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之前宁摇碧要与苏史那单独说话,卓昭节忽然发作,不肯避开…这会跑过来一看卓昭节的脸色,冒姑越发笃定了她这会六神无主是因为把自己丈夫气成那副模样的缘故——也亏得四周没有什么碎瓷坠物之类,冒姑才没想到更可怕的地方去。

饶是如此,冒姑也觉得一阵脚软,她强忍惊慌与悲痛,先安抚卓昭节在附近的榻上暂坐了,自己抖着手开了门,出去吩咐了个小厮请大夫来,跟着不待外头人看清地上就赶紧把门砰的关上!

冒姑不及责备卓昭节,匆匆俯身,拿帕子把地上的血迹擦了,起身时已经满脸是泪,又是痛心又是绝望的哽咽道:“婢子早就劝娘子出了阁不比在娘家,性.子到底还是软和些的好…即使世子疼爱娘子,可小夫妻在一块儿哪里能没个争执?再说方才世子明显就是有要事要与苏史那商谈,娘子你…你一个妇道人家非要留下来听,这又是何必?如今这可怎么办?!”

她这么一番急急的哭诉毕,却见卓昭节颤巍巍的抬起头,眼中亦是泪落纷纷,低声道:“你扶我一把!”

冒姑道她也是被吓着了,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失望,心想夫人千防万防的生怕七娘性情太过倔强,出阁之后会吃亏。如今七娘倒是没吃亏——可她给了世子这么大的苦头吃,这一回的下场是吃亏那么简单的吗?

以纪阳长公主的为人和一贯以来对二房、尤其是宁摇碧的偏爱,又是在这大房满门被流放剑南,长公主跟前就剩了一子一孙承欢膝下的光景,冒姑简直不能想象长公主殿下知道此事后的反应!

她心中一片绝望。

“世子素来怜爱娘子,那苏史那总也是世子的下仆。”冒姑哽咽着道,“一会世子醒了,娘子去求世子罢…终究一日夫妻百日恩,兴许世子这回会宽容了娘子!”

即使如此,夫妻感情伤了,也休想回到从前了…她正绝望,却听卓昭节颤抖着声音、语气冰冷的道:“是谁告诉你,九郎是我伤的?”

冒姑一怔…

“扶我到后堂去。”卓昭节指甲掐进掌心,痛楚传来,才压住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涌上脑中的晕眩,沉声道,“我方才吓得狠了…这会有点站不住…”

她深吸了口气,“有什么话,等大夫来了,看过九郎的伤再说!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说!”

冒姑呆了一呆,面上却是涌上了狂喜——虽然不知道苏史那是本该对宁摇碧上心不在长公主之下的老仆为何会做出打伤主人的事情来,但,只要不是自己家娘子,是谁都比这个结果好!

她竟是脚步轻快的上前扶住卓昭节,柔声道:“娘子莫急,婢子看世子的样子虽然伤得不轻,可也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谢天谢地,七娘虽然倔强,到底还没当真昏了头!

第五十四章 金镶玉如意

卓昭节被扶到后头,宁摇碧已经被安置在榻上了,锦帐被胡乱卷起,露出一抹苍白的脸色。苏史那垂手守在一旁,脸色铁青,却也看不出来多少后悔惧怕之意。

见卓昭节进来,慌在旁边手足无措的初秋等人忙迎上来,道:“世子妇…”

卓昭节无心理会她们,匆匆到榻边一看,宁摇碧双目紧闭,眉头微皱,未知是否醒着。他肌肤原本就比中土人氏来得白皙,此刻因着伤,苍白如纸,越发衬托出嘴角尚未擦尽的血迹惊心动魄,看得卓昭节几乎不能呼吸,堪堪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抬手想抚上宁摇碧的脸,才伸到一半却又止住,顿了一顿才哽咽着道:“大夫怎的还没有来?去前头催一催!”

正说着,外面鸾奴亲自陪着许院判进了来——这一看就知道大夫是从长公主那边叫的了,昨儿个帝后走时亲口说的让许院判和甘太医守在长公主府。

不过这也难怪,如今大房除了宁娴容外全部被发配了剑南,长公主膝下就二房这么一父一子两个子孙伺候。照眼下这局势来看,往后长公主也就指望这幼子幼孙养老送终了,以帝后对长公主的尊敬,对这父子两个自来就是高看一眼,如今更是要着紧些了。

然而昨儿个大房才被打发,如今长公主还没能起身呢,宁摇碧就出了事——这比雍城侯出事还要命,到底雍城侯有个三长两短,宁摇碧如今已经成家,悲痛过后承爵也出不了大意外了。

但宁摇碧若有事儿——这位世子成婚迄今还不到两个月,卓昭节至今没传出身孕来,雍城侯这些年后院里收的侍妾又不止一个两个,一直都没有动静…这得是多大的事情?

下人们虽然被冒姑挡着没看到地上的血,然而只听说是为了世子寻医,那也不敢不惊动许院判了。

就连许院判,也是又疑惑又惊讶——按说宁摇碧这是才回自己府里,怎么说也不该出事啊?尤其进了内室后看到苏史那也在,这位主儿在怎么还会出了差错?难道是回长安的路上着了暗手?

许院判年岁不如胡老太医长,但这为医的精明之处却决计不在胡老太医之下,听下人一报世子出事就诧异上了。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觉得是不是宁摇碧路上感了风寒之类,未想他进门之后一扫眼,见苏史那在,世子妇卓昭节也在,个个神色凝重。他再迅速看一眼卷起的锦帐下,宁摇碧那惨白的脸色、嘴角的血渍,换个不懂医的过来也不会认为是开两副方子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他心里先叫了一声苦——战战兢兢的到榻边咳嗽了一声,还是冒姑拉了两把,卓昭节才失魂落魄的遮着帕子让开,好让他诊脉。

本来许院判以为宁摇碧多半是病——不管什么病,年纪轻轻的就到了吐血这一步,能治好的可能实在不大。然而手一探脉,倒是松了口气——是伤。

伤当然也不轻,但比之病来实在好多了,宁摇碧年轻,底子也好,以他能够享受到的物件,好好养着,长长短短也不可能长年累月的拖着,总归会好的。何况如今这伤还没重到那样的地步。

许院判心头狐疑,昨日晚饭后,他去给纪阳长公主请脉时见到在榻前伺候祖母的雍城侯世子。当时宁摇碧还问了他几句长公主的身体,虽然那会他没给这位世子请脉,但医家望问切问,也未必一定要切了脉才能够确认。

那时候宁摇碧明明是好端端的!

就算他故意隐瞒,但依如今这伤看来,昨日决计扮不了那中气十足的模样。

可不管是长公主府还是侯府这边,谁能叫这位世子受伤?

许院判其实一点也不想多这个事儿,奈何鸾奴到长公主府里去叫了他过来——长公主是出了名的疼小孙儿,即使如今人在榻上,说她会不留意着侯府这边的举动那怎么可能?更何况太医还是从长公主那边请走的?

许院判敢打包票,自己一会回了长公主府,决计是才过角门就会被召到长公主跟前去询问前因后果——按着他是实在不想沾染这些侯门之事的,奈何如今把完了脉却不得不多问一句:“世子何以转眼功夫就受了如此之重的伤?”

听了他这么一问,卓昭节才晓得原来宁摇碧是醒着的,只是方才不想说话罢了,她捏紧了帕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听宁摇碧依旧闭着眼,淡淡的道:“祖母那儿本世子自会去交代,你只管轻描淡写些,就说我不慎摔着了…其他就不要多嘴了。”

“…是。”这要是换了其他公侯子弟,许院判定然还要不死心的劝上几句,但宁摇碧是出了名的霸道跋扈,许院判平常最头疼的就是这样的贵人,何况宁摇碧还那么有视名誉如浮云的勇气。

许院判飞快的斟酌了下,认为长公主再生气,自己可以全部推到宁摇碧身上去。长公主虽然也不讲理,总归没有到了宁摇碧这样蛮横的地步。

在这祖孙两个里选择已毕,他干脆的听从了宁摇碧的意思。

“许院判。”被宁摇碧一句话说得噤了声,许院判离了榻前预备开药,卓昭节看了眼榻上的人,自要跟上,低声问,“九郎他…”

卓昭节此刻自然没功夫去管苏史那的脸色,但看许院判的反应,也晓得宁摇碧果然伤得不致命,心中略定,可不得许院判一句准话,到底不能安心。

许院判对这位全长安都说与宁摇碧恩爱无比的世子妇自也不敢得罪,拱了拱手,安慰道:“世子妇勿忧,世子伤得虽然不轻,然素来底子好,又年轻,下官开几帖药,静养上数日就成了。”

听出许院判语气里的笃定和轻描淡写,确认宁摇碧果然问题不大,卓昭节却还是蹙着眉,不放心的问:“养几日?”

“这个么…”许院判拈须略作沉思,道,“少则三五日,多则六七日,世子便可起身。之后,再徐徐养上段辰光即可。”

“多谢院判!”卓昭节提心吊胆了半晌,终于完全放了下来,脸上也透出一抹血色,她感激的向许院判施了一礼,叫阿杏陪许院判去开方抓药——自己一拂长袖就转身回了内室。

这时候苏史那还在,宁摇碧仍旧闭目躺在榻上,察觉到她转回,就睁眼道:“昭节,你…”

他此刻声音嘶哑低沉,气息虚弱,冒姑忙对卓昭节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上前安抚。

未想卓昭节理都没理宁摇碧,进了内室,却是先将四周一看——这内室是她与宁摇碧起居之处,她当然熟悉得紧,一下子就寻到了要找的东西——放在窗前紫檀木架上的一对金镶玉如意。

这对如意是两人新婚时收到的贺礼,乃是光王夫妇所赠。由于长公主所赐的五彩翡翠如意既珍贵又是易碎的玉石,所以一直收在了箱笼里,内室里就摆了光王夫妇送的这对以赤金为主、兼镶美玉的如意——光王夫妇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后族贵女,贺姑母爱孙,自不会小气。

这金镶玉如意,足有两尺余长,云头曲身,样式简单古朴,美玉嵌于柄,玉光金色,相映生辉。这样光辉的外表,总叫人误判其份量,卓昭节入手乃觉沉重,只是还不至于沉重到了她难以提起的地步。

暴怒之下,卓昭节随手抓起一柄,狠狠的朝苏史那当头砸下!

“快快住手!”宁摇碧究竟受了伤,虽然不致命,但到底吐了血,这一时半刻没能缓过来,甚觉身体沉重,原本见卓昭节进来没理会自己,只道她还在生气,正闭了目预备设法想几句话哄她,未想听得脚步声直奔窗前——这内室也是他住的地方,虽然宁摇碧去翠微山了好些日子,但室中器物大抵没换位置。

何况宁摇碧精明,一听脚步声就想到了那两柄如意,赶忙睁眼,偏头一看,正看到卓昭节脸色铁青、双手高举如意朝苏史那当头砸下的一幕!

虽然苏史那悍将出身、虽然他老当益壮、虽然卓昭节只是一个寻常小娘子——可这柄如意这样的沉重,朝的又是头上招呼,真砸实了,苏史那不死也废了,宁摇碧之前宁可受他一脚也要留下这亦师亦父亦仆的老者,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死?

亏得苏史那并不迂腐,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身跳开,避过要害,但他也许是心存愧疚,也许是未料到卓昭节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下狠手——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众人抽着冷气望去,骇然见苏史那胳膊软软垂下,联系方才的声音,骨头不断那就怪了!

这样当场被生生打端手臂,苏史那竟然是眼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的道:“主母责罚,本不该躲,奈何主人与主母如今尚且要某家效力,某家不敢身死,今日以此一臂代之,他日风平浪静,某家自当授首。”

卓昭节听得这话,晓得再砸苏史那也不会挨了,以她这样娇生惯养出身的贵族少女,与月氏大名鼎鼎的悍将、哪怕是年老的悍将相比,苏史那不愿意挨,她是根本再也伤不到他的,只得恨恨住了手。

只是听着他的话,怒不可遏,顺手把如意往氍毹上一丢,喘息了几声,把手指住了他,声若寒冰的道:“你是自恃九郎与我还得用着你,所以奴大欺主了连主人也敢动?是不是?你打量着九郎受你照拂多年,不忍心与你计较太多,是不是?我告诉你!虽然如今局势少不得要用你,然而因此咱们就要一直受制于你,这是做梦!”

苏史那淡然道:“主母言重,某家方才冲动了。”

“九郎也许舍不得杀了你,可我决计舍得得很!”卓昭节根本没理会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的宁摇碧的阻止,盯着苏史那,一字字森然道,“要么你往后设法先弄死了我!要么,迟早有一天我会要你这条老命!”

苏史那闻言,却只一哂,淡淡的道:“主母过虑了,某家怎敢对主母动手?”

“你连主人都打了,又何必在乎我?”卓昭节心中到底愤恨难平,金镶玉的如意沉重,被她丢在氍毹上,顺手捞起手边碧玉小荷卧蟾蜍的笔洗,朝他身上摔去。

许是见东西不大,苏史那没有躲,任凭那笔洗砸在胸前,微一皱眉,却仍是平静的道:“某家先去处置几件紧要事情。待来日再聆听主母教诲。”

“昭节!”宁摇碧这会由伊丝丽、莎曼娜扶着坐起,他才一坐好,叫了一声卓昭节,脑中就是一晕,差点当场昏了过去,伊丝丽惊叫起来:“主母!”

卓昭节虽然知道他不会有性命之危,然而究竟挂心,到底没有继续收拾苏史那,恨恨的走到榻边接过伊丝丽的位置,低声道:“你先躺回去!”

第五十五章 是真是梦

宁摇碧依言被扶着慢慢重新躺下,却趁势抓住了卓昭节的手,不容她离开——卓昭节敏锐的感觉到他虽然竭尽用力,可与平常感觉起来也不过是虚握着,晓得他此刻伤着用不得力出来,心头又是一酸,眼中重有了泪意,哽咽着道:“你这又是何必?”

“莫再对苏伯动手了。”宁摇碧到现在还醒着,实在是强撑,他抓着卓昭节的手,中气不足的道,“是我对他不住。”

卓昭节愣了一愣,将他回来以后的诸事都想了一遍,尤其是方才从纪阳长公主府里忽然提到过继宁娴容、踏出长公主所居院子后的徘徊为难、回到侯府后对苏史那起初的避见…蓦然之间灵光一闪,嘴唇张合,低声道:“你…大房…母亲她…”

宁摇碧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慢慢合上眼,什么都没说。

然而沉默少顷,却见他长睫一抖,一行清泪自睫下滚出,沿着眼角没入枕被——他的呼吸始终很稳,若非卓昭节此刻正不错眼的望着他,几乎难以察觉。

卓昭节咬紧了唇,同样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室中下人更不敢出声,一时间内室静可闻针。

半晌后,阿杏亲自端来了药,卓昭节默默接过,亲手喂宁摇碧喝了——到这时候,她才醒悟过来忘记使人去告诉长公主了。

虽然晓得长公主此刻怕是连许院判都盘问再三了,但卓昭节沉吟了下,决定还是打发人去说一声,她思来想去使了冒姑去,慎重叮嘱:“姑姑仔细些回话,祖母如今自己卧病在榻,若是晓得九郎也…怕是会极不高兴。”

长公主的性情一向就不怎么好——或者说本朝的金枝玉叶,因为一直都被优容,就没几个不跋扈的。冒姑当然知道卓昭节要自己去的担心,她安慰的拍了拍卓昭节的手,轻声道:“殿下怜爱世子,向来就给世子妇体面,不会为难婢子的。而且…这一回又不是没有罪魁祸首。”

“姑姑去罢。”提到苏史那,虽然已经大致想清楚之前两人以胡语争吵的缘故,但卓昭节还是眼神一冷,短时间里,她很不愿意听见苏史那。

冒姑去后,卓昭节见宁摇碧喝了药之后睡得极沉,心头微微一叹,也没了看下人在四周屏息凝神的心情,淡淡的道:“你们都下去罢,这儿我自己来照应就是。”

她想着冒姑此去长公主跟前恐怕不会太顺利,只盼望长公主到底念些孙媳的体面,不要太过迁怒冒姑的好。没想到的是,冒姑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扣除路上耽搁的光景,以及等待长公主召见的辰光,她应该在长公主跟前没说几句话。

卓昭节一问,还真是这样。

冒姑自己神色到这会也还有些诧异,她道:“婢子到了长公主殿下跟前,长公主就说今儿这边的事情已经有人禀告过去了。又说许院判业已回复过,既然世子没有大碍,这件事情又是侯府这边发生的,苏…那人也是世子的下仆,就让世子自己处置。”

卓昭节呆了一呆,道:“就这样?”

“殿下还提到了娘子。”冒姑用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道,“殿下赞了娘子。”

“啊?”卓昭节一呆。

冒姑道:“殿下说,这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娘子才打发婢子过府去禀告,可见之前是一直挂心着世子,可见娘子是真正把殿下叮嘱的话儿记到了心里去了。”

“…”卓昭节沉默良久,才悠悠的道,“殿下真正疼爱九郎。”

冒姑小声笑道:“这还用说吗?婢子从前想着咱们卓家的长辈也不是没有疼爱晚辈的,但如长公主这样的…还真不错。”

卓昭节低叹了一声,道:“姑姑先去休憩罢。”

“婢子不累,娘子今儿担了这许多的心,婢子陪着娘子罢?”冒姑摇了摇头道。

卓昭节也没心情一直赶她,就由她陪着——因为宁摇碧在昏睡,两人也不便多说话吵着了他。这么默默相对到了傍晚,室中就点了一盏灯,又怕灯火刺眼,卓昭节命人取了厚纱罩子罩上。

如此室中一片的影影幢幢,虽然不至于被什么绊着了,但也不算明亮。

宁摇碧从昏睡中醒来,一眼就望见靠在榻边的卓昭节怔怔看着那灯罩,她身上还穿着早上去探望纪阳长公主时的衣裙,可见这一天了也没心思换。

不远处,冒姑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却正低了头打盹。

宁摇碧凝视着卓昭节,见她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醒来,分明就是神思不属,心下微痛,他想柔声说话,然而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涸得难以出声,忍不住抬手抚住咽喉。

这动作顿时引起卓昭节的注意,转过头一看,吃了一惊,忙移到榻头问:“怎么了?可是喉咙这儿痛?”

“倒点水…”宁摇碧挣扎半晌才把这意思表明——卓昭节慌忙去不远处的桌上斟了盏茶水,这番说话好歹让冒姑也醒了,忙要过来帮手,卓昭节却已经端了茶水回到榻边,亲手服侍宁摇碧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宁摇碧喝了两口润了嗓子,说话好歹不那么艰难了,先问:“你用过饭了么?”

卓昭节道:“用了点儿…你呢?饿不饿?”

“我这会还不大想吃东西。”宁摇碧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还没沐浴罢?收拾下去睡罢…嗯,我这会不便移动,你叫人另外收拾间屋子先对付下,我…”

“我看你是真不饿。”卓昭节摇着头,道,“不然怎么有力气说这许多废话?”

宁摇碧自失一笑,道:“好吧,你去休憩,换几个下人来陪夜就成。鸾奴一向细致,不会乱碰咱们东西的,让他来就行了。”

“我是不够细致,可我不是让姑姑在这儿陪着了吗?”卓昭节脸色微沉,道,“怎么我在这儿也碍你的眼?”

宁摇碧微叹了一声,道:“都好几个时辰过去了,还要说气话吗?你知道我是心疼你。”

灯火晦明,也看不出卓昭节是否因这一句话又红了脸,冒姑倒是放了些心,暗暗庆幸宁摇碧并未因卓昭节之前对苏史那下的狠手而生气——实际上那一刹那的卓昭节连冒姑都为之诧异。

到底公侯贵胄家的小娘子,似时大娘子那样的毕竟是少数。

卓昭节平常不能说是多么楷模的贤德淑良又贞静文雅,然也是极典型的贵族女子,行动举止,都有规矩。

按理来说这样门第出来的女子即使杀人也该是私下里背着人吩咐手下去办——哪里像卓昭节这样自己一声不响的操了如意当着人前亲自下手?

想到那柄如意狠狠砸下去的刹那,当时在场之人似乎可以预见到脑浆飞溅的场景,那一刻阅历如冒姑,至今也觉得后怕不已!

她不心疼苏史那,她担心的是宁摇碧的态度。

究竟这天下总是推崇温文尔雅的女子更多些的,何况女子与夫婿打打闹闹,那叫情趣,过分了那可就是泼妇了。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受得了自己枕边人是个敢于亲杀人的女子呢?

冒姑这儿轻嘘了口气,卓昭节已经与宁摇碧计较起了前事:“你若当真心疼我,之前那一脚就不该挨!”

宁摇碧笑,道:“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忘了。”

“你这是当我不长眼了。”卓昭节剜他。

“咳…你就不能说声你看错差了,好给我个台阶下么?”宁摇碧调侃了一句,不待冒姑担心又笑了,“我有分寸的,你看岂非问题不大?”

卓昭节冷笑,道:“是啊,问题不大,我魂儿都险些吓飞了!再这么吓上一两回,我日子也不要过了,直接死了算了!你高兴了?”

宁摇碧轻笑着道:“又说气话了…是是是,今儿是我对你不住,但有些事情当着你面确实不大好说…”

“你们不是已经用胡语说了?”卓昭节哼道,“我一句都没听懂!”想想又剜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还说什么事后告诉我!”

“我是打算告诉你的,只是不是如今。”宁摇碧含着笑,道,“好啦,你莫气了,我如今卧榻难起,到不了祖母那边,岂非可以在这儿陪着你?你不高兴吗?”

他这么一说,卓昭节眼圈顿时红了,声音立见哽咽:“我宁可你如今好好儿的在翠微山,到圣驾起程避暑,到翠微山里才能见着你,也好过看你如今躺在这病榻上!”

宁摇碧本来见她闹着脾气,心里倒是松了些,正打算逗她说笑几句把事情就这么过去,未想弄巧成拙,他怔了片刻,方轻声道:“也不过就躺几天,我的身体我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那只是对你!”卓昭节从方才忍耐到现在,闻言胡乱抹了把脸,冷笑出声,森然望着他,一字字道,“你听好了!你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你觉得你心甘情愿挨苏史那这一脚——你觉得这样留住他值得,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这就是大事!我这辈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头一次被吓成今天这样子!”

她神色冰冷,目中却泪落纷纷,“当年我不懂事的时候,引得父亲与祖父争执,把祖父气得当场吐血、昏迷过去…那会我也没吓得走不了路…今儿个我是靠冒姑扶着,才从前头挪到后面来的。一直到许院判再三说你不打紧,我才觉得魂魄归了位…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做梦呢、还是幻觉呢?”

卓昭节拢了拢广袖,对着宁摇碧伸出手来,目光沉沉的道,“你看,就是这样,我还是分辨不出,你脸色煞白的倒下到底是梦是真?”

她的掌心,细腻如瓷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着至少四五道簪痕,甚至有两处皮肉都倒翻而出,血迹干涸成黑色,狰狞可怕!伤痕附近,尚且有七八个指甲印记,显然是用力掐的。

宁摇碧见之,陡然色变!

卓昭节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你说,这会是真的,还是在梦见…其实你还是好好的在翠微山?”

第五十六章 苦肉计

“嘶…”伤药被冒姑轻手轻脚的抹上掌心,虽然冒姑已经是全神贯注了,但卓昭节还是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冒姑忙安慰:“就好了就好了,娘子忍着点。”

卓昭节蹙紧了眉,神色却平静得很,道:“不要紧,姑姑慢慢上着药就是了。”

冒姑闻言,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就为了让世子往后不要再这样傻呼呼的挨打…娘子竟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其实照婢子来说,世子也不是不听娘子的劝的,娘子何必如此?这伤万一落了痕迹可怎么办?”

“不过是掌心,落些痕迹也没什么。”卓昭节不以为然,道,“总比九郎往后再犯傻的好!”

冒姑哽咽着替她上完了药,拿新帕子虚虚的裹了裹,擦着眼睛道:“今儿这也是事出意外,娘子不是说,虽然没听懂当时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苏史那的样子似要甩手而去吗?世子是要留他。而且苏史那教养世子多年,总有情份在。若是旁的人,咱们世子几时是肯吃亏的?娘子又何必担这个心!”

说着难过的道,“娘子打小娇生惯养,几时吃过这么大的苦头?真是狠心啊!簪子就那么划下去!婢子若是在旁,拼着命也要拦住的!”

“打小娇生惯养是真的。”卓昭节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轻轻的道,“但要说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却不至于。从前在秣陵的时候,为了练琵琶,我一度弹得十指伤痕累累,新伤叠旧伤,使女替我上药包扎了,也不肯罢手练习,惟恐因此生疏。那时候往往是一边弹着弹着,就看到包扎伤口的帕子被血染红…那时候一心想着把琵琶练好,全部都忍了下来。相比之下,今儿这样实在不算什么,至少我如今不必去调弦弄瑟,痛上加痛。”

冒姑听着,却是呆了半晌,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卓昭节又道:“而且姑姑以为今儿个九郎非要挨那么一脚吗?你看苏史那方才却避过了我那一下!”

“亏得他避过了,不然,他虽然该死,可也不能脏了娘子的手。”说到这个,冒姑又忍不住念叨了,“娘子也是的,再恨那苏史那,也很不该亲自下手!毕竟当时世子也看着呢!何况…”

“姑姑!”卓昭节无心听她念叨,径自打断道,“姑姑真是担心坏了,岂不想想,那苏史那避开之后说的话?他道如今的局势,九郎还需要他,所以他能伤不能死——你听这话像是一个怒极攻心的人说出来的吗?”

冒姑一怔。

卓昭节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道:“可见那么点时间他已经冷静了下来。所以假如九郎不受他这么一脚,回头苏史那即使离了雍城侯府,待冷静之后也会回来的,所以你说九郎他这是何苦?”

“虽然如此,但许是世子之前和苏史那吵着,也急了罢?”冒姑想了片刻,迟疑着道。

卓昭节冷笑着道:“他一向胆子就大,心也狠!未想对自己也是如此!是了,这一回是我失算——当年明月湖上,那起酒珠案,他不也是处处拿自己又做诱饵又做棋子的引人入瓮吗?我倒是疏忽了!叫他这么一次次的涉险!从前也就罢了…往后他要是还一直这么来,姑姑你说我怎么办?继续像今儿这样被他吓得死去活来,守着榻边哀哀儿哭泣吗?今儿个伤他的人是苏史那,我尚且杀不了苏史那,往后呢?难道姑姑想再过一回今儿这样的事情?”

冒姑没话答她,只得硬着头皮道:“婢子是怕世子不喜娘子太过…果断。”

“我可从没在他跟前扮贤德良善。”卓昭节摇着头,道,“何况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良善不良善…富贵到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要说良善二字也太难了。旁的不说,就说这个夺储,真定郡王自然是有明君相的,但我从秣陵到长安也有这几年了。这几年还都是真定郡王得势,饶是如此,也没听说延昌郡王本身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使有太子殿下庇护他,但私下里坊间都没说这延昌郡王德行能力不足,可见到底也是有些样子的。”

她继续道,“而且虽然嫡子尊贵,但古人也说国赖长君——虽然延昌郡王也就比真定郡王长了那么一两岁,也不是不能成为一个理由。何况,这两位如今的皇孙往后谁为储君,很该看一看太子殿下的意思的…你说立谁是对的?”

冒姑道:“娘子这话说的,自古以来,嫡子总是尊贵过庶子的,不论什么排行,都是如此,自古天子无二嫡啊!”

卓昭节道:“这是因为咱们如今站在真定郡王这边罢了。若我没嫁给九郎,咱们如今在卓家,祖父问起来,姑姑岂非心里就更偏向延昌郡王了吗?”她摇了摇头,道,“这世上许多事情,根本很难谈良善不良善。”

冒姑苦笑着道:“婢子也不是要和娘子说这个,其实娘子只要高兴做什么婢子都不会在乎。婢子想的是…娘子犯不着因为些许小事与世子生了罅隙。”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罅隙吗?若他要因这事对我生怨,那没有这一回也有下一回,防不过去的。我也是不肯一味屈着自己心意去迎合旁人的人。”

见她似有沮丧之意,冒姑忙又劝道:“婢子方才看世子的意思倒没有这样的,却是婢子徒然操心罢了。”

卓昭节打量了下手上的包扎,漫不经心的道:“嗯。”

两人这会正在外间低声说着话,重重帐幕垂着也不怕内外的人能够听见。

这时候忽然有人叩响了门,冒姑就略提了声问:“谁啊?”

外头阿杏禀告道:“姑姑,许院判叮嘱,世子这会还得进一回药。婢子是送药来了。”

“进来吧。”卓昭节闻言,忙道。

因为卓昭节伤的手已经被宁摇碧发现,如今虽然上好了药,她又并不把这伤当回事,但宁摇碧还是喝止了她亲手照料自己——冒姑也这么认为,是以卓昭节只能坐在一旁看阿杏服侍着宁摇碧喝了药。

冒姑递上水,让宁摇碧漱了口——使女们都极有眼色的收拾药碗退了出去。

卓昭节见宁摇碧靠在隐囊上,并没有吩咐人扶他躺下的意思,一挑眉,道:“怎的不睡?”

“才喝了药哪里睡得着?”宁摇碧摇了摇头道,“这药里又没放安神汤。”

“这会觉着怎么样了?”卓昭节打量着他的脸色,因为是灯火下,虽然去了纱罩,到底也不大看得清楚。

橘黄的灯火照在脸上,即使苍白的脸色也很难看出来,总归是透着点儿绯意的。

但听宁摇碧说话倒是轻快了许多:“胸口缓和多了。”

“看来许院判开的药甚好。”卓昭节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催促道,“你快睡罢!睡下去好得快。”

“我不困。”宁摇碧瞥她一眼,忽然道,“你要睡么?要的话自去就是。”

卓昭节瞪他一眼,道:“我如今还能睡得着?忙了这么半宿,索性等天亮了!”

正说着,外头遥遥传来梆声,两人心头默数了下——却已经是五更天了。

既然如此,宁摇碧索性道:“冒姑出去,我与昭节说说话,一起等天亮罢!”

冒姑抿嘴一笑,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卓昭节蹙着眉,道:“你不要只顾着我了,你就顾一顾你自己罢,你看看你现下这样子…”

“我和你说之前和苏伯吵架的事儿你也不要听吗?”宁摇碧微微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