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这本淮阳县的功恶薄你还没有抄录完?”

真是,这位判官大人到底活了几千岁了啊,又唠叨又罗嗦,真是个标准的老头子,再默默抗议一次:她不叫阿六!睁开惺忪睡眼,含糊不清地道:“我总要给自己留时间睡觉嘛。”

“你忘了你是一个笔吏么?抄录誊写才是你的本职!”红衣判官怒叱。

“我是一个笔吏没错,可是是一个不在名不在册的小小小小笔吏,白白劳作拿不到一点的工钱,判官大人您根本体会不到做一只黑户鬼的辛苦,呜呜呜……”

“你……”红衣判官头顶冒烟,肺腑生火,按捺着性子道,“本判官不是每月都从自己囊中取薪资给你?”

“判官大人,您高高在上,根本不知道做一只小鬼有多不易,您说这地府里,哪一处的打点不需要用钱?您给我的那些只能是杯水车薪。您也知道,我死前的那世根本没人烧钱给我,就因为我的一魂一魄都还……”

“行了,你少镇日净拿那些说嘴。本判官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前世的一魂一魄即将回来。”

“真的?”她有些讶异:“他”终于放手了?

“至于上前世的一魄,待前世魂魄尽归之后,定也不是难事。”

“真的?”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又惹得红衣判官恼怒攒眉,“本判官的话当然丁是丁,卯是卯!你当本判官是你么?镇日一堆的废话!”

“判官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民有怨言,居上位者不该听而不闻,应当追宗溯源,辨别来因,此方不枉……”

“你再如此多话,待你的一魂两魄归位,本判官定让你下辈子做一世的哑巴!”

“您这是在威胁?判官大人,您是高高在上的判官,竟然会屈尊来威胁一只小鬼,您实在是劳苦功高……”

“……你睡你的觉罢!”在被这只罗里巴嗦的小鬼气“活”之前,红衣判官拂衣而去。

“我本来就是要睡觉啊。”对着判官大人离去的方向,她做了个名副其实的鬼脸,把姿势恢复到判官大人来之前,睡觉去也。

“眠儿,眠儿……”

我的娘哩,又来了,走啦走啦!

“……这几天是谁在侍候夫人?是谁?!”

哇咧,这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么?

“我说过,每日为夫人按捏全身一次,擦澡一次,换衣一次,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以为你们多拿比外面那些人几倍的薪资是为了什么?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哇咧咧,这个人是谁?她……一定不认得!

“眠儿,是我昨日疏忽了,没察到这些下人们犯懒,我马上为你净身换衣,你生我的气么?乖眠儿,小日儿马上为你洗洗干净好不好?”

娘哩,这个,这个,这个……

“眠儿,洗干净了是不是比较舒服?小日儿的指法还可以么?出门这些日子没有为眠儿按摩,很怀念呢。”

咳咳咳,这个,这个,这个……

“眠儿,小日儿昨日的话不是只说说而已,你若再不回来,我就真的去找你了。”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这样?

揭了这几张符就好了么?元芳菲抬眸望着贴在门楣上、窗棂上的纸符,旧符过了,又有新符,鲜黄的底页,鲜红的朱砂,封固出一个她所不能认同的世界。大哥之前处事严谨,又自信开朗,最不信的就是那些怪力乱神无据可查的东西,没想到为了大嫂,居然可以一改原则至斯……那个大嫂,她不想讨厌她的,不想讨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可是,她怎就能把她的哥哥夺去得如此完整,一点都不留给他们?

“大嫂,别怪我,你本来就是已经死了的人……我只是在助你真正离开。”她抬手,开始撕扯那些纸符,一道一道,无一遗漏。但不管在心中如何宽慰自己,这毕竟是她首次做一件违背大哥意愿的事,难免心存忐忑,手足迟缓。

“芳菲,这些侍卫的迷药只够半个时辰,你手底快点!”元慕世站在假山之后,隔着一丈开远的距离催促。

元芳菲实在不明白二哥为何只管吆喝不帮忙。如果是怕大哥责难,那方才他设法弄晕了侍卫,已经是涉足其内了,大哥一旦得知了,他们谁也别想跑掉。

“二哥你既然不帮忙,就到外边看着,免得那些下人们突然赶来坏事。”

“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你只管把那门窗上的符尽快撕掉就好。”好歹他也有些小小修为,让那些凡人在后园绕会圈子的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把这些东西扯掉了,那些鬼差真就能来把大嫂未走净的魂魄勾掉?”

“那是当然。”

“若没有什么用处,还惊动了大哥,我们不是白忙活一场。”

“等你把那些符揭完了,我会贴上一些假符,元……大哥不会发现的。”

“那二哥为何现在不过来贴?”怎么不止大哥变了,这二哥也有些怪里怪气?

“……我当然是为了替你把风……你快点做事,小心大哥回来!”这个丫头的资质着实有点平凡,拉她做同谋会不会是失策?

大哥回来?元芳菲本就心虚胆颤,听了这四个字,心头一慌,膝盖砰声撞在门板上,整个人就跌进了室内。

“谁在外面?大爷不是说过不许人打扰夫人……三小姐?”内室里,看顾主子的丫头俯案小睡,听见外室动静倏然起身,撩帘来看。

元慕世懊恼拍额:怎么把屋里的这个给忘了?

三 鬼唱

“世人听死都怕怕,我却说做人没有做鬼好,做鬼好啊做鬼好……”

隔着十几步元,红衣判官已然听见了那些荒腔走板的哼唱,当即就没了好气,“阿六!”

“在。”阿六从自家小小笔吏室内探出小脑袋,嘻嘻咧嘴,“判官大人,我的一魂两魄回来了?”

“没有!”

阿六笑容更盛,“那您是给我送薪资来了?”

“不是!”

阿六笑容全无,“那您来做什么?”

红衣判官决定回头好好查查,自己可曾在还处于轮回道时和这只小鬼哪一生结下过冤仇,“此处是本判官的辖区,本判官不能来么?”

“有这回事?”阿六歪头了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头,“好罢,就当您是罢。”

“什么叫当……”红衣判官深吸口气,提醒自己眼前只不过是一只小鬼,自己一根指头就可以掐死的小鬼,和她置气,实在是有辱自己冥司神祗的光辉身份。“我有话和你说。”

阿六掩嘴嗤笑,“您哪一回来不是有话说。”

红衣判官额头暴跳三下,“你听不听?”

“听,当然听,您是高高在上的判官大人,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

红衣判官忍无可忍,抬指虚空一晃,制住这只聒噪小鬼的口舌,迈进笔吏室,侃侃而言:“本判官原定你的一魂一魄今日回归,明日再将另一魄导回,后日就可以安排你投胎重生。但本判官派去的差役失手,你的一魂一魄今日回不来了,你……”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奇怪耳根怎变得如此清静?扬眉抬眸,乍扫见旁边张口结舌的小鬼,差点放声大笑,好在他忍功了得,终是没有失掉威严深沉的形象,“今后,你还要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踏踏实实在呆在此处,本判官会另外设法为取回魂魄,并给你一个一世无忧富足安乐的新生,晓得么?”随后再次虚晃一指,解了对小鬼的束制,抬脚就走。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您这就走了?您忘了一件事罢?”小鬼记吃不记打,颠颠追上来,牵着红衣判官的袍袖一角,纤薄到毫无重量的身躯被拖着亦步亦趋,“您忘了一件事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本判官会忘了什么事?”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还需要我这只小鬼来提醒?许是年纪大了,脑袋退化了?这可就不好办了呢。话说,判官大人您今年高寿,几百岁还是几千岁?不管是人还是鬼,活那么大岁数也挺烦恼的罢?”

“阿六,住、嘴!”

“可是,您忘了顶重要的一件事嘛……”

“给你!”红衣判官自袖筒内甩出两串铜钱,掷到小鬼手里,“安生待着,莫给我惹事!”

“是,恭送判官大人。”阿六嘻开了嘴儿,呲出一口小白牙,高兴啊,这地府里风不着雨不着,有觉睡有钱拿,真好,做鬼真好!“世人听死都怕怕,我却说做人没有做鬼好,做鬼好啊做鬼好……”

而被她的魔音穿脑逼得掩耳疾走的红衣判官想得则是,只要这只小鬼本魂坚定,对前生毫无恋栈,那一魂二魄回归也是早晚的事。就不信,他堂堂判官还斗不过一介凡人,哼。

醒春山庄大厅。

窗外的风过柳枝声时有扰耳,鸟声叽啾着报春来到,但厅里,沉寂无声。

元家人都到了。庄主元慕阳,元家双亲,元家二少爷元慕世,三小姐元芳菲,四少爷元慕朝,依辈份列座。厅下立着的,则是庄内各处管事及下人们中的几个头目。

踞于主位的元慕阳面色平静,眸色深幽,状似无喜无怒,无嗔无恼。

元芳菲是诸人中最忐忑不安的。醒春园是大哥明言不准任何人踏入的地方,她不但踏了进去,还动手撕扯了那些纸符,必定是触怒了大哥的……可是,二哥那一脸的无辜茫然的怎么回事?难不成二哥是想把所有过错推到她一个人身上?

“慕阳,大家也来了一阵子了,有什么话就说罢。”首先打破这沉默的,是元庆朗,虽然对儿子此刻散发的无形压力也小有胆怵,但毕竟是父亲,为父者的威严还在。

父亲发话,元慕阳亦开口,“元通,宣读庄规。”

“是。”总管事元通出列,展开掌中薄册,朗声宣读。

元芳菲粉面一白。那些个庄规共有五十条,她可以不去管前面的四十九条,惟有最后一条:庄内任何一人,无庄主允许,不得擅入醒春园,违者轻则杖击,重则趋逐出庄,永不得返。

这是两年前大嫂离世不久即加立进册的,是为了大嫂加立的条款。从何时起,大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大嫂?

“不必读了!”既然早晚都是一刀,元芳菲不想受那忐忑的折磨,“大哥,您今儿个召集大家伙不就是为了芳菲闯进醒春园的事么?您只管说出来,芳菲在这里受着就是。”

“很好。”元慕阳湛黑的眸淡瞥总管身边仆妇,“魏嫂,由你来执行对三小姐的杖责。”

仆妇一怔。

元芳菲愀然变色。

元家其他诸人震愕。

“慕阳,你要打芳菲?”元母高氏惊呼,“你怎么能打芳菲?她一个女儿家……”

“元通,将第五十条庄规念给老夫人听。”

“慕阳,不是庄规的问题!”元庆朗也觉得长子有点过分了,“她是你从小最疼的妹子,你真忍得下心去打她?”

元慕阳俊美脸容岿然不动,淡道:“庄规于两年前即已颁布,所有违者一视同仁。”

“大哥,您真的要……打我?”元芳菲犹不能信。

“明知故犯,不能不罚。”

“大哥,您……”元慕世欲劝,却被兄长射来的凌厉眸线逼得一愣。

“慕世的错误一并处罚。”

“什么错误?”元慕世茫然,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就被迷迷糊糊揪到大厅,他会犯了什么错误?

“能是什么错误?”元芳菲含泪,凄声控诉,“还不就是我们两个人都不该闯到醒春园里去,都不该去打扰那个死人?我们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的妹子,都抵不过一个死人的分量!怕是爹和娘不小心进去了,大哥都会照罚不误,我们举家的人也比不下一个死人……”

“芳菲!”元家二老惊叫。

“三姐!”四少元慕朝则迅疾上前掩住了她的嘴。

元芳菲在此时看清了大哥的面色,骇得一栗。

一年前,元家二老曾趁长子出门洽商时,作主为他纳了一名小星进门,待元慕阳回庄,全家上下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场大怒。不想他闻说之后,只是这副空白表情。当夜,那名小星在元家二老的撺掇鼓励下爬上庄主床榻,翌晨,庄主卧室抬出一具冰冷尸体。在双亲错愕的目光中,元慕阳满面平静地走来,道,那条命,他不想担在头上。

四 人泪

“魏嫂,不必罚三小姐了。”元慕阳道。

元家诸人一口气还未完全放松下来,元慕阳又道:“元通,明日进城去寻几位信誉素佳的冰人,以操持三小姐的终身大事。”

“大哥?”元芳菲掩唇落泪,“您要赶我走?”

“芳菲。”高氏缓颊,“你今年已然十六岁了,嫁龄已至,你大哥好心为你操持,别曲解了大哥的疼爱之心。”

“娘,您明明知道并非如此!从两年前起,大哥何时关心过咱们?偏在这时候管了,不是为了赶我出去是什么……”

“我不会要你盲婚哑嫁,你看不上的人,也不会逼你硬嫁。”相对于妹子的激动,元慕阳平静得过火,“不过,你若把这当成是驱你出门,也未尝不可。你应该明白,你若不是我的妹子,若是这庄内的任何一个下人犯了你今日犯的错,不会有机会说到第二句话。”

“我……”大哥眸光凛人,元芳菲纵然委屈,也不敢再发骄纵了。

“慕世,你随我来。”元慕阳起身,叫上二弟。

元慕世正直朴实,对大哥又由来敬重,当即没有二话,随他步出大厅。

行过一条长廊,拐过一栋长院,到了书房,元慕阳落座,吩咐二弟将房门带严,目光锐利直逼,“慕世,你说你不知道自己上午做过什么,可对?”

“怎么会呢?”近在上午的事,怎会不记得?元慕世虽感觉惑然,仍详实解答,“我当然记得。用过早膳后,我先是审查了一些当铺送来的账册,而后和几个玉鉴师傅鉴定了几样已过了赎回期的金玉器物,再就是……睡着了。”

“睡着了?”

“是,睡着了。”元慕世微微赧然,“昨晚和几位管事碰事碰得太晚,丑时才睡,卯时就起来了,今儿个做了些事后感觉疲累,本想着俯案小歇一会儿,不成想就睡了过去。”

“醒来后可有异常?”

“异常?没有啊,刚一醒来,就听说大哥召集人到大厅,我也就随着大家赶去。只不过这俯案歇睡当真不可取,我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仍然觉得手酸脚软。”

元慕阳眸光倏尔一闪。

“大哥,慕世想多说一句。芳菲除了性子娇气,还是一个好孩子,又一向敬爱大哥,希望您对她也不要太严厉了。”

“我会考虑。”确定了他并非罪魁祸首之后,元慕阳脸色稍缓,“你既然疲累未除,就快去歇着罢。”

“那慕世告退。”元慕世站了起来,向往走时忽又想起悬而未解的事,“大哥,为何芳菲会踏进醒春园?还有,她说我……”

“没事了,你只管去歇着罢。”这二弟一向是这个家里和他分担最多的人,也是除他之外对眠儿最好的人,那件事与他无关,真的很好。

打发二弟离开,元慕阳身形坐如雕像,足足过了一刻钟,突然开口,“你确定慕世是被上了身的?”

“你怀疑我的判断力?”书桌左侧竹椅上,赫然坐了一人,一位着一袭月白袍衫,披一肩墨缎黑发,眉目如画的男人。

元慕阳对他的突兀出现没有丝毫诧异,瘦削俊美的颜容一如既往的平淡,“我如果怀疑你,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对,你如果不是相信我说过的自寻短见者魂魄要在枉死城接受五百年禁闭的话,早就自杀去找你的小妻子了对不对?”

元慕阳闭唇不答,等于是默认。

男子摇头,薄唇边扬起天人般的浅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好几回试图借别人的刀去死么?我再说一次,你一旦死了,你我之间的债即了,你那个还有一魂一魄的妻子的身体,我没有任何照管的义务。你看是你趁现在放弃,给她一个风光大葬,还是由你自己精心照顾她,等着那么一缕渺茫到没有希望的希望,及早选择。若不然,把她托付给你的二弟?你该知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珍惜你的妻子。”

元慕阳指节在自己额头处顶磨着,眼内燃烧着焚心焚腑的烈焰,“你确定眠儿没有投胎转世?”

“我不接受这种怀疑。”

“我求你……再次给我确定,百鹞。”

唉。男子……百鹞叹气。元慕阳救过他最心爱的小妹,致使他欠他一个人情。可是,他竟不确定自己此时还留在此处,是否只是为了报恩了。人生自古有情痴,他活了几千载,除了戏文中的梁山伯,却只见过这样一个元慕阳。拥有明珠美玉般的相貌,和出类拔萃的文武绝学,又凭一己之力白手起家,创下如今的偌大家业,成就江南第一山庄……这样一个称得上人中龙凤的人,一个站在凡尘高端的人,现在在求他。之前,也几度如此求他。

“她没有转世,因为魂魄的残缺,判官未使她转世。”这些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

“那,她应该听到了我的话才对,为什么还不回来?好没有听到么?她一定是没有听到,一定是!”

“她听到了。”百鹞残忍地打破他的自我宽慰,“人一旦结束一世尘缘,不管死前多少留恋,走过一趟奈何桥,刻骨铭心的人与事都会淡去。虽然在喝孟婆汤前,还会留着记忆,但就如隔了一层纱,或如在看别人的一场戏,再难起泛涟漪。这两年,在我施法之下,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听得真真切切,可是,她毫无回头之意。若本魂毫无动摇,哪怕是玉皇大帝也不能让离身之魂归附本体,所以,我始终不能还尽你的人情。”

“眠儿,眠儿,眠儿,眠儿……”元慕阳唤着爱妻名字,像是欲藉此把这个进到肉里流进血里钻到心里刻到魂里的人儿找出来,哪怕剜骨剖心,哪怕血尽肉干,只要她能回来,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