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娘道:“是啊,只不过照她这么说来任表弟仿佛倒是欠了她一份情了,我倒是庆幸当时把任表弟打发了,不然你说任表弟在的话,听了难道该说什么?若她还在醉好阁里,道个谢也无妨,然而如今她自己赎了身,正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路可去的时候呢,任表弟若说了感谢她的话,万一她顺势求任表弟收留她怎么办?因此我就和她说,你既然这么念你那师傅的好,愿意千里迢迢到秣陵去履行承诺,可见也是个为人着想、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了,只可惜你身在污浊之地,不然我倒愿意认你做个姐妹,替你寻个好人家,现下任表弟就要回齐郡去参加乡试,过了之后接着就要预备明年的会试了,我想你这么为人着想、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一定不忍心打扰他的——就送了她一笔银钱,命人送她出门了。”

卓昭节不禁哑然失笑:“你可真干脆!”

“反正当初和十七郎说的就是问清楚任表弟画像这件事儿,既然都问不出旁的来了,那我还留她干什么?”卓玉娘道,“多留了万一她以后出去说自己对任表弟有恩,前后一对照她在我家里留了段辰光,指不定有人相信呢,这对任表弟有什么好处?索性趁早打发了她,回头我可是什么都不认的,只会说打算请个教习,然而与许氏谈下来觉得不合适。”

卓昭节想了想也觉得卓玉娘此举虽然对许镜心粗暴了点,但对于自己人却是考虑周到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这样罢,任表弟那儿后来有说什么吗?”

“我私下里盘问许氏的后来也告诉任表弟了,这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任表弟听了却也十分伤心,总是想起父母了罢?”卓玉娘道,“十七郎劝了他好一会才恢复如常,若早知道就该拖到明年再问的,但望这会儿的这些话别叫任表弟一直惦记到乡试里去。”

“料想不会的,任表哥怕也是一时被勾起来。说起来,当年我小姨母临终前,也是一直叮嘱着任表哥好生读书,将来才好风风光光的将我小姨母的灵柩扶回齐郡,与我小姨夫合葬。”卓昭节叹了口气,道,“那之后本来就认真的任表哥读起书来更用心了,以至于好几回我外祖母都要劝他不要太过拼命,倒是这回乡试要去齐郡考,父亲母亲有点担心与任家惹气。”

卓玉娘不以为然道:“我听说四叔和四婶要让三哥陪着任表弟去?有三哥在,任家说话总要顾忌点儿的,咱们家再失势,总归祖父的爵位还在。至于乡试么,任表弟的祖父本要避嫌的,即使他在齐郡任官多年,那儿上上下下都要看他的脸色,但那任平川再不喜欢这个孙儿,难为还能亲自阻了孙儿的前程?这也没道理啊!即使任表弟不是任家养大的,可怎么说也是任家人,往后他出息了,任家长辈有命,要他提携兄弟子侄,他能不听?”

卓昭节道:“任平川照理不会糊涂,不过我之前听我母亲的口风,任家还真有几个人是尤其糊涂的,怕是未必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就盼望任表哥别把他们放在心上。”

“三哥才不是能容人欺负的呢!”卓玉娘劝说道,“任家当真不识趣,你且看着罢,三哥自会给他们教训!”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长公主的花园

任慎之虽然是一起长大的表哥,身世也叫人同情,然而女子出了阁,又有了子女,总归还是夫家的事情为大的。

送走卓玉娘,卓昭节就将任慎之一事暂时撇开,专心等起了宁朗清与祖氏的到来。

四月末的时候,被侍卫、太医万分小心护送着的车马终于进了长安。

这日咸平帝特意与淳于皇后寻了个借口到纪阳长公主府,听说帝后双双驾临,长公主心下一跳,就在榻上直接站了起来,问庞绥:“十一郎他们怎么来了?难道?”

本来剑南这么多日子都毫无消息,就已经叫长公主心里生疑了,连她几次派人到宫里去询问咸平帝,都被敷衍了回来,长公主心中早就觉得大房怕是情况不大好。只是这种事情,作为母亲,只要不是旁人说出来,总归是抱着希望的。

然而现在帝后都要亲自登门了,长公主哪里还能够按捺得住不问一问?

见长公主猝然变了脸色,庞绥忙道:“这是世子妇前儿个进宫去和皇后娘娘说话时提到的一件前事,后来圣人从皇后娘娘那儿听到,十分好奇,就想过来看看。”

“真的吗?”长公主狐疑的问,“是什么事情居然让十一郎都好奇了?”

庞绥竭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甚至带出一丝笑意道:“是世子妇还没进门前的事儿了,那会世子妇才从秣陵到长安,不是就接了义康公主春宴的帖子么?那会时家五郎君使坏,故意对世子妇说,去怒春苑的前一晚,世子宿在了流花居。”

因为帝后这会已经在府门前下辇了,他陪着长公主边去迎接边说,道,“时五郎君的名声却是太坏了些,那会世子妇虽然才到长安,却已经听说他的风流名头了,又不知道流花居是殿下这儿的一个院子,只道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呢,结果私下里差点大哭一场,和世子还说了…偏世子妇年轻面嫩又没说清楚,世子只道她不喜欢流花居,虽然不晓得为什么,索性回来之后,可不就是禀告殿下将流花居拆了?世子妇后来晓得,也是连说流花居好生的冤枉。”

长公主听到这儿也有些发笑:“这两个孩子!”道,“当初九郎回来说要拆了流花居,本宫也觉得疑惑,那地方他一向喜欢,又靠近了演武场,多方便啊!怎么忽然就要拆了呢?然而看他当时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本宫也只能先答应了,后来事情一多居然就忘记追问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又说卓昭节,“昭节也太卤莽了,不问清楚就闹起来,区区一个流花居倒没有什么,只是小事。然而大事上头这样到底不够沉稳。”

庞绥含着笑道:“那时候世子妇比如今年少许多,加之寄养在江南,游家就这么一个外孙女,他们家老夫人向来就疼爱嫡女的,对世子妇据说也是视同珍宝,后来回到卓家,游夫人教导严格,自过门以来世子妇可不是又有殿下教诲,如今可是好多了。况且世子妇如今已为人母,以后定然越发沉稳大气的。”

长公主一想卓昭节今年也才二九年华,倒是子女双全了,脸色缓和下来:“女子有了孩子到底不一样,本宫也盼望着她更能干些才好,毕竟二房的子嗣实在太过单薄了。往后即使不说和大房现在比,总归嫡子多几个的好。”

见长公主话语中流露出来对大房子嗣的信心,庞绥简直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这会接完了,一会却又怎么办呢?所幸这时候前院也到了,帝后下了辇,正被簇拥着沿了回廊往这边走,他赶紧道:“殿下,圣人与娘娘就在那边了。”

这会不用他说,长公主自己也看到了,帝后与长公主见面,自要寒暄几句,长公主就再问:“十一郎和茉娘怎一起过来了?”

茉是淳于皇后的闺名,如今除了咸平帝私下里唤上一唤外,也只有长公主可以随口叫出来了。

帝后这会其实也难做得很,场面上敷衍容易,可顾忌到一会的转折,又不能太开心又不能不开心,只能由皇后笑着道:“昨儿个听昭节说了件小孩子的趣事,和十一郎说起来,倒是想起了几十年前跑到二姐这儿来游园的情景了,索性今儿个躲个懒,过来叨扰二姐。”

长公主闻言,神色一柔——几十年前,她才下降,咸平帝还只是先帝诸多皇子里的一个,那会燕王、齐王未反,先帝,朝野上下,没人多注意过咸平帝,虽然是皇子,可先帝膝下二十余血脉,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皇子罢了。

那时候咸平帝甚至还没封王,也未娶淳于皇后,在宫中受到兄弟排挤,宠妃讥诮,也只能跑到胞姐这儿来诉说,长公主府的园子固然不能和宫里的蓬莱池、御花园比,可胜在这长公主府里一切都是长公主说了算,而且也没有人胆敢仗着背后之人藐视自己。咸平帝在这府中,才能够感觉到天潢贵胄的尊严感。

一直到咸平帝封王,娶了淳于皇后,最初的时候,也常到纪阳长公主府来,或请教,或求助,或只是单纯的放松。

薛嫔早逝,若非有纪阳长公主这个胞姐护持爱护,咸平帝能不能熬过幼年时的几场大病都未可知,更不要说他一路长大的种种难关,长公主替他解决了多少?连外甥雍城侯娶妻、发誓不续弦都是为了这个弟弟!

这些虽然是长公主对咸平帝的恩惠,可这会提起来,也激起了长公主回顾姐弟两个一路走来的路程。长公主是真心疼爱呵护这个胞弟的,不仅仅是薛嫔临终前的叮嘱,更多的是深宫之中淡薄的骨肉情份里,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终究与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

如今被淳于皇后提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长公主也觉得心都柔软起来了,回想那时候树荫下向自己诉说着种种懊恼苦闷的俊秀少年,再看如今气度威严、再也不需要自己扶持却两鬓苍苍的胞弟,长公主心中感慨万千,道:“你们是很久没来看园子了,从前十一郎最爱爬的那棵桃树现下花都开落了。”

淳于皇后察觉到长公主心情的变化,觉得让长公主多想一想对咸平帝的爱护总是好的——也不一定是咸平帝,可以是二房父子、可以是二房新添的那对曾孙、可以是…反正不是大房就好。这样大房的噩耗报上来时,长公主好歹能够撑住?

皇后这样想着,就故意惊讶道:“我没听错罢?十一郎从前爱爬树?”

咸平帝与她夫妻多年,心意相通,此刻也乐得配合,轻咳了一声道:“也不能说爱爬…不过是爬了几次。”

“是只爬了几次。”长公主含笑道,“他啊,每次到园子里,都只爬几次。”

淳于皇后笑着睨了眼咸平帝:“就爬了几次?”

咸平帝压住心头担忧和难过,微笑着道:“对,就几次。”

这样说着,长公主兴致高起来了:“不如去看看?”

长公主府的花园,比起几十年前来,变化是很大的,然而这变化和长公主自己却没什么关系,她一路替皇后详细介绍着——纵然咸平帝与淳于皇后新婚那会也到过这园子来,然而隔了几十年,自然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这花园里,一草一木的来历,也就长公主记得牢固——这一棵树是咸平帝赞过好的,哪怕寻常,却一直留了下来;那一丛花,是雍城侯喜欢的,那么也留下,即使长不好了,换的也是一样的;迎面的假山,是宁摇碧嚷着想要的,于是加了…

如今已是初夏了,花园里不复春光中姹紫嫣红的繁华,但浓浓淡淡的绿荫,却别样的葳蕤。风从湖上吹来,众人衣袂飘飘,行走湖畔,听着长公主诉说沿途诸多草木山石的来历。这些来历,亦是长公主几十年来的一切。

——除了咸平帝,就是雍城侯父子。偶尔有没介绍的,淳于皇后却有隐约的记忆:似乎,是老祈国公和宁战喜欢的?

满园碧荫,一府繁华,却没有一处是照着长公主的心意而为。或者说,长公主根本就不在乎这园子做成什么样子,只要她在乎的人喜欢,那便够了。

淳于皇后思及于此,越发如鲠在喉,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无论长公主,还是帝后,如今年岁都大了,虽然是一路缓行,可走走停停的到了湖畔可以望见长公主常住院子的凉亭里,众人还是觉得要歇一歇脚。

在亭中坐定,喝了一盏沉香饮后,淳于皇后打量着四周的风景,试图寻找着话题,然而长公主放下银盏,却忽然微微一笑,道:“大房到底怎么了?我如今和你们说了一路风景,这心里也做好了预备,且说罢!”

长公主这样开门见山,咸平帝与淳于皇后都是一惊!

就听长公主平静的道:“十一郎你忘记了吗?从小你想和我说什么又不好开口时,就会一门心思的琢磨着要怎么开口…所以就显得心不在焉,方才这一路上,茉娘倒还和我说了几次话,可你却是一次都没接口,你如今还有什么事情对我难开口?只有大房了…这几日都没动静,我想着怕是不好,但…到底怎么个不好法,你说罢,总归是要告诉我的,对不对?”

咸平帝的脸色煞时间变得苍白——是了,他竟忘记了,他视这个胞姐为半母,可不就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是在这个胞姐的照料扶持之下长大的?自己的小习惯,旁人不清楚,纪阳长公主又怎么会不记住?只看长公主这园子就晓得了,凡是长公主关心之人,长公主连他们几十年前喜欢过的一草一木都原样保留了下来…这个胞姐根本就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在意之人身上了!

而自己可不也是她所关心的人之一?

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被淳于皇后暗暗拉了一把,皇后强笑着,对长公主道:“二姐,今儿个…却有几个人想要你见一见。”

说着,看了眼身后的贺氏,道,“去告诉君侯、世子还有世子妇,把人…带过来罢。”

第一百三十章 报噩

雍城侯、宁摇碧、卓昭节亲自引着人进来,当先的,自然是宁朗清,方四岁的宁朗清,没跟着长辈们流放、还是国公府嫡出曾长孙之时,是个极健壮的孩童。然而此刻一路车马劳顿,又逢丧亲之痛,虽然被特别收拾过,却还是显得萎靡与单薄了。

仅仅一年光景,这生得极似其祖父宁战的孩童便瘦了足足两圈。但许是经历过的缘故,宁朗清神色之间却沉稳了许多,不似寻常四岁孩童那样的天真单纯。他固执的不肯让乳母抱,也不肯要卓昭节牵着自己的手,坚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曾祖母跟前,缓缓跪倒。

纪阳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虽然宁朗清身上没穿丧服,而是穿了一套簇新的靛蓝绸袍,可只看这个曾长孙的神情…何况在宁朗清身后,赫然只有一个孙媳祖氏,祖氏如今已经是泪流满面,站在亭外,竟是连亭内都跨不进了…祖氏身后…

长公主急切的寻找着其他人,宁战、宁瑞庆、宁含、宁希、宁瑞梧、宁恪…哪怕是欧氏、小欧氏呢?

然后祖氏身后却只有几个垂手落泪的老仆,长公主认得都是大房流放后归还身契,却执意跟到剑南去的人。

此外…什么人也没有。

可他们身后是花丛,花丛后头是假山,假山后面…还有一片竹林…也许…也许人都藏起来了?是故意与自己玩笑么?大房…大房虽然这些年来在自己跟前战战兢兢的,然而也许他们就俏皮一回了呢?

方才庞绥禀告的时候明明泰然自若的啊!他是伺候自己几十年的家令了,也是看着大房的子孙一个个落地长起来的,若是大房真的…庞绥怎么会半点声色也不露?

还有帝后——战郎也是他们的嫡亲外甥,他们进门时也是有说有笑的…

长公主顾不得仪态,刷的站起,咸平帝惊慌的跟着起了身:“二姐?”

就见长公主连放在榻下的丝履都不及趿上,赤脚便向亭外冲去——跪在地上默默垂泪的宁朗清困惑的转过头,却见一向优雅尊贵、年事已高的曾祖母,此刻竟是敏捷到了连正当壮年的堂叔宁摇碧都没能赶上,直奔六婶祖氏及下人身后的花丛!

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公主亲自在花丛里搜寻了一遍,又提了裙子要爬到后头的假山上去看——大房的其他人,是不是藏在了那里?

宁摇碧的手不住颤抖,声音却抖得更厉害,他抓着祖母的手臂,却觉得年老的祖母此刻力气是如此之大,以他正当壮年又是长年习武的男子的力气,竟然会被祖母拖着走,他忍着泪,哽咽道:“祖母,祖母!回去歇一歇罢?你看清郎,大房还有清郎…二房也还有旷郎与徽娘,祖母…祖母?”

长公主神色木然,根本不理会孙儿的拖拽,她甚至也没没有意识到要把宁摇碧呵斥开,却只喃喃道:“他们恼了本宫了是不是?这是躲在假山后…还是躲在那竹林里?故意不来见本宫,要本宫着急?从前…从前战郎就这么做过,那片竹林,他最爱躲在里头,尤其如今这时候,说是风凉,所以你几次要把那儿换成其他的卉木,本宫都没准…这会子,他们准保在那儿,是不是?”

说着,她又竭力向前走去——与宁摇碧一起长来劝说的雍城侯拉住长公主另一边手臂,低声道:“母亲,大哥他…他已经…”

“闭嘴!”长公主猛然拔高了声音,凄厉的尖叫甚至于让隔了小半个湖、正送新鲜的点心过来的侍者都惊骇的站住了脚——长公主何曾这样呵斥过心爱的小儿子?

“你不要说了,他们一定躲在那里…他们怨本宫,怨本宫把他们赶到剑南去,所以躲起来不肯见本宫,是不是?”长公主一点一点转过头,眼中没有泪,目光呆滞,却明亮得出奇,仿佛多看几眼就能灼伤了人,那样的歇斯底里与不敢置信…这是她所有希望的燃烧,让人怀疑,是不是只要再坚持说一个字,长公主就会立刻完全崩溃…

雍城侯怔怔的住了口。

“祖母…”宁摇碧低低的叫了一声,这一向飞扬跋扈、狡诈精明的长安纨绔,平日里自诩最擅长的就是哄这个祖母开心,然而此刻除了下意识的叫着长公主外,却是茫然无措,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一刻,宁摇碧方醒悟,他从前能够轻易的将长公主哄高兴,不是他多么了解长公主、多么会哄长辈高兴…不过是,长公主疼爱他,乐意配合他罢了…说到底,是长公主故意被孙儿哄高兴,以哄孙儿高兴…

可这会儿…长公主哪儿还有哄孙儿的心情?

卓昭节亦步亦趋的跟在宁摇碧身边,几次张口,都又住了声,长公主最疼爱的幼子幼孙都劝说不住她,她这个孙媳,又哪儿有说话的余地?

望着长公主癫狂不信的模样,卓昭节死死掐住了帕子,长长的指甲一路掐到肉里去,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这个祖母,相处不过一年,她未必多么喜欢自己,然而为着孙儿喜欢自己的缘故,却也是真心关照、用心指导的。

即使不提长公主对宁家的重要性,如长公主这样开明体贴的长辈,放眼整个长安城里,亦是屈指可数…

雍城侯府与纪阳长公主只一墙之隔,可长公主甚至没要孙媳站过一次规矩…

想到初进宁家门,次日在凌乱匆忙里赶到长公主跟前,等了许久的大房济济一堂的场景,卓昭节鼻头一酸,泪如珠落。

不远处,祖氏早已是全身颤抖,举袖死死捂住了嘴,却还是有止不住的呜咽声漏出…

这时候咸平帝匆匆赶到——他为了追上长公主,同样不及穿履,却因长公主奔跑太快,到底慢了一步,赶到时恰好听见长公主呵斥雍城侯那句,九五至尊陡然之间老泪纵横,他越过雍城侯扶住长公主,颤抖着声音道:“二姐,我对你不住!你为了我不为难,将战郎一家主动打发去了剑南…可我却没能护好他们!我对不起你!”

话音未落,咸平帝流着泪,看着还用迷惘的目光望着自己、仿佛根本没听明白他这番话的胞姐,赫然做了一件让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的事情——

咸平帝松开抱着长公主的肩,扑通一下跪倒在长公主足前,哽咽着道:“若无二姐,我未成人就死了,二姐为了我,连戡郎的婚事都…这一回如若不是怕我为难,战郎他们何必要去剑南?若非去剑南,他们焉能被害?二姐,你这辈子,一半为我一半为儿孙,可我…我却害了你长子一家!我对不起你!”

跟着咸平帝跑过来的淳于皇后大吃一惊!

她能够理解咸平帝对这个胞姐的感情,然而…

然而咸平帝如今乃是一国之君!

若是私下里只有两三个人时也还罢了,现下这儿又是晚辈又是孙媳,还有一大群侍者——这要是传了出去,咸平帝必被朝臣弹劾乱了尊卑秩序,而长公主也必然被置疑要挟君上!

当然以咸平帝如今对大凉的掌控,这些都是小事。问题是,原本帝后今日特别到长公主府上来,是为了帮助雍城侯父子稳住长公主,免得长公主伤心太过出大事,可现下看咸平帝竟比长公主还伤心了,如今还说什么劝慰长公主?咸平帝自己都要旁人劝了!

到底死的宁战因为一直帮着延昌郡王,素来就不得淳于皇后的喜欢,而且纪阳长公主终究是皇后的大姑子而不是嫡亲姐姐,如今咸平帝被勾起数十年来姐弟之情,从而对外甥一家的遭遇无比内疚悲痛,淳于皇后却还能够稳住心神,立刻想到:“十一郎如今年纪也长了,这两年精力明显的不济,朝野都有些揣测…今儿个再这么大悲一场,回了宫去恐怕精神更差,然而凤奴现下还不能算真正的根基深厚…”

她赶到跟前,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劝说咸平帝——却见长公主任咸平帝抱着,完全没留意到这大凉的主人如今正不合时宜的长跪在自己跟前忏悔,她呆呆了半晌,此刻身子忽然晃了晃——雍城侯、宁摇碧也被咸平帝突如其来的跪倒惊呆了,见状皆是大惊失色,宁摇碧几乎是魂飞魄散的赶上前一把抱住,喝道:“祖母!”

——长公主全然听不见他的话,生来的金尊玉贵、几十年养尊处优,即使年过花甲,仍旧风韵犹存,可在这一刹那,皱纹几乎是以眼目可见的速度,出现在长公主的面上、脖颈、手背,依然乌黑如墨的鬓发,猝然出现霜意——原本明亮得让雍城侯不敢直视的目光仿佛是一支明烛,瞬息之间为强风吹灭。

她缓缓向后倒去,目光随着倒下从不远处的假山看到竹林、再望向林上无垠的长天,涣散的瞳孔里,她觉得时光在这一颗仿佛倒转了,宁战、宁瑞庆、宁含、宁希、宁瑞梧、宁恪…这些儿孙,可不是一忽儿在假山后探头探脑、在竹林里嬉戏小憩、又似乎乘云而上直入九霄吗?

看来他们都没事…长公主略舒了口气,却又猛然醒悟过来——可他们乘云而去了,自己呢?

一直到被惶急的宁摇碧托住背,抱在怀里呼唤,众人都惊慌失措的围上来,长公主才艰难的、呢喃着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可怜的孩子!”

与此同时,微霜的鬓发,刹那之间华发满头!

众人骇然万分,宁摇碧颤抖得几乎不能自已,失声高叫:“祖母!!!”

但长公主涣散着瞳孔,却仍旧只是轻轻的道了一声:“我可怜的孩子…”便将头猛然歪进他臂弯,再不复语。

第一百三十一章 皇后的选择

见长公主心痛得昏厥当场,众人皆是一片大乱!

咸平帝猛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快!传许珍!”许珍正是许院判的名字,淳于皇后见咸平帝起来发号施令,正长松了一口气,未想咸平帝心神悲恸,又跪了许久,这会起身太猛,提声喝了一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在淳于皇后心胆俱裂的恐惧里,咸平帝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倒了下去!

“十一郎!”淳于皇后的尖叫提醒了雍城侯,慌忙抱住咸平帝!

许珍早已在外头候着,他也知道今儿个主要就是为了保住纪阳长公主,对长公主的身子骨儿早就做了许多的功课。如今被人唤进来,正转着几个医治的盘算,未想却见湖边一片的兵荒马乱,咸平帝居然也被皇后、侍者簇拥着躺在锦毡上!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先去哪边?

宁摇碧正被祖母骇得六神无主,压根就没留意到咸平帝的异常,抬头看到许珍愣在不远处,顿时怒不可遏!正待呵斥许珍过来,未想旁边雍城侯却猛然扼住了他的手臂——众人的视线,都放在了淳于皇后身上。

“快过来看看陛下!”和宁摇碧一样,这句话几乎是刹那之间就要说出口,可淳于皇后硬生生的吸了口气,将之咽下,她急速的思索着——

要论心痛,即使咸平帝又是以九五至尊的身份下跪与胞姐赔罪,又是跟着晕过去,可真正比起来,到底是不如纪阳长公主受的打击的。毕竟外甥比亲生长子长孙要疏远,更何况长公主这一回,失去的何止是嫡亲长子、长孙?是大房除了一个年仅四岁的曾长孙外的所有人!

宁战这一房,一直都站在了延昌郡王那边,咸平帝虽然不如淳于皇后那么讨厌这个外甥,然而因为宁战当年忤逆纪阳长公主,对这个外甥也是不如对雍城侯亲热的。何况咸平帝这把年纪了,同父异母的兄弟都亲手干掉过好些个,区区外甥一家的生死他即使叹息落泪,但要说悲痛欲绝…那还是为了长公主!

如今长公主是生生痛晕过去了…

一旦长公主出了事儿,那咸平帝…自己…淳于皇后心念电转,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深深的吐了口气,沉稳的道:“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点去看看二姐?!”

“娘娘?!”贺氏一惊,雍城侯也下意识的道:“皇后娘娘,圣人…”

“再打发人去传旁的太医来!十一郎…十一郎是起急了点儿,我看得很清楚!快沏碗凉茶来喂喂看…先看二姐,二姐年岁也比十一郎长,这会子又心疼得过狠了…万万不能叫二姐出了事儿!十一郎乃是天下之主,一定会没事儿的!”淳于皇后竭力镇定的道,扶着咸平帝的手却在不住的颤抖——

实际上,长公主若就这么没了,最多也就是宁家日子不大好过,可咸平帝若是…那…宁家和真定郡王都要不好过了!毕竟咸平帝是在宁家出了事的!

在出事之前还跪下来向长公主赔罪…

今日这么多人在,这前后的事儿根本就瞒不过去!

更不要说淳于皇后与咸平帝几十年的感情,从感情上若只能在咸平帝和纪阳长公主之间选择一个,皇后定然也是选择丈夫的。可正因为这份感情,也明白咸平帝对纪阳长公主的感情…淳于皇后不能也不敢照着常理说出让许珍先看咸平帝的话!

因为若是这样,不论长公主事后会不会平安无事,咸平帝都绝对不会原谅她。哪怕她陪着咸平帝风风雨雨几十年,甚至让咸平帝心甘情愿的虚设六宫!

古往今来,与丈夫同甘共苦的女子还少吗?可有几个男子不是功成名就之后,左拥右抱?这会子还惦记着给原配个名份、给她节制小妾的权力,高看元配嫡出子女一眼…世人就说这男子不错了。更何况是九五至尊?

淳于皇后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让咸平帝身为帝王却独宠一身,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精明能干又陪着咸平帝风雨同行——就说如今年轻一辈里头,太子妃的嫡亲侄女慕空蝉不精灵不能干不厉害?她嫁时采风真的是没有人不说可惜的,可时采风又何尝把她的真心真情放在心上!

本朝六宫无妃说到底还是因为咸平帝自己——这位帝王是个重情之人!

他惦记着少年结发的情份、数十年风雨同行的水.乳.交.融,所以心甘情愿的纵容着淳于皇后光明正大干涉朝政、甚至于选立储君,并且不在乎坊间私下里嘲笑他惧怕皇后,心甘情愿的虚设六宫!

假如不是咸平帝的一次次维护,如今前朝怕是早就堆满了弹劾皇后失德的折子了!

若非这位帝王重情,以他如今的身份,再愧疚再后悔,又怎么会公然对胞姐下跪赔罪?

这样重情的帝王,一旦知道自己跟着昏迷后,皇后却先让为胞姐预备的院判为自己诊断,倘若因此误了纪阳长公主的性命安危,那几十年来帝后和谐恩爱的情份也不够弥补这一次的罅隙的!

毕竟咸平帝的重情可不只是对淳于皇后一个人,在淳于皇后出现之前,这位帝王的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和安慰,就是纪阳长公主这个胞姐。何况正如咸平帝自己所言,长公主这一生,一半为儿孙,一半,为咸平!

这样一位姐姐,就是换了淳于皇后的胞姐,她也宁可不救自己去救纪阳。

即使先救咸平帝后,纪阳长公主也被后来的太医救治无碍,可咸平帝后怕之余会不埋怨皇后吗?淳于皇后在本朝的肆意妄为,靠的可不就是与咸平帝心心相印?再说这几十年的感情,她是宁可与咸平帝同死也不愿意在生却同床异梦的。

所以淳于皇后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决定先救纪阳长公主。

咸平帝若是当真出了大事,淳于皇后自忖照自己如今在本朝的地位未必稳不住局势,到时候替真定铺好了路,再去陪丈夫罢!若咸平帝能够醒来,料想他决计不会埋怨自己这样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如今只是看到长公主伤心的昏厥过去,咸平帝就这个样子了。万一长公主当真因此伤痛亡故,那…咸平帝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

而咸平帝现在昏迷,心中到底还是牵挂着胞姐的,既然有牵挂,未必迟些就医就醒不过来。只要纪阳长公主最终也能被救好,咸平帝心下安定,至多多休养些日子…总归能好的。

皇帝昏迷,这会儿论身份论威望,能做主的就是皇后。皇后既然说了先救长公主,许珍也不必担负责任,他之前就一直给长公主请脉的,对长公主的身体很清楚,这回又是提前得了叮嘱——跪在草地上略略把脉,又翻了眼皮看过,心里倒是暗松了口气,他不敢怠慢,也不及与一脸盼望的看着自己的雍城侯、宁摇碧说什么,便匆匆打开医箱,取出银针,依次在纪阳长公主数处大穴上刺入,轻捻片刻——到底是做院判的人,便见长公主虽然未曾醒来,然而之前煞白的脸色却渐渐多出了一抹血色。

“此地不宜让殿下继续躺卧,还当设法将殿下移回内室,才好继续施针。”许珍匆匆交代了一句,又从袖子里取出早就备好的一瓶丹药,递与侍立在旁的卓昭节,“抬回去后,先取一丸温水化开,喂殿下服下,须过半个时辰才能继续施针。”

特意交代了最后一句,许珍马不停蹄的奔向一旁——这时候其他太医还没来,这也不奇怪,原本今儿个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长公主身上,许珍能够做院判,医术自然过人,都认为有他在就够了,谁能想到咸平帝居然也跟着大恸至此?

淳于皇后见纪阳长公主的救治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吃不准许珍是担心咸平帝在自己跟前出了差错没法交代,先把长公主那边敷衍一下,还是他真的医术高超,可以暂时腾出手来给咸平帝诊断,总归是心里长松了口气,心想不管结果如何,私下里都当赏他一笔。

而许珍现在也知道皇后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一把脉,便安抚道:“娘娘但请放心,陛下只是一时间急火攻心…与长公主殿下一样,然而陛下…到底比长公主殿下年少许多,下官施上几针,便能醒转!”

这个消息真的是让之前都一直声色不露的淳于皇后都要谢天谢地了!

倘若这回纪阳长公主和咸平帝都能够有惊无险的度过,那么纪阳长公主和宁家上下都要感激皇后在关键时候的大义与担当,而咸平帝对胞姐心存愧疚,知道之后也不会计较皇后让许珍先看姐姐,反倒会觉得皇后也是重情有义之人…

这对皇后来说当然也是好事。

许珍果然妙手回春,那边纪阳长公主还没送到所住的院子门口,这儿咸平帝已然在施针之后悠悠醒转了,不出淳于皇后所料,才醒来、还没看清楚四周,咸平帝便哆嗦着、虚弱的问:“二姐如何?”

“许院判方才已经先给二姐施了针,如今正命人抬回内室去服药,等过一会儿才好继续施针…料想二姐没有大事儿的?”淳于皇后温柔似水的回答道,最后一句才恢复正常语气,却是问许珍。

在皇后想来,既然咸平帝和长公主是一样的昏迷原因,咸平帝几针就能醒了,那长公主再伤心,还多喝了一碗药,再施回针也能醒了吧?

不想许珍沉吟了片刻,才斟酌着道:“陛下御体素来安康,而且又比长公主殿下年少许多,长公主殿下从前玉体也是康健的,奈何剑南一事才传到长安时,长公主殿下心中忧急,就先病了一场,恐怕是不几日前才痊愈,到如今底子其实还没全恢复。今儿个…恐怕要躺一阵才能好。”

淳于皇后和咸平帝听了他前几句还真是骇然变色了,只道长公主是好不了了——听到后头一句才松了口气,暗骂这许珍不会说话!皇后更是立刻打消了赏赐他的念头,也就是如今帝后还在后怕和茫然之中,又还要许珍继续为长公主诊断,不然想罚他的心思都有了!

然而许珍也是为难,听皇后轻松的语气,再加上现在咸平帝即刻醒来,他哪里听不出来皇后是把长公主的醒转和恢复拿咸平帝来比了?可长公主这回以他的医术也不是三五日就能起身的,他不先说好了,过几日帝后拿这个来问他他怎么办呢?

“朕既然已经无事,你还忤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说二姐被送回内室去了,你…你还不快去看看!”咸平帝听说姐姐要躺一阵——对比之前的胆战心惊这个结果已经非常能接受了,可这样一个结果还被这小心翼翼的院判吓了一跳,心中恼怒,虽然中气仍旧不足,却还是不高兴的呵斥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安置(上)

这日纪阳长公主府与雍城侯府都忙碌到深夜——下人们换了一班,然而雍城侯、宁摇碧、卓昭节却还是睡不成的,所幸许珍之前并非为了赶着去抢救咸平帝便敷衍了长公主,到得掌灯时分,长公主短暂的清醒了一回,被许珍施针催吐出一口心头血,气色倒是恢复了许多,然而长公主根本无暇理会儿孙的慰问,哭喊了几句宁战,跟着又昏迷了过去!

许珍擦着冷汗解释了半晌,才叫雍城侯与宁摇碧相信长公主伤心过度,这几日时昏时醒是难免的,并无性命之忧。

然而即使长公主眼下想好转就是水磨功夫的调养,雍城侯与宁摇碧还是默默的守在榻前不愿意离开。他们不走,卓昭节虽然心里记挂着一双儿女,却也不好就这么离开。

这样到了半夜,宁摇碧接过卓昭节递来的一盏热茶,呷了两口才醒悟过来,哑着嗓子开口道:“昭节,你先带六嫂和清朗去安置一下…对了,大娘和四娘那儿说了吗?”

卓昭节和他一样一颗心都系在了长公主身上,哪儿顾得了宁瑞澄和宁瑞婉?闻言黯然道:“我还没问。”

“带他们去咱们府里安置…清朗先请大娘和四娘帮看一看罢。”宁摇碧摆了摆手,低声道,“咱们府里终究不能没人看着,旷郎和徽娘还小,你先回去…明儿个把他们都安置好了再来。”

卓昭节晓得他这么说也是让自己可以回去休憩一晚,然而现在宁摇碧是肯定不会离开长公主跟前的,侯府也确实不可能没人主持,虽然心疼他,却也只能点一点头。

祖氏和宁朗清这时候也在旁边,白昼里大家都奔着长公主和咸平帝的安危而去,根本无人有心思来多留意他们两个。祖氏也还罢了,到底已是成人,宁朗清年仅四岁,正是需要人哄的年纪,即使流放剑南,欧氏多这个嫡长孙也是捧着宠着,使了不多的奴婢专门照拂,才使他免受庶叔之害。

然而宁朗清这大半日光景,跟着祖氏守在一旁,除了饭点上下人拿上来随便吃了几口外,连水也不曾多喝一口,守到这会,卓昭节都觉得身心疲惫、强自支撑了,宁朗清几次三番揉着眼睛摇摇坠坠,却还是竭力支持——单是这份毅力,若非大房和二房之间早有矛盾,卓昭节定然会发自内心的心疼他。

可这一会儿察觉到,心中却是微微一跳。

这样小年纪就这样的懂事,果然是经历过磨砺的人。然而这样有毅力的堂侄,往后万一把这毅力和聪明弄错了方向,却比现在大哭大闹的侄儿更叫人头疼了。

听了宁摇碧的话,祖氏和宁朗清默默看了眼榻上,都不作声的跟在卓昭节身后出了门,这两人的顺从显得非常识时务。长公主如今昏迷着,宁家上下就是雍城侯和宁摇碧做主。长公主若是醒了,不发话对二房不利的话,那也是二房做主。

大房现在就剩了一个四岁的宁朗清,就算长公主想方设法的替曾长孙把爵位要回来,才四岁的国公也就是一个名头罢了,能有什么用?往后至少十几年内,宁家的门庭只能靠二房来撑起来。

不管祖氏和宁朗清对于丧亲之痛有多少迁怒于二房,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完全没有翻脸的资格。

然而卓昭节看到这一幕,想的却是宁朗清的性情自己以前不晓得,但这祖氏从前在长安时分明是个伶牙俐齿的泼辣的,连丈夫宁瑞梧,当着人前,公婆还跪在前头呢,说打就是一个耳光过去了,如今这么好说话,也不知道心里怎么盘算的?

其实祖氏如今也才二十来岁,正当韶华,宁瑞梧既然死了,她应该会被娘家接回去改嫁。当然现下还不到提这事儿的时候…卓昭节估计着她留在宁家的可能不大,少年失偶,就这么守一辈子——如今大凉风气开放,并不强求女子守节,这一辈子的节说来只一句话,守起来那可是漫漫数十年。正常是没人肯让女儿这么干的,尤其是年轻的女儿,当年卓绛娘同样是少年失偶,大夫人周氏可不是等丧礼一结束就派人把卓绛娘接回了家?

就算女儿与女婿恩爱,一时间想不开,娘家也不会把话说死。至多在夫家住上几年,辰光长了,意识到了守寡的艰难,大抵都会改变主意的。

不管怎么说,祖氏只是媳妇罢了,若是祖家接走就接走,长公主为子孙心痛得不能自已归不能自已,却绝不会强迫着孙媳为孙儿守寡、更不会觉得孙媳活着怎么叫孙儿死了?长公主不是那样的人。哪怕祖氏要为宁瑞梧守上几年,随便打发个院子,请个专门做素食的厨子就差不多了。

重点还是如何安置宁朗清。

照宁摇碧的话是先交给宁瑞澄和宁瑞婉。

从这个安排里,卓昭节察觉到了宁摇碧的心思,他不信任宁朗清,或者说也没打算过信任这个堂侄。所以也不在乎宁朗清被教导的更恨二房——不管宁朗清会不会恨二房,总而言之,在宁摇碧的计划里,横竖他不相信这个晚辈,总归是带着戒心养的。

大房如今子嗣凋零得紧,就这么个小侄儿再恨二房也不过是把仇恨放在心底。宁摇碧既然做好了准备那当然不会给宁朗清如宁含、宁希的机会。

这样的戒备对宁朗清来说当然是不公平的,他才失了祖父祖母、父母这些至亲之人,跟着就被堂叔当成了仇人来防备。倘若没有曾祖母的存在,恐怕宁摇碧给他的景遇更差,可想到宁含、宁希这两个不起眼的庶子,这样突兀的拖着整个大房共死…想到自己年幼娇嫩的长子与长女,再同情宁朗清,卓昭节也得承认绝对不能轻易信任这个侄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