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坛榕果然禁不住了,她把袖子一拂,切齿恨道:“我真是看错了你!”

说着,甚至没心思回温五娘身边,几乎是掩饰不住震怒的甩手出了青庐!

慕空蝉一直在旁看着这一幕,见状眯起了眼,道:“我还以为宁九让你省心得很,未想到温六娘居然也…不过宁九一颗心都系在了你身上,你今儿这么一敲打,料想她一个宰相孙女还不好意思再纠缠什么了。”

卓昭节深以为然:“我就是盼着她死心才好,都两年了,这么下去,温五娘子不误了她,她自己也要误了,你说这又是何必呢?”

慕空蝉一愣,喃喃道:“你居然还要替她考虑?这种觊觎人夫的东西你有什么好心软的?”

然而她说这句话时,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戏谑,却是到了新人共饮合卺酒的时候,谢盈脉究竟女儿家,紧张之下喝呛了些,阮云舒忙不迭的替她拍背顺气,又急急的叫人拿帕子和水来——众人就取笑他们恩爱——一下子把慕空蝉的话声盖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心沉吟

温坛榕铁青着脸出了青庐,满心的愤恨与怒火,心里翻来覆去的一个念头:“九郎对她那么好,她竟这样不把九郎放在心上!”

又想起来卓昭节之前与慕空蝉还是有说有笑,见着自己过去赔礼就冷下了脸,若只是为了两年前温五娘企图为难谢盈脉,也没听说这小七娘气量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吗?

“她这是告诉我,如今九郎已经娶了她,所以不拘她对九郎怎么样,都不用我多嘴吗?”温坛榕想到那句“这总是我自己府里的事情,是大是小难道不是我最清楚吗?我觉得温妹妹没必要这样整日里替我担心什么的,妹妹你说是不是”,只觉得心头犹如阵阵蚁噬,直似酸甜苦辣涌上心头,难受得没法说,几乎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抱头痛哭一场!

这么乱走了一番,不知不觉中,她竟是轻车熟路的穿过了阮、温两家的小门,今儿因为阮家办喜事,这门一直开着,留了两个婆子守在门上说笑,见着温坛榕过来,身后使女一路急急追着却不敢叫住她,都是一凛,垂手站好道:“六娘子!”

难得一向待下宽厚的温坛榕沉着脸,理都没理她们就甩手回了温府,直奔自己院子而去——她如今是怎么都没心思去阮家的婚宴上敷衍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温坛榕径自进了内室,使女正想着跟进去伺候,不想温坛榕一进去,头也不回的把门狠狠一摔,差点没撞着了使女的鼻子!吓得使女忙停在了外头,心惊胆战的道:“娘子有什么事儿好好的说,千万莫要生气,气大伤身啊!”

“闭嘴!”里头温坛榕心烦意乱的声音传来,怒喝道,“滚开!不许来吵我!”

喝走了使女,温坛榕一点也没觉得心里好过些,反觉得一颗心像在油里煎来煎去一样——

她一忽儿想着,九郎他左右对我也没什么意思,如今业已娶妻,就算他肯,难道我还要败坏家风的去给他做妾吗?既然是没指望的事儿,我很该听哥哥的话,彻彻底底的断了这份念想,另觅良人…卓昭节…她就是那么个人,半点儿贤淑都不沾的,我和她计较,没的自降家教!

一忽儿又想,我苦苦恋着九郎这些年,若非当年羞怯没敢与他说…这会子的雍城侯世子妇,也未必就姓卓。更何况这卓昭节能帮九郎什么?她又不贤惠又不温柔,九郎…九郎受得伤连许院判都惊动了,足足在府里养了那么久才能出门,她…她提起来一点都不心疼,今儿个过来赴宴,还若无其事的与慕空蝉有说有笑!这样无用恶毒的女子,留着她在九郎身边,怎么不是个祸害?

这两种想法翻来覆去,一会这个占了上风,一会那个占了上风,反复煎熬,温坛榕只觉得心里滚油似的…

这么过了半晌,她还是不能肯定,外头使女怯生生的道:“娘子,这会到了饭点了,因为今儿个阮家请了咱们合府去宴上…府里就没开伙…娘子若是不去席上,婢子给娘子取份来?”

温坛榕这会根本没心思去赴宴,听得心烦,正要呵斥,却又转念一想,又是酸楚又是绝望的低声自语:“席上也许能够看到九郎吧?”

她不是不知道这样只会越来越沉沦,终究有一日万劫不复。

可是起身在内室踱步了两个来回,还是忍耐不住赴宴时也许可以看到宁摇碧的诱惑——即使这个可能不大,毕竟男女的宴席是分开的,但他那么挂念卓昭节,也许宴终之后会亲自过来寻卓昭节呢?

“就一眼!”温坛榕走了几圈,在室中站定,喃喃的自语,“我就看一眼…然后就回来,卓昭节…唉,再说罢!”

提到那三个字,她一切的毅力决心与勇气,都如雪遇骄阳,消融的比什么都快。

冷静下来的时候,即使是自己,温坛榕也不能不悲哀的承认,宁摇碧仿佛是她命中的劫。

她一切的贤德恭敬矜持傲气大度冷静宽容,都在望见这位年轻世子的刹那崩溃,甚至于浑然不觉得装着五分满冻酪的银盏什么时候已经翻得顺着自己的胳膊滴到了肘下。

这一幕,有心人皆看在眼里,嘴角均挂上了意味深长的笑。

然而卓昭节并没有发现,她和温坛榕一样,看到宁摇碧的刹那,满心满眼里就没了旁的人,见宁摇碧大大方方的站在回廊上向自己招手,身边慕空蝉微笑着催促:“你快点过去罢,人家特意从前院来寻你,还不知道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呢!”

卓昭节面上一红,就着她的理由胡乱点头:“是呢是呢,怕是有什么事儿…我去去就来。”

同席的几人都带着善意和促狭的笑声催她出去。

等卓昭节出了门,与宁摇碧站在回廊上小声说话,慕空蝉与下首的时兮墨交换了个眼色,时兮墨故意道:“五嫂可是羡慕了?”

慕空蝉嫣然道:“羡慕什么?”

“宁九这样舍不得初岁,过来吃一次酒的辰光都等不得。”时兮墨举袖掩嘴,格格而笑,吸引了附近好几席的注意,“这般的恩爱,今儿个五哥可没过来找五嫂呢,五嫂能不羡慕?可怜的五哥,回去了还不知道要叫五嫂怎么个罚法?”

“说得仿佛我跟母老虎似的,我几时罚过他来着?”慕空蝉嗔了小姑子一眼,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眼温坛榕,见她心不在焉的擦着沾满了冻酪的手臂,明明半截袖子都湿透了,可目光还是盯住了回廊上人的身影,竟是不舍得去更换衣物。

见状,慕空蝉脸上露出一抹鄙薄和厌恶——本来慕空蝉与温坛榕相交在前,两人关系也是很不错的,但成婚之后,慕空蝉忙着与时采风招惹的那些花花草草斗法,不免与从前的好友都生疏了下来。

偏时采风又极风流,即使有了嫡长子,还是不肯收心,成日了拈花惹草的想方设法往后院里塞人。慕空蝉一颗心系在了他的身上,舍不得怨他那就只能怨那些女子了。本朝又有淳于皇后做榜样,慕空蝉遂把皇后的态度学了一半,认定了所有企图勾引有妇之夫的不拘良贱那都是罪该万死!

即使温坛榕是从前的好友,慕空蝉如今也看她不上——当年慕空蝉嫁给时采风,可不仅仅是算计了时采风一个,单是卓知润婚礼上那碗鹅肫掌汤齑的斗狠,慕空蝉是压上了容貌性命,才把同样出身公侯之家、亦对时采风满腔柔情的欧纤娘压下去的!

这还是明面上的一个,暗地里,慕空蝉这个时家五少夫人的位置根本就是踩着无数或身份与她相若、或姿容绝代、或风流入骨、或…的情敌上去的。

即使如今温坛榕什么都没做,只是透露出恋慕宁摇碧之色,但慕空蝉总觉得不代卓昭节敲打她一把不痛快。

当下嘴角微勾,笑意盈盈的道,“不过呢宁九待初岁是真的好,这会子找过来可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上两回,你们是没看到宁九那小子对初岁那殷切体贴,看得任谁都要眼红,谁能想到长安城里声名最坏的纨绔,遇见了初岁就化作了绕指柔呢…”

说着,就添油加醋,大肆的描绘起宁摇碧如何体贴卓昭节起来。

她说的声音极大,本来慕空蝉这一席距离温坛榕就不远,温坛榕想不听,也不成,越听,她心里越是难受,拿着牙箸的手也微微发抖——以她的聪慧,哪儿猜不到慕空蝉这是有意为之?

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冲动与愤懑——在卓昭节没有回长安之前,她就和慕空蝉认识且交好了,说起来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同伴…可如今这个同伴却当众这样敲打自己!

明明她认识宁摇碧与慕空蝉都在卓昭节之前…为什么如今这两个人全站在了卓昭节那边?

温坛榕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唇。

而回廊上,卓昭节第三次要还席被宁摇碧拦住,她偷偷往里一瞥,恰好分心听见慕空蝉在笑容满面的说着所看到的宁摇碧的体贴之事,顿时面红耳赤,轻嗔道:“我不跟你说了,慕姐姐在里头胡闹呢!我得去阻止她!”

“她说的不都是真事吗?咱们是夫妻,恩爱有什么怕人说的?”宁摇碧素来厚颜,慕空蝉这会说的又没犯他忌讳,反倒是让他听了之后想起许多旖旎甜蜜,才不会想到害羞二字,反而笑吟吟的道,“趁她在里头唠叨,咱们再说几句话罢。”

“见天儿的在一起,你有多少话说不腻吗?”卓昭节斜睨他一眼,嗔道,“也就是个不要饮酒,你打发个人过来说一句,不就成了?这么大动干戈的亲自跑过来,你看着罢,今儿个,不对,这段辰光怕她们见了我都要取笑了!”

宁摇碧笑着道:“下回你不要离开我身边,任谁取笑,我帮你说回去!”

见卓昭节又推又说的真要回席了,他这才敛了戏谑,叮嘱道,“如今虽然快入夏了,但现下天晚,这屋里又搁了冰,总是寒凉的,你又爱吃冻饮,这会的酒都没温,还是不要喝的好。最好冻饮也少吃些。”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七八次了。”卓昭节笑骂,“还有你自己,伤才好呢,也不许喝酒!重口和不易克化的菜还是不要吃的好——回去我要问鸾奴,不许偷吃!”

宁摇碧摸了摸下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若是问鸾奴晓得我听话,你打算怎么奖励我?”

“奖你今儿个不必挨打!”卓昭节听得心头微微一荡,面上却瞪他一眼,一本正经的喝道!

第七十二章 说破

卓昭节再回到席上,却发现不远处一席上没了人影,附近几席的人神态也有些诡异,她诧异的问慕空蝉:“怎的了?”

“哦,温六娘子方才不慎弄脏了袖子,这会去更衣了。”慕空蝉若无其事的道,“你知道她一向面薄,大约是咱们笑了她几句,这会恼了,过会怕是也不来了。”

她这么说了,众人也没人出言反驳,都转开了视线,彼此心照不宣——帝后扶持真定郡王,慕家如今正得意,时斓又是本朝重臣,没必要为这种不切己身的事情去替温坛榕说话。

尽管人人都看到是慕空蝉与时兮墨这姑侄两个故意一搭一唱的把温坛榕给挤兑得狼狈而去的。

卓昭节正要避着温坛榕,知道她走了就不回来,只觉得心头一松,道了一句:“原来如此。”接着就转了话题,谈论起谢盈脉今日的装扮来,“我打小就听长辈们说但凡新妇没有不好看的,谢姐姐本来就是美人儿,今儿个更是天仙也似,可惜坐帐就那么一会儿,早知道我今儿个就到屈家去了。”

“这么个天仙子似的嫂子,你还见外叫着姐姐,仔细你阮表哥回头听到了嗔你。”慕空蝉慢条斯理的笑了笑,拿眼角瞥了眼隔席的温五娘,温五娘本来就因为温坛榕被挤兑走黑了脸,如今听着这话怎么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好歹也是宰相孙女,当着人前被这样奚落,不回几句话,往后还怎么见人?

温五娘把头一扬,冷笑着道:“若没点儿姿色,又怎么高攀到表叔家里来呢?”

向来女子崇德,温五娘这话等若是说谢盈脉为人轻浮,等若是靠容貌勾引了阮云舒一样。

卓昭节立刻冷笑:“啊哟,我竟然不知道我大姑姑与大姑父是浅薄的只会看外表的?再怎么着,长辈也不是咱们晚辈可以议论的,五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温五娘一噎,她光顾着嘲笑谢盈脉高攀了阮家,倒忘记阮家求亲在前,若是这个媳妇不好,岂不也等于是在说阮致和卓芳华没眼力?就算当真没眼力,那也不是她这个表侄女好议论的。

正思索着要怎么回,偏慕空蝉轻轻扑着罗扇,笑意盈盈的道:“五娘你别怪初岁,这也是你说话不当心呵!你想咱们初岁是满长安出了名的美貌,当初她嫁与宁九时,那起子嫉妒小心眼的,私下里可也没少说她是靠容貌迷倒了宁九,这会子你在她面前说这话,岂不是要叫她疑心你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下头时兮墨也转过身来,笑着道:“五弟妹你这话说的,初岁才没有这样小心眼呢!叫我来说,天赐一幅好相貌,那也是自己命好。所谓心慈则貌美,那起子小人自己心肠狠毒,生就一副不能看的粗鄙之形,说几句酸话,大风吹过就是了,何必放在心上?”

温五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嘴半晌,怒拍了一下长案,恨道:“拉帮结派的说嘴算个什么本事?阴阳怪气的惹人讨厌!”

她这么一拍一骂,堂上顿时静了下来,如今这堂上饮酒的多是各家贵女,年长些的夫人们另坐了一堂,这儿的虽然不乏已经出阁如卓昭节、慕空蝉等人,但都还年少,既然年少,难免好事。

而且温家两次意图与阮家结亲不成,最后倒是阮云舒的同科同窗屈谈的小姨子正经的嫁进门——这件事情,长安各家之间也有所耳闻。

本来么,阮云舒这样舅姑开明不苛刻、无妯娌无阿姑、才貌双全又已金榜题名的郎君,打他主意的人也多得紧。之前听到温家有意结亲,好几家心下都失望得很。

因为阮致幼年很受过温峥照拂,温家老夫人开了口,任谁都认为旁人家无份了。不想事出意外,两次都被打乱,难免有人幸灾乐祸。尤其阮家最终娶进门的嫡长媳若是卓昭节也还罢了,到底是卓芳华的亲侄女,又生得国色倾城。偏是谢盈脉,若非有个表姐夫中了榜,也就是个嫁庶民的命。

那些本来因为风闻温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能望之而叹的人家自然就看足了好戏。

这会见温五娘公然发作,众人纷纷停了牙箸,都戏谑的望了过来,竟没个劝说的人——从前这样的场景,劝解的多半是温坛榕,但现下温坛榕被先挤兑走了,卓昭姝倒是想起身说几句圆场话,却被堂姐卓玉娘瞪了一眼,暗示她不要多事。

究竟堂姐比温五娘子亲近,卓昭姝虽然有些担心喜宴上吵起来不好,然而还是听话的坐了回去。

“惹人讨厌?”见温五娘子控制不住,当众发作,卓昭节、慕空蝉、时兮墨却依旧神色如常,时兮墨故作惊讶,环视了一圈四周,道,“这话,是在说咱们吗?”

慕空蝉把手一拍,一副根本没当回事的样子,笑着道:“大约是了,我说四姐你也太过孟浪了点,咱们与温家五娘子又不是很熟悉,你说话着实不够委婉呢。”

“这怎么能怨我呢?我向来就是个不见外的人。”时兮墨慢条斯理的道,“我是没拿温五娘子当外人看呢,不想却是错估了五娘子的性.子,如今可怎么办呢?五弟妹,你可得给我想个法子!”

慕空蝉还没说话,卓昭节已经一挑眉,淡淡的道:“这也没有什么,既然温五娘子不喜欢咱们,回头咱们少上温家去讨人厌就是了,左右这儿是阮家。”

“啊哟,咱们倒是糊涂了!”时兮墨笑吟吟的接话,道,“可不是吗?谢天谢地这儿是阮家,不然我还以为今儿个定然要被赶出门了呢!跟前这道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我才吃了几箸,倒是十分的合我胃口,何况这么被赶出去也够丢脸的。”

“没错没错。”慕空蝉卷了卷袖子,拿牙箸拨了拨自己案上的一盆鲜虾蹄子脍,漫不经心的笑着道,“亏得这儿不是温家,咱们在阮家吃酒,关温家什么事呢?温五娘子不喜欢咱们就不喜欢罢,左右咱们也没指望全天下人都喜欢咱们。”

卓昭节掠着鬓发,朝着温五娘得意一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咱们就放下心来,定定心心的吃喝罢!”

之前想看热闹的人群里撑不住笑出了声来——温五娘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闹又不是不闹又不是,僵持半晌,索性还是卓昭姝心善,不忍见她这下不了台的样子,扬声说了句:“我这儿的酒冷了,来个人给我换一壶!”

旁边伺候着的阮家下人可不像卓昭节这三人一样不在乎得罪了温五娘,趁着卓昭姝这一声,忙不迭的大声答应,主持招待的管事又赶紧叫人送了几回果子糕点,好歹把气氛重新弄得热闹起来。

到底席才到半,许多人都没吃好,见卓昭节这边已经不理温五娘了,晓得接下来也没什么热闹,这才各自转回去继续吃喝——总算把温五娘的狼狈盖了过去。

这么一着,卓玉娘少不得要教训堂妹:“你多什么嘴?这样当众拆七娘的台,仔细她回头嗔你!”

“我看温五娘也怪可怜的。”卓昭姝腼腆的笑了一下,道,“七姐嗔几句就嗔几句罢,左右自己姐妹。”

卓玉娘道:“你呀!你就想着七娘是自己姐妹,不会和你置气,不说时家姑嫂了,你想七娘刚才挤兑着温五娘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谢…给新进门的阮家嫂子争口气儿?你这么一帮温五娘,回头传了出去,人家不说你是心软见不得温五娘尴尬,还道你和她一样,对阮嫂子有什么不满呢!”

说着声音一低,“咱们家可也传出过与阮家议亲的风声…咱们知道是七娘,但旁人可不知道,你如今又还没许人…你自己想想!”

这话提醒了卓昭姝,顿时变了脸色,道:“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所以我叫你不要多事。”卓玉娘摇着头,道,“过会咱们回去时,你与大姑姑解释下罢。虽然阮嫂子出身不高,但今儿个过了门,这就是阮家冢妇的,咱们就这么一个大姑姑家好走动…又何必去得罪了她?最紧要的是这样的名头担着好听吗?”

卓昭姝深以为然。

这边卓玉娘教着卓昭姝,慕空蝉也在和卓昭节说着私话:“这温家姐妹,亏我打小和她们玩大的,未想到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放着满长安没成婚的青年才俊不打探,一个个专会把眼睛放到旁人家的丈夫身上去!知道的说温家教女无方,不知道的,谁敢信她们是宰相家的小娘子?”

卓昭节听得心头一跳,脱口道:“什么?觊觎旁人的丈夫?”

“这会儿又没旁人听壁脚,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慕空蝉倒是笑了,轻轻打了她一下,道,“温坛榕对宁九那心思,之前我还不知道,今儿个才发现…方才青庐里的话你说的很对,雍城侯府的事情,关温坛榕什么事儿?她多什么嘴啊?难道在你跟前一个劲的关心宁九,显摆着全天下就她最贤德吗?她贤德不贤德,宁九左右也不拿正眼看她!”

卓昭节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当初误会温坛榕有磨镜之好,暗恋上了自己——那实在是受当年春宴谣传,先入为主,如今慕空蝉无心之中说穿,卓昭节前后一对照,尤其之前温坛榕看似在关心自己,实则根本就是想方设法的打探宁摇碧的行径哪儿还能瞒得住人?

卓昭节真是又气又恨,暗暗埋怨自己当时怎的那么糊涂?这也实在是她听习惯了旁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于美貌一道上,自信之极的缘故。

如今一下子误解了,只觉得尴尬得无以形容!

慕空蝉一向敏锐,闻言敛了笑,讶然道:“你该不会…不知道罢?那你为什么忽然对她冷落下来?”

“…”卓昭节张了张嘴,她那误会,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虽然以她的美貌自矜貌美没人会笑话,可自矜美貌到了认为自己足以男女通杀的地步,这…

所以沉默片刻,卓昭节只得暗咽一口血,含糊道:“你知道…我和谢…是阮嫂子十分要好,两年前温五娘子生辰,特意叫了谢娘子过去打算羞辱她,我…我那之后,就觉得温家娘子做的太过了。”

谢天谢地,亏得还有个理由搪塞!

慕空蝉惊讶道:“啊,你对这谢夫人可真好。”说着,她眼珠转了一转,微笑着道,“好初岁,你既然对这谢夫人这么好,能不能也对我好点呢?我这儿有件烦心的事,你可愿意帮我一帮?”

第七十三章 夏氏

赴完阮家的喜宴,回到雍城侯府后,次日一早,两人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却还懒洋洋的躺着不想起身。

左右不用给长辈请安,宁摇碧脾气又是出了名的不好,下人们都识趣的不打扰。两人就靠在隐囊上说话。

卓昭节拨弄着宁摇碧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慵懒的道:“昨儿个吃酒,慕姐姐托了我一件事,我当时答应了,可得你帮个忙。”

“和时五有关?”宁摇碧挑了挑眉,笑着道。

卓昭节也不奇怪他能猜中,道:“自然是的。不然慕姐姐有什么事儿需要托我呢?”就说与他听,“咱们府上买的家伎虽然也请了师傅教导,但这些日子忙着,我还没上心去管——慕姐姐说的那夏氏,虽然年轻,然而到底是醉好阁这样的楼子里当行首养出来的,才艺决计错不了。”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这夏氏虽然在时五身边得宠到现在,但时五这人最擅长喜新厌旧,离了他跟前的人,最多三五天也就忘记了。不过去了一个夏氏,以时五的为人,很有可能会与慕三娘大吵一架,顺势从外室里接个最喜欢的进门,总归他如今没收心,身边人都不可能断掉的。”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我何尝没有这么劝说慕姐姐呢?可慕姐姐说,如今时五的后院里头,也不是没有旁的女子,然而她就是瞧这夏氏十分不顺眼,不把她打发了不痛快。若是打发到旁的地方去,又怕被时五寻回去安置到外头,也只有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你既然答应了,那就叫她送过来好了。”宁摇碧道,“让她和买的那些人住一个院子,不得命令不许出来…时五来了也不叫他见,反正那小子根本不缺人,或者我回头与他说一声,道这个人就给咱们家做教习,让他不必打主意了。”

“先说好了,这人在咱们府里过个手,时五当真忘了她,我可是要打发的。”卓昭节想到温坛榕,顿时警惕起来,正色道。

宁摇碧一下子笑出了声,俯身在她额上一吻,道:“怎么你怕我步时五的后尘?那还要把人往府里接?”

卓昭节顿时露出了羞怒之色,道:“昨儿个慕姐姐帮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回绝她?这是其一…其二嘛…”她抬起头,斜睨着宁摇碧,话里有话的道,“慕姐姐说,不是看你对我死心塌地,她也不敢把那夏氏往咱们这儿送,也是怕害了我——你说这差使,我接是不接?”

“接,自然要接!”宁摇碧正色道,“慕三娘子到底是邵国公府出来的,果然有眼力!我对昭节,岂是死心塌地四个字能够形容的?莫说区区夏氏了,这天下地上的女子,有谁能比得上你半根手指?”

卓昭节眼一眯,微笑着道:“这话我爱听,你多说几次!”

“我对昭节的忠心…”宁摇碧说到这儿,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倒,不怀好意的俯着她耳畔,缓缓道,“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为了证明我对你的情意,我觉着还是亲身上阵的最是可靠…”

“你!”卓昭节只及急促说了一字,便被他封住了唇…

宁摇碧一直“证明”到了晌午过了一半,两人都筋疲力尽,这才叫进人来伺候。

等两人梳洗毕,冒姑才禀告道:“方才时家的慕夫人着人送了一个教习来,道是昨儿个与世子妇约好的。”

“哦,人已经送来了?”卓昭节没想到慕空蝉动作这么快,真真是趁热打铁了,也可见她对把夏氏打发出门有多迫切,沉吟了下,就道,“那就带她到那边院子里,着她好生教着那些人罢。”

她倒不是怕宁摇碧见了这夏氏生出旁的心思来,只是觉得这么个人也没必要见。

为了防止这夏氏在时家时自恃时五的宠爱,娇气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坚持要见自己,卓昭节又叮嘱道:“不拘那夏氏说什么,总归领了她锁那院子里去,记得把门户看好,别叫人与院子里的人勾连了!”

冒姑点头道:“世子妇请放心,那院子四周昼夜都有婆子巡逻,决计不会让不相干的人靠近的。”调养家伎是为了招待往来的宾客,虽然是家伎,没有什么名节可言,但也不能叫府里心野的下人去占便宜。

尤其如今这一批,才买进来,都是八、九岁看着身量脸盘好的小女孩子,俱未破身,更要防着点儿。

冒姑亲自去处理了那夏氏,回头宁摇碧去庭院里照例练武,她就悄悄凑到卓昭节跟前,小声道:“亏得娘子没要见那夏氏,到底是醉好阁里出来的,论容貌当然是不如娘子的,可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儿勾人的意思。”

“这样身份的人我是不想她到我跟前来的。”卓昭节喝了口沉香饮,道,“所以才要你看紧了门户…既然是醉好阁里出来的行首,教导些个家伎料想是绰绰有余,反正过些时候,时五忘记了这个人,把她打发到远处去就是了。”

想了想觉得醉好阁里出来的人到底不能放心,正色道,“着人留意下她的举止,别叫时五买通了咱们家的人又与她联络上了。”

“娘子放心罢,就冲着她那副招惹人的模样,婢子也必要防着的。”冒姑保证。

主仆两个都对夏氏不放心,专门拨给家伎们住的院子就俨然是什么深牢大狱一样,被盯得水泄不通。只是这夏氏到底是行首出身,见识过大场面的,她被主母趁着丈夫不在家时送了人,如今又被拘在家伎院子里做所谓的教习,居然是宠辱不惊。

照着盯着她的人报上来的消息,这夏氏随遇而安的很,被锁进院子后,就认真的教导起那些家伎起来,她不像真定郡王府上那些教习那么凶,甚至比之原本的教习还温和点,然而却极认真。

有桀骜不肯听话的家伎,夏氏也不打也不骂,只轻飘飘的一句:“主家买了你们来,就是为了往后伺候宾客的,若是没法伺候人,主家留你们何用?”

这话说的一干半大女孩子都是忐忑万分,有人鼓足了勇气问她:“主家若是心慈,可会放我们走?”

夏氏就道:“你们出了府能做什么?无非遇见了人贩子抓住再被卖一次——秦楼楚馆或贵人家伎,左右就这么几条路,难道还指望忽然变成个公主娘娘吗?这中间再遭遇什么都没人知道,不怕死的,尽管试试!”

家伎们听着心惊,夏氏又道,“主家富贵,断然不会容了年老色衰的家伎,依你们如今的年岁,总也得栽培个数年才能出去应酬。约莫到了二十岁,也陪不得人了,到那时候,由主家发份嫁妆,还了身契,若是伺候的好,求了主家许门好婚事,往后也就能过上安生的日子了。你们若是不用心,叫主家不喜欢了,想想生死都系着人家手里呢,不想好好过日子,索性一根绳子悬了梁,岂不是痛快?既然不想死,还不好好儿过,这不是活着平白找罪受么?”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倒是把一班家伎说的动了心,学艺起来格外的努力。

卓昭节听到后,十分诧异,对这夏氏倒是起了好奇心。有日空下来,宁摇碧不在跟前,就让冒姑把夏氏叫跟前问话。

这夏氏果然年少,及笄年华,既然是被鸨母栽培成行首,容貌自不必说,绝对当得起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诃子裙,颜色因为洗过多次已经有些褪了。

即使如此,也难掩那通身的风流气韵,她这风流之气与时雅风、苏语嫣都不同,更近乎狐媚,冒姑之前的评价一点也没错,这夏氏尽管诃子一点也不底,全身上下都遮得严实,然而她端庄恭敬的站在那儿,却怎么看怎么勾人。

卓昭节看着她呆了一息,心想:到底是北地最著名的阁子,栽培出来的人究竟非同常人——也难怪醉好阁长盛不衰这些年了。

这么顿了一下,她放下茶碗,打量着夏氏,道:“你叫什么名字?”

夏氏之前进来就行过了礼,此刻又一屈膝,恭敬而顺从的道:“奴家姓夏,小字绯示。”

“闻说你进了斗芳院后,教导她们,很有一套?”卓昭节一时好奇叫了她来,其实也没有想到一定要问什么,这会就随口而问。斗芳院就是收拾出来给家伎们住的那一间。

夏氏谦逊的道:“回世子妇的话,不过是劝说几句,是世子妇挑的人好,个个机灵,不必奴家多言,便都明了事儿。”

卓昭节与冒姑对望一眼,均想:到底是阁子里栽培出来专门迎来送往的,这回话的态度措辞,件件体贴。

“你从前是时五的爱妾,如今在斗芳院里做教习,衣不得锦,食不得精,可有委屈?”卓昭节又道。

夏氏却安然道:“衣暖食饱,更复何求?奴家还能为世子妇分忧,自无委屈。”

“…真有意思,所谓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你倒是转换得容易?”卓昭节似笑非笑。

夏氏抿嘴一笑——她笑时风情极盛,完全让人忽略了她年岁更比卓昭节还幼些,那一刹那颠倒众生的媚意叫卓昭节与冒姑都为之惊叹,只听她不疾不徐的道:“似奴家这样的人,身似飘絮,命如风烛,岂非是常事?奴家打从当年被妈妈买进醉好阁起,便知道了此生前程,不外如是。既然指望不高,又何来失望呢?无有失望,自然就不觉得委屈了。”

“你倒是个有自知之份的人。”卓昭节转了转腕上镯子,道,“照你这么说,怎么慕夫人还要把你送来我这儿呢?”

夏氏神色自若道:“慕夫人乃是主母,自对奴家这伏侍时五郎之人有生杀之权,她要把奴家送与谁,本是份内之事,奴家不敢妄言,亦不觉得委屈。”

她缓缓补充道,“以奴家的身份,慕夫人不喜奴家,直接打死了也无妨,然而慕夫人却将奴家送到世子妇处,单这一点,奴家已十分庆幸。何况一到侯府,世子妇便托以教习一职,奴家如今觉得很好。”

“真是滴水不漏。”卓昭节笑了一下,转头吩咐冒姑,“送夏娘子回斗芳院罢,从今儿起,将夏娘子的份例加一倍,这身衣裳也旧了,按着阿杏她们的例子做上几身…每日饮食也照阿杏她们的例子。”

夏氏闻言,恭敬的谢恩。

“实话与你说罢。”卓昭节淡笑着道,“慕姐姐是不喜欢你在时五跟前,时五这个人呢,你也清楚,他向来没有长宠过谁,你的辰光长一点,也长不到哪儿去,你到我这儿来也有几日了,但他就来问过一回,被我挤兑了几句,也就放言把你送给我了。所以你继续跟着他,之前醉好阁那前任行首程夭娘,就是个例子。但你在我这儿,我那些新买的家伎确实需要个行家来调教,你若是调教的好,我也不要你一定要待个十年八年,过个两三年,也许就把身契还了你。到时候你要另嫁他人,我还可以为你脱籍,再送笔嫁妆…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也没必要骗你,如何?”

“奴家自然信得过世子妇!”夏氏静静的听完,连想都没想便道。

卓昭节微微点头:“你既为行首,料想才艺过人,我看中的是这些…去罢。”

不管夏氏是不是真的那么无欲无求和处变不惊,总而言之,这日之后,她教导家伎的热情与认真又上层楼。进门还不到三个月的家伎,据去看过两次的冒姑言,排起舞来已经很有些样子了。

白捡了这么个能干的教习,卓昭节也觉得很满意,倒是另外送了些糕点到时家去与慕空蝉道贺。

这样过了些时日,辰光也就到了避暑的时候了。

第七十四章 避暑

雍城侯在翠微山的避暑别院紧挨着行宫,占地广阔又风景独好——说起来也还是靠了纪阳长公主的光,长公主疼爱幼子,膝下统共也才二子。先帝与今上都因长公主故,让祈国公与雍城侯的别院家宅都尽可能的挨住长公主——长公主的别院选址能不好吗?

这座名为丹葩馆的别院出了西南角门过一片松林是长公主的避暑别院曼徊山庄,隔着一条山溪,就是原本属于祈国公的产业,自然,如今已经被抄没了。

既然是山间别院,少不得要依山而建,占些山岚风景。

叫卓昭节意外的是,别院的后院,是一片颇为广阔的池水。池畔种着芦苇茭白,熏风吹过,婆娑可爱。池中睡莲点点,红黄白紫,色泽各艳。水清见底,透过睡莲的间隙,就可以清楚的看到水中灵活游动的极矫健的锦鲤,赤白黑金四色俱全,在骄阳之下望之真是缤纷一片。

卓昭节当下就在回廊上看得住了脚,惊喜道:“怎么这许多鱼?”

宁摇碧得意道:“鱼算什么?你看四周水汀,像不像江南?”

卓昭节闻言,再认真看了看,道:“是像,不看别处,只看水畔,倒像是青草湖一样了。”

“可不就是照着青草湖另外修整的?”宁摇碧微微一笑,道,“我想你偶尔会想到江南,有这么个湖看着也能高兴点。”

卓昭节脉脉看向他:“你这人!陛下叫你到翠微山来盯着行宫那边的休整,你怎么先把自己的宅子给修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温柔得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