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判官兹此时开始感叹阎王英明,早早就想到把她扔出地府,图个安生,若让她在地府施展开了,指不定哪一日便把鬼差鬼役们气得一个不剩。“这人也曾是你相公,他……”

“那一世,我喝了孟婆汤。”要她说几遍才够?阿六脸上戏谑全收,唇瓣紧抿,眸光冷定。

他在此耗神耗力,费口费舌,而她,没有挣扎,没有困顿,没有左右为难,没有取舍难定,如此轻便容易地便过了这关?红衣判官很是不甘,可不甘又能如何?“走罢!”

“又要去哪里?”

“回醒春山庄。”

阿六大喜,“真的?”

“元慕阳大劫在即,去晚了,你们就只能在地府见面了。”

二十 人袭

“官老丈”父女不辞而别,醒春山庄拨出的那间厢房自也是人去楼空。百鹞在室内徘徊良久,讥问:“你连燃三炷急香召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间空房?”

“召你时,他们尚在。”

“如今呢,走了?还是逃了?”

“这件事,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很好,几日不见,元大爷的脾气又长了。百鹞拿起案上茶盅,凑到鼻下闻了闻,颔首:“我的确来得晚了些,不然,可能便能与一位地府神司过过招了。”

元慕阳心弦骤紧,“真的是地府神司?”

“没错。”百鹞闭眸感受室内存留之气,“还是一位实力不弱的神司。”

“他来,是为了收走眠儿的一魂一魄?”

“也许。”百鹞若有所思。

“眠儿魂魄仍在,可因那块璧石?”

“王家璧石起自洪荒,由日月精华天长地久的养成,的确可使一些鬼祟畏避,但压不住身具神气的地府神司。既如此,对方此来,就绝非收令夫人魂魄如此简单。”

“应该如此,不然,也不会带了眠儿同来。”

“你确定那阿六当真是令夫人?”

“是。”元慕阳坚信无移。

“令夫人一直不与你相认,直到你晕在冷泉池内,方真情流露。由此可见,令夫人对你的安危甚是挂心。”

“眠儿她爱我,怎可能不挂心?”

百鹞皱了皱眉,撇开眼,不想看这男人那副痴笑样儿。“若想令夫人再一次情不自禁,你只得故伎重施,自然,也须如上一次一般,并非作假,只需真实……”

醒春山庄近来好事不断,元家老爷子大寿刚过,元家二爷婚期将至,举庄上下,又为这桩喜事张落起来。先前为大寿所请的戏班干脆在庄内住下,按雇家指示排演几出喜庆剧目以应佳期所需。

元慕阳为这桩好事,也推延了所有需远足洽炎的商事,亲手经手所有过礼文定之事,旨在为二弟办一场体面婚礼。

“大哥这几日心情很好?”行在街间,四少元慕朝觑着大哥面上久违的春风,问。

“有好事,当然就有好心情。”元慕阳拍了拍小弟脑袋,“难道你心情不好?”

“当然好!二哥要娶二嫂,这是元家的大喜事,是爹和娘盼了许久的,我原来还听见爹和娘在私下说话时还说不想铺张了办,生怕让大哥触景生情,如今好了……不是,大哥,我是说……”

元慕阳莞尔,“无妨的,这桩大事,本来就该早给慕世操办了,因你大嫂的事给一拖再拖,是大哥欠慕世的。”

“那是不是从此咱们一家人只管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好了?是不是,大哥?大哥,是不是?”元慕朝尚带稚气的脸上欢喜不胜。

“朝何出此话?”元慕阳挑眉。

“这……”元慕朝拿手抚着后脑,憨笑道,“大哥心情好了,自然不会再和三姐计较,没了那些争执,一家人自然也就开心了。”

四弟不说,他倒差点忘了,还有三妹这桩事,一位尚未出阁的小姐,指使丫鬟向他酒中放药,实在是该计较一番。只不过,若没有那事,也激不出眠儿真心,他可适当宽容……

“元慕阳?”

“有事?”耳边有唤,他下意识回身相应,一道寒光直朝眉心刺来。

“大哥……”

“闪开!”元慕阳腾身闪展之际,一手将小弟抛出,一手拔了腰间长剑,袭对来敌。

来者为二人,各执长剑,前后夹攻,密击如雨。

勾魂双剑。江湖杀手榜上排名第二,杀人取命,易如探囊取物。

元慕阳对来者自是了解得清楚,因他即是那个出资人。隐名出资,请人杀己,他此举,可谓为天下之先。原本,他属意江湖第一杀手,但对方形踪飘忽,他一时难寻,只好屈就。

“这世上怎会有人来杀元家大爷?元家大爷乃大善人,是谁这样的丧心病狂?”

“元家大爷的本事高,不怕!”

“但那歹人仗着人多,以二攻一,打时间长了元家大爷怕是要吃亏。你看那些捕快只敢张望奔走,也不上前帮忙,平时吆喝起咱们来倒是威风八面的……”

魂归官氏父女躯壳,回到黄梅城,即听得满城议论,原就心惶难定的阿六更是忧心如焚,“判官大人,这就是你说的大劫?”

红衣判官颔首,“正是,且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可活?”不,她不会让他不可活!

“货物烫手,双剑合璧!”勾魂双剑斗过十招,深觉目标不易获取,遂以暗语互通,双剑形成剑阵,更形凌厉。

元慕阳剑势当即便被压制住,落了下风。

“顶!”

“心!”

勾魂双剑再发暗语,一人挑向元慕阳颈项,一人则取其心口。

元慕阳手中利丸格开袭颈之剑,脚尖碾地使身形后退,躲下击心之刃。孰料袭颈者中途将剑回转,寒利剑锋横所向,是他腰际。

“大哥!”元慕朝救兄心切,直撞过来

他这没章没法愣头青般的拼命一童,正中杀手后腰,令得那剑锋偏了开去。

但偏了的剑锋,仍取元慕阳腰间重穴,只是,那一剑,仍有人代受。那人从临街茶庄的二楼窗口跃下,连蹬带踹间,大腿承上了那剑。

“小日儿……”唔,还以为做了鬼,阳间剑刺在身上不会疼……呜,她错了。

“你……眠儿?”元慕阳一手把住这个挡在自己身前的瘦弱身子,“是你么,眠儿?”

“……你先稍后再来叫魂!”天,有谁会那么倒霉,做了鬼还要受体肤之痛?幸好只是刺在腿上,不然开了膛剖了心,她这条小魂恐怕要再死一次。

“刺客明明不是你的对手,还不快去……”寒光再闪,利刃再至,她想不了太多,挺着纤薄身子再次迎上,两把剑一左一右,刺进她两个肩头……傻到极点了是不是?痛一回不够,还要痛上第二回!

“你们该死!”元慕阳厉叱着,挥剑而起,剑势走险,剑风走恶,十招之内,已重创一对杀手身上多处。

杀手杀人,概为取财存命,并非亡命之辈,见得情势不利,寻机齐齐逃去。

元慕阳抱起地上人儿,“眠儿,他们伤了你哪里?”

“伤我的是你不是他们!”

二十一 人嫉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应该看得出阿六在生气。

她是一条鬼魂,受阎王令加持附在这具躯壳之内,那些伤,不能真正伤到她,伤后受痛不假,但痛后不久即愈。但,若她没有代受,那三剑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他居然是说真的,她不来,他便去?这个傻瓜!

“眠儿……”

“不许如此叫我!”

“对。”山庄在望,的确不能如此叫她,以免惹人疑窦,招来麻烦。“阿六……”

“也不许如此叫我!”

“那……”元慕阳有点委屈地,“要叫什么?”

唉,这个傻瓜,长得一副绝世聪明的模样,怎在有些时候如此的不解风情?“你没看到我在生气?”

“你生气……为何生气?”

“……”

“对,你的确该生气的,让你替我挨剑受苦,的确该生气。”

“……”

“你要如何生气都好,只是,不许再走,答应我,不许再走!”

唉,她又要叹气了。看他此刻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双眼内,充斥着孩童般的惊恐,她还能如何?“我……”

“如果她留下,永远是这张容颜,你也要?”一直靠在车厢角落,闭眼假寐的红衣判官问。当然,他此时已是那个官老丈的邋遢形貌。

元慕阳一怔,“眠儿的魂魄不能回到眠儿体内?”

“怎么样,不要了?”红衣判官冷笑:这大千世界,碌碌凡人,在乎一张肤浅表相者多如蝼蚁,这姓元的也不能例……

“当然不是!”元慕阳倏然将阿六抱住,“眠儿的一切,我都要!不管什么样,只要是眠儿,只要是眠儿!”

“哎呀,你……”他的胳臂勒得她吐息不顺,气得她恨不能就此灵魂出窍,做她那个不需呼吸又不必被躯壳拖得如此沉重累赘的鬼。

“你还没有答应留下!”

“我此时不想答应!”

“为什么?你要怎样才会留下?你说!”

“你把我生生勒得要再死一回了,我还能如何答应?”

“对不住,对不住,眠……这样,这样可以答应我了么?”

“这样又有什么不同?”

“可是,我怕再松一点,你便不见了……”

红衣判官拧眉。他不解,对世人来讲,旧爱新欢的取舍,容美颜丑的选择,有时就成了一个不能逾越的高坎,至少,也需要一些时间和挣扎,而他们这两个人,女的也好,男的也罢,居然都是如此明确和断然。这一对,着实稀奇,无怪连阎王也给惊动。

既然如此,他不妨好好看看,是一时的热情蒙心,还是由衷之选。七七四十九天才过了一半,他不急返回地府操忙的,是不是?

“阿六,听说那日你坐了大爷的车回来,是真的么?”

又来了。这几日下来,各样拐弯抹脚的探询她不知听见了多少,终于,这位美婢也按捺不住了。“是呢。阿六那日随爹爹探亲回来,路遇大爷,大爷心善,就一并带了阿六父女回来。大爷的车真是漂亮,比以前我和爹住的房间都大,里面的每样东西都好看……”

“那是自然,大爷是什么人?这车啊马啊的,当然要配得上大爷的身份,你也真是,只不过坐了一趟车,就乐上这多天,就怕别人不知你没见过场面似的。”虹儿含着笑音,似是打趣,心臆却有一腔排遣不去的翻腾酸意。明明晓得大爷不可能青睐阿六这丑女,但女人心事难测不是?

“阿六是没见过场面呢,不像虹儿姐姐,大爷的车肯定是坐得不想再坐了罢?”

虹儿脸色稍僵。主子那车,莫说坐了,摸也没有摸过,所以才有恁大的在意。这个阿六,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说这话,是成心让她恶心么?

阿六不知她百转心思,将巾帕拿玫瑰花瓣水湿了,为榻上人擦拭。侍候自己,她已经驾轻就熟了,自从那日回来,她依然做她的帖身丫头,判官大人依然做他的马厩老倌,尽管为此元家大爷好大不满,但她瞪了几眼,叱了几声后,也依了她。只是想着他恁大一人,这几日总要想方设法在她身后磨蹭打转的可怜样儿,总会忍俊不禁。

她无从揣度判官大人会对她如何发落,更不能预测阴间如何处置她这条不欲归之魂。目前,她能想能做的,仅是趁着还能拥有实躯时陪着他,望着他,待阳间时光结束,她也许只能看着他了。

纵如此,除非魂飞魄散,否,她将与他相伴到地老天荒。

“虹儿姐姐,不好了!不好了!”一串急沓脚音从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一路响了进来,人也惶惶闯入,“前面来了官兵,说是要拿大爷去衙门!”

“什么?”虹儿本欲张口叱责的,闻了这话丕然生惊,“大爷是这黄梅城乃至整个江南的第一大善人,犯了什么过错,官府要来拿人?”

闯进的是个面相稚气的小丫鬟,是已被虹儿拉拢了过去的随从者,多少也知她对大爷的那份心思,是以才着急赶来报讯,“听霞儿说,那位领头的说大爷当初为图谋家产,害死了夫人。”

“这不摆明是栽赃么?夫人活在里边,能喘气,能睁眼,哪里就死了?”

“听说是舅老爷报的官,而且还报到了巡察到黄梅城的铁面御史那边。御史大人要亲审此案。”

“任凭他铁面御史还是铜面御史,只要把夫人抬出去,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不是?”

“虹儿姐你也傻了,大爷怎么舍得把夫人抬出去?大爷是舍不得夫人受一点委屈……”

“行了!”虹儿没好气地把这个蠢丫头的话叱住,“走,咱们到前面去听听,实在不行,咱们请示过老爷和老夫人,把夫人抬出去!”

“阿六,你在这边等着,给夫人穿得厚实些!”临出门前,虹儿如是吩咐。

这个虹儿,实在不是一般角色。阿六忖。不过,她没准备仅是等着,当事者是她的丈夫呢,她才最有资格去听个仔细的,是不是?

二十二 人归(一)

醒春山庄大厅。

“元庄主,御史大人也听到了您的善名,对阁下善行了甚为钦佩。只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有举报,大人定当审验落实,还是请随在下走一趟……”

“慕阳,这位李捕头可不是你那位将军朋友的旧属,你想和上次那般蒙混过关,就是妄想了!”此时在此间最得意的,莫过于高广财。上一回,被外甥灰头灰脸的驱出门外,累得他被街里街外的故交旧识笑了十几天工夫,这一回,就是扬眉吐气来了。“李捕头是铁面御史冯大人的得力助手,人家可是铁面无私的,你要想用银子通络,那根本是……”

“高老爷,您可否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在下呢?”李捕头皱眉问。

高广财涎笑,“当然,当然,李捕头请说。”

“元庄庄,御史大人晓得您与平远大将军是至交,与府首大人及江南总督大人都交情不弱,御史大人已向几位大人提前打了招呼,必然会秉公处事,据实理案,只要元庄主当真无罪,定然会平安无事。”反之,自然是严惩不贷。

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李捕头先把几位可能为元庄主撑腰主事的大人物搬了出来,颇有截人后路的暗示意味。

元慕淡笑,“既然如此,元某就随李捕头走一趟罢,冯大人是名扬天下的铁面御史,元某早就有心一晤,今日也算天送机缘。”

“大哥,您不能去!”元慕世拦道,“他们此来罪名是指控您害了大嫂,这是哪门子的荒唐罪名?这些人不经取证查实即来拘人,又是哪门子的铁面御史,依我看,是草包御史才对!”

李捕头面色一沉,“元少爷,您这话,在下可当成您在诬蔑朝廷命官,这问起罪来……”

“怕你不成?”元慕朝蹿上来,以手指了人就骂,“一个小小师爷算什么东西,敢在我大哥面前大呼小叫?”

“慕世,慕朝,休得无礼。”元慕阳喝住两个弟弟,起身,“走罢,李捕头。”

元慕朝急喊,“大哥,大嫂明明就在醒春园里,把大嫂抬了过来不就……”

“你敢!”元慕阳颜色陡变,厉叱。

眠儿以阿六之躯回来,他感谢天地,但那具躯壳属于地府的,或许地府哪一日就要收了回去,届时眠儿将何处容身?他又岂容外人滥睹妻子睡颜?

“但是,大哥,摆明是舅舅诬告,难道还任他诬陷不成?”

高广财刚欲叫嚣,李捕头先一步开口:“元庄主,在下以为,若您当真有力证,不妨一并带到公堂,以利案情进展。”

元慕阳沉声道:“这一点不劳李捕头费心。既来拿人,还不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