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摇碧却含笑道:“谁说这是才修建的了?你看这四周像是才弄过的样子吗?这芦苇茭白可是长了好几苒才能有这样的葳蕤,更不要说这些锦鲤才下去时都只是鱼苗呢!”

他微微而笑,“是打从我回长安起,就使人把这儿改了。”

“…你呀!”卓昭节听得心头柔软成一汪春水,伸指在他胸前轻轻戳了戳,甜蜜的说不出话来了。

宁摇碧笑着道:“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定然能娶到你的,可不得提前预备好了?”

两人在回廊上执手相看、含情脉脉,隔着池子,斜对的雍城侯看得却是冷哼了一声,虽然没惊动隔池的小夫妻,也叫身后的下人立刻屏息凝神。

雍城侯背着手,凝神片刻,道:“过会去把九郎叫到书房来!”

本想陪着卓昭节一起规划别院器物安置的宁摇碧很不情愿的被雍城侯叫到跟前,一进门就催促道:“父亲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回去归置东西。”

“这些事情,有媳妇在那儿不就成了?”雍城侯坐在书案后,慢慢翻着本古籍,不冷不热的道,“后院之事,你一个男子处处插手,像什么样子?更何况娶进媳妇来,不就是主持中馈?她什么都要你帮手,这算什么?”

宁摇碧警觉道:“父亲寻我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如今业已满月,你该好生想想前程了!”雍城侯见儿子开门见山,晓得他不好糊弄,索性把书一放,亦是直截了当,道,“之前你不是许诺婚后会好好读书?如今的局势你自己也清楚,靠着你祖母和我,现下护得住你,往后可就难说了。你不要指望月氏那边能起到多少作用,你那些舅舅恨你母亲和苏史那恨得紧,有多恨你你也清楚。之前你大伯一家被流放剑南,现成的理由可以落井下石提起你母亲多次险遭大房毒手之事,尔后顺理成章的不愿你祖母伤心难过,又无法对你母亲交代,所以要扶棺西去,趁势到月氏避风头…如今你祖母和我还在,你那些舅舅恨你归恨你,到底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这样你趁机在月氏发展壮大,打下根基…以后即使是延昌郡王登基,总也能进能退。”

他看了眼宁摇碧,虽然说着数落的话,但语气里倒也没有多少真正的埋怨,只是道,“但你既然选择了留在长安,再这么纨绔下去,你自己想一想后果!”

宁摇碧道:“我理会的,只是今儿个才到别院,容我歇一晚可好?”

“你不要想方设法的往后推!”雍城侯警告道,“圣人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局势剧变…约莫也就是这么几年了!我如今却是后悔答应你娶了那卓家小娘子了,自她进门以来,你时时处处惦记着围着她转,半点正事也不做!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用你身上一点也没错!我早就教导过你,不可如此浅薄,为美色所迷惑!未想你这样不争气!你若再这样围着她转,休怪我令她自返家门,免得耽搁你前程!”

所谓自返家门,便是要休弃卓昭节了。

宁摇碧闻言脸色一沉,道:“昭节没过门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做过正经事,怎么她一过门,我不求上进全成了她的错?父亲堂堂长辈,要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却挑着儿媳妇欺负,很得脸吗?”

“你这个逆子!”雍城侯早就知道这儿子忤逆,然而宁摇碧一向说话肆无忌惮,虽然知道,可每次还是要被他气得死去活来,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差点没把跟前的书案踹翻,腾的站起身来,指着宁摇碧大骂,“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但凡争点气,不是那等只会窝在后院里卿卿我我的人,我何必多这个事?那卓氏被休回去,那也是你害了她!”

宁摇碧轻蔑的道:“倘若夫婿不争气,就要把妻子休回娘家,这天下有多少人家能不分离?再说我不争气,父亲骂我就是,总是盯着昭节不是,这算什么?人家长辈都盼望着晚辈夫妻和睦、恩爱和谐才能放心。怎么父亲却总是见不得我与昭节处得好?难道当年你待母亲不好,也不容许我待昭节好?这是什么道理?”

雍城侯气得几欲吐血!

“你…你!”他颤抖着手指,指着独子,正待说什么,未想宁摇碧却施施然的抢先道:“明儿个起我会好好念书…这是我答应昭节之事,自不会耍赖。至于我怎么待昭节,就不劳父亲大人操心了,我可不想只有一个嫡子!何况小孩子没有了生母管教,即使祖母宠爱,到底难免恃宠生骄,养成跋扈骄横的习性——我可不想将来成日里骂着自己的骨肉孽障不肖,却还偏偏不能不把爵位传与他!父亲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番话,他看都没看雍城侯,便拔腿走了出去——门还没关好,就听得身后传出瓷器碎裂声!

书房外不远处,臂上还裹着伤的苏史那静静而立,见宁摇碧出来了,才低声道:“主人这么说,只会让君侯更恼怒主母。”显然他是把书房里的话都听到了。

“无妨。”宁摇碧冷笑了一声,他一点也没有低声的意思,根本不在乎书房里的雍城侯会听见,“若连发妻都护不住,岂非枉为男儿?什么都归咎于昭节,是看昭节好欺负吗?真是可笑之极!”

这一次,书房里直接传来砰的一声大响,只听这动静,宁摇碧与苏史那主仆能笃定,是雍城侯踹翻了那张沉重的书案。

只不过主仆两个都没把雍城侯的震怒放在心上,皆是面如平湖,甚至宁摇碧轻描淡写的转了话题道:“今晚加几个清淡些的小菜,也送一份到祖母那边去,请祖母尝一尝鲜。”

苏史那点头:“某家一会就去吩咐。”

“把后院的书房收拾一下,明儿个起,本世子会用到。”宁摇碧淡淡的道,“哦,还有,昭节想是会去拜见她的祖父,你也预备下…选个日头不那么烈的天罢,虽然是山上,但也有树木稀疏的地方是热的。”

他任凭雍城侯在书房里摔东砸西的发泄,面色不变的吩咐着苏史那一件件琐事——临了才一拂袖,望着虚掩的窗,冷笑了一声,低声自语道:“当年母亲郁郁数年而死,这中间你明明知道母亲所求不过你几句慰藉之言、甚至区区一笑,却吝啬不给,如今活该由我这逆子叫你不得安生…自己没能耐护住妻子,还想挑唆着叫我对昭节不好?做梦去罢!我偏要与昭节过的和和美美、对她呵护有加——叫你知道,当初母亲在长安处处碰壁,被欧氏那贱人想方设法的谋害,不是因为她是胡姬、不是因为她曾是月氏头人,更不是因为与欧氏的杀父之仇,只因为你无能胆怯,不敢护她!”

宁摇碧俊秀的面上露出一抹厌色,嘿然道,“你心里难受?母亲当年才叫难受…你当年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而无动于衷,不就是自恃着母亲爱你极深、再苦再痛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么?活该你就我一子,这爵位家产,想不传我都不成!我再忤逆,你也不能不忍着!居然还妄想我听你的话?真是可笑!”

苏史那跟在他身后,静静的听着,眼神恍惚,神情复杂。

第七十五章 曼徊山庄

宁摇碧虽然对雍城侯怀恨在心,然而却并非当真不识大体。

当晚陪卓昭节在睡莲池畔嬉戏了一阵,自次日起,却是每日都要抽些辰光读起书来。他在书房读书,卓昭节也盼着他上进,见他履行自己都忘记了的前诺,欢喜之余,自然要竭力防止宁摇碧惫懒下来,故而一步也不踏书房的门,茶水点心都只吩咐鸾奴送,惟恐分了宁摇碧的心。

这么几日下来,纪阳长公主见孙儿久不到跟前,不免要问起,晓得宁摇碧开始温书,大喜过望之余,却和雍城侯一样担心卓昭节会分了孙儿的心。尤其听说宁摇碧每日就读一个时辰,余下来的辰光还是和卓昭节腻在一起,更加觉得红颜祸水。只是长公主不像雍城侯,她是舍不得骂孙儿的,要说骂卓昭节,倒也没什么道理,最紧要的还会惹来孙儿护妻…思来想去,就让卓昭节每日里过府去跟前伺候。

卓昭节对长公主的担心心知肚明,心头着实是委屈,然而长公主又没把话说破,她也不好分解,只得按捺了怒火,梳洗打扮一番,带着使女去到曼徊山庄请安。

这曼徊山庄庄如其名,入庄之后,三步一弯、五步一折,只走了十几步,就已经有点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不但如此,内中还有许多地方,高低崎岖,虽然颇具曲径通幽的风情,但也极为险峻,甚至连步辇都架不上去。

长公主好歹年纪长了,住着这样的别院难道不嫌麻烦吗?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扶着阿杏的手,边跟着引路的使女往长公主住的院子里走边想。

不过这个疑惑见到长公主之后就打消了,长公主见着孙媳赶着清早的山岚过来,身上明明在上襦之外还穿了件半袖以抵御清晨的凉意,额角却起了薄薄的一层汗,不免微微一笑,道:“本宫这山庄,路不好走罢?”

“回祖母的话,孙媳幼年时跟着外祖父读《阿房宫赋》,所谓‘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后几句,进宫之后是见着了,这‘廊腰缦回’,却还是在祖母这儿才能见到。”卓昭节忙含笑道。

纪阳长公主斜靠榻头,由两三个小使女帮着捏腿,懒洋洋的道:“不必说好话了,本宫这山庄,在翠微山这一片的别院里,那都是以难走出名的。你今儿个过来,可不是走得一头汗?路上几处没吓着罢?”

“叫祖母看笑话了。”长公主话说的这么直接,卓昭节面上微微一红,随即道,“今儿个确实也是大开眼界了,路虽然难走了些,但景致却好。”

“无限风光在险峰。”长公主感慨的道,“这山庄是你们祖父生前弄的,他就爱这曲径通幽的意境,后来腿脚不便了,每年也还都要来住一住。他去之后,本宫也没心思再改,如今年纪大了,若非对这儿熟悉,本宫也觉得走进来受罪。再过几年,若本宫还活着,也住不得这儿,到时候少不得要住到你们那儿去了。”

卓昭节忙道:“祖母这话说的,祖母矍铄康健,必能长命百岁的!祖父弄的这山庄自然好,但若祖母能够住到丹葩馆那边去,叫孙媳可以晨昏时常得见,聆听教诲,那是再好也没有!”她之前听淳于皇后说过纪阳长公主迫着老祈国公亲手杀死外室之事,还道长公主与老祈国公此后就不好了,但现下听着,长公主对这个丈夫倒是有情的——不然,以本朝公主们受到的优待,老祈国公去世时,纪阳长公主仍旧是徐娘半老的年纪,想再嫁也不是不可能。

而长公主最终选择了就这么守着两个儿子,可见那件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以长公主的为人,若非后来和好,如今这座曼徊山庄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主动提起老祈国公了。说起来倒是好笑,本来这件事情,论理最伤的还是夫妻两个,未想老祈国公置气之后与长公主又重归于好,倒是祈国公把长公主伤得不轻。

长公主瞥她一眼,道:“到底出了阁不一样,从前总听人说你是个娇气的孩子,向来被家里长辈宠着让着,还道你是个要人哄不会哄人的,如今看来学得倒也不慢。”

“这是祖母疼孙媳,给孙媳这伺候跟前的机会。”卓昭节心下微微一动,长公主这话虽然说的不是非常的软和,但以她的身份,这也算是认可的意思了,忙加倍殷勤道,“不怕祖父笑话,孙媳从前在家里,因为是幼女,又是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确实是娇气的。然而常在祖母跟前听着学着,孙媳虽然愚笨,但沾着祖母的福气,也能侥幸学上一二。”

“好听的话就不必多说了。”长公主漫不经心的道,“你也知道本宫的身份,本宫打小,什么样的奉承没听过?这些年下来,早就腻烦了。”

卓昭节抿嘴一笑,并不因此觉得尴尬,反而甜甜道:“祖母说的极是,是孙媳想差了。不过方才的话,也是孙女打心眼里想说的呢。”

“本宫叫你过来陪着说话的意思,料想你也清楚。”长公主没理她,淡淡的道,“九郎虽然是本宫的孙儿,但本宫也看不了他一辈子,他的一辈子其实还是你的。所以他若是上进能干,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你。”

卓昭节忙道:“祖母说的极是,实际上,回门那日,孙媳的父母嫂子也这么教诲过孙媳,孙媳也是赞成九郎用功的。”难得有这个机会和长公主解释,卓昭节当然要不遗余力的表示自己绝对不是一心一意勾引着宁摇碧只顾闺房之乐、不求上进的那种愚妻,“这两日九郎开始读书,孙媳茶水点心都只叫鸾奴送过去,使女下仆,一个也不许靠近了书房,免得打扰了他!”

使女下仆不过是顺口一说,卓昭节真正表示的是她自己也是刻意避开的。

长公主微一挑眉,露出一丝满意之色,道:“你这样知道轻重,这很好。”

卓昭节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媳妇果然不好做。

既然把这话说开了,长公主也就放了心,缓和了脸色道:“这山庄的路难走,白日里九郎要读书,你一个人在丹葩馆那边无趣,左右二房里也就他们父子两个,你公公那边有老人伺候,是不要你操心的,九郎的事儿呢也不必你成日都在那里看着,得闲也可以趁着都在翠微山,和娘家多走动走动。你那祖父敏平侯,为着颐养不是长年住在这儿?平常也没地方见。”

“谢祖母。”卓昭节忙道,“不过孙媳既然进了宁家的门,自然就是宁家人了,自是要以伺候祖母为上的。”

“本宫如今年纪大了,倒更喜欢清净。”长公主淡淡的道,“要说晚辈,也就喜欢九郎过来说一说话儿。你又不是本宫带大的,虽然用心,但经历放在了那里,说的话很难叫本宫贴心与入耳,反倒你也紧张。如此本宫与你相处,大家都累,索性你到旁处走一走,隔个五六日来一回,也就差不多了。”

长公主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卓昭节自然也不能继续留下来尽孝心——其实这也正中她的下怀。

左右这位金枝玉叶的祖母冲着宁摇碧也不会不护着二房上下的,卓昭节自己娇生惯养长大,出阁之后又叫夫婿捧在了手心里。这种讨好长辈的事儿做久了也是真心累。

难得长公主这样真性情,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不要她在面前,那是正好。

何况长公主还明说了让她可以多回娘家,卓昭节觉得今儿小心翼翼的跑了一回曼徊山庄实在是赚极了。

当晚安置时,卓昭节就和宁摇碧说了这件事情,宁摇碧何等聪明,立刻就听了出来,长公主这么说,还是觉得卓昭节太过美貌,自己对这妻子太痴心。怕辰光一长,自己又把心思移回妻子身上,荒废功课,而且白日都把卓昭节打发出去,这也是逼着他收回那一天就看一个时辰的打算,要他整个白日都正经进学。

他脸色变了几变,到底只能冷哼了一声:“定然是父亲到祖母跟前去说了嘴!”

对着正当壮年、素来安康的雍城侯,宁摇碧可以毫无忌惮的想气就气、想忤逆就忤逆,左右雍城侯就他一个儿子,还与大房有仇怨,再怎么恨这独子不肖,却不能不忍气吞声的为他劳碌。

在宁摇碧想来,这是雍城侯欠了自己母亲的,忤逆这个父亲他一点压力都没有。

然而长公主就不一样了,一来这祖母年纪大了,禁不住发作;二来打小他是被这个祖母宠大的。在母亲申骊歌去世之后,长公主完全取代了申骊歌的角色,她是真心疼惜这个幼孙打小没了生母,宁摇碧实是不忍伤祖母的心。

所以心头怒火都冲着雍城侯而去,立刻就琢磨起来最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把雍城侯再气上一气。

卓昭节虽然觉得有些委屈,但也觉得从纪阳长公主的角度和目前局势来看,督促宁摇碧上进是很有必要的,就劝说道:“祖母到底是为了你好,其实你好我不也就好了吗?左右你如今白日里要看书,我留在丹葩馆里也没什么事情,祖母体恤,让我可以多回娘家几趟,尤其是我祖父那儿…我想从明日起我还是把冒姑留下来主持事情,若有她处置不了的,还要你帮着做个主。”

宁摇碧揽着她,叹了口气,道:“这事却是我连累你了。我不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一进门,倒全成了你的不是。”

“这有什么奇怪的?”卓昭节抿嘴一笑,“早先八哥说我,可是‘都是宁九把你带坏的’,谁家的骨血谁家疼爱,舍不得说自己家骨肉,自然是说媳妇、郎子更顺口罢了,其实夫妻本是一体,你金榜题名,那荣耀难道我没份吗?”

宁摇碧被她这么一说,倒也将心头郁闷去了几分,含笑道:“好昭节果然是体贴…罢了,既然如此,那趁着避暑这些日子你多回娘家走动也好,只是每日须得早些回来,免得我担心。”

卓昭节主动在他腮边吻了吻,道:“自然如此,你读书,也可要用心点。”说着就想起来,道,“你自己这么读成吗?师傅怎么办?”

“不妨事的。”宁摇碧不以为然道,“如今是先把从前学的温习起来,过上几日再到苏太师那儿去…我是拜过他为师的,只是后来太过贪玩,把他气得不肯见我而已罢了。”

苏太师虽然位列三公,但有纪阳长公主在,料想宁摇碧重新登门求教,他也不能当真拒之门外。

卓昭节听说是文官之首的太师指导,也就不担心了,遂与他说了几句情话,亲热一阵,便沉沉睡去。

第七十六章 留宿

“雨下得这样大,山路又湿滑,娘子,咱们还是在这儿住一晚罢?”阿杏扶着窗,望着外头瓢泼大雨,忧心忡忡的道。

卓昭节端坐窗前,捏着紫毫,觉得非常为难和后悔。

这是得了长公主的吩咐、与宁摇碧说清楚后头一日出门,她是先到了敏平侯这儿来。

敏平侯在翠微山的避暑别院,和在长安城里一样是两座。本来离行宫近些的那座才是敏平侯来避暑时所住的,但自失势后,敏平侯搬到翠微山也就住到了离行宫远、从前是卓家众人住的这一座蕊蝶别院来。

这座别院占地不小,风景也好,但位置略偏僻,距离行宫很有段距离。丹葩馆就在行宫之畔,这蕊蝶别院离行宫既然远,离丹葩馆当然也不近。

本来这次照卓芳纯与卓芳礼的意思,是要一家住在一起,也好叫他们尽一尽孝心,让敏平侯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然而敏平侯牵挂着沈丹古下场一事,又忧心如今局势越发复杂,不愿意功亏一篑,叫政敌抓住什么把柄,所以还是坚持与家人保持着距离,仍旧分了两处住,坚定的执行闭门谢客、不问外事策略。

只不过把自己住的和晚辈住的别院反了反。

但他也不能真的什么人都不见,朝中臣子不见,帝后遣来慰问的内侍是要见的。晚辈不全见,偶尔来上个把也能见一见的,否则即使不让帝后认为他忌惮之意表现太过,因此心中不喜,也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弹劾他不慈,平白又落个把柄。

尤其卓昭节,这孙女嫁的是雍城侯府,听着风声,过门之后很得夫家上下的喜欢,由于梁氏的缘故,皇后待她也很好。属于见了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晚辈,敏平侯就更不会把她拒之门外了。

只是敏平侯一向沉默寡言,尤其是对晚辈,卓昭节固然围着祖父唧唧喳喳,但敏平侯失势之后,为保子孙,不得不长年久居山野,心中自是郁郁,听了一会,也就不耐烦了。

但他长年独居,难得孙女过来,也不想就这么把孙女打发走——想来想去,敏平侯旧事重提,再次亲自指导起了孙女的功课。

这么一指导,他却是兴致勃勃了,一直讲解到晌午还意犹未尽。

卓昭节体恤祖父独居寂寞,而且如今学功课也没什么压力,不忍拂了他的意思,倒也摆出认真的架势。

祖孙两个倒是和和乐乐的用过了午饭,饭后,卓昭节只道自己可以脱身了。未想敏平侯自己去午睡,倒留了一份功课给她。

本来算着辰光,这份功课做完之后,约莫是申中。如今是盛夏,昼长夜短,戌初的天都还亮着,卓昭节就答应下来。

不想此刻才是未末,天边飘来一片乌云,煞时间就下起了大雨。若非屋中铜漏,看此刻的天色还以为是戌中了。

若只是天色晚,还能打起灯。但这雨这么大,山风又急,吹得树梢狂摇乱摆,呼呼的使人心惊。

即使有下人搀扶和帮着打伞,别院之间的山路也大抵修过,可这雨急路滑的,万一不仔细摔进了山涧里…阿杏等人哪儿担当得起这么大的事情?

左右这蕊蝶山庄是卓昭节嫡亲祖父的地方,住一晚也没什么。

下人们当然是赞成卓昭节索性住上一晚了。

但卓昭节却想起答应宁摇碧的会早些回去…却是犯了难。

她正捏着笔发怔,书房被轻轻敲响,忙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卓香,他恭敬的行了个礼,道:“七娘,君侯起了。”

卓昭节忙把为难暂且放下,起身整理衣裙,到正堂去请安。

敏平侯此刻已经在慢慢呷着一盏茶,见到孙女过来,没提功课,却先道:“今儿的雨太大了,不过山里雨下的快停的也快,你现在先不要回去,等一等看,若雨一直不停,就住一晚上,我已让霓娘去收拾屋子了。山间路滑,安稳的好。”

又道,“丹葩馆那边,我已让人去告诉了。”

他发了话,又是为孙女考虑,卓昭节略作沉吟,只得答应下来。跟她来的下人都长松口气,暗暗感激敏平侯。

若卓昭节执意要冒雨回去,一旦路上出了事,他们这些人性命难保不说,以宁摇碧的性情,定然会连累家小;即使路上没出事,以宁摇碧的为人,后怕之后,定然也要责备他们没有劝阻卓昭节——然而卓昭节当真拿定了主意,他们哪里拦得住?

如今好了,敏平侯一开口,卓昭节这孙女也只能顺从,他们也把一颗心放回嗓子眼里。

不过酉中的时候,敏平侯派到丹葩馆去说明卓昭节在蕊蝶山庄住一晚的人还没回来,丹葩馆倒先有下人拍开了别院的门。一进门,这下人连脸上雨水都没来得及擦,就道是宁摇碧看到下雨,着他过来让卓昭节千万莫要冒雨而行,定然要在蕊蝶别院住到雨停且路干到一定程度再上路。

来人知道宁摇碧与卓昭节素来恩爱,生怕卓昭节不听劝说,甚至指着自己身上几处泥水,表示自己一个粗使下人,素来身体强健又敏捷灵活的,还是轻身上路,在路上也摔了好几回,一次还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掀到山崖下去。

听他这么说,阿杏等人都变了脸色,忙不迭的让卓昭节住下。

卓昭节本来还有点不愿意在外过夜的意思,听这人说得凶险,也打消了这念头。

霓夫人在旁却是趁机说起已经为她备好了屋子。

卓昭节又和敏平侯说了些家常,感慨了下山雨的突兀。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戌初都没停止。用过晚饭后,卓昭节又陪敏平侯说了会话,见敏平侯倦了,这才告辞,请伺候在旁的霓夫人着人为自己引路,去为自己备好的屋子里。

霓夫人忙道:“还是妾身为七娘带路罢。”

她虽然是伺候敏平侯的人,但妾的身份在卓昭节这样嫡出又受宠的孙女看来和下人也差不多了多少。又见敏平侯已经让卓香伺候了,也就没客气。

霓夫人陪着她走出正堂——本来这时候应该还亮着天,此刻却是黑黝黝的一片,像是墨汁泼过,栏杆外,雨大如注,被廊下的灯光照着,仿佛是一垂晶亮的帘子。

隆隆声里,霓夫人轻声道:“七娘这边走。”

这蕊蝶别院有一件好处,所有的屋子之间,都有回廊相通,回廊与屋子,都架高出平地三尺,以防潮气。所以虽然今日的雨极大,但一行人走在回廊上,只须让人略略拿伞挡一挡偶尔被山风吹进来的急雨,倒也不必拿伞换屐。

霓夫人边引着路,边趁着雨声遮掩,却小声在卓昭节耳畔说了一句:“沈郎君这几日也在别院,不过七娘放心,他的院子离七娘的院子远得很。”

卓昭节诧异的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君侯要亲自指点沈郎君功课,所以…”其实卓昭节一问也就回过神来了,敏平侯既爱沈丹古之才,又琢磨着给五房寻个往后的帮手,在沈丹古身上耗费心血极大,偏去年沈丹古因着种种缘故又没下场…敏平侯当然更加要盯紧了他的功课,不使他懈怠放松了。

毕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敏平侯看重沈丹古、处处带着沈丹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卓昭节诧异了一下也就不放在心上,沈丹古说是沈家,却是在卓家长大的,也算正经的亲戚,以大凉风气的开放,今晚这蕊蝶别院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孤男寡女,这不是什么大事,只顺口道:“方才用饭怎没看见他?”

霓夫人抿嘴一笑,道:“沈郎君读书刻苦,这几日都在自己院子里吃喝,足不出户。”

这么一听,卓昭节也就更放心了。

到了霓夫人安排的院子,这院子其实有点偏僻——也不知道霓夫人这么安排是不是为了这院子与沈丹古的院子最远?

不过虽然偏僻,但安排给敏平侯嫡亲孙女、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雍城侯府府的世子妇住,到底也不差,推开了门,虽然是雨夜里,也能看出院中假山树木的影子,若是白日,这里头也算是别有天地了。

待上了回廊,进屋点起灯来,可见屋子里陈设也是极华美的,看得出来好多东西是刚刚从旁处移来的,屋子里还熏了淡淡的龙涎香气。

霓夫人歉意道:“仓促之间,别院的库里也没什么象样的东西,妾身人又笨,若有疏漏,还望七娘海涵!”

“左右不过住一晚。”卓昭节摇了摇头,道,“就这样罢,劳烦你陪我走这一遭了。”

霓夫人听这话是打发自己退下,微微一笑,就着这话告退。

卓昭节白日里又是听敏平侯讲课、又是做功课,还为回去不回去纠结了半晌,这会早就累了。

霓夫人走后不久,别院里的粗使下人被吩咐送了水来。卓昭节由阿杏、阿梨服侍着梳洗过,就沉沉睡去。

只不过虽然疲惫,但卓昭节睡得却很不安稳,她没有认床的习惯,然而这场山雨下得委实太大,隆隆的雨声,犹如窗外挂了一道瀑布,吵得她心烦,又惦记起了宁摇碧,所以起初睡了一小会后被雨声吵醒,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这样的嘈杂里,外头守夜的阿杏、阿梨等人倒是睡得香甜,毕竟是下人,不像她这么娇贵。

卓昭节在榻上翻来覆去半晌,倒觉得更清醒了。她正自郁闷,却忽然听到回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声音很轻很轻,若非回廊架高,上头但凡有任何动静,都会在回廊底下形成回音,而回廊与屋子俱为木制,卓昭节如今又躺在榻上,声音顺着地板传到枕上、再穿到她耳中。在这大雨的夜里,根本无法察觉。

卓昭节起初只道是没有陪夜的初秋和立秋起身去上夜,然而这脚步声却是毫不迟疑的停在了她的窗外!

借着一道紫电掠过,窗纸上,赫然映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身影!

她猝然完全清醒,毫不迟疑的待要呼救——然而,下一刻,她看到了那男子抬起手,一道狭长的影子被下一道闪电清楚的投到窗上!

这样的雨夜…即使大声呼救,恐怕也传不出院子去。

凭着身边这些个弱质女流,即使都被叫醒,恐怕也未必是这持刃而来的男子的对手!

卓昭节一瞬间魂飞魄散,心念电转之间,硬生生将到嘴边的惊呼咽下,却是立刻合上双眼,放缓呼吸,作出还在入睡的模样,她不及思索此人前来的缘故,只盼望…上苍庇佑。

第七十七章 倘若

窗开了。

风雨夹杂着充沛的水气卷入。

虽然隔着帐子,卓昭节也能够感觉到水气激面那一刹那的清凉。这清凉让她的心沉了下去,而呼吸声却更为缓和宁静,似深睡中的人。

她不敢睁眼,不敢偷看,但也能听到,细微若无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从窗上跳下来,向着帐中而至。

卓昭节状似梦呓的呢喃了一句,那脚步声立止,趁着对方迟疑的光景,卓昭节翻身向内,留给来人一个后背。既是怕被对方察觉装睡,也是不敢面对,更重要的是,她悄悄含住了舌根,若当真是最坏的可能…

见卓昭节翻身之后再无动静,那人似乎也放了心,向前几步,听着声音,已经到了帐边。

但卓昭节正心惊胆战时,却不想,那人又停了下来,短促的一声冷笑——卓昭节惊恐万分,还道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装睡,未想,跟着却是一阵激烈的剑风!

这电光火石到了近乎“无刹”的辰光,卓昭节一瞬间转过了成千上万个念头,最清晰也最含糊的那一个却是——这人是专门来杀我的?

她最怕的当然是冲着自己的美貌而来的,可来人甚至不屑进帐,隔着轻软的烟罗帐,如此凌厉的一剑,要将她斩于剑下——为什么?

卓昭节几乎是瞬间想到了目前的局势,是有人要害卓家吗?

但她悲哀的想,自己怕是确定不了了。

可事情总是有意外——就在卓昭节无声低叹,毫无还手之力的等死时,窗外骤然传来一声断喝:“你做什么?!”与此同时,“叮”的一声,金铁相击,一物破帐而来,噗的一下摔进榻上,黑夜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剑锋却被生生止在了卓昭节身上数寸之处。

那锋芒即使未曾加身,也迫得卓昭节一阵阵胆寒。

这样的恐惧里,卓昭节甚至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所听到的那声喝声…竟是沈丹古!

风雨声中,只听他几步上了回廊,冷然道:“你说你要回长安一趟,为何会跑到此处来!”

闻言,正惊喜交加的卓昭节心中猛然一沉!

听沈丹古这话,虽然他阻止了这人刺杀自己,但两人赫然是认识的!

果然之前那刺杀之人淡淡的道:“我看你整日打着温书的旗号,在屋子里对着那幅画长吁短叹,忧心忡忡,不想今日恰好看到这画中人前来…岂能放过了她?”

卓昭节听得大惊!

沈丹古冷声道:“这与你无关!”

“怎的无关?”那人怒道,“你分明就是对这小娘子动了心!万一你因怜惜她做下来糊涂事,那怎么办?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杀了她干脆!”说着,卓昭节偷偷微张的双眼,分明看到一道寒芒从帐子上一闪而过,显然是那人再挥长剑,她心几乎停跳!

“你逾越了!”关键时候,沈丹古语气陡然一变!由清冷淡漠转为威严,带着卓昭节极为娴熟的居高临下,厉声呵斥道,“谁准你如此与我说话?!”

那人却似有所忌惮,气势竟是一泄,这一次不必沈丹古出手,就已经止住动作,嘟囔道:“但…”

“回去!”沈丹古冷冷的吩咐。

“我…这小娘子…”那人还想再说几句,然而沈丹古提高了声音:“回去!”

那人竟不敢与动怒的沈丹古相争,悻悻的道:“是!”他跳出窗外——卓昭节正庆幸着,不想那人走了两步又站住,道,“郎君,你对这小娘子…”

“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沈丹古这次是真的动怒了,他的声音穿破隆隆雷雨,亦难掩震怒,“你再多一个字的嘴,信不信我立刻宰了你?!”

“…是!”那人叹了口气,到底就此而去。

卓昭节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惊讶又是震怒又是惶恐,一直听那人脚步声离远,才如释重负,正待吁口气,未想头顶却有人先一步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