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鹞移目,不忍看他此时的模样,可嘴里吐出的话,依然残忍,“我不能让你看到她此刻在那个地方的情形,但我可以告诉你,她过得很快乐,每日笑口常开地等着魂魄归位转世投胎,她是真的把你忘了……”

“眠儿她不会,她不会!不会!”

百鹞长长喟叹,“你是在骗谁呢?你说,这世上有什么让她恋栈不去的?五岁时就经历父母双亡的苦痛,羸弱躯体上压着祖父祖母的期望,小小年纪就要守护家业,应付贪婪亲族的觊觎。长年受病弱之苦,还要面对人性的各类丑恶。如果不是遇到你,她连十二岁都活不过去,你说这世上什么可值得她留恋?我一度以为她会因你回头,可事实证明,这两年里,不管你如何说如何做,她依然乐不思蜀。”

“不!”元慕阳嗓间发一声残厉低呼,手握成拳,击在岩石砌成的书案上,不加任何内力的撞击,不一时即鲜血淋漓,但他仍一下一下,任手面血肉模糊,一滴男儿泪混入其中,案面血泪斑驳,“眠儿她不会,她不会,不会,眠儿不会!”

五 鬼愁

百鹞闭眸叹气。他不想承认在他身边这多年下来,看着这个男人用情如魔,已经无法仅仅一双报恩的眼睛看待,那份惺惺相惜的感念,他向来只用于家人。“好罢,我还有两个法子可以一试。”

元慕阳倏然抬脸,双眸中瞬间燃起热芒。

“只是,这两个法子费时又费力,还有点冒险,需要赌一赌。”百鹞料得不管是怎样的法子,眼前这人都不可能持否,也没等他答复,直言道,“第一,我会在一日之内将这城内阳寿将尽之人的名单收来给你,而你……”

“阿三,今儿个是哪里有瘟疫还是战争,怎么带回这么多?”

“还不是荥州一带的贼寇作乱,一个告老还乡的刺史一家三百零八口都完了,真是累死我了!你快带他们去走奈何桥,这个刺史生前有些功德,走完奈何桥,我还要带他到阎王面前听判的。”

“三百零八口?我的阎王大人!那些贼寇待阳寿尽时,必定要经受油炸鞭笞之苦了……”

“二位鬼差,容在下说句话,在下向二位打听一人,不,应该是鬼了……荥州人氏,丙戌年未时卒,卒年十六,生前夫家姓元,闺姓春,名眠者,是仍在地府,还是已然往世为人?”

噫噫噫?某只小鬼斜倚到榻上,好不容易今儿个没有那些扰人的话上耳,本想踏踏实实睡场好觉的,耳朵边突然就多了一些鬼言鬼语过来。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二位鬼差见谅,在下生前受过醒春山庄庄主的大恩,一直无以为报,他曾在在下老父弥留之际,请求吾父至得阴司打听得他家夫人去处,而后托梦告之。在下如今既遭横死,当是命定如此,怨不得天地,只是生前债未还,心难安,请二位鬼差通融。”

“你会遭横死,乃为偿前生罪孽。你今生生前积有功德,阎王会为你订一个公正判决。至于你所求之事,我们兄弟位低职浅,不敢妄言,若当真急求,就请到阎王跟前说个明白。”

“多谢二位鬼差指点。”

外面恢复了寂静。

了无睡意的阿六静坐在笔吏室内,双手捧颊,呆呆发怔。

“近来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就多了这些询问出来?”

阎罗殿上,正坐中央的阎罗指着手上那份名册,向居于两侧的四判官发问,“这个元春氏到底是何方神圣?劳动得恁多魂魄来寻她下落?”

左手第一位的红衣判官暗骂那只给自己招事的小鬼一声,眉平目静,不动声色。

其他三位判官自然无从知晓,摇头为应。

“没有一个知道的么?”阎王攒眉如川,喃喃似自语,“有这么多的魂魄来问,想必这个元春氏不会是子虚乌有,生死薄上却不见其迹,且主管东南西北四方鬼籍的四位判官亦个个不知其所在,实在是咄咄怪事。看来,本王要请出通天镜了。”

红衣判官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

“绿衣,请通天镜。”

“阎王大人。”绿衣判官未动,红衣判官先言,“按诸口所述,元春氏于丙戌年卒,至今方两载,查起来不至于茫无头绪,请通天镜未免有点劳师动众。”

阎王深如沉渊的双瞳微闪,“如此说来,红衣有办法?”

“属下会设法查出此桩事件的来龙去脉。”

“本王多久可得到答复?”

“属下力争在十日之内。”

“也好,希望这十日里本王耳朵不至于被前来打听的鬼魂给惊扰的失聪。真是的,当这阎罗殿是菜场么,来来去去都向本王打听……”

上峰的碎念,红衣判官可权当过耳闲风,但压上心头的这桩事却如沉石盘踞。那只小鬼,还要给他惹出多少麻烦?

啊呀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嘛?为什么死了都没有清静?那大诗人诗中所说“人死原知万事空”是说假的哦?

向来好吃好睡的小鬼失眠了,小小的身儿在一方窄榻上像是热锅里的饼,翻来覆去的不得安宁。这些天里,睡时耳边的话有时有有时无,但这地府里添来的新鬼,那如包打听般的探询更让人难以消受。

既然睡不着,干脆离床出走,迈出斗大的笔吏小屋,信步中,不觉到了忘川之畔。

忘川无倒影,沉寂了无明。血黄色的河水滚泡着生前做尽孽事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那些谩骂、呻吟、嘶叫、哭嚎,那些在腐烂骨肉间攀爬钻营的虫蛇鼠蚁,已经不能使她再生恐惧。做久了了鬼,也是有好处的。

“站得这么近,不怕掉下去?”红衣判官莅临,对这只曾被他在忘川河边吓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小鬼能一脸高深地站在此处沉思感觉颇为有趣。

阿六扬起了脑袋瓜,呲牙一乐,“判官大人,给我送薪资来了?”

“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

“嘻嘻,我是最不贪心的小鬼,只要吃饱睡好,别无所求。”

红衣判官细长的眼内藏着机深之芒,将这只小鬼由头看到脚,由皮看到骨,“除了吃饱睡好,别无所求?”

“对啊,简单罢?这世上像我这样无欲无求的小鬼真是罕见了,我都要对自己拥有如此高贵的品质感到赞叹了,怎么会有如此完美无缺的……”

“阿六。”红衣判官含笑低唤,声线柔和。

阿六立时双手抱肩,打个哆嗦,“判官大人,您有话就说,别吓我这条小魂,我害怕啦。”

红衣判官笑颜依旧,柔和依旧,“你想回去么?”

“回去?”阿六两只眼眨巴眨巴,随即悟出什么,“好,小的这就回去!”掉了头,撒开退,向自己那间小小蜗居奔回去,一边跑一边嚷嚷,“判官大人息怒,小的不知道在忘川河边站久了会让您老人家动气!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活得也不容易,一定要保重身体,别为一只小小鬼动了胎气……不不不,是肝气,年纪大了最忌伤肝伤脾,小的这就消失,不碍您的眼,您保重啊!”

红衣判官几乎是真的动怒了。原来,这么多时日,是他看走了眼。原来,这只看似简单的小鬼一点也不简单。

六 鬼谋

“这是邻近二城近几日阳寿将尽之人的名单。”百鹞出游一日,交回满意答卷。这种事,有泄露天机之虞,但他不在仙藉,也不稀罕去挤那个要被条条框框规束的位置,行事只求唯心而已。

“赢了会如何?”

“阎君判定尊夫人豆蔻夭折有违几世福德,今世尘缘未了,送其本魂附体。”

“输了会如何?”

“那就用到第二个法子了。阎君委派功力高强的鬼差硬索了尊夫人一魂一魄汇入本魂,即刻使其投胎为人。为了避开你的追踪,可能还会用一些障目之法。不过,不管用什么法子,我管保都能将尊夫人新生寻到,寻到了,就是你的事了。”

“我明白。”

“也可能会有第三个可能。”

“什么?”

“阎王动怒,将所有罪责迁怒于尊夫人,未全魂魄之下即使其投胎,届时,尊夫人新生为人,将天生痴傻,你会如何?”

“能如何?”

对啊,能如何?对着一个无知无觉的躯体都能付诸深情一个人,莫说痴傻,就算是疯是癫,他也会视之如珍,惜之如宝罢?

阎王最近很烦恼。

按说,当今天下大战已过,太平盛景,加之四方判官个个精明能干,该是他享享清闲之时了。怎么突然多了这一桩头痛事出来?

“绿衣,你说这件事如何收场?”他问得是正与他对弈的绿衣判官。

“阎王怎么会为这么一件小事发愁呢?”绿衣判官落下白子,“属下不相信这点事能难得住我们的一殿秦广王。”

“话不是这么说,阎王也有烦心事,你当咱们真是凡间那戏文上唱得冷酷到像是千万年寒冷冻出来的大石头呢。咱们不敢说自己有血有肉,总也有心有肺罢?”

这话茬,绿衣判官很难接。

“依你看,对于红衣,本王是该铁面无私,还是该网开一面?”

这话茬,绿衣判官更不好接,不过不接就成子失礼,“属下相信阎王会给出最适当的处置。”

“本王邀你来对弈,就是看中你还能说几句实话,你如果也是拿这些官话来搪塞本王,以后本王不再邀你下棋了。”

也好。绿衣判官如是腹语。

“只是,你不跟本王下棋,以后这十殿阎罗间的风闻雅事,你就别再想第一时间听到了,本王去找最老实的黄衣来当知音……”

“依属下看,红衣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属下见过那个阿六,并非什么国色天香,红衣还不至于为她置自己今时今日得来不易的冥界神位于不顾。”冥界为神,没有天界的仙云缭绕,没有人界的鸟语花香,若再没有点风闻雅事来娱乐身心,千年万载的可怎么度日?

“依属下浅见,不如就放那个阿六投生去,没了这祸源,红衣的心自会清静下来,这地府自然也就清静了。”

“送她投生容易,那她落在上两世的一魂两魄又该如何作理?”

“纯善之魂,几世无恶,就让她三魂七魄团聚,完整新生罢。”

阎王指捏黑子,斟酌再三,迟疑不下,似是左右为难。

“阎王对属下浅见不以为然?”

“倒也不是。”阎王摇头,皱眉,若有所思,“只是觉得你的法子太常规,太合理,太没有新意了一点。”

“……”下一次请别找我。

“像咱们这些做冥界神司的,也是历经过无数劫难,方修得一个与天地同寿,但漫无边际的日子如果一成不变,就太枯燥太乏味太无趣了不是?玉皇大帝的女儿都能思凡下界了,咱们冥界之神动动春心又有何不可?”

“……”看架式,是您嫌日子太闷了。

“好罢,本王就依绿衣的建言,看着阿六这条魂体难得纯洁无垢的份上,给她一个机会。红衣嘛,也依绿衣的意思,派他到凡尘走上短短一遭。”

“……”我何时有过这般建言?

“好好走路!”

“人家不会走了啦。”也不看看她有几年都没有踏过这实地了,如此不体谅人家,怎么能做人家的“爹”?

“不会走也要好好走,再给我跌跌撞撞,踢你回阴曹地府!”

“您又在威胁人。不是小的说您,您可一定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份,您是谁呀,堂堂的……”

“你想让我把你扔下河去?”

“爹!”

皱纹满面,发须斑剥的青衣老者脊背一僵,眦眼怒瞪身旁瘦小丫头。那丫头穿一身粗布衣裳,面目枯黄,相貌平平,惟独一双眼钟子叽哩骨碌的,透着几分灵巧。

“爹。”貌不惊人,声音却甜,“女儿渴啦,也走累了,咱们进那间茶社喝杯茶歇歇脚罢。”

“你”

“爹,女儿真的很渴啦”

“听听听听,你怎么当人家爹的?女儿腿都走瘸了,还一个劲儿地喝骂!女儿渴成这样儿,当爹的也不管不问!来,丫头,进来喝口茶,别管你这个抠门的爹!”站在茶社前招揽生意的伙计眼睛好使心眼也动得快当,三下五除二将那个小丫头半哄半拉地请进自家地面,没等客人坐稳,一碗清香四溢的茶水已然摆上。哈哼,有女儿在这里,就不信那个当爹的不乖乖付了这碗茶钱。

果不其然,那老者面上虽是怫然不悦,还是走进来坐下。

“再来一碗茶!”得嘞,又一笔生意做成!

这边事了,伙计喜孜孜又去招呼登门新客,至于那一父一女如何达成和解,不是他小伙计能管得了的了。

“您喝一口这边的茶罢。”女儿在挤着笑脸讨好老爹,“平常您喝的,是别人放到您供桌……反正,您喝一口,看看和您平日喝的有什么不同。”

当爹的有些冷厉地盯着女儿,“你很高兴么?”

“高兴什么?”

“能回到阳……家,总之,你明白就好!”

“那么,您也该明白‘女儿’我这个人只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要让自己快活。您更别忘了是谁安排这一趟的,您可别把一肚子的气都怪到‘女儿’头上。”

七 人言

很怪,真的很怪,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父女。

茶肆的伙计四处斟茶倒水,迎来送往,但还是有时间观察一下那桌客人的情况。再三思量过后,还是认为,那是一对很怪的父女。

女儿是叫爹没错,但那个“爹”字叫出来非但没有一点的的孺慕亲近,反而透着那么一点调侃揶揄。而被叫爹的人时不时额头某处总要突突跳上几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不堪忍受。再说两人间的气氛,没有一般父女的和睦安乐也就罢了,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不协调……总之,让他感觉怪怪的就对了。

但伙计的猜测,在抬头望见踏进店来的两位客官时,当即就抛到九霄云外,脚底抹了底般迎上去,没等说话先在脸上开出一朵名曰谄媚的花,“柯将军,元庄主,二位有日子没来了,那雅间小的可是天天规置,快请。”

这二位,一身藏青色长衫的,正是元慕阳,“江南第一庄”醒春山庄的庄主,旗下船务名曰“货通天下”,从造船到航运,尽有涉猎,声扬大江南北。另有遍及江南几省的铺子几十家,涉及衣、食、住、行四业。每年修桥铺路,赠粥施饭,给惠于民,从无间断,是名闻天下的大善人。只是,见着他的人,都很从难他脸上找出一个“善”字,并非生得貌丑,相反,这位元庄主的身如美玉雕就,形如明珠镶成,容貌不是一般的好。但,他太冷,太少笑,太不易让人接近。看见他,很难把他与那个该一脸弥勒佛般慈瑞笑意传闻中的大善人联想到一块儿。

另一位,穿一身招摇的丽彩华服,相貌亦俊拔出众的青年汉子,乃出身书香世家却弃文从武的柯以嗔,披着武状元的荣耀少年从戎,在天下大乱之际出生入死,以白马银枪之姿驰战疆场,后天下大定,因战功赫赫,获封“平远大将军”,戍守江南。

元慕阳和柯以嗔,一在商,一在军,因缘造就,交成情谊莫逆。而当这二人相偕出现黄梅城街间时,一贵丽、一英朗,每每都使城中百姓大饱眼福。

“原来,这就是那位元庄主,果然是一位是百年也找不出来的秀逸人物呐。”待那两道明丽光华的身影上了楼,茶客中有人赞叹。

“据闻这位元庄主所做善事,都是为了替他那位重病的夫人积累福德,真的假的?”问者,是黄梅城的一位小有名气的才子,也颇有几分俊美形容,自诩花国圣手,多情风流,实在不想相信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毕竟要痴心,要专情,那是女人的事,与男人何干?

“是真的。这位庄主每一回做了善事,都要到元和寺做佛前祷告,将所有福报尽转妻子,以此期待妻子病体转愈。”另一位说话者,坐在才子邻桌,着杏色书生袍,眉清目秀,隐透丽色。

“噫,这位不是方家那位最喜欢女扮男装的二小姐么?”茶客中,有人将八卦对象立时换成了俊俏书生,“听说方家曾经向醒春山庄提过亲,好像要把这位二小姐嫁给妻子长年卧在病榻的元庄主,被拒绝了。”

“嗬,这方家早年在咱们这块儿也算是个大户,没想到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女儿送给人家做小人家都不要,真是……”

茶客们的谈资永远不虞馈乏,没有某庄庄,没有某小姐,还会有别的。是以那位被点出了身份的方二小姐没有恼怒,只是嘴角浮起淡淡讥讽。反正,她今日已经见到要见的人,足够她开心度过这一日剩下时光,那些闲人的闲话,何必在意?

“听了那些话,你是不是很高兴?”沉默许久者突然发问。

“呃?”正一点一滴品尝着久违滋味的小丫头一怔,“我该高兴么?”

“你的确不该高兴。你以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小丫头不服的咂嘴,“那张脸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他还不是……”

“那张脸不是绝色美人,但因为是大家闺秀,养出了一个肤如脂玉,眸如春江的气质佳人,且细致纤巧,秀雅出尘,完全不是你这副俗陋模样能比的。”

好……毒的口舌!恐怕那些做了坏事的鬼魂不必到什么阿鼻地狱受苦受难,拖到这位爷面前经受言削语剥就够了……

“我说,爹。”小丫头把灵巧眸儿眯成弯弯笑状,“您纵是再不甘愿,也领了命令走了这一遭,您不想做我的爹,说实话我也叫得委屈,可没办法啊,谁让您成了我的爹呢……”

这一口一个“爹”,是欺着他不能光火么?这只得寸进尺的小鬼当他真的拿她没辄?

“信不信,第一回合我就能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慕阳,做为你的结义兄弟,生死之交,我很想劝你一句,放开罢,唯有放开,方是解脱。可是,我也知道,我一旦当真如此劝了,你必定怪我,因为那是你的禁忌。”茶肆二楼,常年订下的雅座里,柯以嗔凝视元慕阳,长喟道。

“既然知我如你,以嗔就莫再费辞。”

“可是,你为何不设法让自己快乐一些呢?你的妻子若当真如你所述的那般爱你,必定希望你能快乐。”

“何谓快乐?若快乐的定义为镇日高笑,我的确难以做到。”

“至少,你可以让自己过正常的生活。”

“何谓正常?我要妻有妻,要家有家,不正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