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就见唐千夏带来的下人彼此吆喝着从马车后头卸下来一张紫檀木翘头案,样式古朴,只看那张翘头案落到青石地面上溅起来的尘土、发出的闷响,就知何等的沉重。

卓昭节见她如此大动干戈,暗自咋舌,道:“今日…可真是辛苦郡主了。”

唐千夏满不在乎的道:“这没什么,左右我一年也才给人画那么一两幅小像。”

当下卓昭节叫侯府跟自己出来的下人帮忙,一起把唐千夏带来的种种东西搬运进去——唐千夏差不多是把她整个书房都搬过来了。

路上,唐千夏问:“你可选好在什么地方让我作画了吗?”

卓昭节为难的道:“本来是想在府里的一株凤凰花树下的,但如今这许多东西未知搬过去是否方便,所以我想还是就在花厅里罢?”

“你既然喜欢凤凰花树,那就到花树底下去,左右都在侯府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唐千夏不以为然。

——结果两人领着一群下人浩浩荡荡进了雍城侯府的花园,见着内中俨然荒郊野外的场景,唐千夏半晌都作不得声,听卓昭节咳嗽几声才醒悟过来,下意识的道:“之前的大总管被宁九发落实在是应该!这…这花园!这花园都成了这个样子了,他竟然也不知道遣人收拾一下!”

“呃。”卓昭节之前也不是没有这么怀疑过,毕竟申骊歌去后,这侯府就只雍城侯与宁摇碧两人,这父子两个,宁摇碧成日里在外惹是生非、横行霸道,除了看那株凤凰花树,未必有功夫来逛家里的园子,而雍城侯年轻时候或许是个喜好赏花玩月的雅士,然而娶了申骊歌之后,性情越发的沉郁,独自一人,恐怕也不会到这园子里来。

雍城侯的那些个侍妾虽然会来,但宁世忠自不会没手段管住那些妾,所以,原本拨与花园修缮的银钱,本该是极好贪污的。

但她第一次到这花园里来时,却是宁摇碧陪同的,宁摇碧对着这花园如今的模样,半句责备都没说,显然是这花园故意做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若要这么与唐千夏解释,又怕唐千夏再问一句,这园子到底是谁的手笔,这却是卓昭节也不知道了,所以索性就这么任唐千夏误解着,含糊道:“这里头的路不大好走,咱们仔细一些。”

唐千夏本来已经很为这花园的荒芜惊叹了,没想到路途却更难走——若非卓昭节眼疾手快扶得及时,她这一路上,至少要摔上三五次。

这么磕磕绊绊的好容易才到了那养着凤凰花树的琉璃房前,身后的下人路上摔了好几个,甚至有人磕破了额,卓昭节少不得又要安抚安置一番,再指挥没受伤的人把唐千夏作画的东西搭起来,俨然是在林下直接弄出个无墙无顶的书房来,又点上一炉桂香。

唐千夏见好歹到了地方,很有些惊魂初定的意思,暗擦一把路上几次险些摔倒吓出来的冷汗,先让人铺了榻,沏上一壶茶,慢慢喝了半晌定心,这才道:“你要进去那花树下罢?”

卓昭节在她喝茶时已经进琉璃房里围着花树转了好几圈选地方了,闻言点头:“可以么?”

“这琉璃暖房在外头看得清楚得很,你进去好了。”唐千夏放下茶碗,道。

卓昭节就进了去,里头早有下人在她选定的位置上铺好了一块锦毡,卓昭节跪坐上去,宽大的裙裾将锦毡掩住,从唐千夏这边来看,便是一个清丽无双、绝色倾城的女子,笑意盈盈的跪坐在凤凰花树下。

此时的凤凰花树尚且无花,碧生生的叶,犹如凤凰的尾羽,张扬在女子的头顶,树下的女子,衣饰清淡,不浓艳,不张扬,然而只凭那未施脂粉的眉眼笑容,就已经足以压过这世上最最灼目艳丽的花卉。

唐千夏静静凝视了她片刻,这才吩咐:“把纸铺上,研墨。”

这位晋王小郡主,生的就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整个人好似一朵摇曳风中的山花,似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那样纤细敏感娇弱的美,似不能承受最轻的抚摩与打击,有一种触之即碎的脆弱感。

但她作画时,却极为冷静沉着。

卓昭节跪坐在凤凰花树下,透过琉璃暖房看着她,只见唐千夏一执画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变!

这一刻,原本纤细娇弱的晋王小郡主,俨然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

娇弱的气质里,竟带进了坚韧之意,那种虔敬专心的诚挚,使得她整个人都仿佛在天光下也散发着光芒,隐隐之间,却是透露出一种山岳般的坚毅。

“怪道这小郡主能以丹青之技名动长安,只看她如今作画,便知道她是爱极了此道。”卓昭节要保持着姿势让唐千夏临摹,心里却转个没停,暗暗想道,“纵然有天赋,料想她也是花费了许多精力刻苦练习,才有长安人人称赞的。”

这么想着,她心里动了一动,暗道,“真是奇怪,这晋王小郡主,似乎比我还要年长一岁罢?怎么到现在都没出阁呢?也没听到过什么风声…难道当年春宴上的事情影响到现在吗?这也不太可能罢?”

两年前卓昭节才回长安的时候,那会唐千夏还与卓芳甸交好,被视为亲近与延昌郡王,在义康公主举行的春日盛宴上,她被卓芳甸拉着去为难过卓昭节,被宁摇碧知道后,坑了一把,甚至让她与卓芳甸传出过磨镜的谣言来,弄得两人连同身后的家族都极没面子。

后来借口养病关起门来躲了好一段辰光,一直到万人空巷的牡丹花会开始,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引走了,两人这才渐渐出来露脸,也就是那次牡丹花会,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斗到后来,很有点图穷见匕的意思了——由于提前察觉到了圣人与皇后后来公开表示出属意于真定郡王的端倪,唐千夏在那次花会上就直接以真定郡王一派出面的。

两年辰光过去了,卓芳甸因为被卷进了淳于皇后与太子妃打击延昌郡王一党的事情,被勒令出家,既是上意让出家,那自然没有出阁这一回事了。

而唐千夏…当年那所谓磨镜的事情虽然一度是满长安的笑柄,但这两年下来,时过景迁,事情也都过去了,何况有资格娶唐千夏的这些人家,谁不知道唐千夏是被算计了?

怎么说也是一位郡主,又才貌双全,这样好的小娘子,总不至于无人问津罢?

卓昭节左右无事,既然盯着唐千夏,索性一路想了下去:“要说晋王妃有意为难她,也不太可能,到底唐千夏一个庶女,这郡主的头衔,还是晋王妃替她求来的,为的是其生母救过晋王妃所出的大郡主…既然如此,晋王妃不说念那侍妾的恩,总也不至于这样明显的故意耽搁庶女的青春吧?”

算一算,唐千夏也有十八岁了,这年纪纵然不出阁,那也一定有了人家,而这晋王小郡主,却是毫无动静的。

卓昭节正胡思乱想着唐千夏为什么还不出阁,却听人叫了几次,才醒悟过来,茫然道:“什么?”

就见阿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站在身侧,伸手道:“世子妇快出去看看罢,晋王小郡主已经画好了。”

卓昭节闻言,立刻把琢磨唐千夏为何至今未嫁的事情抛到了一旁,关心的问:“如何?”

这话是不好当着唐千夏的面问的,也就是如今阿杏进琉璃暖房来叫她,趁唐千夏听不到注意不到,先问一问。

阿杏就笑:“婢子就看了一眼,到底怎么样,还是要世子妇去看了才好定论。”

听她的语气,即使不是神韵俱备,怎么也不会很差,卓昭节略放了心,暗道:究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不然晋王小郡主这般大的阵仗赶过来,又这么辛苦把东西搬到这花园,不拘画得如何,自己也非要裱糊了挂起来或者好生收藏的。

这要是不好…

总归不美啊!

好在唐千夏料想不至于让她失望——卓昭节兴冲冲的走出琉璃暖房,连招呼都不及与唐千夏打,直奔书案之前,才粗粗看了一眼,不禁愣住了!

第三十六章 凤凰花开

倒不是说唐千夏画的不好,而是——

画中女子端然跪坐树下,嫣然轻笑,神色若有所思,青襦蓝裙,衣饰淡雅,人却清丽无双、顾盼生辉。

唐千夏不愧以丹青闻名长安之人,她笔法精细生动,将卓昭节那种初为人妇、眉宇之间却仍旧带着少女天真烂漫的气质栩栩如生的展现了出来。而且极为用心,卓昭节所着的群青色连云纹暗花缎窄袖上襦、墨绿地折枝花卉纹锦绣半臂、月白地八宝缠枝莲纹织金留仙裙,均跃然纸上,纹路衣褶清晰可辨。

甚至她鬓边的那对累丝点翠青鸾衔翠珠步摇亦是分毫不错,点翠的每一片羽毛都细细描绘出来。

让卓昭节诧异的却是画中人身后的凤凰花树。

凤羽般的枝叶舒展开来,以此为脉络,烈烈如火的凤凰花,沿着枝叶,张扬而肆意的开放。像一簇簇熊熊的火焰,浩浩荡荡、汹涌澎湃。那种肆无忌惮的盛开,好似要一路烧到画外来。

花树如火如荼,越发衬托出画中卓昭节的姿容,素衣淡衫,却连盛开的凤凰花树也不能夺其风采。

这幅画出乎意料的好,卓昭节看呆了半晌,才惊叹道:“郡主妙笔!”又问,“原来凤凰花树开花时是这样的吗?”她见过宁摇碧夹在书信里递到江南已然干枯的凤凰花,却从来不曾目睹过凤凰花真正盛开于枝头的场景。

即使只是一幅画,但那种开到惊心动魄的烈烈,仍旧使观者不能不心悸。

唐千夏在她过来看画时已经踱步到旁,喝着使女递上的茶水提神,此刻悠然回道:“其实,我也没看见过凤凰花树盛开的模样,这树产于南诏,长安气候寒冷,难以存活。府上这株,料想花了许多心血才种到现在的。”

卓昭节奇道:“难道郡主是靠书中描写画出来的?但我之前见过凤凰花,虽然已经干枯。然而观之与画中并无二致。”

“我在令表兄沈丹古处看到过凤凰花树的画,所以方才画的时候,就顺便画成开花时的景象了。”唐千夏有些遗憾,道,“颜色还是调得不够好,沈丹古的那一幅,色泽浓艳而明丽,直如朱雀临人间。”

卓昭节微讶:“沈家表哥吗?哦,是了,似乎他的生母来自蜀地,蜀地靠近南诏,也许他是听其生母所言。”

“他的生母是蜀人?”唐千夏微微而笑,道,“原来是这样…怪道想得出来杏海飞瀑那样的设计。闻道蜀地多奇险,许多地方,铁索穿云,薜荔滋生,荡云过涧——那样的景象,想一想就觉得激烈而恣意。”

她语气里颇有悠然向往之意,卓昭节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到底问了出来:“郡主与沈家表哥相熟?”

唐千夏淡淡一笑,语气有些古怪的道:“是啊,沈丹古画技不俗,尤擅花草,我方才画这凤凰花树,有几处运笔,还是向他请教过的。”

“未想沈家表哥这般多才。”卓昭节之前还在想唐千夏为何至今没有婚讯传出,这时候听她提到沈丹古,不免就要多想一想了。

照理来说呢,沈丹古的家世,配唐千夏有些略低了。但卓昭节知道这个远亲是有真才实学的,两年后的会试,头甲有望,即使落到了二甲,名次也不会低。

到那时候,即使他出身贫门,要娶郡主也够了,何况唐千夏这个郡主也是因事获封的。

自延昌郡王失势、敏平侯被迫致仕,这一贯以来不喜多言的祖父多年苦心为子孙所知,卓家各房之间倒比从前和睦了很多。卓昭节本来对几次三番帮过自己的沈丹古就没什么恶意,这会心里就想:“祖父不放心五叔那边,指望着沈表哥将来可以扶持五叔。但上一回李家几位郎君的事儿…可见沈表哥将来也不是没有麻烦的,到底那李氏是他的嫡母。孝之一字压了下来,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哪儿抵挡得住?若是沈表哥能够娶到郡主,宗室贵女,料想那李氏就不敢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她就试探着问,“郡主觉得沈表哥才艺可还好吗?”

唐千夏垂着眼帘喝茶,似乎漫不经心的道:“沈丹古幼年时就号称陇右神童,到底天赋不俗。我原本以为我画技算好的了,但许多地方,还是要请教他的。”

她这样的回答,已经有些意思了,卓昭节就为沈丹古说起了好话,道:“我没出阁前和沈表哥见的也不多,但祖父一向最喜欢他的,皆因他天赋好又肯用功。祖父常拿了他来教训我们呢!”

唐千夏笑着道:“是这样吗?怪道沈郎君功底扎实,原来是敏平侯苦心栽培。”顿了一顿,她又道,“只是沈郎君为人太过沉默寡言了点,似不太喜言,上回也是偶然瞥见他画的一幅凤凰花树,你晓得我对丹青之道颇有些兴趣的,就想借了一观。然而好说歹说了半晌,沈郎君才勉强答应…只望那次没有得罪他才好。”

卓昭节微微一怔,倒吃不准她这话是真是假了。唐千夏这么说,究竟是对沈丹古有意,嗔他不解风情,还是当真没有旁的意思,单纯的解释?

她正思索着,唐千夏却又道:“七娘你看看这画可还能入眼?”

卓昭节忙道:“我再没想过世上能有这样的画了。”

“你喜欢就好。”唐千夏道,“那过几日我给你送来。”

“咦?”卓昭节一愣。

唐千夏轻描淡写的解释:“是这样的,这幅画我自己也满意得很,所以这样的画,裱装我都要自己来。而且今儿个出来带这带那的,倒把几个印玺给忘在家里头了,我得带回去补上。”

反正过几日就能拿回来,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卓昭节自然不会拒绝,感激道:“可多谢你了!”

唐千夏道:“本就是谢你那日的照拂,你太客气了。”

两人寒暄了一番,卓昭节留她用了饭,饭后不久,唐千夏就坚持告辞而去。

她一走,卓昭节又叫了纪容来,随便收拾了几件糕点果子,让他回去探望游氏——将唐千夏的事情大致告诉了纪容,叮嘱道:“此事涉及到郡主的闺誉,你不可外传,只可悄悄说与夫人知晓。”

纪容垂手应了,道:“小的一定留意,决不负世子妇所托。”

打发了纪容,卓昭节揉一揉眉心,对冒姑道:“你说晋王小郡主方才那番话,对沈表哥是个什么意思呢?”

冒姑笑着道:“左右和咱们关系不大。”这才说,“沈郎君若是能够娶得郡主倒是一件好事,五房自五夫人归家后,那花氏竟是一手遮天。之前沈氏还在府里时,还三天两头的给她找点不痛快,但那时候就不怎么压得住她了。自沈氏离了家,那花氏如今倒比五夫人之前还要张狂些。若非君侯有令,如今还不许分家,夫人早就看不得花氏那副模样,快点和这样的人离得远点才好!五房这么不成样子,沈郎君自己还有嫡母嫡兄那起子事情拖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过了门,哪儿招架得住这些?到时候少不得还是要拖累到大房和咱们四房。”

卓昭节噫了一声,道:“那花氏怎么个一手遮天法?怎么我在府里时也没听说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啊?”

“那时候娘子都还没出阁,那花氏的行为举止怎么能够拿到娘子跟前来说?”冒姑一句话叫卓昭节脸一热,顿了一顿才好奇的问:“到底是怎么个样子?”

冒姑拿眼一溜四周同样竖着耳朵的使女,轻斥道:“你们都退开些!”

使女们失望的退了下去,冒姑这才告诉卓昭节:“这花氏据说本来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但说是这么说,打她进府以来做的事情,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呢?就说她去年在园子里领着凝郎戏耍,中途七少夫人与七郎拌了嘴,到园子里去散心,两下里遇见了。许是七少夫人当时心气难平,看到她就说了几句酸话罢?结果花氏当时就叉着腰大骂七少夫人自己无用,笼络不住夫婿的心,专会朝着她来拈酸喝醋有什么用?把七少夫人气得当场愣了数息,才反应过来,最后是嚎啕大哭着回到三房里去的。”

冒姑说的凝郎,就是花氏为卓芳涯所生的庶长子卓情凝,从这名字就见卓芳涯有多么喜欢这庶长子了。

卓昭节抿了抿嘴,笑着道:“就这么点儿事情我有什么不好听的?大家子里谁家隔三岔五的不出点儿吵架的事情?”

“她那番话就是这么个意思罢?只是措辞言语多涉及到了闺房之事,自然就不好给娘子家听了。”冒姑嗔道,“难道娘子要婢子把她那些村野话儿都学了出来吗?”

“姑姑!”卓昭节这才明白过来,多半花氏言语太过露骨粗俗,所以才叫大夫人等人向家里没出阁的娘子瞒了下来,脸一红,道,“我又没这么说!”

冒姑道:“这事还没完呢,三夫人知道后,也是极生气的,到底七少夫人是三房的庶长媳。七少夫人不好,自有三夫人去管,花氏不过一个侍妾,倒把七少夫人当什么一样的骂回去,三房的脸往哪里搁?”

卓昭节道:“三伯母可是去寻了这花氏,结果如何?”

“寻自然是寻了,三夫人性情贤淑,话说的还是很好听的。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花氏以后莫要多嘴了,七少夫人不好,让花氏告诉三夫人去,三夫人自己会管教媳妇。”冒姑道,“娘子你说这话不是很对么?三房的媳妇当然该由三夫人去管。但花氏可不这么想,那花氏道,虽然她只是一个妾,但怎么说也是伺候五房郎主的,又是凝郎的生母,七少夫人当着凝郎的面说她不好的话,那就是故意给五房没脸!又说虽然五房是最幼的一房,但如今君侯与老夫人俱在,还轮不到三房爬到五房头上去…呃,这些话都不好听,婢子也不敢学给娘子——总而言之,三夫人当时就被噎得不轻!”

第三十七章 游灿北上

卓昭节一愣,道:“我之前见过她一回,倒不像是这么不讲理的。”

冒姑不以为然,道:“这样做妾的女子最擅长看眼色不过,娘子请想想她当年进门那会,跪在上房在沈氏跟前那乖巧的模样,谁会想到她一得势就是如今这么猖狂呢?她也就是欺负三房是庶出,而五房怎么说也是嫡出,仗势欺人罢了。叫她欺到咱们四房来,她哪里来这样的胆子?”

“后来三伯母可说什么了?”卓昭节问。

冒姑道:“说什么——五房的郎主知道后,还专门跑到三房里,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若是三房看他不顺眼,他可以去翠微山别院求君侯,早早打发了他出门!娘子你说三房怎么禁得住这样的话?即使没有君侯说如今还不许分居的话在前,这父母俱在,侍妾生的三哥的把继母生的五弟赶出侯府…这传了出去,像话吗?”

“五叔向来就宠那花氏。”卓昭节摇着头,道,“这两年他都一直没肯续弦——后来呢?”

“后来三房郎主当着五房郎主的面把三夫人大骂了一顿。”冒姑道,“三夫人气得好几天都没肯出屋子一步,还是大夫人与夫人过去劝了又劝,三房的夫妇才重归于好的。饶是如此,那花氏还不饶人,不几日遇见了二夫人,还指桑骂槐,说什么,珍夫人还在呢,也不知道之前七少夫人是什么心思才会在园子里当着她的面骂做妾的都不是好东西!还要二夫人给她评理,二夫人当时脸都快绿了!”

卓昭节一蹙眉,道:“这话可是过了!怎么说三伯母、七嫂都是正妻,她一个妾——就算五婶在家里,受了七嫂的不恭敬也没有这么不饶人的。”

冒姑道:“这事情呢倒有点缘由的,之前七少夫人之所以对花氏出言不逊,是因为七郎的友人送了他一个才艺双全的家妓。奈何那家妓才接进门,七少夫人就当着那友人的面,就大发雷霆,要把家妓卖掉…其实,若是私下里说,七郎也未必一定会把人留下,但有外人在,七郎下不了台,自然反而要坚持把人留下。”

“我看七嫂不像是这么笨的人呀!”卓昭节皱着眉,心想这闹得轰轰烈烈的,自己在家里居然什么都没听到,看来当初自以为跟着赫氏管家,总归是练练手,到底不是真正的当家人。

又想到,冒姑知道的事情,自己这协助理家的嫡女反而一无所知,可见游氏对四房的控制之强,心下不禁感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把这雍城侯府打理到游氏那样的地步。

冒姑闻言笑了,道:“这也没办法,那时候大娘子的事情才传了过来,咱们家上上下下都为大娘子憋屈,谁叫那家妓又是个生得好会勾人的?七少夫人当然要防上一手了。”又道,“七少夫人骂花氏也是迁怒,因为要送七郎家妓的那个人却是施阔——七郎是因为沈郎君才认识了施阔的,偏沈郎君与五房的关系那么亲近,七少夫人气头上见着了花氏哪里会有好话?”

卓昭节听到施阔二字也笑了:“这施阔是怎么回事?先送个家妓惹得七嫂没来由的淘这么一回气,跟着又把一个俏婢送给了时五,让慕姐姐恨得要死,他后院里到底养了多少女子,难为都是用来送人的吗?也不怕满长安的正妻们背后戳烂了他的脊梁骨?”

冒姑啐道:“谁说不是呢?他把人一送倒是在朋友跟前得一个大方的美名,全然不想人家后院里怎么个处置?那次连沈郎君都挨了说,沈郎君也真是冤枉。”

“倒也奇怪,他这么大方,怎么沈表哥那儿,他什么人都没送?”卓昭节随口笑着道。

“怕是因为沈郎君至今还住在侯府的关系罢。”冒姑笑了笑,又道,“亏得他没有送,不然,如今任郎君可是与沈郎君住一个院子里的,没得把任郎君也带坏。夫人可不会准的。”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这话题说歪了,咱们还是说正事罢,姑姑觉得郡主对沈表哥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若是有,请母亲帮着从中撮合,这样将来五房有沈表哥扶持,我想大伯母和母亲也可以少操点心——听姑姑方才说的花氏那为人,市井之气十足,要撑门户可不容易。偏五叔一门心思系在了她身上,看这情形,往后纵然续了弦,也很难不被花氏压住。这样的话,回头总有麻烦到其他房里的时候。沈表哥做了郡马,好歹可以多担待些。”

冒姑沉吟道:“婢子也不知道这郡主怎么想的。但在婢子看来,郡主如今还没出阁,这没出阁的小娘子,提到一个非亲非故的未娶男子,只要不是破口大骂,总归有点儿意思罢?”

“回头看纪容带什么消息回来罢。”卓昭节想了想,道,“晋王小郡主既然与沈表哥有来往,也许母亲那边知道些什么,我倒是盼望这件事情能成了最好。”

冒姑道:“就算晋王小郡主当真有这个意思,总归也是要到两年后会试出来,沈郎君才有娶郡主的资格的。也不知道晋王小郡主肯不肯等。”

“郡主都到现在还未定亲。”卓昭节沉吟着道,“料想是肯的吧?反正先看看罢。”

傍晚时候,纪容回了来,带回游氏给女儿的回礼,先禀告了下敏平侯府那边一切如常,跟着说起卓昭节打发他回去的事情:“夫人听了很是高兴,连说若是沈郎君有那样的福分,于五房也是件大好事。”

卓昭节点一点头,心忖,看来母亲也是拿五房当包袱看的。这也难怪,若是之前,大房、四房同五房势如水火的那一会,闻说晋王小郡主对沈丹古有意,游氏只有想着如何拆散的道理。毕竟那会大房和四房巴不得看五房的热闹呢!

但自敏平侯顺应上意,拿卓芳涯代卓芳礼承受了忤逆之罪,四房对五房的这一份算是欠了下来。

往后即使大房不对五房如何个扶持法,五房若有什么事儿,四房可是很难说就这么撒手不管的。到底敏平侯不追究四房,甚至默认了忤逆犯上的是卓芳涯,四房也不可能什么责任都不负。

既然往后四房少不得要看着点儿五房,那么当然是五房需要麻烦到四房的地方越少越好。卓芳涯也好,花氏也罢,如今看来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现下敏平侯与沈氏还在呢,只不过离了侯府,这两个人就越发过的没规矩了。这要是以后长辈都过了世——卓芳涯宠着那花氏,岂不是三天两头的闹得沸反盈天?

这样一房包袱,偏还不好甩,游氏自然盼望着同样被绑在了五房上的沈丹古能干一点,往后也多个分担的人。

卓昭节思忖罢,继续问道:“这么说来沈表哥这些日子确实与晋王小郡主有来往吗?”

纪容道:“夫人倒还不知道,说会遣了人留意一下水荭馆那边。”

“我知道了。”卓昭节听出来,游氏所谓留意一下水荭馆,多半就是去问任慎之,想到这个命途多舛的表哥,卓昭节心里叹了口气,道,“在咱们家读书的几位郎君都还好吗?虽然他们都预备两年后下场,但也不要太辛苦了才好。”

纪容道:“小的这回只遇见了焕郎君,看焕郎君气色甚佳,见到小的,还问了世子妇好…”说到这里,他一拍头,恍然道,“小的却是糊涂了,焕郎君与小的说了件事情,小的竟险些忘记与世子妇说!”

卓昭节诧异的问:“是什么事?”

“游家三娘子不日要随夫婿北上,焕郎君说,世子妇从前与游三娘子是极要好的,所以让小的与世子妇先说一声——当时小的正从夫人跟前告退了要回来,是出门时遇见焕郎君的,约莫就是收到了秣陵的信,要去禀告夫人。”纪容请罪道,“不是世子妇提到几位郎君,小的差点忘了此事,还请世子妇责罚。”

卓昭节听说游灿要随白子静进京,果然欢喜的很,道:“秣陵一别,我也有足足两年没见着表姐了,本以为要到考期临近时表姐夫才会进京,未想他们来的这么早!”

既然心情好,也就无心罚纪容,挥手道,“这回暂且记下,下次警醒些就是了!”

纪容谢了恩,又禀告了几句,这才告退出去。

卓昭节又叫把游氏给的回礼拆了,见也是些自己爱吃的糕点,吩咐装了盘,尝了几块,又叫给身边人也分下去。

众人得了点心少不得要谢一回,初秋笑着道:“婢子觉得可要好生谢谢三娘子,不是三娘子要进京的消息,世子妇哪儿会这么高兴?”

卓昭节闻言,啐道:“平常也没少了你们吃的,这话说得倒仿佛是我亏待了你们一样。”

冒姑也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世子妇若是待你们不好,你也敢说这话吗?”

“世子妇和姑姑可别恼。”初秋忙道,“婢子可不是说点心,婢子们伺候世子妇,平常吃穿用度,等闲人家的掌上明珠都比不上呢,怎么会眼皮子浅的为个点心说长道短来了?婢子是说,世子妇这两日为了大房那边的事情糟心极了,笑影都难见。这一回纪容说了三娘子就要来长安,世子妇这才真正开心起来——婢子可不是要谢谢三娘子吗?”

听她这么一说,冒姑才转嗔为喜,点头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晓得世子妇待你们好,若当真是为了个点心还要说两句酸话才痛快,世子妇宽仁,姑姑我眼睛里可不是能揉沙子的人!”

冒姑虽然到卓昭节身边的辰光不如初秋这些使女,然她是游氏给女儿的人,还是游氏的陪嫁——这份资历,即使同样是游氏给女儿的阿杏、阿梨在她跟前也不敢造次的。

如今众使女挨了训,皆垂手领受,不敢辩解。

卓昭节笑着圆场道:“姑姑不要吓唬她们了,都是伺候我多年的人,什么样的为人咱们还不清楚吗?初秋也是好意,咱们倒是错怪了她了。”

初秋抿嘴笑道:“世子妇这会能笑一笑,婢子也不过被说了两句,再值得没有。”

这话说得讨巧,冒姑颇为高兴,道:“你既有这样的忠心,世子妇自会记下,将来你出阁的时候,世子妇保准给你寻个好的人。”

“姑姑真是的!”初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如今事情都说开了,姑姑还要这样不放过婢子!”说着一转身躲到立秋身后去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古盼儿有孕

隔了两日,淳于皇后与纪阳长公主那边还是不动声色,宁摇碧的回信却到了。

回信和卓昭节送过去的一样,鼓鼓囊囊,拿在手里一掂量,分量当真是不轻。见到信的人纷纷掩嘴窃笑不已,在这窃笑里,卓昭节满怀喜悦的拆了信封。

却见宁摇碧开头一句“昭节吾妻”,虽然平直朴实,卓昭节却看得一阵甜蜜,盯着这四个字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看下去。

宁摇碧先是洋洋洒洒的倾诉了一番相思之情——他本来就是个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人,如今两人又是正经的夫妻,措辞越发直白和缠绵。卓昭节看得又是甜蜜又是害羞,脸上一时间烧成一片。

虽然跟前的使女都不能看到信中所言,但卓昭节还是觉得不自在,索性把人都打发出去,这才重新拿起了信,定定心心的看了起来。

宁摇碧足足写了近万字思念的话儿,这才转到了正事上。

只不过,他对于卓昭节巨细无遗的描述诸事的处置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让卓昭节先不必多事,等他回来再议。

卓昭节再接下去…

于是又看到宁摇碧精心推敲之后写的一篇赞扬自己美貌、贤德、娴静、淑雅…的赋文。

再看…就没有了。

卓昭节捏着厚实的信笺,好一阵发呆,半晌才失笑道:“这人…回来非与他理论不可!怎么什么事情净想着自己做完了,难道我就这般不争气吗?”

她嗔了那不在跟前的人一句,跟着却又翻到前头,从“昭节吾妻”这四个字,认认真真、翻来覆去的重新看了起来。

这么看到晌午冒姑在外头几次咳嗽都不见人应,只得敲门进来,问她是不是用饭,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了手,道:“拿上来罢。”

用过了饭,卓昭节重新捧起信笺,将宁摇碧信中的甜言蜜语再三回味,这才笑吟吟的命阿杏研墨,亲笔回信。

信中少不得要将宁摇碧再三嗔上几句,责他藐视自己,跟着却又忍不住诉说一番衷情。如此耗费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晚霞漫天,才把信写好,打发人趁着城门还没关送到翠微山去。

因为游灿即将北上和宁摇碧回信这两个消息,卓昭节这日心情极好,几乎是含着笑入睡的。

次日却又有了一个好消息传来——古盼儿有了身孕。

这样的喜事,同在长安,又无舅姑在堂需要请示,自己当家作主的卓昭节自是没有不回去探望和恭喜嫂子的道理。

匆匆收拾了贺礼赶回敏平侯府,这时候大部分道贺的人刚刚散去,古盼儿因为知道有孕所以格外容光焕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更多的却是欣喜与忐忑。

见到卓昭节,正在叮嘱儿媳一些孕中禁忌的游氏与古盼儿一起嗔她:“你才过门,如今雍城侯与郎子都去了翠微山,整个雍城侯府上下都指着你安置呢,你跑回来做什么?”

卓昭节才跨进门就吃了一顿训斥,也不着恼,笑着道:“那边所谓合府上下,还不都是些下人?又有什么打紧?”

说着就挨到古盼儿身边,道,“八嫂你可真坏,我是为了贺你回来的,你不帮我说话也就算了,却还与母亲一样嗔我。往后该叫你坏八嫂才是。”

“你怎么叫都成!”古盼儿把手往她额上轻轻一点,道:“如今这儿没有外人,我可和你说知心的话,虽然那边府里如今没有正经的主子需要你操心,但那些个积年的下仆,狡诈起来,可不比正经亲戚还头疼呢!”又低声道,“比如五房里的那一位,虽然身份不怎么样,可是个省油的灯么?咱们在府里也听说了,雍城侯的侍妾,虽然去了两个,但如今还有几位罢?你就这么跑了回来,就不怕她们再出妖蛾子?”

“有什么好怕的?到底不过几个妾。”卓昭节不以为然,笑着道,“之前为了一副耳坠子闹起来的那两个,已经被祖母发落了去。这两个前例放在了那里,再有在这眼节骨上惹是生非的,那就是不长眼了——我是回来了,可祖母可就在隔壁,何况来回也就这么会儿功夫,哪儿就能出什么意外?我还把冒姑姑留在府里盯着呢!”

古盼儿闻言,好奇的问:“纪阳长公主待你如何?这位长公主我虽然在宫里见过好几回,但也一直没机会上前问安过,瞧着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呢。”

游氏也关心的看了过来:“上回回门,你说长公主待你是好的,但那时候有九郎陪着你,长公主殿下宠爱九郎,难免对你也高看一眼,如今呢?”

“九郎不在,祖母自是要严厉一些。”卓昭节对着母亲和嫡亲嫂子,自也不隐瞒,如实道,“不过之前父亲侍妾的事情,祖母到底是接过去了的,可见也是疼我的。”

游氏见女儿语气之中对纪阳长公主并无怨怼之气,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长公主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圣人与皇后娘娘都礼让几分的贵人。又是你与九郎嫡亲的长辈,这样的长辈,只可哄只可恭敬,不可懈怠。纵然长辈有些许不快,对你发作,你也不可怨怼,毕竟出嫁为妇,与在家为女是两回事儿,知道吗?”

卓昭节抿嘴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