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眼睛一亮,道:“难道绿姬本是他人棋子,为要使太子渐失圣意…是了,晋王之前不是一直都陪着皇后娘娘?那么殷勤,说是为了太子弥补与帝后的关系,可他那么殷勤的陪着皇后娘娘了,太子还不是照样被娘娘不喜?没准是他…”

宁摇碧叹了口气,道:“就算绿姬起初是晋王派遣的,然而先不说太子对她数十年来的盛宠,就说唐三和唐五都是她的亲生子,往后的皇后之位与储君之位他们母子还有着几分可能…你说有哪个密间会蠢到已经有了这样的处境还要去帮着旧主?纵然是天生的奴才命罢,皇后娘娘看绿姬不顺眼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晋王的安排,能叫皇后娘娘查不出来?晋王会这么蠢吗?”

“那是为什么呀?”卓昭节的猜测被否认,顿时悻悻起来,把头往他肩上一靠,嘟着嘴道。

“你想之前太子向帝后暗示唐四的势力已经超过了他这个父亲。”宁摇碧伸指在她颊上刮了刮,笑着道,“可这一回,劝降的使者里头除了唐三占了个副使,唐表哥不算,淳于说是出身后族属于中立,可凭他与我的关系,太子会相信他秉公而行?更不要说正使还是咱们父亲了。即使如此,朝中也不过起复了古太傅罢了,太子会高兴吗?”

卓昭节诧异道:“是,他不高兴…然后呢?”

“绿姬此番行为让太子跟着受了连累,他们母子的前程全部都在太子身上,所以不可能去害太子。既然不是想害太子却害了太子,那当然是受了太子的指使。”宁摇碧嘴角露出一丝嘲意,淡淡的道,“一来透过绿姬试探太子妃,看看能不能抓到什么把柄;二来是为了为难唐四;三来么,前两个若太子妃或唐四处置不好,他就可以寻了帝后索取更多的支持了…总归,他是唐四的父亲。”

卓昭节吃惊道:“为难真定郡王我晓得了,虽然绿姬让皇后与太子妃都收拾了,可现在谁都知道唐澄正在岭南受苦,以至于几次三番写信回来哭诉!唐澄怎么也是真定郡王的弟弟,真定郡王为了孝悌,少不得要帮他求个情。纵然真定郡王只想做做样子,太子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呵斥他对弟弟不友爱。可太子妃的把柄?这…难道他要说太子妃那样对绿姬不够贤惠?”

宁摇碧淡淡笑道:“错啦,太子如今既然已经在提醒帝后唐四这两年势力太盛,有危及到他这个太子的可能,但偏偏太子妃和唐四虽然和太子不亲近,然而做事说话都是滴水不漏,叫太子也挑不出来不是…这一次当然是要逼着太子妃露出破绽。”

他慢慢的道,“算着父亲他们的行程,若是时大娘子没有非常拖累队伍的话,还有半个月就可以抵达东夷山了。这次劝降的队伍,唐三…或者说太子这边是非常吃亏的,倒是唐四占定了便宜。在这种情况下,正常来想,为了不表示唐四的咄咄逼人,长安这里发生些什么事情,太子妃与唐四都该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免得劝降成功之后,分功劳时太子可以说太子妃与唐四早就对绿姬母子深怀怨恨,譬如这回太子妃教训绿姬就不手软,故意分薄唐三的功劳…”

“要是劝失败,那就说揭发唐表哥身份的是唐三,引出招降仲崇圣一事的也是唐三,太子妃与唐四故意和唐三过不去,从中阻挠。”宁摇碧随口说着种种可能,道,“由于太子妃的缘故,太子和绿姬对身边人一向管得紧,除了唐澄的书信截获方便些外,他们旁的盘算,我却也打探不到。横竖就是对付咱们这些人罢了。”

卓昭节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太子妃与绿姬不和睦,虽然外头没传这样的风声,但想也知道不会和睦的。还需要这样故意闹出事儿来?倒仿佛是刻意为之了。”

宁摇碧笑着道:“太子妃现在什么都按规矩办,端的就是堂堂皇皇的架子!这也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太子与绿姬也抓不住她把柄…嗯,我说的这些也不过是凭空猜测罢了,或许唐三会有什么动作,回头怕担责任,是以与绿姬约好了来这一下,到时候推脱到后院之争上去?”

“东夷山,唉,还半个月才能到那儿,也不知道仲崇圣会不会接旨?届时消息传回怕也要好些日子…”卓昭节咬了咬唇,道,“传回朝中怕又是一番纷争,可这回父亲不在…就你一个人在朝上…”

“消息传回来可不用几日。”宁摇碧揽着她,微微而笑,“当初咱们用饮渊传信,你忘记了?饮渊和饮涧,还是圣人赐给我的,圣人手里会没有其他能传信的猎隼吗?这回父亲随行带了好几个隼奴,为的就是伺候好所带的两对猎隼,都是矫健剽悍的 ,万里之遥,也不过几日功夫。”

他不在意的笑,“至于朝上,那就更不要担心了,咱们可是有祖母坐镇的。何况朝野上下,可都是宁愿在朝上与父亲争执也不愿意对上你夫君啊!”

卓昭节转念一想,这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纪阳长公主在,宁家总归是稳固如山的,便笑着轻轻一捏他手背,笑道:“是是是,我怎的忘记了?我嫁的可是长安三霸之一,大名鼎鼎…朝中的栋梁们都是饱学之士,不怕与父亲慢慢的说道理,就怕你这样不讲理的啊!”

宁摇碧板着脸道:“胡说!我怎的不讲理了?我素来最讲理不过!只不过我只讲自己的理罢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漠上(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比起长安暮色将临时格外的喧嚷与热闹,漠上的黄昏格外宁谧,甚至于夕阳下披上一层血色的铁甲都为此轻柔了相击的脆声。这样的宁静安详,久了,弥漫开来的,就是辽阔与荒凉。

不过一里方圆的小湖,放在江南或有八水环绕的长安左近,怕是走过路过也无人多看一眼。在这片沙漠里,却衍生出了一片活命的绿洲,为大漠的辽阔荒凉里点缀出勃勃的生机。

相对于使团以及随行士卒来说,这片绿洲实在太小了点,只是这名叫碧玉湖的小湖虽然不大,却极深,一群人取完了接下来行程需用的水,湖面足足矮下去丈余,竟还有受惊的游鱼来回蹿动,并不见水色如何浑浊。

站在岸旁的时未宁来了兴趣,俯身从地上拾起几块指节大小的鹅卵石, 轻弹,将近处几条较大的游鱼击昏,浮上水面。

“心烈,你真厉害!”打从长安起,一直跟在她身边,想方设法的讨好心上人的淳于桑野眼睛一亮,立刻不遗余力的大声称赞,甚至于不顾今日白日赶了整天路的疲惫,亲自挽起袖子去捞起被打昏的鱼,“自进了这劳什子的沙漠,成日里吃的不是肉干就是胡饼,今儿可算有鱼吃了!”

“你该叫我时家大姐。”时未宁本打算自己捞鱼,但见他动了手,也没有阻止,只是却语气淡淡的道,“而且你是副使之一,这会,雍城侯料想正请了延昌郡王与义荣侯这两位副使商议行程,你却跑来我这里,实在不合宜。”

淳于桑野到底是与时采风、宁摇碧并称长安三霸的人,厚颜得紧,闻言一点也不脸红的道:“我这个副使不过是圣人念着皇后娘娘,送我份功劳罢了。心烈还不知道吗?凭我的能耐和资历,不论是劝降,还是明日的行程,我哪里插得上话?便是雍城侯念着宁九肯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横竖跟着走就是,若非你要来,老实说这一趟我还真不想跑,这才出了玉门关多久?便要在大漠之中跋涉,我情愿不要这份功劳,此刻却在翠微山中享受着山风拂面、冻饮满杯的惬意。反正如今正使是宁九的父亲,事到临头纵然不偏向我也委屈不了我,我又帮不上忙,去他跟前也是耗费辰光,倒要连累他与我寒暄。还是陪着你最好。”

他是后族嫡出子弟,大明宫都是随意进出的,长安城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什么时候吃过这样万里跋涉的苦楚?这些日子下来,真是感慨万分,又早将时未宁视同未来妻子,这番抱怨的真心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时未宁背负起手,凝视着西天即将消逝的残霞,淡然道:“这次是我为难你了。”

淳于桑野脸色一变,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愚蠢,忙道:“心烈莫生气,我说错了话——实际上…”

“我没有生气。”时未宁收回视线,却摇了摇头,平静的道,“不愿意到西域来的人也不只你一个,比如说我家五郎,一样是明知道这儿有功劳现成可以拿也不愿意来的,毕竟你们本就生于富贵,多一点少一点不在乎,这…”

淳于桑野忙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方才真的说错了,其实我并非当真如此不求上进!”他想说一说自己擅长的地方,只是仔细一想,除了武艺,似乎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论到武艺,他还没把握打得过时未宁;论到学武之后的成就,不是帮着时五殴打情敌、就是替宁九助阵镇压对头…或者索性就是自己看人不顺眼…

总而言之,长安三霸,除了宁摇碧还有个十一岁就中举的名头可以炫耀外,淳于桑野和时采风,都不具备可以称赞的地方…

好吧,三霸的容貌都算不错的,到底大凉上下都重仪容风度,凭着他们三人做下来那些罄竹难书的恶事,只落了三霸而没有得到更龌龊恶毒的评价…也和这个大有关系了。

若像时采风那样只看有几分姿色、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统收、闺中女子与已嫁人妇兼要、喜新厌旧翻脸无情的话,容貌之外靠着家世、银钱和口才,即使声名狼狈,一样可以在风月场或年少天真的名门闺秀之中如鱼得水;像宁摇碧诡计多端,他所娶的卓氏虽然刁钻任性又容貌甚美,可喜好目的总归也在寻常闺秀的范畴之内。

但时未宁与这些娘子都不同,她本身是华容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宰相时斓的嫡长孙女,身份高贵,不愁银钱,见惯了长安 人物——要论风仪,她的堂弟时雅风自认第二,这长安,谁敢称第一?

家世、钱财、容貌、风度…甚至于才艺,对于时未宁来说都不算什么,她的祖父时斓不但是本朝名相,还是前朝状元郎,堂弟时雅风上一科高中榜眼,如此,如此奢遮人家,一出生便可以轻松踏上一条花团锦簇的道路。

可时未宁却选择了十数年如一日的苦修武技、孜孜不倦的追求着一个俨然如古时木兰、中古妇好那样驰骋沙场的机会。在一片对盛世太平歌颂声里的大凉,如今连男子都鲜有这样追求的了,又何况是一个女子?

时未宁这些年来,听过的嘲笑、挖苦、劝说、呵斥、责骂…种种的阻止与恳求,太多太多了。甚至于连淳于皇后,也受过华容长公主的托付,代为劝解。可时未宁依旧顶住了皇后的压力。

前年长乐公主为了女儿苏语嫣与时雅风的婚事,要求时未宁出阁被拒绝后,亦是想方设法的想要达到这个目的。

…然而时未宁如今仍旧独自一人,悠然自得的站在这片绿洲上,餐风露宿的跋涉,再注重风仪的人,如今也不复出发时的整齐。为了行动方便,她满头乌发都拿锦缎整齐的束在脑后,毫无钗环,穿着紧身的胡服,因为漠上白日酷热、夜间酷寒,胡服外,系着披风,白日里遮挡骄阳,夜晚时抵御寒风。

霞光没入天际后,夜空中很快亮起了密密麻麻的星辰,碧玉湖返照星光,照出湖畔之人的轮廓,至少在长安,淳于桑野从来没有见过站得比时未宁更笔直更挺拔的娘子。

自幼交好一起长大的宁摇碧捧在手心的那位卓家小七娘,站在水边时犹如一朵累累的牡丹花,国色天香,却怎么也不能叫人想到挺拔;淳于桑野的姐妹们,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是俏丽的红白莲花,一直与时未宁作对的六娘淳于佩是 带刺的玫瑰。

这些娘子不是不好不出色,可骨子里都带着长安的烙印——华贵、美丽,与富饶繁荣的长安相得益彰。

惟独时未宁是不一样的,她站在那里,虽然明明容貌秀美神态温和,可无论是谁都不会因她想到花——因为本能的认为一切的花,无论茎杆如何,但花朵总归是 的。

 这个词,很难安放在时未宁身上。

在淳于桑野看来,自己爱慕的人更像一棵树,于庭前亭亭如盖,虽受过往之人赞誉,却皆不在意,若能选择,她更愿意生长于无人的山野,沉默而坚韧的生长着、执着着、追求着,于岁月的沉淀里、于时光的积累中,追寻自己的方向。

不似庭花的娇贵,需要精心呵护与照料,才可以绽放出华贵高雅的光芒,时未宁的风采,本就与繁华富饶、雍容华贵的长安不合,她在旷野在漠上,经历风沙磨砺,愈见风骨嶙嶙,引人瞩目。

原本才出长安城时,念着时斓等人的面子才同意时未宁同行的诸人,嘴上不说,心中却着实不喜劝降一个叛变数十年又远在西域的前朝名将这样庄严重大的事情里却夹进了一名女子,但这些日子下来,被所有人都认为娇生惯养长大却好高务远有完全不切实际的盘算的时大娘子非但丝毫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甚至以连时家下人都震惊难言的速度适应了旅途的疲惫与艰苦。

她不但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让做好了无数英雄救美、甚至于幻想中为了时未宁敢于与雍城侯这位正使正面冲突的淳于桑野又是失望又是佩服。甚至时未宁在途中还帮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忙,比如说从一开始就主动让出原本是她自己乘坐的马车,来安置一些体力不支或病倒之人。

——淳于桑野心里叹了口气,以他的厚颜,也寻不到自己有什么可以在时未宁面前夸耀的?

时未宁的年纪,比淳于桑野还长三岁,她不会像长安那些寻常小娘子一样,被花言巧语所哄动,淳于桑野的厚颜无耻,时未宁虽然不生气,却也只是一笑了之。

由于淳于桑野和时采风的关系,时未宁从来都是将他看成了一个弟弟。即使淳于桑野一次次固执的叫她心烈,一次次纠缠着她表白心迹,但这样的死缠烂打,丝毫不能叫时未宁有任何烦恼或动容。

从小由于与众不同的志向已经听过太多说教的时未宁,耐心其实一直都不错。

不是说话刻薄恶毒又是专门针锋相对如淳于佩,是很难激怒她的。

那种姐姐看不懂事的弟弟胡闹的轻描淡写,对于淳于桑野来说,是一种不能忍受的俯视甚至是藐视。连时未宁异样的情绪都无法引动,这样的相处,辰光再久,又与他的目的有何益处?

作为长安三霸之一的淳于桑野,受宁摇碧这样的嘴毒心狠的好友耳濡目染,不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破时未宁眼前的云淡风轻,可他不是堂妹淳于佩。

何况即使让时未宁情绪起伏了…也不过是厌恶他罢了,这一点淳于桑野不懂得,可时采风绝对不会不懂得。

淳于桑野沮丧的住了嘴,好友时采风没有偏心,当初怎样详尽的指导宁摇碧哄得卓氏倾心,此次西行,受祖母之命尽量撮合胞姐时未宁与淳于桑野的时采风,耗费了好几日的辰光,巨细无疑的对淳于桑野进行了极为用心的教导。甚至于指天发誓,当初教导宁摇碧时,也决计没有这次的费心,更不要说这回的教导还加进了他这几年的新的领悟。

如今那一份时采风夜以继日写出来的《西行概要》还小心的藏在他怀里,每晚抓紧辰光,苦读不辍。可即使如此,他仍旧进展缓慢。

“心烈与卓家那小娘子才不一样,那小娘子多好哄?”对比宁摇碧的战绩,淳于桑野实在是一败涂地,至于时采风,在追求小娘子这件事情上,连一向自负宁摇碧也不想提到他的,淳于桑野沮丧懊恼之余,只得自我安慰,“心烈与长安所有娘子都不同,即使有时五指导,我进展缓慢,也是应该的。这是因为卓氏太笨的缘故,并非我不及宁九,嗯,一定是这样。”

看着已经在星光下出神仰望天穹、完全不在意自己回答的时未宁,淳于桑野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忽然不顾一切的道:“心烈,我从前一事无成,也做过许多糊涂事,可往后…你…你喜欢怎样的人,我便可以知道要怎么做,你若喜欢大漠喜欢西域,这次回长安后,我求圣人赐我一个西域的官职,陪你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好不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漠上(下)

淳于桑野脱口而出的心迹,像压出了一切筹码的赌徒,只是时未宁却仍旧专心观察着天空的星辰,也许她无声笑了,也许她无声皱了眉——可疏淡的星光下,这些都看不见。

心上人的镇定,让淳于桑野冲动过后,本能的不知所措起来。只是他决计不愿意就这么收回自己的话,讪讪退场,却选择了孤注一掷,定了定神,继续道:“你若住腻了大漠,想去旁的地方,我也求圣人…哪怕到了往后,我想淳于家这点儿面子总归有的,我也不求多高的官职,只要便于陪着你就好…实在不成,我不做官也没什么…”

“这样的话,在我及笄时,皇后娘娘就与我说过。”夜幕下,时未宁终于开口,带着淡淡的笑意,态度自然,丝毫没有窘迫与羞恼,从容而镇定,像在闲谈着大漠的星空一样随意道,“我的志向,实际上若是早早嫁个武将,或者嫁一个肯陪我游走天下的男子,也不会一直被人议论,更不至于叫家人操心。皇后娘娘那时候就建议过,若我肯嫁人,也不必一直被拘在长安…这次好容易才能够出来。”

淳于桑野一怔,时未宁十五岁时,他才十二,先不说他当时对时未宁还没起心思,即使起了,皇后也不会让十二岁的淳于桑野去娶十五岁的时未宁,他正满心复杂的听着皇后到底为时未宁预备了什么样的丈夫,然而时未宁却淡淡的道:“可我不愿意,千百年来,女子总是依附着男子,我想过自己过的日子,不曾触犯大凉律,也未必害了谁…凭什么一定要借着人妇这个身份,终究是受制于他人?”

她轻轻一叹,悠悠的道,“当年木兰从军,亦是假冒其父,女扮男装。如今皇后娘娘可以与圣人一样临朝听政了,可那一次,皇后娘娘说,若无圣人,她又如何听政?”

淳于桑野迷惘的听着,在长安三霸里,他鲜少动脑,一来有宁摇碧,二来,他也不像时采风那样成日周旋于众多女子之中,需要绞尽脑汁的应付妻妾外室与一位位新欢。

淳于皇后的强势,让后族本就地位极高,他惹的事情,大抵都是直接闯下来的。再加上对时未宁看得极重,不敢轻易揣摩确定她的心意,听到此刻,却还是有些琢磨难定。

“所以我不会答应你的,十三郎,世人所谓为人之妇要做的,上敬舅姑、下抚儿女、中扶丈夫、和睦妯娌,这些我全部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时未宁终于低下头来看了他一眼,平静的道,“然而我不会觉得这样就对不起谁,是以你先不要说你不嫌弃我之类的话。”

她对淳于桑野想说的话却是了如指掌,抢先一步让淳于桑野住了声,沉声续道,“只是我有我的志向,你也应该有你的志向,你如今恋着我,便以为可以将我的志向当成了你的,可这终究只是我的。即使你愿意一辈子都这样过…可我不能让你这样——这次西行我已经欠下你一份情了,以你的身份我还没想出来要怎么还,若是往后…”

“可我不觉得这是人情!”原本不知所措的淳于桑野忽然涨红了脸,星光之下看不出来脸色,可即使因为心照不宣的明白帝后特许时未宁“同行”一事,故意避开了两人所在之处的众人也听到了他的怒吼,都诧异的循声望去——

淳于桑野握紧了拳,闪动着炽热怒火的眸子比星辰更明亮,他咬牙切齿的道:“我高兴为你这么做,谁要你记成人情?!是,我是喜好享受不想吃苦,更烦极了这该死的大漠!可若是你喜欢,我陪你在这儿住一辈子我心甘情愿,我就爱这样——谁要你记人情?!”

夜色中时未宁还是沉默的站立着,似乎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但远处却传来宿营之人有善有恶的低笑,这些笑声刺激了本就羞愤难当的淳于桑野,他猛然扭过头,扫视着远处营帐的轮廓,怒喝道:“谁在那里笑?!给老子滚出来!”

…自然是不会有人站出来的。

夜色里沉默下去,却有更多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注意到了湖畔。

正使的营帐距离湖边并不远,雍城侯与登门拜访的唐慎之静静的听完了淳于桑野的一番咆哮,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既不为此唏嘘,也不为此讥诮,像没听见一样,淡漠的喝着手中的茶水。

半晌后,雍城侯开口,却道:“淳于十三郎这些日子以来,只顾追逐着时家娘子,从来不管其他事情,义荣侯以为此人如何?”

唐慎之淡淡的笑了笑:“君侯叫我慎之便可,令媳乃我之表妹,我自也视君侯为长辈的。”

“如今只怕人人都认为淳于十三郎此人胸无大志,即使圣人主动送他个立功的机会,他竟如此的扶不起来。”雍城侯没有和他寒暄,而是慢条斯理的继续道,“但其实他这么做,才是最聪明的。一来他是被圣人 来分润功劳的,这点朝野上下都清楚,本就使人不服了,若还想着指手画脚…嘿!以他的年岁和能力又能出得了什么好主意?当真想争权,不过是白费力气之余,替长辈结几个对头!二来争储之事,淳于家一向两边不管,即使皇后明着偏心真定郡王,淳于家却只有这个十三郎与九郎关系交好,而他连世孙都不是!淳于家没必要下这个水,圣人护着后族,他就是来分功劳的,这一点,这小子清楚明白得紧。”

雍城侯慢慢的道,“他诸事不管,既不操心,又无风险,还能省出辰光去追逐他的心上人。”

唐慎之嗯了一声,道:“究竟是皇后娘娘的晚辈,大智若愚,慎之却是受教了。”

“他不算大智若愚。”雍城侯却淡淡的反驳,道,“他若并非出身后族,这回也轮不到他来,即使来了,也断然没这份底气!他的底气是淳于家给的,就如同九郎在长安怎么胡闹都不怕,不是因为他自己多么能干,是因为他的祖母,是圣人胞姐,他的母亲,是月氏前任头人,如此而已。”

雍城侯淡淡的道,“你的祖父是齐王,论起来也是我的舅公之一。他虽然死了,但如今你却因他得到了一个侯爵的爵位,还有你父母的追封。只不过,你之所以得到这些,到底还是因为东夷山。”

“还请君侯赐教。”唐慎之沉吟良久,道。

“帝后年岁都长了。”营帐之中无第三人,营帐之外是苏史那亲自领着月氏战士守卫,雍城侯话说的很直接,“数十年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帝后都不希望这样的局面结束,当然换了哪位君上,几十年治理得到的锦绣河山,谁也不希望晚年再添一笔烽火,坏了贤君能君的名头。所以才会准许这次的招降如此郑重其事,不但是为了仲崇圣糊涂到底,也为了威慑西域诸胡。”

雍城侯淡淡的道,“你既然自居晚辈,那我今日明着与你说一句——帝后的态度,才是你如今最该考虑的,至于其他,对你来说都太远了。”

第一百八十章:寿筵、招降

七月十一是纪阳长公主的寿辰,只是今年这日不凑巧,翠微山中从两天前就开始下起了一场雨,不大,然而在外头多站一会,衣裳就湿漉漉的了。因此这一场寿宴虽然宁摇碧特意向咸平帝告假回来亲自主持,热闹里还是带着点冷清。

好在夏氏调教的家伎照例出色,让喜欢看歌舞的长公主很是满意。寿宴结束之后,宾客散去,宁摇碧一家却还留在曼徊山庄陪着长公主说话——中间长公主乏了,是索性告别宾客去小睡过的,如今精神倒比宴至中途更足。是时夜色已临,从挂着勋绡的帘下望出去,廊上的灯火照出栏杆外银亮的雨丝,淅淅沥沥的下着,衬着屋中幼童清脆明媚的笑声,有一种无忧无虑的自在。

纪阳长公主含笑看着氍毹上追逐嬉闹的双生子,宁夷旷和宁夷徽为了曾祖母的寿宴喜庆,今日都穿了一身大红,四合如意瑞云锦纹绣深衣,虽然男女服饰有别,可打闹起来被大红色一晃,看着却仿佛一样了。

这般相似又这般秀美的曾孙与曾孙女,今日往长公主跟前一站,夸奖的话差不多听了几箩筐。只不过双生子还小,平常也听多了父母的赞誉,对这些话并不很放在心上,转过身来,又玩闹起来。可他们不在乎,不代表宁朗清不在乎,身体单薄、脸色略显苍白的宁朗清侍立在纪阳长公主身旁,他站的离曾祖母非常近,心中却并未感觉到太多被特别对待。因为纪阳长公主的目光多半还是落在了双生子身上,不时轻声提醒着他们留神些,不要摔着碰到。宁朗清有些出神的望着这两个堂弟、堂妹,他五岁了,明年就要开蒙,也已经知道些规矩,自己是大房嫡长孙,即使大房还在,在曾孙一辈里的地位,也该列宁家第一。如今大房都没有了,就剩下自己一个,照理也该得到更多的怜爱与呵护。可这些都没有。

包括今日来贺长公主的人,夸奖长公主的子孙时,基本上对宁朗清都是一带而过,更多的称赞都落在了宁夷旷与宁夷徽身上。宁朗清不觉得这是来人都怕招了长公主为大房伤心,这才刻意少提大房的子嗣,他觉得这都是因为九婶卓昭节一直站在旁边的缘故。想起从剑南回长安的路上,六婶祖氏不断说起两房之间的恩怨——其实怎么个恩怨法他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只知道二房不喜欢自己,不会喜欢自己,九叔宁摇碧为人苛刻,九婶甚至能把九叔治服,想来只有更厉害的道理。在这样的亲戚手下过日子…

祖氏几次把眼泪都打湿了他的衣襟。假如有可能,他更愿意祖氏留下来陪伴自己,可这个六婶早在去年就被他的大姑姑宁瑞澄硬押回娘家去了…这样孤零零的在二房里,宁朗清觉得无限寂寞和恐惧。虽然他还享受着锦衣玉食,可身边熟悉的下人全部被打发走,二房派来的人那样的客气又强硬。他能做的事情那么少,能去的地方那么少,勌明对比的是堂弟与堂妹,如此自由而恣意。所差别的无非就是他们有父母罢了…每到这样的时候宁朗清总会想,从前隐约听到的大房在剑南出事与二房有着什么关系到底是不是真的?渐渐的他几乎更想相信这是真的。只不过在乎他怎么想的人,如今大约也只有纪阳长公主了。

自从在宁夷旷跟前说了诉苦的话之后,被宁摇碧报到长公主跟前,长公主已经和他交了底——长公主是不可能庇护着他一辈子的,甚至能不能护到他成年也未可知。而且长公主本来就喜欢二房的子孙,不可能完完全全站在他的立场上不问青红皂白的压制二房来哄他侩兴…实际上长公主现在的身体也没有多少精力来哄晚辈侩兴了。

假如他不愿意依靠宁摇碧,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附,婶母祖氏不管替不替他的六叔守节,仅仅只考虑到祖氏如今才二十来岁,十年之后也不过三十许,正当韶华,与侄子瓜田李下,也不可能让他最盼望的祖氏来养他的。大姑姑宁瑞澄不是不想把他带在身边,可说来说去,不让二房养,那就是打二房的脸,就是得罪了二房…如今没人愿意这么做,宁瑞澄也有自己的子女。所以现在他恐惧与怨恨都无用,他必须在二房寄人篱下。

长公主明确让他以后不要再做不必要的事情——这位威严的曾祖母淡淡的道:“你九叔的为人本宫清楚的很,他是不会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不过你也犯不着觉得委屈,本来你就不是他的子嗣。他自有嫡子与嫡女,爱惜不过来,能分多少关心给你?更不要说你的祖母害了你九叔的亲生母亲,若没本宫这儿的情面,他甚至不会养你!大房现在已经就剩你了,在这之前,大房的爵位也已经被夺去,你如今不过一介庶民…这还是因为你父亲祖父都去了,圣人恩典赦免了你们一家之罪,否则你们还是流徒之中…而你九叔的子女都是侯门子弟,你凭什么和他们比?”“二房什么都不欠你的,能不计前仇好吃好穿养你长大不错了,你九婶还替你置办了点产业…”“可曾孙从前的下人被…”

宁朗清下意识的反驳。

长公主不屑的冷笑:“愚蠢!本宫看你这辈子都栽在了祖氏与这些下人手里!若无他们教你这样作怪…算了,你是本宫的骨血,祖氏本宫会去处置,这些人…念他们对你们大房忠心,暂且饶过,横竖二房也不会把几个下人放眼里。把他们留在你身边,让他们一直教着你学坏?还是让他们帮着祖氏给你出谋划策?换作了你是你九叔九婶,恐怕连他们如今的心胸都没有!”

长公主闭目片刻,道,“你以后都不许再去见你堂弟堂妹了,这一次已经是你九叔念着本宫的情面最后一次饶过你,再有一次,本宫也护不得了你了!”

宁朗清紧张起来:“可大房只有曾孙了!”“可你九叔会在乎这些?”

长公主讥诮的道,“你大约还不大清楚你九叔在长安的名声!记着,往后你再不安分,没人能帮你了,不是本宫不疼你,可本宫也没把握时时刻刻保住你…你九叔也是本宫的嫡亲孙儿,还是本宫亲自养大的,你以为本宫会舍得大义灭亲?”…七月初的时候,长公主让常嬷嬷告诉宁朗清一个消息,祖氏中暑,暴毙了。

宁朗清本能的明白,这是曾祖母怨恨这个婶母对自己的那些叮嘱与教导,下了手…他现在又是不甘心又是惶恐…只是每次不甘心时,想到曾祖母那漠然的神色、还有她说再也不会管自己的话,心头便是一凉,竟然再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他在这里神色变幻的想个不停,长辈们也各有思虑。

长公主见下人们都在,皆盯好了双生子,便转头问宁摇碧:“算起来如今你父亲该到东夷山了罢?”“若行程无误,应是昨日就上山宣旨了。”

宁摇碧笑了笑,道,“料想再有几日,仲崇圣是识时务还是冥顽不灵,便有消息。”

长公主显然也掐着日子,有些担心:“仲崇圣受先帝大恩,不思报答,反而追随逆王,又盘踞东夷山数十年不降,可见顽固。但望这次能够畏惧上谕,不至于狗急跳墙才好。”“苏伯陪着父亲上山。”宁摇碧安慰祖母,“父亲为人敦厚,苏伯却素知西域情形,又擅两军对垒,必不至出错的。何况仲崇圣当真不惧死,当年自杀殉了逆王,岂非还落个干脆?”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但望如此罢。”翠微山中雨微凉,一般是山的东夷山上,却晴朗得紧。这座西域名山不算高,但地势之崎岖陡峭,却非同寻常。沿着山势与草木,几乎是见缝插针的筑满了防御工事,足见仲崇圣确实不负名将之名。雍城侯虽然因为当年蹭功劳、结果头次上阵就做了俘虏,甚至还被异族美人强抢了一把,以至于名声扫地,但到底也是上过阵的人,不算非常外行,在东夷山上看的越多,脸色越难看。亦步亦趋跟随在他身边的苏史那号称西域名将,几次三番打退过大凉将领,眼光的高明,更在雍城侯之上,苏史那惯常口角带笑,可几处看了下来,连他都有点笑不出来了。

——大凉一直有军队驻扎山下,防止仲崇圣逃窜他处。实际上几十年来很有人疑惑这些年中军队或将领都换过几次了,怎的无一人没打过东夷山这个功劳的主意?等到上山亲眼看见了眼前密密麻麻简直无从下手的局面,长安的使者们方明白了为什么帝后也赞同招降而不是强攻了…若东夷山就在长安左近,这儿的防御再强一倍也无妨,可这里是西域。虽然月氏诸胡已成大凉羁縻,可当真想支使他们去送死,这也不可能——胡人又不傻,情愿暂时撇了产业远遁,大凉的大军难道还能永远驻扎在他们的地方?到时候重头还是要大凉军队为主力,那辎重呢?劳师远征,本就容易出意外…

雍城侯的军略很一般,他也只能想想这些常人都能考虑到的地方,多想了不免就要想到…申骊歌,他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必再想下去了。因为,仲崇圣已经降了。

已到风烛残年的名将,昨日接到小吏上山禀告大凉天使前来,且内有喀王血脉义荣侯,仲崇圣甚至是被人扶着下山跪迎诸天使、自称罪臣,态度之谦卑,让本以为需要好生费番口舌的使者们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但抱着警惕上山之后就不奇怪了,仲崇圣年岁已长,没几年活头了,他在山上居然子孙兴旺的很,大大小小的足有几十人。最得仲崇圣喜欢、这两日一直伺候在众人跟前的几个仲家子弟,也不过十余岁,是伶俐且剽悍的人,然而到底因为生长的环境显得笨拙和无知了。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处境…

见识过大凉的繁华,有几人在临终前还不抓住机会让后嗣脱离东夷山这样的荒僻苦寒之地?仲崇圣若子女不多,也许还有改头换面设法逃离东夷山的指望,可这么多人…

再者当年带上山的女子本就远远少于男子,这些年下来,东夷山的防御越发的稳固,可情况反而越发不妙了。雍城侯没想到,苏史那却想到,山上如此之多的工事,恐怕和女子稀少也大有关系——女子少,分配不均,那么剩下来的男子,即使仲崇圣也很难强行弹压下去,索性让他们一天到晚做着事情,还安稳些…

万里迢迢的跋涉,从初夏到夏末,一路上也不是没有经过艰难困苦,可到了地方,事情处理得如此顺利…顺利得雍城侯都不敢相信。使者们的心情反而复杂起来。一直到下属来报:“宴席已经设好,敢问诸位大人,是否现在就去请仲将军?”——昨日仲崇圣接到消息就投降,并请众人上山后饮宴,事情这样顺利,充分体谅了大凉天威的不可侵犯与当今天子的贤名远播。天使们都满意的很,今日雍城侯便设宴回请,虽然还在东夷山上,用的是仲崇圣昨日请客的地方,但大凉士卒却已经代替叛军接管了各处,这次的宴饮也是使者这边一理的。而仲崇圣虽然投降了,但具体的职位还是要回长安后请咸平帝来定…所以如今还是含糊的称其为将军。

第一百八十一章:之后

宴饮自然是宾主尽欢。

其中雍城侯一行所携带的家伎和着盛世雍容的乐声翩然起舞,更让座中许多从前朝就跟随仲崇圣的老将睹之落泪——这本是为了在劝降中进一步勾起仲崇圣思念长安的计策,虽然成了鸡肋,然而如今倒更让这荒僻的东夷山上的宴席有了几分长安的感觉。

在东夷山出生、此生都未曾见识过长安的诸人,虽然不能从乐声舞袂里追想盛世长安的风流景象,可在女子本就极为匮乏的东夷山,几曾有过这样的享受?原本这些家伎就是特意挑选出来的,个个色艺双绝,虽经跋涉,容色消减,可到底是长安滋养多年,沐浴更衣之后,用从长安一路所带的脂粉钗环打扮起来,足以让东夷山之人想起诸如“倾国倾城”的词语来了。

这场宴乐一直持续到深夜,雍城侯慷慨的答允了几名年轻卤莽的少年将领所提出的要求——令家伎为诸人侍寝。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差不多笃定了。宴散后,雍城侯与三位副使略作商议,便决定先将结果送回长安。猎隼振翅飞远,回到自己住处的雍城侯的目光,却没有看向东方的长安,反而凝视着西北的方向,久久不语。“那里是月氏的方向。”苏史那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雍城侯一惊,随即淡淡的道:“苏将军还未安歇?”——虽然苏史那是宁摇碧的下仆,却并不是雍城侯的下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也并不好。

这次苏史那会陪雍城侯西行,一方面是忌惮圣意,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宁摇碧的命令。苏史那闻言,也淡淡的道:“招降仲崇圣既然十分顺利,接下来就要兵分两路了罢?却不知道君侯打算让某家参与护送仲崇圣回长安,还是去月氏一行?”“骊歌说过她不要葬在大凉,须将骨灰送回月氏安葬。”雍城侯沉唈片刻,才道,“我既然是她丈夫,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做罢。你与月氏不和,还是不去的好。”“恐怕某家不去,回了长安对主人无法交代。”

苏史那眼中露出讥诮之色,道,“某家知道君侯已经求得圣意,以好生安葬与看守好老主人的安葬之处为条件,答应将正式的头人之位归还月氏族中…密旨是在君侯腰间是吗?只不过月氏头人之位是老主人留给主人的,君侯有什么资格交出去?”

雍城侯沉下脸,下意识的摸住腰间玉带,半晌才道:“九郎愿意到这西域来?既然不来,拿了这个与他母亲换取身后事有何不可?”

苏史那淡淡的道:“君侯方才还说自己是老主人的丈夫,君侯正在人世,原来大凉的规矩,做妻子的去了,安葬都是儿子来,丈夫却是什么都不出的?”“…”

雍城侯冷静了一下,才道,“这是我宁家之事,你的老主人也好,如今的主人也罢,都是我宁家妇宁家子!我为宁家之主,他们的东西我为何做不得主?”苏史那冷笑:“君侯既然这么说,那某家便先祝君侯一切顺利了。但望君侯不要因此误了某家如今的主人才好。”

他这话让雍城侯心里有些诧异,下意识道:“难道此行有什么不妥?”然而苏史那却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出去了。雍城侯到底拉不下脸来留住他,皱眉良久,命人:“请义荣侯过来。”

唐慎之到后,雍城侯开门见山:“未想到仲崇圣如此好说话,如今东夷山上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预备回归长安。只不过我来之前求了圣人一件私事,要将先妻的僘灰葬回故乡月氏,原本以为劝降要熬上些日子,可以趁着仲崇圣考虑的时候去办,如今看来却不能了。”

“君侯可是有什么吩咐?”“我的私事我自己去办,但此地离月氏来回尚且要十数日,而且去月氏之后未必有此次的顺利,恐怕这里收拾好了,我也未必能够赶上,总归不能让私事拖累公事。到时候,你们会先走,我设法追上。”雍城侯沉吟道,“我走之后,自是你们三个副使为尊。我担心唐三会趁机行事,不过料想让淳于十三郎借着后族的身份去看住他,却也无妨。但仲崇圣…”

唐慎之忙道:“我定然盯紧了他!”“不,你盯不住他。”雍城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会把苏史那留下来坐镇。”

唐慎之一惊:“君侯要留下苏将军?这…不太好罢?西域诸胡…”他虽然是新封的侯,可西行之前,也打听了不少当年之事。对于雍城侯和月氏族的纠葛,却也大致晓得。“西域诸胡如何敢动我这大凉侯爵?”雍城侯一哂,道,“我叫你来,是要你看好了唐三!”

唐慎之沉吟,若是盯住仲崇圣…确实他也盯不住,可至少做起来方便些。但唐三…着实是有些为难了,论爵位他不如唐三,论宗室血脉唐三是正经的皇孙,他却是叛王之后,而且这皇孙争储的事情…好在雍城侯道:“不是让你一个人看,我之前说了,唐三会让淳于桑野盯好,但淳于为人卤莽霸道,恐怕他们闹成僵局…苏史那未必会管这些,到时候还要你出面圆场。”

唐慎之松了口气,道:“这是应该的。”“既然如此,明日我便会说明此事,前往月氏。”雍城侯说完事情,便端茶送客。送走唐慎之,他又先后单独请了延昌郡王和淳于桑野来告知此事。对淳于桑野自然是三言两语叮嘱过了便算,对延昌郡王则是这么说的:“义荣侯温文守礼,我倒不担心他,只是淳于家的十三郎年少飞扬,跳脱了些,我走之后,恐怕难有人弹压得住他。这却交与郡王了。”

延昌郡王脸上顿时露出为难和怨色,淳于桑野一没爵位二没资历,论理他一个郡王要弹压此人很容易,可谁叫淳于桑野是皇后的娘家人?这次到西域来还是圣人亲自点的!本来他就在祖父祖母跟前很没脸了,要是再把祖母的娘家人得罪,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要是不得罪,淳于桑野当真弄出点儿什么事情来,还不都算在他头上?然而正使一走,三位副使里论爵位和年纪都是他最长。雍城侯不把淳于桑野托付给他反而是故意看他不起了。

延昌郡王只能按下怨意,道:“好。”只是事情还没完,雍城侯非常信任的要把仲崇圣也托他留意些——延昌郡王自然不敢给他打这个包票,一再强调自己年轻,建议要么雍城侯这次别去月氏了,要么…索性把苏史那留下来负责?两人推来推去半晌,雍城侯才勉强答应把苏史那留下,但也是从旁协助延昌郡王…这就是把招降之后的事情全部压在延昌郡王身上了。

唐缘心里恨得紧——他知道真定郡王一派都在提防着他搅扰招降一事,如今仲崇圣投降得快,眼看大功在手,从上到下怕都不愿意被他摘了果子,可为了防止太子给了他什么杀手锏——毕竟这父子两个筹划日久,雍城侯索性来了这么一下!所谓的要送妻子骨灰回月氏故乡,申骊歌又不是新故之人,她都死了多少年了?雍城侯父子也没提过这个事情!现在公干着倒是忽然要跑去办私事——这也太荒谬了!雍城侯能力只能算中上,不能算多么能干厉害的人,但一向做事认真。之前时未宁要同行时,这位君侯都不太高兴,更不要说郑重的招降…他这个正使把上上下下一座山丢下独自去埋他死了十几年的发妻了。摆明了是才向长安禀告了一切顺利,先把真定郡王一派的功劳给说明了,跟着把事情往他手里一塞!这样不出事的话,横竖大头功劳也是真定郡王这边的,出了什么事情呢,就都算到延昌郡王头上,用这样的法子,好让他不敢有所动作!对于雍城侯的打算,延昌郡王心里清楚得很,怨恨之余,却暗暗冷笑——此番之事,是太子与他隐忍数年筹划而成,若是这么容易就被雍城侯将住,那太子也太过无用了些!所以他虽然心里极恨雍城侯,此刻却还是恭敬而谦逊的与雍城侯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延昌郡王脸色迅速铁青下来,他叫来一路伺候自己的使女,这个使女容貌不算美貌,但即使如此,今日宴上,延昌郡王也没让她露面,免得被人要走。可见延昌郡王对她的重视。

使女进来看到他的脸色,乖巧的斟了一盏凉茶捧上:“婢子听说郡王方才去见了雍城侯,正想着打听打听。”“有什么好打听的?”延昌郡王接过茶喝了一口,冷笑着道,“他拿了个要送亡妻骨灰回月氏安葬的理由,明儿个就要走,接下来,把事情都丢给孤!”使女一怔,随即笑了:“这样不是很好?这样郡王不就在这儿当家作主了吗?”“不要说废话了!”

延昌郡王显然心情很不好,低喝了一声,道,“真是可笑,仲崇圣投降得如此之快,虽然是情理之中,然而也不可不防!至于淳于十三,别看他一直围着时大娘子转,这小子找起哫烦来,尽得宁九真传!义荣侯大概是最省心的一个了,但他是宁九的表舅子!这些人会因为雍城侯一走就听孤的?别是雍城侯发现了什么,打算一走了之,好推卸责任给孤罢?”他发泄了一番,盼望的看向了使女,“走之前,父亲让孤听你的安排走…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使女淡淡的笑道:“郡王不必担心——婢子方才那么说也是有缘故的,按着太子殿下的计划,正需要对外头的人动些手脚,雍城侯走了,郡王做主,这正是机会!而且雍城侯即使事先求得圣人准许趁此次西行办私事,总归也是正使,这里出了事情,说怪郡王,难道就能怪了?到底还是正使首当其冲啊!”延昌郡王沉吟片刻,道:“孤明白了…”“只是淳于十三恐怕会盯紧了郡王。”使女提醒道,“他是后族之人,虽然官职不高,却与郡王一样同为副使,而且也要顾及皇后娘娘…此人也并非讲理的人,若留在山上,怕会有变故,雍城侯走后,郡王还是设法把他引开的好。”

“引开吗?”延昌郡王一想,道,“这个不难,时未宁在山下没有跟上来,淳于十三这两日已经有点心神不宁了,等明日傍晚,你去安排给时未宁找点麻烦,再让人上山来报,淳于十三必然会强行下山去看!而这几日为了防止变故,天唁之后山上山下再不通行,这样可以将他留在山下至少一夜。”使女点头:“一夜虽然不长,然而只要郡王拒绝时未宁上山,淳于十三不放心之下,必然会选择在山下陪着时未宁。”“让他去陪罢。”延昌郡王冷笑了一声,道,“一个夯货罢了!咱们再说正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心惊

次日雍城侯匆匆而去。傍晚,山下传来时未宁与人发生争执、到了动手的地步,虽然她武艺高强,随行的时家下仆也都身手不弱,可对方人多势众,下人们已经好几个都吃了亏。

听到这个消息,淳于桑野自是再也坐不住——本来这两天他作为副使跟上山来,却除了宴饮时坐一坐席外毫无用途,已经十分无聊且思念时未宁了。

如今听说时未宁有了麻烦,那就更加待不住山上,说什么也要下山。延昌郡王当然要劝说:“如今时辰已晚,十三郎下山之后今晚恐怕就上不来了,而且时大娘子与我等一路同来,山下驻军虽然不全认识她,可总有人是知道的,怕是这会事情已经平息…”“如今仲崇圣已经投降,我在山上本就无事,不过是在山下住一晚罢了。”淳于桑野冷冷的道,“难道明日就上不得山了?”对他话里的刺延昌郡王只是叹了口气,叮嘱道:“山下士卒多年守疆有功,十三郎还请手下留情。”淳于桑野立刻回道:“冒犯了心烈,还和我说什么情份?”

延昌郡王一噎,随即道:“十三郎此言差矣…”只是淳于桑野已经叫喀了随从,理也不理他,径自往山下奔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扶疏的花木间,延昌郡王面上却无怒容,反而露出一抹冷笑!但转过身后,郡王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不远处闻讯赶来也想劝说的义荣侯唐慎之点头示意。

唐慎之听说淳于桑野下山,立刻想到了雍城侯前一晚的提醒,心中顿时忧愁起来。他当然猜到淳于桑野是被延昌郡王算计下山的,这也意味着延昌郡王果然要有动作。但凭他一个侯爵,还是叛王之后,毫无根基,即使知道,却又能拿延昌郡王怎么样?他心里叹了口气,敛了忧愁之色,尽量如常的上前与延昌郡王见礼…

这一日一夜都无话,次日一早,淳于桑野果然上得山来,要求带时未宁上山,看他神色,显然后族之人的身份对于昨日的纠纷起到的作用不太大——这些长年驻扎边疆的士卒剽悍而勇猛,恣意而狂放,血气上头,什么事情不敢做?未必肯认长安来的权贵。

时未宁似乎就遇见了这么一群。所以指望着英雄救美的淳于桑野也没落什么好,把帐记下,他为时未宁考虑,到底还是上山去住比较放心。然而好容易说服了时未宁,上山后以为和延昌郡王打个招呼便可以收拾出合适的屋子来后,延昌郡王却阻止了想告诉淳于桑野山上有什么地方适合安置娘子的仲崇圣,以时未宁并非朝廷中人、容她在山脚停留已是例外之事为由,拒绝了时未宁的上山。

两人越说越僵,顿时成了口角——唐慎之赶到后,反复劝说,用尽办法,甚至于连仲崇圣也颤巍巍的圆着场,到底还是变成了大打出手!论打架,延昌郡王自然不会是淳于桑野的对手,侍卫拖得快,与满长安纨绔都交过手、深得斗殴精髓的淳于桑野早已眼疾手快的给了延昌郡王脸上几下…而且不顾延昌郡王的怒吼,忿然带人重新下山去陪时未宁了。这么一闹,不仅仅是延昌郡王颜面扫地,对于才投降的东夷山之人…到底也是侧目而视。

唐慎之先命随行的大夫为延昌郡王诊断伤情,跟着安慰仲崇圣、安抚诸人…一直忙碌到了深夜,他才能休憩,筋疲力尽之余,便问一直跟着自己的书童:“君侯如今才走了两日,就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让天使在东夷山人跟前丢尽了脸!这事传回长安,君侯定然要被问责…君侯难道会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为何还要坚持去月氏?”

书童是从游家起就跟着他的,老实有余而伶俐不足,但却是唐慎之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闻言犹豫片刻,才道:“贵人们的事情,小的愚笨,不能揣测。”

唐慎之微弱的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我也猜不出?君侯一路上说的话,我本以为听懂了,可之后又发现根本不是那样…但两位皇孙争储多年,这次延昌郡王隐忍数年还击,揭出我这身世,必然有惊涛骇浪,欲要力挽狂澜!君侯一举一动,必然都有深意…”他凝神了片刻,自失一笑,“横竖不过一死罢了,好在卓八娘子已经另选佳婿,我借口为父母合葬拒婚至今,总归没有多拖累他人。”

书童吃惊道:“郎君!”想想又觉得不对,忙改口道,“君侯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君侯的富贵还在后头!”“此处无他人,你还是叫郎君罢。”

唐慎之怅然的道,“若非这个身份,父亲未必会被任家一直冷落,也未必会早逝…父亲不早逝,母亲的身体也不会…我如今考取了榜眼,却只能靠这个爵位过活,虽然时相至今仍旧无爵,但…”

他忽然住了口,道,“这些话不应该再说的,下次你得提醒我。”老实的书童忙应了一声,暗暗记了下来。“如今淳于十三下山去了,山上由郡王做主。”唐慎之沉吟着道,“虽有苏史那在,可今日这样的事情…现下三个副使都年轻得紧,仲崇圣…不,料想他没那么糊涂,我们年轻且不和睦,但大凉可不是好惹的!倒是他的手下,万一有…”他脸色微微一变,道,“糟糕,难道延昌郡王就是图这个?”

书童茫然的问:“郎君说什么?”“现下君侯不在,他以拒绝时大娘子上山来住激怒淳于十三,而且还是当着仲崇圣等人的面与淳于十三翻脸…让东夷山之人对我等产生轻视之心。”唐慎之目光闪动,试图从中推测唐缘的思路,“我在长安隐约听到太子…延昌郡王这边是希望动武而不是招降的,但仲崇圣如此的合作!难道是要趁这个机会,引诱东夷山翻脸?但他不怕自己也栽在这里?”

唐慎之喃喃的道,“不对!不对!这些都不对!君侯会暂时离开这里去月氏,我到昨晚被君侯叫去才知道,在这之前,根本不曾听说!谁能想到如此大事,君侯会去做私事?!假如君侯不离开,延昌郡王哪里来的这样的机会?”他皱紧了眉,“太子与延昌郡王,必然另外有计划!可这回的目的是什么?杀了仲崇圣?那样确实可以引起事端,可不提延昌郡王要担责任了,到时候仲崇圣部下哗变一起,虽然有大凉士卒为护卫,但混乱里谁也说不准!延昌郡王千金之子,何必冒这个险?”“等一等!如今天色已唁,若延昌郡王悄悄杀了仲崇圣,趁天唁跑下山去…回头反污仲崇圣是假意投降…”

唐慎之顿时变了脸色!“现在仲崇圣的旧部皆已交了弓箭被看守在山上,但人却不少…当真激怒他们,山上未必安全!”唐慎之立刻想到,“所以延昌郡王激怒淳于十三到山下去也是故意的?他可以把我等都扔在这山上作为仲崇圣假意投降刻意屠戮的佐证,但…君侯说过,淳于乃是后族之人…”想到这样的可能,唐慎之顿觉睡意全消!他猛然坐起,吩咐道:“为我更衣,我要去见郡王!”——这只是他忽然冒出来的猜测,但假如唐缘不肯见他、或者他那里根本就没人的话…

第一百八十三章:长夜

同样的夜里,太子妃照例独居。山风从廊下穿过,偶尔从半掩的窗中吹入,将帐内的一串风铃吹得一阵脆响。使女跪在榻边,慢条斯理的拨着石榴。红如玛瑙的石榴籽落进甜白釉色折沿碟内,渗出的石榴汁液触目惊心的红,仿佛是汩汩淌出的勌血,在烛火下,诡异得紧。

太子妃的指尖却比这血色更浓,白日里才擦的凤仙花汁,选取盛开时最红的花瓣,每一瓣都是使女精心挑选出来,色泽力求毫无差别,加明矾捣烂,以绣花针极耐心的一点一点垒在指甲上。干涸之后剥去——还没完,单这么一回,凭怎么艳丽的花瓣,也只能染上橘色,须得反复染上数次,才有垂下时犹如在滴着血的效果。凤仙花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明矾亦然,坊间小娘子没有染不起的。只是未必人人有这个功夫,譬如挖石榴的使女,太子妃这双手是她亲自帮染的,她自己却素着十指。太子妃手里掐着一只去年窖藏至今的秋梨,秋香色的果皮被掐出一片,雪白的梨肉,将她指尖的血红衬托得越发艳丽夺目,夺目到了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

然而太子妃的声音却是慵懒的:“怕就是这几日了罢?”“娘娘是说东夷山?”使女专心挖着石榴,道,“若无意外,这会怕是正在那儿劝降仲崇圣呢!”晓得这次虽然真定郡王没去,然而却利益相关,使女放缓了挖石榴的动作,分心安慰道,“仲崇圣年已老迈,料想不会再有与我大凉为敌的胆子!娘娘不必担心,天使此行,必能马到功成,扬我大凉国威!”

大凉的国威,如今自然不是太子妃最关心的,所以使女又道,“届时绿姬那个贱种,必是灰头土脸的回来,却看着咱们郡王,势力越发壮大!到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母子的脸色,会是绿的、还是灰的?婢子想还是绿的好,到底也能名副其实。”“仲崇圣何足为惧?”最后一句的笑话让太子妃淡淡的笑了笑,只不过太子妃显然没把精神放在笑话上,继续道,“我所担心的,是雍城侯啊!”

使女惊奇的问:“娘娘是说雍城侯?可雍城侯帮着咱们郡王好些年了啊!”“真是个傻子,我怎会怀疑雍城侯对凤奴的忠心?”太子妃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眼神却很郑重,“我说的,是唐三要对雍城侯下的手…未知道雍城侯能不能完全躲过这一灾、平平安安的回来啊!”

使女大吃一惊,失手把还剩了小半的石榴都摔到了裙子上,站起来道:“唐三好大的胆子!娘娘!这怎么能不告诉纪阳长公主?”“坐下坐下!”太子妃皱起眉,道,“看把裙子与氍毹都染上了。”“娘娘,现在还管婢子的裙子做什么?那氍毹,婢子回头去洗!”

使女惊慌的道,“雍城侯?雍城侯若是出了事情,长公主如今还能撑得过去?!到时候郡王…啊!婢子明白了!唐三他们…他们就是要长公主殿下撑不过去?!”“他们就是要祖母撑不过去!”丹葩馆内,帐外灯火如豆,朦朦胧胧的照进来,卓昭节侧头看着丈夫的轮廓,听他闭着眼,缓慢的道。

卓昭节低呼了一声,道:“绿姬之前故意去惹太子妃与皇后娘娘,是为了对付父亲?他们究竟想在西域做什么?你还说他们要用父亲来害祖母?他们…他们是想先除了真定郡王的膀臂?”宁摇碧无声的笑了笑,淡淡的道:“昭节把他们想的心太善了。”

他睁开眼,看着帐顶,用不到任何感情的语气道,“去年大房出了事情,虽然大房因为早年伤过祖母的心,可究竟嫡亲血脉,祖母尚且悲痛到了一夜白头、将养至今仍旧元气未复的地步!你想,若是再知道父亲出事…父亲可是祖母最心爱的幼子!也是祖母亲生僘血里如今唯一还在的!两个嫡亲血脉都出了事情,就算壮年人都未必能熬过去,更何况是祖母这个年纪?”“他们想灭绝了咱们合家上下?”卓昭节心砰砰的跳着,迫不及待的问,“那父亲现在…?”

——这一计实在恶毒!原本宁家二房是真定郡王一派的柱石,可雍城侯一死,宁家最强大的依靠纪阳长公主基本上活不了!到那时候,先不说丧了祖母和父亲对于宁摇碧的打击,作为独子嫡孙的宁摇碧和嫡媳的卓昭节必定要守孝!祖母和父亲的孝放在一起守至少也要三年,到时候哪怕太子和延昌郡王…或者其他任何人什么都不对宁家做,这三年的辰光也足够宁家没落了。至少三年中朝上的事情明里宁摇碧根本问都不能问!三年…真定郡王从与延昌郡王势均力敌到如今的已经可以威胁到太子才用了多久?谁知道三年之后,这天下又是什么样子?甚至于圣人如今的身体可也不太好…

一个雍城侯,看起来怎么也不该是太子或唐三最恨的人,可却能够通过谋害雍城侯,达到他们扳倒真定郡王的第一步——毕竟真定郡王的靠山虽然是帝后,可纪阳长公主的选择影响决计不小!

卓昭节此刻只能竭力祈祷公公能够平安无事!宁摇碧却没回答她关于雍城侯的话,而是平静的道:“他们想让太子登基!”

卓昭节一怔。“你忘记了么?当初大房噩耗告诉祖母那一次,祖母固然是一夜白头,可圣人何尝不是回宫后就大病了一场,甚至于一直到现在都恹恹的?”宁摇碧冷哼了一声,道,“帝后年岁都长了,但在朝野威慑依旧!太子想扶持唐三,在本朝完全没有机会了。就连太子暗示自己被唐四的势力威胁,帝后都没真正理会!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登基!”卓昭节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上回祖母昏迷,圣人忧心之下亦然!所以…太子与绿姬,是想通过谋害父亲,使祖母再受打击,却用祖母不好,牵动圣人心神!若圣人…那太子就…”

“不仅仅是圣人。”宁摇碧嗤笑了一声,道,“帝后恩爱,六宫无妃!上次圣人与祖母双双昏倒在湖边,许珍进来,皇后却做主让他先为祖母诊断!这不是皇后不在乎圣人,是皇后太在乎圣人!宁可背负起轻视御体安康的罪名也不愿意与圣人生出罅隙…休看皇后强势,然而皇后对圣人用情极深,一旦圣人有事,皇后…皇后也有这把年纪了!”

“之前绿姬激怒过太子妃与皇后的缘故如今也清楚了——不是为了惹恼太子妃,是为了试探皇后娘娘。毕竟圣人的身体如今是不及皇后娘娘的,而且祖母若出事,帝后之中自然是圣人更加悲痛!”听着宁摇碧的话,卓昭节提上了心,道:“你说…她要试探皇后娘娘什么?呀!难道…难道是为了激怒皇后娘娘吗?”“嗯。”宁摇碧抚着妻子的背,缓缓道,“这次皇后娘娘处置了她之后,足有半晌都愤恨难平,甚至于太子妃子和赵萼绿、唐兴都去宽还把你和咱们孩子也带了过去一起安抚…那时候咱们都觉得情况古怪,只是一时间没觑出来绿姬怎么忽然这么蠢了?但方才接了苏伯的密信,提到唐三的异动,我才猜出她当日之举的用意所在!”“为的是试探出皇后娘娘如今的年岁能够禁住多少事情…皇后娘娘年岁真的长了,震怒之后血气翻腾,难以像壮年时那样迅速平定下来。加上这盛夏时节,虽然人在翠微山中不觉得热,可到底是内火容易上腾的时候。”

宁摇碧冷笑着道,“区区一次绿姬出言在太子妃跟前出言无状,都能叫皇后娘娘震怒良久!”“若再有大事,皇后娘娘一个心神失守,只怕…就是万劫不复啊!”“届时帝后…那这大凉朝,就是太子做主了。”卓昭节心惊道,“难怪绿姬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去找太子妃不说,还要提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她是巴不得太子妃告到皇后跟前!这贱人好生歹毒!”她越想越是心惊,“亏得你让苏史那跟着父亲!苏史那…他走之前可知道唐三他们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