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官门中人,在此屡受挫折,李捕头面子上也不好看起来,“元庄主,律法当前,非是儿戏,不能您说不准就不准。”

“何意?”

“既知贵宅存有力证,就需一并提了报到大人公堂,此乃在下职责所在。”

元慕阳眸光倏然一冷。

“元庄主,请尊夫人同至公堂罢。”

那个高广财,贪婪之性更胜往昔,歹毒之心尤甚过往,孰不知,他早在功恶簿上留居恶名,不得善终不说,死后亦需负上重银在地狱行走百载……

那是后话,更是天机,她只能想在心中,眼下,如何替小日儿除去麻烦才是要紧。以小日儿经营到如今的财势,结交了一些人,也必定招惹了一些人,古往今来,雪中送炭者永远不及落井下石者来得及时,她只怕小日儿刚进官堂,就有闻风而至者趁虚而入……

“你很替他担心?”

呃?阿六抬脸,被身侧随行者吓得着实一跳。

这人……周身泛着不同于凡俗的气与光,且他如此轻便地随她行走,而以他仙人之姿却招不来擦身而过的仆婢们的注目,显然,他只为她所见。

“地府两年,果然是有所历练,你居然不惊不叫?”

“我为何惊叫?你比那些吊死鬼、断头鬼好看多了。”直至行至僻静处,阿六睐他一眼,方回嘴道,“你到底是谁?”

“那座醒春园的符咒俱为我所设。”

“百鹞?”她早听过此人。判官大人道,小日正是有此高人相助,方做出了惊动阎王的众鬼替人寻妻之举。且这位来头颇大,不是一个修炼得成的妖精那般简单,真要撕破脸面,阎王大人亲自出面也未必是其对手。

“正是百鹞。”这女人通透而玲珑。“你此时必定很为尊相公担心罢?”

“他这个人明明聪明,却每每在碰到与我有关的事时不知变通……”这个傻瓜!

李捕头手举镶龙雕花青铜令牌,朗声道:“此乃御史大人的搜宅令,乃皇上亲赐,此令在手,上至宰相亲王府邸,下至平民百姓宅院,凡有疑处,俱可搜得。”

“所以呢?”

“请元庄主将尊夫人请出,一并至公堂作证,否则在下要得罪了。”

“如何个得罪法?”

“在下将亲搜贵宅,请出尊夫人!”

“你以为,你能如愿么?”

“元慕阳断不会容人碰你的一根头发,而那位铁面御史名不虚传,从上到下都是顽固不化之辈,这一场冲突是难免的了。”对于这一点,百鹞实在不能苟同。就如这女人说的,明明是聪明绝顶的一人,为何不知变通?“真若起了明面上的冲突,即是拒捕,这个罪名可是不轻呢。一旦再被有心者雪上加霜,你家相公处境可就不妙了。”

阿六嘟嘴,“他那个人,这两年没我看着,居然能安稳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百鹞深有同感。

“百先生来找我,一定是有了解决之道?”

“要化解这场危机,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请细讲。”

“这场危机起源何在?”

“高舅爷觊觎之心。”

“那此次又以何名目?”

“杀妻。”阿六微怔,即尔恍然,“你是说……”

“你可愿意?”纵他有通天本领,也许本魂乐意附归原体,否则无能为力。

“对呢,有什么比元夫人走出去更有力的佐证么?”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愿么?”

李捕头心头微凛。高手过招,成败在一线之间,方才他只觉眼前微有气动,才凝力于掌,元慕阳掌心已抵己左胸。若对方此时发力,他毫无生机。“你……欲何为?”

“你以为呢?”

“元慕阳,莫以为你财大势大,就敢妄为!”他正颜大喝,心中暗纳闷厅外众捕快为何未闻声闯来。

“我从不妄为,只为该为之事。”

厅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元家二爷、三爷从旁劝解,高广财则暗喜在心,此时,忽闻得一阵乱声及近

“啊,夫人……夫人……是夫人?老天爷,快去告诉大爷!”

二十三 人归(二)

很酸,很痛,很沉重。回到自己的躯体内,居然这般的难受。腿不听使唤,臂不听支使,就连喉舌也沙沙难语,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说书唱戏,当真是骗人的。

书上,戏里,借尸还魂的事轻而易举,一条飘飘曳曳的魂附到一具无主躯壳而已。也不想想,若如此容易,这世间哪里还有死人?

惟一可以庆幸的,是她那别离许久的一魂一魄,迫不及待地与本魂交融合汇,毫无反斥,令她稍稍欣慰。

“眼下你归体完成,这块玉就不能离身了,它可为护理你心肺。”百鹞施法完毕,将方才为她摘下的璧石再挂她颈上,“你前世所遗心魄我会设法为你取来。”

“你……”为什么对小日儿这般好?呕哑嘲哳难为听。此时最适合拿来形容她的嗓音。

还好,她面对的是百鹞,从她眸里读出了她的求诘,莞尔,“你们两个曾救了我的小妹。”

“我……”哪有?她之前足不出户,即使出户也深居车内,哪有什么机会救人?还是,他指得是以前被春家放粥施粮救助过的人家?但那样的人家,会和天人般的他扯上关系?

“你的嗓音及腿脚都勿须起急,元慕阳为你重金养着一个神医国手,他自会为你调理。”看她还在困惑眨眸,道,“不必费心思忖了,你只想你和元慕阳是如何相识的就好,你们那时联手救下的,便是我的小妹。”

“我……”她当然记得和小日儿共同拥有的每一个刹那,他们相识在春家后山,那日,她躲开跟随的丫鬟想一人恣意游玩,不成想却迷在树木深处,然后……呃?

“想起来了?”望着她蓦地瞠大的眸,莞尔再笑,“没错,我就是‘她’的哥哥。你们很会救,如果救的是我另外的妹妹,我不会管这档子事,因她们都有能力还尽你们的恩情,偏偏,你们救得是我那个小妹,最笨也最让我疼的那个……好了,话不多说,你应该尽快赶到前厅了。”

“要……”怎么赶?真得不想听见自己的话声,不堪入耳呢。至于百鹞的身份,她在初时的讶然过后,并不太多稀奇,当过鬼的人,很难再被吓住罢?

“这……”倒是个问题。他不能替她去喊丫鬟仆人帮忙,因这庄里,除了元慕阳,无人知他存在。但凭她当下境况,又断不可能恁着一己之力走到前厅。

“好罢。”他叹口气,谁让他欠了这对夫妻?拈起案上纸笔,挥挥洒洒,勾勾涂涂,几笔画成,再将纸张自窗抛出,登时,一顶二抬小轿,两个抬轿家丁现在院中。而后,他凭空驭气,将榻上人移至轿上,喊一声,“起轿,将夫人送到前厅。”

稍顷之后,这位元夫人将使整个山庄沸腾,无人有暇追究这两个不存在的家丁,及待前厅到达,他们即会踅返,回得纸中。

轿起人行,人走院空,百鹞有了工夫关注另一具已经无魂的躯壳,听到有声道:“阁下果然好本事,狐界之王名不虚传。”

他未抬首,未扬眸,未语先笑,“多谢夸奖。”

“老天爷,我别不是眼花了罢?这是是是……”

“俺的娘,俺以前进庄时见过夫人!这位是夫人,虽然瘦了一大截!真的是夫人呐!”

“我的祖宗,不是说夫人……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沿路,受着那些或惊或愕或惧或呆的注视与语声,春眠瞑目养神,思虑着须臾后如何为相公开脱,唉,该从醒春园带纸笔过来的。

“咦,这……你们抬的可是夫人?”

虹儿?春眠星眸微启,匆匆迎来的,可不就是那位美婢?

“正好,我正是奉了老爷和老夫人的命去抬夫人出来。你们是听了谁的命,是大爷么?”

两位家丁充耳不闻,只管向前疾走。

“你们怎不答话……算了,不管谁都好,只要把夫人抬出去,让官府的人试试这口气就行,快走!”

听这口吻,竟有半个主子的架势了呢同,这位虹儿美婢该不会是从老爷、老夫人那边讨来了什么许诺罢?

“怎么回事?!”她还在左思右想的当儿,一声雷霆怒吼轰过耳去。她瞠大了眼,不无新奇地俯望着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火的样儿呢。

“你们……”元慕阳目光扫过两个男丁,想着这两人的脏手竟敢去碰自己的妻子,杀意形之于心,浮之于眸,迅速出手,锁向打前那人的喉咙。

乖乖,小日儿想杀人?春眠既惊且吓,想喊喉舌不济,张手张脚一个挣扎,向着地面栽了下去。

“眠儿!”妻子有难,杀人取命都可延后,元慕阳掠来揽住她小小纤腰,将娇人儿抱进胸前,“让眠儿受委屈了,这些人很讨厌是不是?他们很快就会消失……”

小日儿!她心中喊得山响,但一急之下,喉间半声也发不出了,头又被他埋在胸前,不能给他表情……呜,好可怜。

“眠儿,我先送你回去,这些人,我会慢慢料理……”

料理?春眠却怕他腾出手来,当真去“料理”了别人,但足不能动,喉不能语,如何是好?

“眠儿,听话,来,我抱你回醒……”元慕阳丕地一震。随即,他墨丽双眸缓缓下垂,放到了那双紧紧抓住自己袖襟的小手上。他迟疑地,捧起那只在自己胸前拼命拱动的小脑袋瓜,对上了那双星眸。

“小……”好难听!她不要小日儿听见这难听到极致的声音,不说了!

“眠儿,你……你……回来了?”元慕阳几不成言。

只要是眠儿,他的确不在意容颜美丑,须知这些时日,他是怎样的忍耐才让自己压抑眠儿已然回到身边的喜悦。可是,他怕得是,若始终是那个身躯,眠儿终是不能久留,他仍要失去。但此时,此刻,眠儿魂归故体了,这是不是说,眠儿从此真正回来,再不离开?

喜悦之流汇成狂喜浪潮,在胸间訇然炸开,“眠儿,眠儿,眠儿……”

小日儿,她的小日儿!她不必再存顾忌,不必再有畏惮,她终可以放肆地拥抱这个男人,这个只属于她的男人,尽管双臂酸涩,她仍要拥抱,仍要抓住,她的小日儿,她的相公……

二十四 人归(三)

被男人抱进大厅里,她不意外地看见四个呆若木鸡的男人。其中两位,她的小叔,目瞪口又呆,该是被她吓住了。另两位,一位是夫舅,一位着官门劲服,呆滞姿势稍显怪异,想来样是被小日儿点了穴道。

“小、日、儿。”她以唇形唤他。

元慕阳将她环在膝间,以额抵额,眼睛贪婪地注视着她充盈了神采,添进了灵气的眸,手指抚着那双翕动有语的唇瓣,“怎么不出声?”

“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颈喉,摇头。

“来人,去请季大夫!来人!来人……”他连喊几嗓,都无人应声。他皱眉,瞥向一旁兄弟及正杵在厅门口的管家,“你们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去叫季大夫来为眠儿应诊!”

元慕世、元慕朝及总管元通都如梦初醒,各盯着他怀内之人,“大嫂(夫人)……醒了?”

元慕阳心情如窗外日阳般灿烂,懒与他们计较这失礼之责,“对,眠儿醒了,请季大夫来应诊!”

“是!”元家二兄弟及元家管家,异口齐声,随即又齐起身形,拔腿不见踪影。

元慕阳薄唇愉悦勾起,“眠儿,你把他们吓傻了。”

“他们,放走。”她指着厅内剩下二人,无声唇语。

“……等一下再说。”妻子真正归来,他至喜至悦,可对一些人大开隆恩,只是眼前没有时间理会。

“不、要、招、祸。”

“眠儿放心,你回来了,我自然不会招祸,我会亲自向御史大人登门致歉,细明原委,好么?”忍不住,他唇落上她唇瓣上,一啄再啄。

她拿指尖顽皮地点上他颊,“小日儿,学坏了。”以前的他,绝不会在两人的闺房之外,做这样的亲近事。她有时坏心逗他,故意粘他亲他,回房后都要被他打上一通屁股。

他捉来她的指,放到胸前疾跳处,“小日儿学坏了,和眠儿这个小坏蛋学坏了。”

她嘟唇,“眠、儿、不、是、坏、蛋。”

他开怀大笑,又亲上她的小嘴。

“这这这……”季东杰一脚已高抬过门槛,睹见厅内情形,当即石化,“这是什么?”

元慕朝初时的惊悸已过,心平气和地道:“神医阁下需要诊治的病人。”

不知是成心还是故意,他们前去请这位神医来时,皆有志一同地没有告诉他大嫂醒来的消息,只说大哥请他前去为大嫂急诊,许就是为了看他这等情状罢?这家伙平日从醒春山庄拿着当朝御医也拿不到的高薪,却还能悠哉自得照顾他自个儿的生意,活得几近欠扁,吓他一吓,不为过。

“你大嫂她她她……醒了?”

“显然是。”

“她她她……真的醒了?”

“您不妨号脉诊视一下?”

“你大嫂醒了,我我我……要去告诉你大哥!”

元慕世、元慕朝兄弟对视一眼:这人脑子出了问题?“抱着她的那个人就是我大哥。”

“那那那……我要去给她找大夫看看!”

元家兄弟再次互觑:这人脑子的确出了问题!“您就是大夫,而且是一位被我大哥重金请来专看护我大嫂的神医。”五十两金子呢,他们兄弟两人合起的月例也不及人家的三成。

“对对对,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季东杰挺起了胸膛,“那我该做什么?”

元慕世抚额,元慕朝掩目:完了,这孩子傻了。

“还好,因长年卧床,手足有这等症状都是极正常的。我会早晚各为你运针一次,舒通脉络,你每日也需花一个时辰缓行缓走,加速气血运行,十五日后,该会行走如常。不过只能一个时辰,且忌行走过量,伤及骨骼。至于你的话声,因这两年痴情种从来没有忘了在你耳前絮叨,你闻声知音,喉舌功用尚在,稍作调养,十天半月后,也能恢复如常。”

季东杰为春眠进行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断出诊言,提笔书写药方。

春眠挣不开腰间那条长臂,所以,纵使此刻公公婆婆小叔小姑都已经来到厅内,她仍被丈夫牢牢环在膝上,接受众所瞩目。

“小、日、儿。”她暗打着他的手臂,粉颊已赧若窗外的天边晚霞。

元慕阳心知娇妻羞意,但原谅一个失而复得的男人,他实在不知除了抱住她,紧紧抱住她,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他不至于被狂喜冲击得失控,跪溃在地。

“好,方子写成了,马上抓来煎了服下,嗓喉疼痛症状立时会有所缓解。”季东杰写了方子,准备交给一旁丫鬟。

“你去抓,你去煎,再端来给眠儿,莫假他人之手。”元慕阳道。

“你要我去?”季东杰拧起浓眉,“你要我?我是……”

“你是我每月五十两黄金聘来的特聘大夫。”特意地,他把“五十两黄金”这五个字咬得颇重颇响。于是,成功堵回了季神医的所有怨言。管他是大材小用,还是牛刀杀鸡,天价薪资前面,折腰又如何?

“我去抓,我去煎,我再来亲自端去给眠儿,不会过第二人之手,东家,可否?”

“很好。”元慕连手也懒得挥,“去罢。”

他是神医,他悲天悯人,他救死扶伤,他纯朴善良,他不和一个痴情种一般见识!季东杰自我宽慰过后,迈出门去,走没几步,又踅了回去,自胸袋里取了锦囊,塞进元慕阳掌心,“里内有百菊丸,润喉祛炎,给她吃上一粒,先缓不适。”言罢,扬长做小工去了。

他走了,厅内气氛仍然诡异。

元家诸人自是欢喜的。这两年里,元慕阳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存活,他们是见得最多也疼得最多的人,春眠能清醒,他们自是当成上天恩赐,感恩戴德。只是,睽违两载,感觉总是陌生,一时都不知该拿如何面目迎接这位家人的归来。

“眠儿。”高氏迟疑着,未语泪先流,“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这是咱祖宗保佑,回头,娘要给祖宗多上几炷香。”

春眠含了药丸,释笑以对。

元庆朗作为公公亦开口道:“眠儿,你醒来就好,此乃我元门幸事。”

“对,确是元门幸事,你要和慕阳相亲相爱,为我元家开枝散叶……”严氏突觉失言,尴尬止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