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进院时,众人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个个面色煞白。

宁瑞庆与宁瑞梧眼中均流露出怨毒之色!

卓昭节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抓了一个院子里没头苍蝇也似蹿来蹿去的使女:“祖母怎么样了?”

那使女慌张的道:“回小世子妇…殿下如今不大好,诸位太医在里头好半晌了,这会都没出来!”

“太医没出来难道就是不好吗?”卓昭节握着她的手臂,低声道,“你们都冷静些!祖母最重规矩的…这样弄的,一会宫中来人,见着了多不好?”

那使女被她一说,却是立刻苦笑着道:“小世子妇所言有理…然而…然而如今殿下不知情况如何,婢子们这心哪儿能够定下来?”

“原来九弟妹还不知道?”不远处,听见这几句的宁瑞梧忽然转过头来,讥诮的道,“若祖母当真有什么闪失,这些个近身伺候的下人,必然要为祖母殉葬——九弟妹难道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凭九弟妹几句话,就能叫她们冷冷静静的等死吗?”

“六弟慎言!”宁瑞梧这番话虽然声音不高,但此刻的庭院里,也是人人可闻,祈国公与欧氏似乎心神不宁之极,竟是动也不动,显然是根本没听见。但祈国公世子宁瑞庆却听了个正着,顿时亡魂大冒,赶紧喝止!

宁瑞梧却冷笑了一声,道:“大哥,我说错了么?你没听这使女说,单是咱们到这里后就见到闵太医进去,原来里头还不只一位太医,这半晌都没出来,显然祖母是不大好了…”

“闭嘴!”宁瑞庆怒道,“祖母乃是金枝玉叶,何等尊贵?岂是些许小人算计就能够谋害到的?你真是为祖母担心得糊涂了!净在这儿乱说话!”

宁瑞梧方才的话显然是在笃定了纪阳长公主必死——这等于是在诅咒祖母了。

这会被长兄呵斥,他却还是没有住口的意思,冷笑着道:“即使祖母好了,难道会帮咱们解释清楚吗?既然如此,左右是个死字…我如今就剩这么点辰光,想随便说几句话也不成?”

宁瑞庆被他噎住!

卓昭节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纪阳长公主是一定会没事的——不然还怎么庇护大房?所以她也犯不着在这会去抓宁瑞梧的痛脚,反而叫长公主认为这是赶尽杀绝,因此什么都没说,正琢磨着大房跪了这许多人,自己该怎么办时…

忽然清脆的“啪”的一声,让整个庭院都是一寂!

却见跪在宁瑞梧身边的年轻女子,猛然之间抬手给了宁瑞梧一个耳光!

第四十八章 归来

卓昭节不由看得呆住,这女子显然就是大房那边的六夫人了。她正以为这六夫人与宁瑞梧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吓懵了,因此行为举止异于常人。才抓住冒姑的手,让冒姑去叫人来将六夫人按住、免得她大闹起来吵着了里头太医为长公主诊治的话到嘴边,不想却听六夫人厉声呵斥宁瑞梧:“父亲、母亲、大哥与大嫂都跪着没说什么,偏你多嘴?!”

之前对宁瑞庆的阻止不屑不顾的宁瑞梧,却仿佛极怕她,被这么当众打了,竟是默默不语。

然而六夫人骂完了宁瑞梧,却又转过头,狠狠的瞪了眼卓昭节,冷笑着道:“她问祖母这儿使女的话,你插个什么嘴?这满庭院里,就你去插话,可是看她长得好?她如今可是你九弟妹!你别在这儿昏了头了!”

——这个妒妇!

饶是卓昭节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对大房落井下石,免得让纪阳长公主知道后不喜,此刻也不禁被气得俏脸一红!

六夫人这话虽然骂得是她的丈夫宁瑞梧,可这大庭广众的,卓昭节还在这儿呢!

倒仿佛是卓昭节方才问使女的话是故意引人注意,有故意勾引大伯子的嫌疑了!

冒姑立刻沉声道:“六夫人还请慎言,咱们世子妇还在这儿!”

那六夫人嗤笑了一声,道:“这位姑姑倒是可笑,我骂夫婿关你什么事情?虽然你家世子妇品级高于我,但夫妻两个拌嘴,我婆婆都没说什么,姑姑倒是要代我婆婆管教我了吗?”

欧氏和祈国公跪在前头,也不知道是心如死灰了,还是故意放任六夫人与卓昭节争吵,权当根本没听见这边的事情。

卓昭节抬手止住冒姑,冷冷的道:“六嫂要管教六哥自然轮不着咱们二房来多嘴,但也请六嫂管教六哥的时候悠着点儿分寸!莫要指桑骂槐的扯上不相干的人,如今祖母可还在里头呢!”

六夫人斜睨她一眼,道:“哦,你拿祖母来压我吗?是啊,祖母一向就偏心你们二房,有祖母在,我哪里能不让着点儿你?”

她只道卓昭节定然要反驳,未想卓昭节却施施然的道:“既然六嫂晓得祖母疼咱们二房,那我劝六嫂还是多退让一点的好,免得回头惹了祖母不喜,使长辈伤心难过!这可成了六嫂的忤逆不孝了,六嫂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六夫人没想到她如此干脆的认了纪阳长公主的偏心,不禁一噎!

和六夫人这么一吵,卓昭节索性也没了陪大房表现孝顺的心思,直接越庭而过,到了回廊上等待。

之前被她呵斥过的使女却也悄悄的跟了上来,小声道:“小世子妇莫恼,六夫人向来就是那个样子。祈国公夫人也是拿她没办法的。”

卓昭节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她如今哪里有心思与六夫人计较什么?但念这使女好歹是长公主院子里的人,也不想十分扫了其面子,就笑了笑,道:“没什么,我晓得她怕是担心祖母所以语气不免急了些。”

使女听出她没有多问六夫人的意思,有些失望,但随即殷勤道:“小世子妇可要茶水?婢子到旁边屋子里去取?”

“不必了。”卓昭节摇头,“如今祖母在里头,我哪儿有心思喝茶呢?”

这使女接二连三的被拒绝,虽然寻不出旁的事情来献殷勤,但也讪讪的寻了个台阶,道:“小世子妇纯孝,婢子不打扰小世子妇了。”

等这使女走了,冒姑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些人的耳目倒是聪明。”

“她们可也未必知道的那么多。”卓昭节摇了摇头,哂道,“但原本祖母就偏心着咱们二房,这一回又是大房‘加害’了祖母,祖母若是当真…大房哪儿能有好日子过?祖母若是好了,大房也逃脱不了惩罚,所以不拘是什么情况,怎么看都是咱们二房要更加得势。因此她们才要来对我格外讨好。”

正说着,却见不远处的正堂的门一开,卓昭节顿时肃然,庭院跪着的大房众人也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内。

下一刻,就见三四位穿绛色官袍的太医神色凝重的跨出门槛。

为首一人,赫然正是许院判。

卓昭节忙迎上去,略施一礼,恭敬的问:“几位大人,敢问祖母她…”

“见过世子妇!”这几个太医虽然年纪都长于卓昭节,但也不敢当真就这么受她一礼,纷纷拱手相还,许院判沉声道,“长公主殿下毕竟年岁已长…”

卓昭节心想,祖母那么精明的人,哪儿会没有分寸?所以听了这话心中平静得很,面上却立刻作出一副紧张惶急之色,捏紧了帕子,张皇道:“啊!那…那祖母她…”

“世子妇勿急。”果然许院判跟着就好言安慰道,“万幸长公主殿下所进云片糕不多,当时又恰好有庞家令在跟前禀告事务,察觉不妙,及时叫了下官等人赶到…如今长公主殿下服了解药,这会,是先睡下了,常嬷嬷陪伴在旁。”

常嬷嬷是之前纪阳长公主打发去给宁娴容撑过腰的嬷嬷之一,是长公主乳母的女儿,为了伺候长公主,几十年前自梳做了姑姑,一辈子没嫁人,对长公主再忠心不过。

卓昭节少不得要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来——这时候庭院里跪着的欧氏也忍不住叫了起来:“许院判,我等冤枉——那云片糕…”

眼看一干太医就要被纠缠上,卓昭节正盘算着要不要接这个话,外头一把嗓子响起,倒是给她解了围——圣人与皇后来了,大房也赶紧噤了声。

满庭院的人重新见了礼,只着常服的圣人、皇后根本就没心思多言,圣人只淡淡扫了眼欲上前辩解的大房众人,就叫祈国公府上下一个个乖乖退了回去。甚至皇后只是意义不明的看了看卓昭节,就跟着圣人进了内,去探望长公主。

帝后这一进去,却久久未出。

宁家大房跪到了傍晚,晚霞漫天。卓昭节虽然没跪,然也在回廊上站得脚软。正疑惑着帝后今儿是不是就要在长公主府里用膳了,院门口却有人带着惊讶道:“小世子?”

这声音不算高,但在如今满是寂静的庭院里却如掀轩然大波,众人一起回头看过去——却见宁摇碧一身绀青团绣锦袍,发束金冠,脸色铁青,披着夕阳大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从府门前一路冲过来的,手里还握着马鞭忘记交给随从。

卓昭节在知道纪阳长公主“中毒”之后就立刻着人为他送信——但翠微山距离长安虽然不远,来回也要一日多些的辰光,他怎么来的这么快?

愣过之后,卓昭节心头涌上狂喜与甜蜜,然而顾忌着此刻纪阳长公主还在病榻上,她用力掐住了掌心才抑制住嘴角上勾,但眼中的喜悦却分明流溢出来,迎了几步:“九郎!”

宁摇碧脸色很是难看,见到她才略缓,加快脚步到了她跟前——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倾诉别情,只柔声道:“祖母现下如何了?”

“方才许院判出来时,说祖母中了毒,但如今已经解了。”卓昭节轻声慢语的道,“方才圣人与皇后娘娘来了,这会正在里头…还没出来。”

“是吗?”宁摇碧怔了怔,随即道,“那咱们先等一等罢。”

说着携了她手往旁边走了几步,恰好让院子里那座假山挡住了两人,这会廊上其他侍者都极有眼色的退远了——卓昭节忙问:“你怎么会回来了?”

“闻说大房在我与父亲走后三番两次的给你找事。”宁摇碧温柔的抚了抚她的面庞,轻声道,“我缠了父亲几日,他准我三日假,本想回来帮你一把…不想才进府门就听说祖母…”说到此处,他脸色又沉了沉,道,“大房好大的胆子!”

卓昭节先是听得心中甜蜜无限,继而见他目光不善的向庭院中已经跪到摇摇欲坠的诸人,再看他手中还拎着马鞭,忙一把拉住他,低声劝说道:“你冷静些!如今圣人与皇后娘娘都在里头…而且祖母也是好好儿的,他们自有长辈们处置,你别去!”

宁摇碧盯着祈国公与欧氏看了半晌,却冷笑了一声,道:“我晓得。”

卓昭节知他如今心绪不佳,虽然此刻场合不宜,但这会被假山挡住庭院里大部分的视线,就主动伸手,轻轻握住宁摇碧,以示安慰。

宁摇碧被她握住手,脸色却仍旧阴沉着,但也许是卓昭节的劝解,他没有再看大房的人,而是抬头看向了庭院的上空,这时候晚霞渐收——天是渐渐的暗下来了。

他这样仰望的神色在回廊上偶尔投眼过来偷看的下人眼里是在为长公主担心,可在就在他身边的卓昭节看着,却敏锐的察觉到宁摇碧心绪的复杂。

像是遇见了极棘手的事情——实际上若非长公主如今中了毒,宁摇碧这样的脸色,任谁都会认为是遇见了愁烦之事。

愁烦到了他甚至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焦躁的地步。

卓昭节惊讶的看了眼丈夫,想问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她却又迟疑的住了声。这场合实在不是多说的时候,而且在一刻的宁摇碧,让她感觉到些许的陌生。

“九郎这是怎么了?”卓昭节迷惘的想,“难道翠微山那边另外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呢?”

宁摇碧很难得没有主动与她说些久别之后的亲热话,两人握着手,沉默的等待着。

一直到最后一抹霞光在西天没去,下人们蹑手蹑脚的把点好的灯挂到附近,卓昭节拉了拉宁摇碧,示意他让开,让下人可以把灯挂到两人所站地方的上头——不远处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灯火下,神色憔悴的常嬷嬷送着同样形容疲惫的帝后出来,皇后一边走一边低声叮嘱着她什么,正站在门口的宁摇碧与卓昭节很清晰的听到几句:“…二姐如今动不得怒,你好生劝解些…本宫看,莫如将戡郎或九郎…”

话说到这儿,走在前头的圣人已经一眼看到灯下的甥孙,微微惊讶,道:“九郎?你几时回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宁摇碧虽然不是为了长公主中毒才回来,但显然也是一路奔驰,之前他没说什么话,此刻开口就透露出沙哑与疲惫来。

灯火下,少年的脸颊绷得紧紧的,带着明显胡血的俊秀面庞的弧度有一种奇异的美,不同于平常的戏谑与跳脱,此刻宁摇碧的目光很沉、很沉,他松开卓昭节的手,行了个礼,才低声道:“敢问陛下、娘娘,祖母她…”

“二姐如今已然没事了。”淳于皇后投来怜爱与庆幸的一瞥,柔声道,“你回来的正好,这一回,你祖母虽然脱得危险,可心却被伤坏了,本宫正要说,叫你们父子无论如何也要先回来一个,陪她一陪——翠微山那边的行宫,左右也不是都住不了人,实在来不及,挤一挤也就是了。区区一座行宫如何能与二姐比?”

第四十九章 侍疾

踏着暮色,卓昭节独自回到雍城侯府,吩咐备水沐浴,又叫预备宁摇碧爱吃的菜——这吩咐才下去,想了想又把人叫了回来,道:“让戈氏随便做几个菜上来就是,再按着世子的口味蒸几个糕点。”

纪阳长公主中的毒虽然解了,但到底上了年纪——本来么,被亲生长子下毒这样的事情,即使没吃了那些云片糕,那份伤心绝望也足够人卧榻不起的。

大房一家都被流放去剑南——这还是长公主念着母子之情在圣人与皇后跟前撑着病体求下来的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忤逆谋害生母、尤其生母还是皇家公主,大房这几十年都算是完了。

即使圣人与皇后念着长公主之请,流放大房满门的圣旨里提到的理由是说大房恶待了做云片糕的厨子,以至于那厨子报复,故意在进献与纪阳长公主的云片糕中下毒。所以大房须得担当起德行不修、苛刻下人、连累生母的责任。但坊间私传都说是祈国公不忿长公主偏心二房,一时昏了头。

总而言之这流放因为长公主之请,非常的紧急。

紧急到了负责押送大房去剑南的御林军甚至没允许大房回一次国公府,直接从纪阳长公主府被压出长安。

然而长公主如今卧病,榻前也不可能没人伺候。

原本长公主就偏心二房,宁摇碧这次不向雍城侯告假赶回,圣人也要着人去召他回来侍疾的。

所以今晚宁摇碧自然要在长公主府里守夜——卓昭节这个孙媳为表孝心也要去的。但她得先回来收拾一下,毕竟雍城侯府这边没人回来看一看也不成。

宁摇碧本就是长公主的爱孙,尤其如今大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怕是纪阳长公主这辈子也见不着他们了。在这样的时候,陪在长公主身边的血脉只会是宁摇碧父子,长公主府里的下人决计不会怠慢了宁摇碧。

所以卓昭节觉得,没必要给宁摇碧带菜肴,倒是带点糕点预备守夜时用。

但因为觉得糕点费时长,不免皱紧了眉。

冒姑安慰道:“方才知道世子回来,戈氏这边就已经备下来了。不只有糕点,菜肴也都是现成的。”

如今雍城侯府里满打满算就这么几个主子,下人倒是成群结队的。何况无论宁摇碧还是卓昭节,都是被娇宠长大,最不能怠慢的性情。众人哪里会这点眼色都没有?

卓昭节被冒姑提醒,才下意识的看了眼外头,喃喃道:“我倒忘记,天都这么晚了。怪道戈氏那边会备好。”就道,“快拿点上来让我吃了好过去。”

冒姑看出她明显的心神不宁,只道她是被宁摇碧方才冷淡的态度伤了心,默不作声的伺候完卓昭节用了饭。沐浴的时候就打发了阿杏和阿梨,亲自跟进去,一边服侍卓昭节,一面劝说道:“世子今儿许是被长公主殿下中毒之事吓着了。而且方才圣人、皇后都在,又有大房及下人们看着,世子也不宜与娘子多说什么。娘子不要因此怨怼世子…婢子看世子今儿个也疲惫得很了。”

卓昭节摇头道:“姑姑看我是这样只会一味撒娇的人吗?我是觉得九郎这回回来似乎有心事。”

“如今这局势也不怪世子操心。”冒姑好言好语的道,“到底世子是独子,也没个贴心的兄弟帮衬。”

“我不是说这个…”卓昭节揉了揉额,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道,“他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罢…今儿个晚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待在那边,有件事儿,我觉得还是尽早和他说的好。”

本来纪阳长公主病了,她这个孙媳跟着宁摇碧一起去伺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尤其大房满门被流放——哦,祈国公已经被除了爵——只除了宁娴容例外,如今能够伺候长公主的晚辈就只有宁摇碧与卓昭节了,毕竟雍城侯接到消息赶回来还要一两日。

所以卓昭节是想躲懒都不可能。

但卓昭节晓得,如今根本就不是二房定定心心尽孝的时候,也不是长公主定定心心享受子孙孝顺的时候,这祖孙两个,今晚怕是有很多话要说。

到时候自己这个孙媳就要碍眼了。

少不得被打发走。

卓昭节闭目靠在木桶上,任凭冒姑替自己擦拭着身子,心里默默的盘算一会去了长公主府要怎么说怎么做。

更衣后出了浴房,阿杏和阿梨早就整理好了装糕点的食盒。

鉴于今儿个长公主府里发生的事情,卓昭节命所有糕点都拿银碟装。她们本来已经弄好了,见卓昭节出来,忙又全部打开让她看了一眼,验过无误,这才重新装了回去。

伊丝丽和莎曼娜提着灯,打头引卓昭节一路穿廊过户。

因着侯府如今正得势,即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也都挂着宫灯照明,再加上伊丝丽和莎曼娜手中所提用来照那些不甚光明处的灯火,虽然是夜里过府,倒也没有什么不便。

只是因为宁摇碧回来了,却守在长公主榻前,夜风吹来,卓昭节到底觉得有些微微的寥落。

她忙将这样的心绪压下。

到得长公主的院子里,守着院门的婆子见着她格外的殷勤,忙不迭的迎上来,恭敬又小声的道:“世子妇可来了,方才世子还出来看过呢!”

卓昭节闻言,嘴角一勾,方才独自行来的那丝寥落顷刻之间灰飞烟灭,道:“他不在祖母跟前吗?我如今可好进去?”

婆子媚笑道:“世子妇怎么会不好进去?婢子听说殿下一刻前睡了,如今世子在厢房里休憩。”

“多谢嬷嬷了。”卓昭节柔声谢了她,冒姑跟着递了荷包——进了院子,夜晚这庭院到底透出清冷来。若非廊下一圈的灯火,此刻的安静,真正是犹如无人居住一样了。

正对着院门的正房东面,那是长公主的卧房之处,亮着朦胧的灯火。守门的婆子说宁摇碧此刻不在长公主跟前,守着的大约不是常嬷嬷就是其他心腹嬷嬷了。

卓昭节目光一溜,从一圈挂在廊下的灯火里看到了东厢房里亮着灯,其他屋子都暗着,猜测宁摇碧应该是在里头了。

冒姑上前敲了门,果然是鸾奴过来看了门——这伶俐的小厮如今脸色亦不大好看,带着一丝怯意,可见宁摇碧的坏心情到这会都没能消退,算起来他应该是与长公主说过话了罢?

但到现在都压得身边人不敢露出点儿轻松之色…

卓昭节心念还未转完,鸾奴见着她,顿时露出喜色,道:“世子妇可算来了!”忙殷勤的请她进去。

卓昭节扫了眼屋内,这虽然只是间厢房,但到底是长公主的居处,十分宽敞。由喜鹊登枝的紫檀木格与石青暗纹缎绣折枝芍药锦幕分隔内外。外间陈设如寻常的待客处,器皿精美器具奢华,只是虽然上首的案上摊了一堆文房四宝,却不见宁摇碧的影子,面上不由露出狐疑之色。

难道宁摇碧在里间?已经入睡了?

但外头那婆子不是说宁摇碧方才还出门去问过自己到了不曾吗?

鸾奴察言观色,忙解释道:“世子到后头沐浴去了,世子妇但请在此稍等。”

想到宁摇碧一路风尘,卓昭节心头一软,点头道:“好。”

她没等多久,宁摇碧就从里头出了来。灯光之下,宁摇碧的面色犹如毫无瑕疵的羊脂美玉,因着胡血的缘故,远较中土人氏浓密颀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拖出深邃的暗影。

这一刻的宁摇碧格外俊美,浑然不似真人,犹如手最巧的匠人,精心雕琢而成。卓昭节竟是看得一愣。

既是长公主爱孙,从前也不时到长公主这儿来小住,宁摇碧在长公主这边自然一直放着供更换的衣袍和常用之物,之前他就说过不必卓昭节另外从雍城侯府里带来。

这会他换了一身紫色暗纹圆领广袖袍衫,只松松的披着,未束玉带,散开的衣襟露出里头雪白的细绢中衣来——中衣也没有认真穿好,露出还沾着几滴水珠的胸膛,在灯下望之,尤胜美玉。

卓昭节已识人事,又与宁摇碧在新婚之中小别,此刻见得自己夫婿如此随性的出来,心下不由一荡。冒姑咳嗽一声,跟卓昭节进来的几个使女忙都转开了头。

宁摇碧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衣上,水珠一路滴到氍毹上,他却浑然不在意,随便看了眼冒姑等人,就简短的吩咐:“出去。”

冒姑等人本来就对他有几分惧意,此刻又知他今日心情实在不好,自不敢违抗,将食盒放在小几上,纷纷一礼,都知趣的出了门。

“祖母…”卓昭节看出他心情到这会都没恢复从前与自己在一起时的雀跃爽朗,心下实在有点担心——毕竟她知道长公主并非真的被大房下了毒,而且现在这个结果虽然不是策划里最好的,但在两全其美上已经是最好的了。

她试探性的想问一问长公主现下怎么样了,不想才说了两个字,宁摇碧已经走到她跟前,猛然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卓昭节猝不及防,低低的“哎”了一声,下意识的想说点什么,然而唇上一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五十章 小别胜新婚

欢娱过后,卓昭节软绵绵的靠在宁摇碧肩上,双颊赤红,呼吸兀自难稳。

宁摇碧的心跳却已经平缓下来,神色也不复之前的郁郁,到底露出一丝笑色,他把玩着卓昭节的长发,不时低头在她额上、发顶轻轻吻过,柔声道:“这几日如何?”

“不都在信里与你说了吗?”卓昭节见他恢复如常,也松了口气,伸指在他胸膛之上轻轻戳着,低声道。

这时候她气息未平复,这语气更似撒娇,带出一份旖旎来。

宁摇碧听了,眸色一深,忽然翻身又将她覆住,一手撑在枕上,一手托起她下颔,深吻下去。

过了半晌,两人分开,卓昭节之前未能消退的赤色越发浓艳,似欲滴下。

宁摇碧却未就这么躺回去,而是不住在她脖颈上轻吻着,含糊问道:“可有想我?”

“才不…啊哟!”卓昭节正待否认逗他一逗,不想宁摇碧听了二字,却忽然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卓昭节低低的痛呼了一声,伸手扶住他肩,嗔道,“你做什么?”

“还不承认…”宁摇碧有些不满的嘀咕了句——卓昭节忙求饶道:“是是是,我想你想得紧!”

宁摇碧这才住了上下其手,微微笑着问:“怎么个想法?”

卓昭节眼波流转,忽然探首在他颊上用力一吻,笑着道:“这么个想法!”

“好没诚意!”宁摇碧却不满足,埋头在她颊上蹭了一蹭,再抬头就指了指自己的唇,“这么些日子不见…乖!”

“你够了啊!”卓昭节究竟还有些面嫩,闻言脸上红晕更盛,又在他颊上吻了吻,道,“就这样了,不许再讨价还价!”

宁摇碧叹息似的道:“你不听话…”

卓昭节想说什么,却又被他封了回去,床帐簌簌而动——又是好一会儿方平息下去,事毕,卓昭节已感十分疲倦,无心再与宁摇碧调笑,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正色道:“不说笑了…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宁摇碧嗯了一声,懒洋洋的道:“今儿你累了,明儿再说罢。”

“不成,原本今儿在祖母跟前我就要说的,可祖母当时为大房那边烦着,心绪不好,没有肯听。”卓昭节语气中露出惫意,却坚持道,“你听我说——我今儿个带着十娘进宫去觐见皇后娘娘。出来时,在蓬莱殿外遇见了晋王与其小郡主。”

她说到这儿,因肌肤紧贴,明显的感觉到宁摇碧整个人一顿,不由一愣,道,“怎么了?”

宁摇碧心不在焉的道:“没什么…你说。”

“听娘娘身边的贺宫人对晋王的态度极为热络,原本娘娘已经道了乏了,但见到晋王过去,却还是立刻见了晋王殿下。”卓昭节说到此处,见宁摇碧不曾答话,有些狐疑,道,“不是吗?”

“是什么?”宁摇碧淡笑着问。

卓昭节有些气闷的摇他,道:“你莫要装傻…我觉得晋王这些日子以来往蓬莱殿跑的也太过殷勤了点儿!尤其如今娘娘与蓬莱殿宫人对他的态度…”她迟疑半晌,到底把话说出了口,“我出宫的路上,越想越觉得…那情景很像是…像是咱们家里!”

宁摇碧笑着道:“你是说太子殿下宠爱延昌郡王,行事越发不如皇后娘娘之意、而晋王殿下却日渐得娘娘欢心吗?这也不奇怪,在绿姬的事情上,皇后娘娘确实不满太子殿下。但也只是不满罢了。”

他漫不经心的道,“储君是国本,不可能因为几个月的偏爱就更换的。这可不像祖母偏心咱们…而且你看祖母那么喜欢父亲,但祖父的爵位不是到底还是大房继承的么?”

卓昭节狐疑的道:“但我总觉得如今这样的局势下,晋王一个劲儿的往蓬莱殿里跑。又把皇后娘娘哄得那么高兴…有点不对劲。”

“你都觉得不对劲了,这满长安谁不看在了眼里?”宁摇碧含着笑道。

“什么意思呀!”卓昭节本来困了,强撑着精神与他说明这件自认为极重要的事,不想听宁摇碧的意思倒是有些讥诮,顿时恼了,抬手到他肋下,狠狠的拧了一把!

宁摇碧嘶了一声,忙道:“我是说——晋王殿下若当真有不轨之意,怎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何况太子殿下自幼被立为储君,又是再正统不过的嫡长子,圣人与皇后娘娘苦心栽培数十年,岂会说废就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卓昭节哼道:“那这两年也没见他这么殷勤呀!如今这局势,皇后娘娘忙着为真定郡王铺路都来不及呢!这眼节骨上他还要频繁求见娘娘,娘娘也肯见他…怎么不可疑了?”

“怎么说他也是皇后娘娘的亲生爱子,虽然不是太子到底是娘娘所出。”宁摇碧笑着揽紧了她,蹭了蹭道,“如今娘娘为真定郡王铺路——真定郡王还只是娘娘的孙儿呢!娘娘对嫡孙尚且如此,对自己亲生的晋王殿下又怎么会亏待了?而且晋王这些日子出入蓬莱殿,不定是为了太子殿下,须知道晋王与太子殿下年岁相近,兄弟之情极深的。”

见卓昭节似还不服,他又道,“何况唐千夏,晋王小郡主也到了婚嫁之年了,这唐千夏虽然是庶出,但其生母救过晋王妃所出的大郡主。所以晋王妃一向待她犹如亲生,晋王也喜她多才多艺,没准是想求了皇后娘娘给唐千夏寻门好亲事。毕竟你也知道,娘娘虽然性儿好,但也只是对着正妻和嫡出子女去的,即使是皇孙,不是嫡出,娘娘也看不上眼。”

延昌郡王可不就是个例子?他还是太子的长子呢!

卓昭节想了一想,因为宁摇碧说到了唐千夏的婚事,她不免就想起来还在唐千夏手里的那幅画,道:“前两日晋王小郡主倒是过来,给我把答应的画画完了——就是在凤凰花树下画的。”

宁摇碧道:“哦?明儿个快拿我看看,我瞧瞧她那支妙笔,可有画出你风采的十万之一?”

这恭维的话儿听得卓昭节止不住嘴角一弯,随即嗔道:“你说的这话!小郡主的画工好着呢!我看过了,画得好极了…而且,如今凤凰花树不是还没开花么?她在沈表哥那儿见过一幅盛开的凤凰花树,于是把画中的也画成了盛开的模样——真真儿是如火如荼!我之前在书上和你的信里听说过那花树开时的模样,可看了画中的感觉又是不一样…”

正要遗憾的告诉宁摇碧画还没送回来,却听他若有所思的问:“沈丹古那里有凤凰花树盛开的画?他见过凤凰花树盛开么?”

卓昭节一愣,想了想道:“他的生母是蜀人,我想兴许是听其生母所言…或者索性是在生母那儿见过凤凰花树的画罢?蜀地不是与南诏接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