一句,只问一句,不必为我说话或者做旁的什么…这样又怎么会拖累到宁九?我虽然从前疑心过你,但也不可能害了你或宁九,毕竟宁九是四郎的膀臂,害了宁九,四郎焉能不怨我?”

听她这么说了,卓昭节脸色才缓和下来,道:“今日我不便见他,过两日我再和他说。”她自知心机城府不如人,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盘算,虽然照赵萼绿的说法这是件小事,可谁知道内中会不会有其他关窍?

再说赵萼绿说宁摇碧是真定郡王的膀臂,所以她不会害宁摇碧没,但卓昭节心里却思量着,若是赵萼绿因爱生恨呢?是以她立刻推到两日后,这中间足够她请教游氏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宁摇碧。

“多谢你了。”赵萼绿抿了抿嘴,轻声道。

【注1】躏新妇迹:唐代婚俗,就是新娘子进门后走的路,夫家这边的人(公婆除外)去踩新娘子走过的脚印,用意有两,一个是怕新娘子进门带进妖怪邪魔之类的,二个是压住新娘子的锐气。详见森林鹿收集整理的相关资料。

【注2】青庐(百子帐):同出森林鹿分享的资料,在此感谢,这就是个帐篷!描写是参考了一张敦煌壁画上,看着是个白色帐篷,所以就写了藕丝(白色的意思,其实这是裙子料里提到的,天知道能不能用在帐篷这里),至于这个青庐具体设在什么地方…不好意思,作者没查到,就随便编造了,特此注明,以免误导。

【注3】却扇、合卺:同出森林鹿资料,婚礼过程之一。

第二百十五章 鹅肫掌汤齑

与赵萼绿说罢事情,两个人歇息一番也恢复了许多,卓昭节就道:“咱们过去罢。”

这时候宴席已经开了,整个侯府都热闹得很,园子里的门全部打开,内中又挂了无数彩灯照耀,以供游园之人方便,直如上元时候。

卓昭节与姊妹们在一干小娘子中间来回奔走敷衍,只觉得笑得脸颊都僵硬了,抽空又发现慕空蝉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和欧纤娘坐到了一起,顿时一阵的头疼,但仔细看去两人居然有说有笑,甚至还互换了披帛和簪子戴,亲热得仿佛嫡亲姐妹,根本不像是不和睦,这才放了心,心想不管这两个人是装的还是当真去了芥蒂,总而言之不要在侯府闹起来就好。

作为主家,卓昭节当然是盼望着这场婚礼虽然累人,然而一切还是顺顺利利的才好,只是人多了到底难免要出乱子——慕空蝉没和欧纤娘或其他人家的小娘子闹起来,宴到中途,却被个年约十五六岁、面上虽然施了脂粉、却仍旧透露出苍白之色的绿衣小娘子从身后走过,似有意似无意,将一大碗滚烫的鹅肫掌汤齑翻倒向她头颈!

这时候卓昭节恰好站在附近与许依人寒暄,眼角瞥见,只惊得魂飞天外!

但——慕空蝉彼时背对着那绿衣小娘子,并不知道身后事,倒是欧纤娘,眼疾手快的一把将慕空蝉狠狠一推!

慕空蝉猝然不防,被推得直接从席上滚了下去,她又惊又怒,一骨碌爬起身来要发作,却听得几个使女尖声惊叫,鹅肫掌汤齑翻下来时汤汁四溅,如今又是夏日,屋子里虽然为了透气开着窗,四周都还设了大缸大缸的冰,席上从娘子到使女一个个皆穿着单薄,轻透的绫罗根本就挡不住汤汁的滚烫,卓昭节隔着食案,手背上也被溅到几滴,只觉得生生的痛,她倒抽一口冷气——若这碗鹅肫掌汤齑全部浇在慕空蝉头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时候慕空蝉也被贴身使女忙不迭的搀扶起来,正看到欧纤娘吸着气叫身边使女把一碗冻酪全浇在臂上,却是推她时自己被汤汁烫伤了手臂。

卓昭节双手微微颤抖,不及和许依人告罪,急声吩咐阿杏:“快拿器皿去那边冰缸里打水来!阿梨去禀告老夫人、初秋去禀告夫人,快!”她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到欧纤娘身边,沉声问,“纤娘可要紧?”

问话时,她已经看到欧纤娘手腕上足有两寸的地方赤红一片,微微隆起,再看她脸色煞白,显然疼痛难忍!

慕空蝉看了这伤,又看四周几名使女下人也被波及,原本她所坐之处,皆被汤汁沾染,似描述着方才一幕的惊心动魄,脸色一瞬间阴沉如此刻的天色,她深深看了眼欧纤娘,道:“纤娘,这次我定然记下。”跟着也不理会卓昭节,径自喝问,“是谁翻得汤?”

“咳…咳…”方才那绿衣小娘子打翻了汤,就仿佛吓住了,一直呆呆的站在旁边,此刻便轻咳着,恹恹的出来赔罪,神色之间,怯生生的,“是…是我…慕姐姐,对不住,我方才…咳…咳咳…”

今日随长辈过府的小娘子太多,卓昭节认真看了看这绿衣小娘子,才想起来这仿佛是时家的娘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未宁、时雅风、时采风这三人声名太盛的缘故,其他时家的孙辈鲜少露面,这绿衣小娘子,正是时家庶出的四娘时兮墨,因为时大娘子时未宁今日没来,大概因此才被嫡母带了出门。

慕空蝉使尽手段就为了嫁给时采风,这时兮墨,乃是时采风同父异母的庶姐,虽然是庶姐,但到底也是未来大姑子,慕空蝉或许会给她留些体面?

这念头在卓昭节心中尚未转毕,就见慕空蝉扬起手来,极干脆利落的给了时兮墨一个响亮的耳光!

本来因为鹅肫掌汤齑翻倒,这一席上正乱成一团,附近几席也都有人或起身或探头的看热闹,如今这一个耳光竟教全场都为之一静!

然而慕空蝉似乎觉得还不够,竟是左右开弓,跟着又扇了上去!

众人正呆呆的望着这一幕闹剧,卓昭节也被慕空蝉这一刻的狠辣所慑,待见时兮墨已经被打得站立不住,慕空蝉却还不罢手,顿时醒悟了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慕空蝉的袖子,沉声道:“三娘子且先住了手,把事情问清楚…”

慕空蝉回过头来,眼中恨得几乎滴血,尖叫着道:“问清楚?你方才站在那里看得还不够清楚?!这小贱人存心要害死我!”

“我只看到时四娘子端着汤不小心打翻了,却不知道是否是误会?”如今这种情形,不管到底是不是意外,作为主家,总归劝和的,毕竟时兮墨到底也是时家的娘子,不管她的嫡母重视不重视这个庶女,总归是嫡母带出来的,在这儿被打出了事情,卓家哪里能不担责任?再说好好儿的喜事上闹出来有小娘子被打伤,怎么能不扫兴致。

卓昭节吸了口气,沉声道:“三娘子请冷静些,好在纤娘眼疾手快推了你一把…如今她臂上还赤红着,我看我们还是等大夫来看了纤娘的伤再说罢。”

时兮墨即使是庶女,总归是华容长公主与时斓的孙女,慕空蝉这个邵国公之女如此公然的掌掴她面,即使是有理,可也太不给时家留颜面了,能不和时家结仇么?长公主还在其次,时斓这大凉上下莫不知晓的名相分量之重,是邵国公与敏平侯都不能比的!

慕空蝉若不是太子妃的侄女,卓昭节倒还不这么急,但她如今所作所为,既是在给真定郡王这边竖起时家这个仇人,又是在扫了今日的主家敏平侯府的颜面!

卓昭节为了宁摇碧的前途也不能让她继续闹下去,当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

慕空蝉挣了几把没挣开,就冷笑出了声:“好个小七娘!我知道你今儿是主家不能看着她挨打,但我在你家席上好端端的坐着,却差点被毁了容貌甚至失了性命,你难道不要和我交代了?”

“今日之事确实是卓家之失。”卓昭节定了定神,平静的道,“但现在最紧要的是被烫伤的纤娘等人须得好生诊治,我已命人去禀告长辈,料想不久就有长辈过来做主,定然会给两位一个交代,也请两位念敝家薄面,且先停了争执。”

这时候卓昭姝、卓玉娘接到消息,也从旁处赶了来,见到时兮墨嘴角渗血、双颊高肿的狼狈模样,并地上碎瓷,都是吃了一惊,正待上前询问,却被卓昭节以目示意止住,卓昭节吐了口气,道:“六姐和八娘来的正好,慕三娘子方才弄脏了衣裙,时四娘子也是,你们陪两位娘子到旁边小轩里去歇一歇,我叫人把这里收拾了。”

卓玉娘和卓昭姝来之前只听人说了三言两语,还不怎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闻言心下一跳,也猜到了时兮墨大约是慕空蝉打的,均是又惊又气,惊的是好好的喜宴闹出了事,不说扫兴了,如今长安这局势,时家慕家的立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续;气的却是慕空蝉也太不把卓家放在眼里了,这么众目睽睽的就动手,这叫敏平侯府的体面何存。

但现在也不是理论这些的时候,两人只得一个拉了时兮墨,一个引了慕空蝉,分头而去安抚。

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欧纤娘已经被扶在一处干净的席上坐了,阿杏寻了个玉盆打了冰水来,让她把伤口浸上,卓昭节先到她身边问了问情况,欧纤娘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低声道:“还是痛,劳烦你请个大夫来罢。”

“今儿真是对不住你了,我…”卓昭节歉意的话才说到一半,厅外的回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迅速的脚步声,听着人可不少,跟着人影一晃,一人一头冲进来,还没看清人影就哭开了:“我的儿,你在哪里?怎么会伤到了?”

待瞥见欧纤娘浸在冰水里那片赤红的肌肤,这人更是呼天抢地的嘶喊起来,直哭得仿佛欧纤娘将不久于人世一样…

夹脚跟进来的有沈氏、游氏,还有一名华服少妇,并身后大群侍者,顷刻之间就把席与席之间的空隙挤了个满满当当,见这情况,沈氏与那华服少妇忙不迭的上前扶了那人劝慰:“易夫人莫要难过,大夫一会就到,令爱面相看着就是有福之人,定然不会出事的。”

那人抹了把脸抬起头来,卓昭节才看清楚果然是易氏,这易氏到底是敦远侯这十几年来最宠爱的妾侍,这么一番大哭大闹,居然面上脂粉还没糊成团,抬头之时还显得楚楚动人,实在叫人佩服,她捏紧了帕子,哽咽着道:“这是哪个杀千刀的伤了我的儿?”

沈氏等人都露出了无奈和不自然之色,怎么说今儿这花厅里的小娘子,谁不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来的?就算是使女下人,那打狗还要看主人面呢!易氏问都没问人,就这么骂开了,这在一群高门大户出身的正室看来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心想:“到底是个妾。”

只是虽然是妾,终究要看敦远侯的面子,何况如今受了伤的可是敦远侯最疼爱的幼女,沈氏咳嗽了一声,柔声道:“易夫人莫要急,容我问…”

下面的话还没说完,易氏就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道:“老夫人,我出身低也没什么见识,蒙君侯不弃,才有一个名份,旁的呢我也不懂,但所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这辈子除了伺候君侯,也就最上心纤娘、瑶郎这两个孩子…”

沈氏一听这话头不对,这易氏一上来就抬出自己是妾、出身低、没见识,这不是想撒泼是想做什么?也不只是沈氏,游氏与那华服少妇也是面皮一紧——她们都是出身富贵又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夫家之人,对市井泼妇当然是看不上的,但对于易氏这种虽然看不上,却又不能当真拿她全当成个市井妇人看的人最是没办法。

——易氏当真在这里撒起泼来,她们能怎么样?把和敏平侯相交多年的敦远侯爱妾绑了吗?若是去请敦远侯过来,且不说这招待小娘子们的地方是后院,单是这一来一回,易氏估计连房子都能拆了,今儿个可是卓家有喜事,之前沈氏、游氏离席就让众人诧异了,再去惊动敦远侯,哪里能不传得沸沸扬扬?谁还能意识到如今是喜宴?这可也太扫兴了!

意识到这一点,那华服少妇飞快的打断了易氏的话,赔着笑,道:“所谓伤在儿身,痛在母心,易夫人心疼纤娘自是常理,方才沈老夫人已经遣人去请大夫,料想就要过来了,易夫人冷静些,可别把纤娘吓坏了。”

不想她不开这个口还好,一开这个口,易氏越发闹了起来,冷笑着道:“世子妇也晓得我心疼?是,我自然心疼,我好好儿的孩子,一转眼的功夫就伤了成这个样子,这好比是拿刀戳我的心呢!我如今可怎么个冷静法?”

这话说得沈氏、游氏都尴尬得下不了台,冷场了数息才道:“这么着,这地方人多,也不适宜大夫诊治,不如还是先到静室里去等大夫罢。”

卓昭节见状,心想既然祖母和母亲都到了,卓昭姝和卓玉娘又各自去安抚慕空蝉与时兮墨,那么自己应该留下来继续招待其余的人了,不想沈氏却道:“霁娘你留在这儿看着下人收拾,安抚下小娘子们,叫百戏班子卖力些…小七娘你跟我来。”

第二百十六章 易氏

又说又劝,好容易把易氏母女弄离了大厅,沈氏与那华服少妇、敦远侯世子妇都是一身的汗,偏易氏到了静室里还是不肯罢休,口口声声的要沈氏给她个说法,沈氏扮惯了贤德慈仁,何况这件事情卓家也实在有点责任,自然只能一迭声的认错,中间敦远侯世子妇委实看不惯易氏胡搅蛮缠的做派,插嘴说了几句公道话——不想竟捅了马蜂窝了,易氏刷的跳了起来,就要拿头去撞墙,嘴里嚷道:“不得了了!世子妇早就瞧咱们母子三个不顺眼,巴不得我的心肝肉儿都死光了才好呢!如今有了机会怎么会放过?”

沈氏和敦远侯世子妇气得全身发抖,却不能不叫人拉住了她,沈氏用力掐着帕子,嘴唇哆嗦半晌才颤声道:“易夫人,有话好好儿的说,何必如此?世子妇也是好意,总归令爱才受了伤,正要夫人你安慰,易夫人如此激动,却叫令爱依靠谁呢?”

“我一个贫门破户出来的人,命贱如草!”易氏被人拦住,硬拖到榻上坐了,开始哭天抹泪,“我算个什么依靠?沈老夫人你就不要折煞我了,我这么两个心肝,也不过是靠着君侯,才能够在欧家有那么点儿立足之地,可如今世子妇连这点儿地方也不肯给他们,我一个妾又能做什么?索性不如死了眼不见为净罢了!”

沈氏和敦远侯世子妇简直要晕过去了!

这要是换个正经的泼妇在闹,两人早就吩咐人打了出去,偏偏易氏却动不得,被她这么胡搅蛮缠的气破了肚肠,却还不能不按捺下滔天怒火来低声下气的哄着这泼妇,敦远侯世子妇眼眶都气红了,也是委屈:“易夫人说的这话,我可不敢领!我再年轻不懂事,却还知道长嫂如母的话!何况我方才不是在说纤娘受了伤须得请易夫人留意吗?这会沈老夫人与卓家小七娘也都在,易夫人你和纤娘都听着,我几时说过容不下纤娘了?又什么时候说过瑶郎?”

敦远侯世子妇也不是头一次领教易氏的撒泼了,但从前怎么说也是敦远侯府里关起门来闹,撕破脸的大吵过了,开了门又是一家人,总归家丑不外传,谁想到现在易氏发了疯也似的,在敏平侯府就闹上了?

偏偏沈氏一向仁善有余威严不足,如今又是理亏,竟是压她不住!

敦远侯世子妇气怒之下说的话也是绵里藏针——所谓长嫂如母,易氏这个生母还在跟前呢,这话显然是刺易氏是妾,若非敦远侯偏疼,按着礼法根本就没资格让欧纤娘和欧瑶正经的叫一声母亲。

易氏虽然自称没见识不懂事,可这样的话哪里听不出来,当下又是一阵大闹:“你是如母的长嫂,我一个妾算个什么东西?可如今纤娘受了伤,你口口声声说请大夫,大夫却到这会还没来,你也不问问你小姑子伤势如何,也不替她讨个公道,你就是这样做母亲的?那你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这样?!我定然要去君侯跟前问个明白!”

敦远侯世子妇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花,若非身边使女扶了一把,她差点就一头栽到地上去了,再没有见过比易氏更不要脸的人了,若不是她一个劲的追着沈氏、游氏问责,她不过是怕欧卓两家的交情因此受损,说了几句圆场的公道话,虽然有自己不心疼欧纤娘的缘故,但这种场面上也不可能放任欧纤娘受伤不追究任何责任,那几句话拿到敦远侯跟前也是说得出口的,所以才被纠缠得到这会都没功夫问上欧纤娘一句,没想到易氏却立刻拿了这事来说嘴!

如此闹成了一团,可怜沈氏、敦远侯世子妇堂堂贵妇,却被易氏一个侍妾弄得气血上浮,却又拿她全然没了法子!

卓昭节心里也对易氏这样的人腻得很,但这里一来没她说话的地方,二来敦远侯世子妇前车之辙,今儿这样的场合卓昭节也惹不起易氏这么豁得出去的人,何况她和敦远侯世子妇又不熟,也不心疼沈氏,便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响,亏得这会大夫好歹到了,沈氏和敦远侯世子妇听到这禀告差点当场就跪谢天地,二话不说就叫人请大夫进来。

请的大夫是敏平侯府惯用的胡老太医,其实胡老太医今日本来就在卓家上房坐席,奈何人实在太多,他又与几个知交换了席位,下人好容易才寻到了人,又见他喝多了,催着厨房给灌了一份醒酒汤才来,饶是如此,到底无暇更衣,一进来就带着一股子酒气,但这会谁也无心计较,连易氏都暂且不闹了,看着胡老太医检查欧纤娘的伤痕。

胡老太医虽然满身酒气,但眼神还算清明,他是先帝时候就受太医院供奉的老太医了,因着年岁渐长,担心伺候贵人有失,如今已经从太医院告退,只给如敏平侯府这样熟悉的几家看病,等闲人是请不动的,上次为林鹤望诊治,也是看了卓家的面子。

能够在太医院里混这许多年,至今还出入公侯府邸,胡老太医的医术还在其次,这察言观色的手段却是极佳,所以他看过了伤、把过了脉,问都不问受伤经过,便直截了当的说到了诊治之法:“欧娘子的伤势看似吓人,其实倒也不算严重,而且定然及时用了凉物缓解,只需配上两剂药,外敷内服,过两日就好了。”

他深谙女眷们的心思,着意强调,“绝不会留下痕迹的。”

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

当下有人呈上笔墨,胡老太医挥毫写下一帖内服的药方,沈氏立刻命沈姑姑亲自去抓药,让小厨房即刻熬出来,然后胡老太医又道:“外敷的药老夫有现成的,然在家中,还要请人去取一回才好。”

沈氏忙道:“敝家自是有人,还望老太医详细告知药物所在,以免取错。”

这么再问了几句欧纤娘的伤情,与胡老太医寒暄几句,看他没有现在就回去的意思,自是照旧打发人送了他还席。

胡老太医人一走,易氏故态重萌,下颔一扬,道:“沈老夫人,如今伤也看了,虽然胡老太医说纤娘没事,这也是天可怜见,然而满堂小娘子都好好儿的,偏偏纤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想卓家总不至于没个说法吧?”

她这话说得卓昭节微微皱眉——倒好像事情全是卓家做的,而且是冲着欧纤娘去的一样了!

沈氏忍性再好,被易氏一个妾这么步步相逼,也不禁露出怒色,冷冷的道:“易夫人说的很对,满堂小娘子都好好的,惟独令爱受了伤,是该好生问个清楚,不能叫令爱受了委屈,也不能叫旁人受了冤屈!”

话里的意思自然是旁的小娘子都没事,偏偏欧纤娘被烫伤,谁知道是不是欧纤娘自己作的?

易氏闻言,眼睛一瞪,啪的狠拍一下跟前的长案,大声道:“沈老夫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倒要问一问你卓家,纤娘到底是怎么受得伤?!我虽然只得一条烂命,为了膝下这两个儿女却也是敢搏命的!”

室中目光全部看向了卓昭节!

“当时我正在纤娘、慕三娘子侧前之处与许家娘子说话,尔后看到时家四娘子端着一碗鹅肫掌汤齑从慕三娘子身后经过,却不慎打翻,当时慕三娘子背对着时四娘子,是以根本毫无所觉,而最近的下人也在数步之外,是纤娘将慕三娘子一把推开,才使慕三娘子免了这场大祸…纤娘却因此被烫伤了手。”卓昭节平静的道。

听说事情是这样,沈氏脸色变了又变——时家和慕家掐了起来——哪怕只是小娘子们掐起来,这都是件值得注意的事,然而现在她们掐的地方却是敏平侯府!

这么说来,今日真的是连卓家都要谢谢欧纤娘了,不管时四娘子是巧合还是故意打翻了那碗鹅肫掌汤齑,当真烫伤了慕空蝉,在真定郡王春风得意的现在,卓家不被弹劾得死去活来才怪!

慕家也不会放过卓家的!

沈氏心里乱七八糟,愣了愣神,才被敦远侯世子妇提醒着人去找慕空蝉并时兮墨来对质!

只是她才这么吩咐,倒是也提醒了易氏,易氏冷笑出了声:“原来纤娘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不过倒是奇怪,这打翻了汤的是时四娘子,这本来要受害的是慕三娘子,慕三娘子且不去说,凭什么时四娘子倒比纤娘先安置?我听说卓家四夫人的父亲,与时相乃是同窗兼同乡,卓小七娘与雍城侯世子的婚事也是时相亲自为媒,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即使她有意害慕三娘子,又伤了纤娘,但卓家还是要维护她?如今是把她藏起来了吧?”

沈氏被她气得死去活来,反而冷静了下来,只淡淡扫她一眼,道:“易夫人这话说的可笑,方才夫人呼天抢地的,咱们担心夫人都来不及,这不是才有功夫问事情?这会才知道经过,可不就是打发人去请两位小娘子过来细问了吗?”

易氏一噎,瞪了眼卓昭节,想说什么,却听欧纤娘轻声道:“母亲!”似有维护卓昭节之意,易氏撒泼放赖十分娴熟,对女儿却当真是疼,欧纤娘这么一叫,她却也不再说什么了——卓昭节见状,心下却是一动,忙垂目敛了若有所思之色。

虽然易氏很听女儿的话,但欧纤娘从刚才到现在也就给卓昭节解了这么次围,等慕空蝉和时兮墨来了,可就难说了…沈氏给身边人递了眼色,于是,去请本来应该就在附近的慕空蝉、时兮墨的人,竟然是久久不回。

易氏等了又等,终于不耐烦了,冷声道:“沈老夫人该不会是明面上哄着我这个没见识没身份的,背地里却把人放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