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一怔,随即狐疑的道:“你肯说与我听?”

“我之前就说过不会一直瞒你的。”宁摇碧一噎,想了想道。

“那我之前留下来,你还和苏伯用胡语说!”卓昭节怒道,“你早点不用胡语说,我能听懂,也不会看着你被…”

宁摇碧笑着道:“当真没什么的,好昭节,不要说这个了——之前不是苏伯先说胡语的吗?他也不是特别不叫你听,只是气得不轻——”

说到此处,他脸色一黯,道,“他穿的那一身黑,你看到了罢?你大约不知道那一身黑色胡服是什么…月氏风俗与中土相异,咱们这儿穿孝是白色,他们服丧却用黑,他…他是在为我母亲守孝。”

卓昭节之前已经猜测到了几分,此刻倒也不意外事情与申骊歌有关,只是敛了小脾气,低声安慰:“逝者已矣,何况母亲若在,定然也是望你好端端的。决计舍不得你受委屈。”

“是啊。”宁摇碧淡淡的道,“纵然她去了,也留了苏伯下来照料我,总不叫我真正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卓昭节觑他面色,忙又道:“除了苏伯,你也不是没有旁的人可靠,父亲是一个,祖母岂非又是一个?”

宁摇碧缓缓摇头,道:“父亲与祖母,和苏伯是不一样的。”他慎重的道,“祖母还有其他的子孙,父亲也要顾忌祖母与大房…只有苏伯是全心全意为我想。”

“…我是不是不该打他?”卓昭节想了片刻,道。

“打就打了吧,也就是断了一条胳膊,回头接起来就是了。”宁摇碧怔了一下,随即苦笑着道,“苏伯不会计较这个的,他从前在沙场上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也有数次…我知道你方才说的是气话,不要放在心上了。”

卓昭节晓得他说的气话是说自己放话将来必杀苏史那的那一句,她沉吟着,还没回答宁摇碧,就听宁摇碧有些悠然的道:“眼下会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只是我另有盘算…苏伯也是为我担心,所以才吵了起来。”

他忽然转了话题,道,“对了,唐千夏给你画的画,怎么今日都没送来?”

第五十七章 月氏头人

卓昭节不意他忽然提到唐千夏画的那幅画,愣了一愣,才道:“许是她忘记了罢?上回进宫才看到晋王殿下领了她去觐见皇后娘娘,说是她这两日学了新奇的画技…”

宁摇碧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似沉吟了一下,开口却已经把话题转回了苏史那身上,慢慢的道:“其实论血缘,苏伯该是我母亲的…叔父。”

“啊?”卓昭节才奇怪他怎么话题转得这样快,跟着就听到了苏史那与宁摇碧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不禁一呆。

“苏伯的父亲尝与龟兹勾结,欲夺头人之位,然而中途消息走漏,按着月氏…也不只是月氏,西域那边诸胡的规矩,族内出了这样吃里扒外之人,即使是头人的兄长,也没什么好说的。胡人那边对这样的人是一支里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斩杀,妻女则由族人瓜分为奴。”宁摇碧揉了揉眉心,语气淡泊的道,“那时候我外祖父选了族中最高大的一驾车,但苏伯恰好比车轮高一点点,他是幼子——我外祖父费了点心血,才保了他下来,但也做不成族中贵胄了,连平民也不可得,只能做奴隶。而且,如非有重大功劳,永不赦免。”

卓昭节低呼了一声,心想怪道当年申骊歌继承其父的头人之位时既是女子,又正当年少,苏史那那时候已经是整个西域都赫赫有名的悍将了,居然甘心服在申骊歌手下。原来两人是堂叔侄——虽然自古以来,骨肉相残的事情不少见,但大多数人总是顾念着血脉之情的。申骊歌之父当年保下苏史那,亦是念了这份情…所以才有苏史那后来对申骊歌的忠心耿耿、甚至甘心为奴陪嫁到长安来。

“月氏族的头人不讲究嫡或长,只看能力。”宁摇碧吐了口气,道,“我外祖父有三子二女,我的母亲,是其长女。据说外祖父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我母亲,后来外祖父临终,征求族老意见,也把头人之位传了她。但外祖父不能很放心族老,所以私下里把母亲托付给了苏伯…不过,外祖父也不敢全放心苏伯。所以临终前,特意抓了一件事情为难苏伯,让合族上下都立下九死无悔的誓言,即使苏伯立再大的功劳,他与他的后裔、姻亲,都不许染指头人之位…”

卓昭节呆了一呆,喃喃的道:“这…这样的话,外祖父他不怕苏史那起了恨心吗?”

“苏伯的母亲姊妹,就是当年其父勾结外族时被瓜分为奴的那些人…”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在我母亲长大之前就相继死去了,我母亲陪嫁的一个月氏嬷嬷、几年前是去世了,那嬷嬷无意中说起过,苏伯的一个姐姐,容貌与我母亲颇为相似,在胡人中是数一数二美貌的…性情也极烈,因为不愿意服侍一个年岁比我外祖父那会还长的族老,被那族老恼羞成怒之下,赤.身.裸.体绑在了马后活活拖死,死时只余一副骨架,血肉洒了一路!”

“啊!”卓昭节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的举袖掩口——她敢亲自执了金镶玉如意朝苏史那下狠手,自也不是听不得人死的话的人,然而胡风剽悍野蛮,这样活活拖死一个如花似玉的胡姬的景象,只想一想,卓昭节也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宁摇碧继续道:“我外祖父抓的事情就是苏伯趁着一次与外族征战…那一次也不是什么大战,但当年拖死苏伯阿姐的那族老恰在出战之列。后来那一战月氏赢了,可那族老却莫名其妙在半夜离了帐,数日后才发现他被人拖死在数十里外。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死相与苏伯的阿姐一个模样,谁都知道是苏伯干的。外祖父从中挑唆一二,月氏族哪里能不防着苏伯?”

卓昭节见他提到这些时神色不动,心念一转,暗道:“九郎也没见过他外祖父,更没见过苏史那的姐姐,料想他即使对婆婆和苏史那有情,对远在西域的月氏族已故的老头人与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胡姬长辈总归不会多么牵肠挂肚罢?”

她沉思了下,道,“外祖父这么做,自能限制住了苏史那。我听说母亲继承月氏族头人之位时年岁尚幼,我想外祖父也是想留着苏史那辅助母亲,又怕他害了母亲…但这么绝了他的念头…苏史那…还肯用心帮着母亲吗?”

宁摇碧淡然一笑,道:“我那外祖父虽然平生不懂得一句汉话,也不知道什么兵法不兵法,但能做到一族之长,亦是有些手段的。”

他顿了顿,道,“你可知道苏伯后来手掌月氏军权,杀得西域诸胡闻风丧胆,就连大凉诸将,在他手里也吃过许多亏…当年先帝安定西域,招降诸胡,对月氏族最为礼遇,一因月氏强大,二因母亲与苏伯…若非把亏待过苏伯母姊的人都铲除了,苏伯怎么肯殚精竭虑的为月氏征战?”

卓昭节诧异道:“那岂不是更加他大权在握了?”

“哪有那么容易?”宁摇碧冷冷一笑,道,“我外祖父虽然最宠爱母亲,母亲也确实担当得起一族头人的责任,然而我那几个舅舅可也不弱!之所以外祖父选择了母亲…就是因为苏伯太过勇悍能干。而我那几个舅舅俱欺侮过他,惟独母亲一来年纪小,长大些时苏伯已经崭露头角;二来母亲自幼好学,苏伯天纵将才,是以母亲钦佩他才学,私下没少请教他,多少有些师徒情份…外祖父的诸子女里头,也就母亲承继头人之位,最是安全!”

顿了一顿,宁摇碧又慢慢的道,“饶是如此,外祖父也不能放心,所以留了好些后手,譬如说苏伯陪嫁到长安,你以为他当真肯为了对母亲的忠心就一辈子做牛做马么?那都是因为我那些舅舅们在西域将他名声宣扬得极大,几次三番的表示服了他——一个奴隶竟能叫头人之子都心服口服,这话传到长安,弄得先帝很不放心苏伯。所以母亲才让他索性陪嫁到长安,远离月氏族,放在了先帝眼皮子底下,好叫先帝安了心!”

卓昭节听得目瞪口呆,不想宁摇碧还没说完,他冷冷的道,“母亲一嫁,把苏伯也带走,就是我大舅舅暂接了头人之位…嘿!你知道我和苏伯之前在吵什么了吧?”

“…什么?”卓昭节本来心里倒也有点数了——估摸着多半是苏史那、申骊歌,与大房的仇怨、尤其是欧氏之间的仇恨那都是几十年下来了。欧氏不能够忘记杀父之仇是一个,宁摇碧这十几年来不遗余力的踩着大房,这仇随着申骊歌的逝去只有更深的道理。

而如今纪阳长公主为了保住大房、不受帝后的雷霆之怒,亲自出面污蔑了亲生骨肉,使一招苦肉计,又趁着自己还在,求了圣人同意把大房流放剑南——也算是全了骨肉情份,又不使圣人为难。

此去剑南千里迢迢的,大房又失了势,正是宁摇碧和苏史那为申骊歌报仇的好机会。

然而宁摇碧到底心疼祖母,思来想去还是放下了母仇,逆了苏史那的意思…可这会听宁摇碧说了半晌苏史那的经历,又不像是这事?

宁摇碧叹了口气,道:“大舅舅只是暂接头人之位!”

“暂接?”卓昭节被他提醒了这句,愣了一愣可算反应了过来,然而她不懂得月氏习俗,思索了片刻方道,“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如今他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头人?母亲不是已经…”

宁摇碧嘿然道:“照着月氏一族的规矩,头人优先从老头人的子女里挑选,若是老头人去的早,子女尚未成人,那就由亲长摄政,待子女长大成人,再议承位…当年父亲娶母亲,那是先帝亲自下旨令今上主的婚!若非这一条规矩,先帝何必如此恩待?”

“什么?”卓昭节大吃一惊,道,“这正经的头人…你?”

宁摇碧微微而笑,睨她一眼道:“你还真当我在这长安横行霸道全靠了祖母?祖母可不傻,我若当真只能靠了她老人家,到底难靠一辈子!那么不管不顾的把人都得罪了下来,往后没了长辈依靠了我要怎么办?就是因为有这么一重身份在,祖母才能放心的纵容我。”

又道,“月氏头人代代相传的一些东西,当年母亲嫁到长安时可是一件都没给舅舅们,全部交了苏伯带着!那时候苏伯辅佐着母亲,在月氏族里向来说一不二,虽然如此不合规矩。但一来母亲与苏伯积威已久,二来,那会大凉兵马都压在了西域…月氏在西域是大族了,可到底没法与大凉比。于是头人这件事情,就这么悬了下来,当然了,这也是先帝与今上乐见其成的。”

卓昭节心想,可不是乐见其成吗?宁摇碧是先帝嫡亲的曾外孙,今上嫡亲的甥孙——西域大族月氏的头人再恭顺,总也比不得嫡亲骨血、尤其还是有一半中土血脉的骨血来得亲切。而且即使宁摇碧不真的去做这头人,总归也是拿捏月氏族的一个把柄。

又想到坊间都说当年申骊歌去后,月氏族来人到长安为她讨公道,最后达成的协议是雍城侯再不续弦——但照宁摇碧这么一说,如今月氏族里他那几个嫡亲舅父怕是对这个妹妹恨得咬牙切齿,哪里会为了她出阁之后郁郁而终打发人千里迢迢来问罪?

怕是想要回正经头人之位和那些被申骊歌与苏史那耍赖带走的东西才是正理吧?

不过宁摇碧既然说他那大舅舅现下还是暂代头人,可见月氏族到底没能如愿。这也不奇怪,那时候申骊歌虽然死了,苏史那可不是省油的灯!

更何况长安朝野上下没人不愿意让月氏族套着这么一副缰绳,月氏族跑到长安来要东西…可能吗?

第五十八章 选择

果然宁摇碧也说到了此事:“坊间所传的月氏族为母亲之死讨公道,其实就是想来讨个正经头人的名份,和要回那些东西。圣人怎么可能答应?推说这是月氏族中之事,让他们去找苏史那…我那大舅舅派来的人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是要奉我为少主,迎我回月氏族中抚养。祖母、父亲自然不肯,大舅舅派来的人就说父亲正当盛年,往后子嗣定然不少,母亲却只得我一子,须得回族中继承头人之位。”

他淡淡的道,“为了大局,父亲就当朝立誓道是与母亲恩爱无比,母亲既去,他无心再娶,这唯一的嫡子当然舍不得分离,这才堵住了月氏使者的嘴——什么为月氏使者所迫,父亲是圣人嫡亲外甥,又有祖母在,若那月氏使者是直接催逼,父亲哪儿会怕他?”

说到“恩爱无比”时,宁摇碧声音微带凉意。

卓昭节愣了一愣,隐隐察觉到他神色之间的异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柔声道:“这么晚了,咱们也说了这会子话…你先歇一歇罢?左右明儿个也不是不能说话。”

宁摇碧叹了口气,没接这个话,却继续道:“如今的局势很是难说,圣人到底年事已高,皇后亦然。虽则真定郡王这两年来声名日上,但这是因为圣人与皇后娘娘不遗余力的捧着他的缘故。一旦太子登基,这被不遗余力扶持的人定然要换上一个。而且太子正当盛年…绿姬却还是盛宠不衰,往后实在难说得紧。”

卓昭节忍不住道:“我之前往东宫去拜见太子妃、见定成郡主时,也见过绿姬几回,说实话,叫我来看那也就是个极寻常的女子,生得虽然也说不错,可我看着也未必能比太子妃,怎么太子殿下就这样的护着她呢?”

“这个怕是得去问咱们的大姑父了。”宁摇碧闻言,微微一笑,调侃着道。

卓昭节嗔他一眼——确实绿姬当不得国色天香,但论容貌怎么也在卓芳华之上了。

说笑了这么一句,室中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

卓昭节转回正话,道:“那你与苏史那争执的…不是大房?”

“大房既然都被打发到剑南去了,我又何必多这个事?”宁摇碧微微一哂,似乎有些话中有话,道,“我如今自己事情都多得很。”

卓昭节诧异道:“那你在祖母那儿提让十娘过继?”

“左右不过一个名头,做了好叫祖母高兴高兴。”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仪式么等父亲回来之后随便办一办就是了,左右有祖母主持就成。”

“我不是愁仪式…唉,你和苏史那到底为了什么吵成那样子,你就直说罢!”卓昭节嘀咕了一句,嗔道。

宁摇碧伸指揉了揉眉心,见状,卓昭节忙移到榻头,把袖子略卷,伸手替他轻轻揉.按起来。宁摇碧顺势闭上了眼,笑着道:“这是翠袖传香夜剪烛了。”说着就势在卓昭节袖口深深一嗅。

“我今儿忙了一天都没顾上沐浴呢!”卓昭节笑了一笑,道,“不要说这个了…说正事罢!”

宁摇碧道:“好吧。其实事情很简单,苏伯觉着两位皇孙鹿死谁手未为可知,倒不如趁着眼下的光景,祖母尚且康健,回月氏族中夺回头人之位——就算不全夺回,但凡扎下点儿根基,届时哪怕是真定郡王败了。冲着月氏在西域的地位与地利,也不能为难我什么,到底只要我不叛乱,如今大凉鼎盛得很,这朝野上下还没几个人昏了头,妄议刀兵,毕竟月氏如今已然是大凉的羁縻了。”

卓昭节未想居然是这样的大事,呆了一呆,才道:“听起来…这个倒也不错?”

宁摇碧嘿然道:“若要说稳妥,当然是这个法子最稳妥,凭谁继位,我都安全得紧!”

“那为什么…”卓昭节话说到一半,微微皱起了眉,道,“可是不甘心吗?”

宁摇碧道:“嗯。”

卓昭节也没了话——照她来看既然有月氏这条退路,退一步博个平安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然而她也能理解宁摇碧的不同意,不说宁摇碧自己为了推真定郡王出彩费了多少心血,四年前在秣陵,那些事情可都是宁摇碧豁出自己安危作为诱饵做下来的。

就说雍城侯——他娶申骊歌,是为了今上,为此也背上了负心薄幸、靠妻封爵的名头;他承诺申骊歌去后不续弦、甚至忍了长安城中嘲笑他对不住发妻多年;他主动踏进皇孙的争储…说到底也是因为宁摇碧幼时得罪了唐澄。

可以说雍城侯这辈子都砸在了旁人身上。

娶妻是为了今上,答应不续弦不但为了今上,连太子也未必不受其利,卷进夺储之事又是为了独子。

这位被长安上下拿来给女儿做必不能嫁例子的君侯,贵为长公主爱子、爵位也到了侯,实际上过的日子说句凄苦着实是不过分了。

本来宁摇碧就不是得过且过的人,他们父子还在真定郡王身上下了这许多年的注。就这么一走了之,平安是平安了,可一旦真定郡王登基…宁摇碧这中途弃其而去,到头来早先投下来的情份倒成了仇怨了,又哪里能说什么好处?

到那时候,宁摇碧这辈子怕也是窝在西域一辈子,他正当少年,锦绣长安城里长大,如何能忍受这样的结局?

别说他不能,同样正当少年的卓昭节也觉得苏史那太过小心了点,想了想就问:“苏史那这时候催你去月氏族中?为什么?若说要脱身,早先怎的不提呢?”

“到底我是在长安长大的,又不全是月氏血脉。何况我从未在西域待过,即使占着大义名份,又哪里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宁摇碧苦笑了下,道,“我那些舅舅、姨母在族中多年,土生土长,即使当年母亲与苏伯离开时做了许多后手,到底这许多年过去了,我想一回去就坐上头人之位…终究有点悬。”

卓昭节心下一讶,道:“这么说的话…是月氏族里忽然有了方便回去的机会,还是如今朝中不妙,所以苏史那…”

宁摇碧沉吟了片刻,才道:“如今还不好说…且等局势变化,才好知晓。”

“变化?”卓昭节诧异的看着他,道,“怎么说呢?”

“过上些时候就晓得了。”宁摇碧摇着头,道,“我不想就这么回月氏…昭节,对不住,虽然回月氏去,也不难荣华富贵这一生,然而我生长长安,是决计不想离开这儿的。月氏族少主这身份,我想留着约束一下远在西域的月氏族、并以此为筹码在长安横行一二…真正要去西域争这个位置,除非当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慢慢的道,“但我在长安的话,对天家来说在月氏族中这身份其实也不过一句空话。天家一道圣旨就可以让大舅舅成为正经的头人了。所以倘若最后失败,你也要跟着我…”

“你这么说,我可就放心了。”卓昭节闻言,却是暗松了一口气,道,“我打小娇生惯养,西域那等苦寒之地,可是决计过不惯的。方才你那么一说,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西域虽然苦寒,可咱们这样的人,便是在大漠里也不难摆出公侯的排场来。”宁摇碧轻轻笑道,“我终究对你不住,昭节。”

这锦绣繁华的长安,是他生长于斯的地方,即使血脉里有一半的月氏血脉,可宁摇碧骨子里受到的仍旧是最正统的中土熏陶。他再放肆不羁,终究也是故土难离。

何况大凉富庶鼎盛,这天下有什么地方与长安一比,不黯然失色?连那提起来都带着三分烟水气息、透着说不出的风流韵致、仿佛终年被掩映在杏花与烟雨里的江南,在长安跟前也被映成了小家子气儿…在这样雄伟博大的帝都长大,作为最典型的五陵年少之一,宁摇碧又哪里还看得上旁的地儿?

更不要说与中土一比怎么都脱不了荒僻苦寒的西域了。

做惯了高高在上的侯门贵胄,出入宫闱、陛见觐见如同家常便饭,对于一个胡人部落的头人之位…宁摇碧实在是兴致缺缺。

毕竟照着苏史那的建议那么一去西域,他这辈子也就指着月氏头人的位置过了。不管最后上台的是延昌郡王,还是真定郡王,总归不太可能召他回长安委以重任的。

即使召他回长安…宁摇碧回来之后怕也很难恢复如今的风光。

最紧要的还是雍城侯府已经为真定郡王耗费了这许多年的心血,这样半途而废,连卓昭节都打从心底里舍不得。

所以宁摇碧明知道前途莫测,却还是要赌这一把。

他不愿意退。

在还能退的时候。

那就只能向前,要么从龙之功、风光依旧;要么叛臣贼寇、祸及妻子。

这是他的选择——可也等于是代替卓昭节进行了选择,甚至两人往后的子女,亦是如此。这样的选择他甚至没有与卓昭节商议,就做了主。而他根本没有赢的把握。

卓昭节若要说心中没点儿芥蒂那不可能,可看着宁摇碧沉重的神色,到底软了心,淡笑着道:“这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难道你还想着真定郡王登基了再娶我过门吗?”

宁摇碧要说什么,卓昭节已经继续道,“再说你若是胜了,有道是夫荣妻贵,难为那些光彩你还能给了旁的女子去?”

她微微笑道,“既然你胜了我也分你的光耀,你败了,我与你共死又有什么不公平?难为我糊涂到了以为这天下都是好处我占风险你独自担的事儿?”

宁摇碧正自感动,要说什么,卓昭节却忽然沉了脸,替他揉着眉心的手一滑,落到他耳畔,拎着他耳朵怒喝道:“可你这样先斩后奏是个什么意思?!是担心我怕死、晓得你这么选择后当场打断你吗?还和苏史那说胡语…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

“没有的事情!”宁摇碧猝然不防,痛呼了一声,告饶道,“好昭节,哪儿是瞒你?还不是怕里外下人,有疏忽的地方叫人听了壁脚去!这样的事情能说出去吗?这才用了胡语!我没先告诉你——实在是辰光紧,我一接到信就回来了,昨儿个咱们不是也说到半晌了吗?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哪儿有这个机会?如今不是拼着不睡也先告诉了你?”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卓昭节倒是被提醒了,气急败坏的在他耳上一掐:“这么说来,你这样匆匆回来才不是为了给我撑腰——你根本就是接了苏史那私下里给你递的什么信吧?”

她愤怒的追问,“到底是什么事儿!你快点给我说清楚了!”

第五十九章 两位郡主

次日到了晌午后,卓昭节才睡醒了过来。

才睁眼,阿杏和阿梨打进水来伺候,卓昭节少不得先问宁摇碧:“九郎这会如何?”

“世子妇放心罢,世子早上和正午各喝了一回药,许院判方才过来把过脉,说伤势已经稳了。”阿杏脆生生的道,“世子方才喝了两碗粥呢!这会先睡下了。”

“叫他们手脚都轻些,不许吵了九郎。”卓昭节闻言,微微颔首,道。

阿杏忙应了——其实这府里谁会不长眼的吵了养伤中的宁摇碧?但既然卓昭节这么说了,她不去叮嘱一番,就是怠慢了主人的命令。

浣过了手脸,坐到梳妆镜前让阿梨帮着梳发,见阿梨今日恰好穿了一件群青窄袖的上襦,卓昭节一下子记起了唐千夏的那幅画——宁摇碧从翠微山回来才两三日,倒已经把这幅画问了两三回了,她自然也不能忘记,开口问道:“今儿个府上可有什么人来拜访?晋王小郡主的那幅画送来了不曾?”

阿杏在旁递递拿拿,闻言垂手道:“昨儿个世子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今日各家都有送了帖子来慰问,也随了礼。婢子看了几张没封的,上头俱说世子妇才过门,如今世子又伤了,怕是忙不过来,就不过府打扰了,只略表心意。”

阿梨忽然笑了起来,道:“世子妇不知,有些人的心意可不轻。婢子听明叶姐姐说了一句,有好几整匣拇指那么大的珍珠呢!据说这还不是最好的!”

“都记下来了吗?”卓昭节对这些重礼倒不意外,如今正是雍城侯府最得势的时候,区区几匣子珍珠又算得了什么?以大凉这会的富庶,这么几匣珍珠怕是中等以上的富户都买得起,按她这种侯门贵女的眼界也不过如此,实在没什么值得说嘴的。

见她没有说笑几句的意思,阿杏忙正经的道:“纪容亲自录全了才进库的,如今都封起来了。”

“到底是纪久之子。”卓昭节点了点头。

阿杏复道:“但晋王府虽然也随了礼,可晋王小郡主给世子妇画的那幅画却没拿过来。”

卓昭节闻言不禁一皱眉,道:“啊?还没拿过来,这都好几天了吧?”

阿杏道:“婢子也问了晋王府来送礼的人,那人倒是说了,他们小郡主打从给世子妇画完了画,回府之后,就被晋王殿下拘着苦练画技…这几日,一直都出入宫闱,给皇后娘娘作着画呢!”

“看来小郡主是忙得暂时顾我不上了。”卓昭节闻言,微微一蹙眉,然而如今唐千夏敷衍的是晋王与皇后,她虽然有些失望也不能拿这两位怎么样,只得遗憾的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与她纠缠一番,索性咱们自己拿了裱糊,过后再请她补了章印。”

阿杏忙安慰道:“左右小郡主就在那儿,也跑不了。何况过些日子圣驾要驾幸翠微山,虽然说每年都有这么一遭,皇后娘娘也没六宫拖累,但总归也要操一操心的。到那时候自然就没功夫让晋王小郡主对着画画了。”

卓昭节道:“嗯。也只能这样了。”

说话的光景已经梳好了发髻,略施粉黛。之前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初秋、立秋端着衣盘上来让卓昭节挑选。

因为宁摇碧还在榻上,卓昭节也没心思怎么打扮,随便择了两件家常衣裳穿了——不想才系好带子,就听外头明叶禀告:“世子妇,定成郡主与秦王郡主过府拜访,如今人已被迎到前厅了。”

“两位郡主怎么来了?”卓昭节闻言,不觉一怔!

定成郡主也就算了,之前太子妃就一再说过会打发她到雍城侯府来拜访,而且这位郡主对太子妃、真定郡王一派非常的亲近,如今适合她玩闹的人家又只这么几家,现下宁摇碧受了伤,她这个表妹过来探望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秦王郡主…这唐若缥在两年前的天香馆里斗花时,就是延昌郡王一派的。后来虽然就这么销声匿迹了,但卓昭节对她的印象也总是偏于延昌郡王一派——怎么现在却和定成郡主一起来了?

当年晋王小郡主唐若缥是干过以郡主之尊作间的事儿的,难道这位也是?那真定郡王一派也太奢侈了些,一个两个的郡主,正经宗女全部去做了内间了吗?这到底也不是什么体统的事情,圣人与皇后怎也不管?

卓昭节满心的疑惑,吩咐道:“更衣,拿见客的衣裙来!”

她匆匆换好衣裳,去到前厅,这时候伊丝丽和莎曼娜已经奉上了茶水,正垂手在侧恭候吩咐。

卓昭节带着人踏进门,先露出热情的微笑,道:“两位郡主今儿怎的过来了?真真是蓬荜生辉!”

“初岁太客气了。”秦王郡主唐若缥虽然年纪不比宁摇碧大几岁,论辈分却正经是宁摇碧的表姑,身份又是郡主,所以见卓昭节进来行礼,只在座上虚扶了一把,寒暄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束的。”

卓昭节和这位主儿除了在天香馆一见之外,也就是这两年在皇家宴席上碰见过两回,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有正经打过招呼的。

按着唐若缥的身份辈分,该和纪阳长公主一样直接叫她的名的,如今却以字相称,就透露出主动的亲近来。

卓昭节心头不免狐疑其中缘故。

“听说宁九表哥昨儿个受了伤。”定成郡主与卓昭节见的多,关系要亲近些,她也不是爱摆郡主架子的人,却是在卓昭节进来时就起了身,避过卓昭节之礼,反而还了个家礼,直言道,“我就来看看,顺便见见表嫂。”

“可是劳烦你了。”卓昭节忙代宁摇碧谢她,“他才喝了药,这会可不巧睡下了…”

话未毕,定成郡主已经道:“其实我主要来看表嫂的,表哥既然睡了,就不要打扰他了。”反正谁都知道宁摇碧这回伤的不轻不重的,养上几日总能好,也没必要特意作出探病的沉重肃穆来。定成郡主这语气其实已经透露出来她就是专门来找卓昭节的,所谓探病才是顺带而为。

定成郡主左右是真定郡王这边的人,人也天真,没什么为难的。倒是秦王郡主叫人摸不清楚,卓昭节与定成敷衍了两句,含着笑看向了唐若缥,因为唐若缥方才说过都是一家人的话,她也不便再以郡主相称,道:“表姑今儿倒是巧,是恰好和烟宁走一道了吗?”

唐若缥微微一笑,道:“确实是巧,方才马车过了坊门,车夫说看着前头的马车像是烟宁所乘,我就让人追上去问了问,未料果然是她。”

卓昭节试探着问:“表姑也是来探望九郎的?却是劳动表姑了。”

“宁九确实不小心,三更半夜的爬什么假山。”唐若缥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看了眼卓昭节。

卓昭节也是被苏史那气昏了头——尔后又光顾着听宁摇碧解释事情,还真没留意宁摇碧被苏史那打伤一事是怎么对外说的,毕竟苏史那还有用,他和宁摇碧争的事情却是没法告诉外头…

这会听了唐若缥的话才晓得是按宁摇碧打从假山上摔下来传的,怔了一怔方叹道:“也是大伯那边…九郎他心绪不大好…”

毕竟宁娴容过继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二房既然做定了这个不计前嫌的好人,卓昭节也不在乎现下就往宁摇碧身上贴金,忙不迭的描述出一个心慈手软心系手足的宁摇碧来。

唐若缥认认真真的听完,也顺着她赞了几句宁摇碧——这场面过去了,因为来的虽然是亲眷,然而到底是隔着房的,又都年少,即使宁摇碧醒着也不便到榻前探望什么的,宁摇碧的病情又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所以说完了他话题就有点冷清下来。

卓昭节正纳闷着唐若缥的突如其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唐若缥却自己提起了:“我今日来除了问一问九郎的伤,倒是有件事儿,若是方便,想托一托初岁你。”

“表姑请尽管说。”卓昭节忙道。

唐若缥略作沉吟,道:“闻说初岁你与和阮家郎君定了亲的一位谢娘子,关系匪浅?”

卓昭节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唐若缥上门来是为了谢盈脉,诧异的问:“是,这谢家阿姐,与我有半师之谊。”

她直接搬出半师这个名头,也是怕谢盈脉若是哪儿得罪了唐若缥,也好叫唐若缥心有顾忌,接下来说话留够斡旋余地。

不过唐若缥倒也真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闻说这谢娘子一身制琵琶的技艺,传自博雅斋旧主?可是真的?”

“确实有这么回事,当初谢阿姐从岭南千里迢迢投奔其表姐到了秣陵,还是靠着一手琵琶之技折服了博雅斋旧主,这才在回乡之后低价把这铺子转给了她,顺带将制琵琶的技艺也传授了下来。”卓昭节点一点头,恍然道,“表姑难道是想寻谢阿姐做琵琶?”

果然唐若缥颔首道:“我之前的一面琵琶是祖母所赐,偏巧前两日我不当心摔坏了。不瞒你说,我虽然弹这个不大好,然而每隔那么一两日也有习惯拨上一拨,如今乍然没了趁手的琵琶,实在不习惯。本想在东西市里物色一面的,但前两日听李大家说,谢娘子似得了博雅斋的真传——这铺子几十年前据说在长安开过,老东家做琵琶是极好的,连李大家也素来只用他们的琵琶。奈何现下换了个东主…我倒不知道传了几分火候了…”

“表姑略等一等。”她这么一说,卓昭节立刻想起来自己出阁那日谢盈脉添的妆,忙叫阿杏,“你到后头去问过冒姑姑,把我出阁时谢阿姐送的那面琵琶取来与表姑瞧一瞧。”

等阿杏去了,转对唐若缥道,“我出阁的时候谢阿姐送过我一面琵琶,乃是她专门给我做的,表姑一会看一看,若是觉得好,再与谢阿姐说起,如何?”

唐若缥闻言欣然道:“那可多谢初岁了。”

“表姑这话真正是客气。”卓昭节含笑道。

第六十章 常嬷嬷

少顷,阿杏捧着琵琶匣子出来,当着唐若缥的面开了匣,露出内中还散发着木料清香气息的琵琶来。

做工精细的五弦琵琶以整块紫檀木制成,左三右二的琴轸,直项,形如半梨,琴头上嵌着雕琢成并蒂莲的玳瑁,流光溢彩。虽然用料俱是力求上佳,但整面琵琶并不给人奢华之感,而是透露出一种简洁明快之感来,通体无饰,只在背板上有名家雕刻的比翼鸟、连理枝,表明这是贺人新婚。

唐若缥打量几眼,眼睛一亮,询问的看向卓昭节:“初岁可否容我试试音?”

看着再怎么精细入眼,到底好琵琶是要能弹的。

卓昭节爽快的点了头:“表姑尽管一试!”说着就叫阿杏取出琵琶递上去。

这种新婚贺礼,还带有吉祥祝福之意的东西,不拘贵贱,当着主人的面,总归不能轻视的。唐若缥让使女帮着卷了袖子,这才接过。她轻舒玉臂,也不用护指,略拨几下,但听弦声透亮、清脆浑厚,指下不禁微微用力,顿时透出金石之声来!

“咦,这声音不错啊!”大凉时兴琵琶,贫门女子都能信手弹上几支小调,贵胄女子无须为生计操劳,出阁之前就没有不学才艺的,定成郡主自不会外行,听着试音,不觉脱口道,“尖堂松脆爆【注】五音具备,弦弦分明,可是难得!”

唐若缥也是一喜:“这把比我之前把把还好些!这谢娘子好生厉害!不瞒你们,我之前听李大家推荐了,想着李大家说好的总归不会差。然而一打听,说这谢娘子还没出阁呢!算着年纪与我竟是仿佛,我想这制琵琶的手艺,到底上些年纪的人可靠些。亏得今儿个到初岁这儿来问了声,不然可是错过了!”

定成郡主也来了兴趣,道:“也请这谢娘子给我做一面——却不知道这么一面琵琶须得多久能做好?”

“可是不太巧呢!”卓昭节听了,却沉吟了下才道。

唐若缥与定成郡主诧异道:“怎么个不巧法?”

“谢阿姐是下个月出阁,如今恐怕忙碌得紧。”卓昭节道,“表姑和烟宁约莫不知,谢阿姐父母早故,她如今是跟着表姐伍夫人过活的。伍夫人的夫婿就是上科二甲进士屈谈,圣人钦赐殿中侍御史的那一位。屈家如今倒有位伯父健在,奈何却没有年长的女眷帮持,这眼节骨上,怕是没空做琵琶的。”

“倒是把这个给忘记了!”唐若缥与定成郡主听了,恍然大悟,点头道,“既然她婚期在即,倒也难怪了,左右咱们也不急于一时,等上几个月,待这谢娘子方便了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