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要动身。”

“为兄会差本府总管随慕阳前行,请神医前来京城。”

“不必如何客气,医者父母心,在下回去向他说了,他即会动身进京。”

“怎能如此失礼?即为神医,当该以礼相待。”

“只是,他毕竟是医非神,还请阳兄……”

“这个放心。若是因医治不利便迁怒于人,这些年还不知会有多少医生死于为兄之手。除了医治,为兄还希望吾妻会沾一点令夫人玉体康愈的喜气,见以起色。”

“在下也祝尊夫人早日康复,与阳兄共享百年,白头到老。”

三十四 婢恩

这日,醒春山庄发生了一桩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起昏睡两载的夫人突然醒转,不算大事。但能使夫人免于一难,又难算小事。

事件源于春眠的贪玩之心。当日,用过早膳后,她又想爬上木梯,望一眼墙外风光。不想,在手儿刚扶上墙端,脚下木梯突然喀声大响,足底一空,纤薄的身躯即如一片离了枝的叶儿般坠下。

其时,襄菊正在向日轩外的小亭里埋首煎着药汤,莫说看不见主子出了事,纵算看得见,也是鞭长莫及。而几个在跟前侍候的丫头都被这景象吓傻了眼,呆呆不知作何反应。

便在此际,有一道离得最近的影子扑了过去,在春眠落地前的一瞬成了垫底虹儿是也。

一个从高处跌落,一个为坠者铺垫,两人都是当场昏晕。

这事,惊动了元家每人。忠婢救主,着实感人,元家老夫人看过儿媳后,到了下人房,拉着躺在病床上的虹儿之手,恁是感激。一向和蔼的元家老爷甚至还因替儿媳诊过的季东杰不肯赶来为救了媳妇的恩婢诊治发了一通脾气。

春眠苏醒过来,先乖乖听季东杰替小日儿饱饱骂了自己一顿,再听他道:“有些东西,早早除了最好,何必留着碍事?”

“但没有她,没准我今儿个当真就摔死了。”

“你没有那么容易死!没听过祸害遗千年么?”季东杰拂袖而去。

“小日儿大坏蛋,说了一个月,却是两个月,眠儿生气,不理你了!”

襄菊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花轩,一点也没有意外听见自家主子在贵妃椅上翻着滚儿的抱怨。在人前,自己这位小姐是一个得体的媳妇,是一位优雅的大夫人。在人后,就成了这副模样。真开心,她已经嫁了出去。

“小姐,姑爷不是给您来了信解释么?南方的事进行得比预估顺利,姑爷索性就直接北上,处理了那边的事后,就会有至少大半年的时间不用出去了……”

“人是人,信是信,怎么能相提并论?我想得是人,又不是信,我决定,在小日儿回家时,至少三天不和他说话!”

襄菊撇起嘴儿,“不是奴婢小看您,姑爷回来了,您若能坚持三个时辰,不,坚持上三刻钟不和姑爷说话,奴婢就会把襄菊两个字写上一百遍。”

“这一回,本小姐一定要让你刮目相看,明白小看主子所需承担的后果。”

“奴婢拭目以待。”须知道,她这辈子最头疼的可是写大字。敢拿这个来赌,就是吃准她家主子必输无疑。

贴身丫鬟明目张胆的挑衅更使春眠忿忿难平,“小日儿大坏蛋,因为你,襄菊都敢小看我,眠儿不理你了!”

“真的不理我了么?”

“对,真的不理你,至少三天……小日儿!”螓首惊喜转过,秀靥因为缓缓步来的人影而浮出璀璨光芒。

瞧,稳操胜券。襄菊得意的挑挑眉儿。

“小日儿,小日儿回来了!”

“不准动!”元慕阳警告着,脚下疾动,在她纤细身躯跳下长椅前将她抄抱进怀,“我还没有罚你,你便想错上加错了么?”

“……罚我?”她无辜眨眸,心里却大叫不妙,想着是谁这般嘴快,小日儿刚进家门就告了恶状?

“我在街上遇见了东杰。”对于在眠儿面前出卖那个恶医友人,他从来都是不遗余力。

“季东杰讨厌!”

他举指,弹了她鼻头,“说人讨厌,便说明你没有在反省了?”

“小日儿……”她磨,她蹭,她撒娇,她耍赖就对了。

“唉,你呀。”他怎舍得真正怪她?她有一个童真性子,有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却受弱躯所累,只能多倚仗那道木梯观望墙外风光,他除了满满心疼,还有一份愧疚在,怎么舍得?“身子还有哪里不适么?”

“没有,没有!”春眠讨乖娇笑,“见了小日儿,就什么都好了。”

元慕阳心里无奈叹着,低下头去,噙住她弯弯唇瓣,将满怀相思千斛柔情哺入她柔软口腔。

而他的小妻子,忙着回应,也忙着提醒:“小日儿,眠儿今日的床铺得很软呶……”

元慕阳失笑,咬了咬花瓣般的娇嫩嘴角,“再说,我会打你屁股。”

春眠鼓颊嘟喃,“人家还不是怕你忍得辛苦。”

“眠儿。”他浅浅眯起俊眸。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她嫁夫从夫,唯夫命是从,好贤惠好温良是不是?那多亲亲也好,权当吃不到鱼,吃虾解馋……

当晚,为给远门归来的大爷和三少接风洗尘,元家所有人口在大厅共用晚膳。

元家二老居坐正位,看着四个人才出众的儿女,与两个如花似玉的儿媳,一家团聚,心情恁是愉悦。

“慕阳,你这趟出行又瘦了不少。你最爱吃鲈鱼,多吃一些。”严氏为长子搛了一块肥美鱼肉,慈爱道。

“娘偏心呢,慕朝也出了远门,也瘦了不少,您怎不给慕朝添菜?”元慕朝话说着,却使劲向自个儿碗里添了几箸丰肴,有鱼有肉有虾有蟹,毫不手软。

小儿的顽皮,惹得严氏浅嗔,“你怎么能和你大哥比?你大哥是为了咱们整个家操劳,不照顾得妥当些怎么行?”

春眠在暗里探了探舌,把相公搛到自己面前盘碟上的鸡翅悄然送了回去。

坐在长嫂右侧的元芳菲笑睇她一眼,咽下口中食,闲声道:“大哥可是咱们的一家之主呢,的确需要好生调养,也该妥善照顾,对么,娘?”

“那是自然。你大哥在外辛苦,在家中自然要额外精心调理,偏偏你大嫂不能累着……”

“娘,眠儿没有那么柔弱,照顾相公的事,眠儿还是会做一些的。”

元慕阳吃完妻子递到碗内的肺片,道:“习武之人,不必太过娇贵,眠儿只需爱我,就是最好的照顾了。”

严氏笑为长媳添了一箸菜,“夫妻恩爱自是好事。慕阳,你得了空,要去看看虹儿那个丫头,是她救了眠儿,你要好好谢过那个丫头呢。

三十五 婢羞

绿树红花,玉桥碧波,黄梅城的水沁园,是江南三园之一。

春眠最爱来这地儿消遣。这里,缩建了东西南北一些名胜的景致,她不能走到恁远的地方去赏实景,看看这些,也是好的。她这个人啊,最大的长处就是不可求不贪心,就如自家相公到现在还不让她“吃”,她也愿意退而求其次,逮着机会又亲又摸干过瘾......

“小姐,敢情您来这水沁园不是为了看景,是为了发呆?还又笑又吸口水的,明明春天早已过了,您也不该再思春了罢?”

春眠瞪了这个从来不知尊敬主子的丫头一眼,“襄菊,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连你家皮小子的一半也及不上!”

“奴婢给您剥了菱角,您趁着新鲜快吃。”

着丫头是真的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是不是?着丫头....已经是个当娘的丫头了呢,当了娘,就不再是丫头.....

“襄菊,问你一件事.....”好像有点不好开口?“那个,那个......”

襄菊狐疑地颦起眉,“小姐,您不会又要奴婢带你上街罢?不行哦,奴婢可不想被姑爷罚,您别害奴婢,奴婢上有老,下有小....”

“你......你和你家相公多久才欢好一回?”问出口了!

“呃?”襄菊眨巴着眼,方才可听错了什么?

“你和你家相公多久才欢好一回?”有一便有二,开了口,便不难了。孔子都不耻下问,况春眠呼?

“小、小姐,您您您.....知道您在问什么么?”襄菊一张俏丽的脸儿又红又热,舌头打了结般的不利落起来。

“你嫁了人,也做了娘,有什么害羞的?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还是两年多前那个纯洁丫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欢好?”

“小姐,你......”这是谁家的小姐,她不认识!

“不要害羞,过来坐下,我有话正经话问你。”她招招小手,拍拍身旁座位,“快点来,不然我会生气。”

虽然小姐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小姐,但真正板起小脸时,襄菊还是要乖乖听命的,不情不愿地坐过去,“.....您到底要问什么?”

“你家相公......喜欢和你欢好么?”

襄菊面上的红意几乎要滴了出来,“小姐,您......您今儿个到底怎么了?中邪了不成?”

“因为我想知道,是不是这天底下的相公都能只抱着娘子睡觉什么也不做啊。”

襄菊瞠着眼睛呆呆愣了半晌,呐呐道:“小姐是说,姑爷只抱着您......什么也不做?”

“也不是什么也不做.....反正也差不多.....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身体,可我现在比昏睡前都要壮实得多了,他那时都还会......可如今把我当纸人般的放着,也不知在想什么?”春眠捏了一枚剥好的菱角放进嘴里,泄愤般的嚼嚼嚼,“他也不想想,不是只有男人会对着心爱的女人心猿意马,女人也会啊,而且,小日儿那么鲜美可口......”

“这......”那类情形,若是换了别个男人,襄菊会怀疑那男人心思他移,但是,那人是姑爷,便只有一种可能。“小姐,您一病就是两年,您是昏躺着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可是清楚得很。那时,看您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把手放到您的鼻下,根本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奴婢想死的心都有,所以才会忍不住的哭,哭得姑爷把奴婢赶走。姑爷对您的心,比奴婢深上十倍,他的心里是怎样的境况,奴婢想都不敢想。”

“我了解的。”她在地府睡觉混光阴的日子,他鲜少不在耳边吵她,他那时的心情,一字一字都灌进了耳里,也一点一滴带回了她因走过奈何桥而远淡了的感情。

“您想想,您病好了,对于姑爷来说,是何等巨大的喜悦?他不敢轻尝男女之欢,恐怕也不只是怕累着您。”

“那还有什么?嫌弃我?春眠滴油瞄了瞄自己,真是“卑微”得可以。”

“奴婢现在每日看着小姐,亲近着小姐,已经几个月了,每早醒来都生怕是场梦,非要再看到小姐,然后再掐上自己一把才敢相信您是真的病好了。奴婢都况且如此了,姑爷呢?他不敢真正得到小姐,恐怕是不想让自己太幸福而遭了天妒罢?”

“傻瓜。”春眠嘟起嘴儿,道。

“姑爷才不是傻,爱上小姐,姑爷聪明得很。能娶到小姐,是姑爷的福气。”

“你也是傻瓜。”

“是是是,奴婢是傻瓜。但傻瓜告诉您,您绝对不必担心姑爷对您没有那样的心思。您是他最爱的女人,只要您坚持不懈的诱惑,姑爷肯定有一天会忍不住,让您如愿以偿。”

“诱惑?”春眠眉心蹙了小结,“如何诱惑?”

“这.....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奴婢的相公.....”闺房中事,纵使她为人妻,为人母,谈起来也不能豪放无拘,“反正,您只要让姑爷明白,您的身体已然可以禁受那些,姑爷一定会迫不及待地......”

“可是,你要告诉我如何诱惑他啊。”

“奴婢怎知道?”

“你想法子帮我去查去问,这是小姐的命令,不得违抗。”身为主子,总不能总要丫头骑在头上,偶尔也要猖狂一回,哼。

“小姐.....”襄菊苦了脸,又羞又愁:她要到哪里去查去问?

“好了。”解决一桩烦事,春眠心情趋好,笑脸明媚,起身出了观景台,“小日儿他要和人谈到午时,看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夏阁找他罢。”

春眠这回外出,自然是得了允准的。那位牢头儿元慕阳将她放在这里赏景,再把人约至另处洽商,一举两得。

沿着清凉长廊,主仆二人缓缓前行,行不多远,即遥遥望见了自名为“夏阁”的水榭里走出的一行人,中间最醒目最出色那个,除了她家相公还有谁?

托着白色锦缎的长袍,要上系着麒麟丝绣的长带,步履从容,神形高洁,宛若一轮破云而出的皎皎明月。她的小日儿,她的相公,好俊.....

“小姐,您看。”襄菊偏要将主子的眸神引到别处,“走到姑爷右边的那个,是蝶香坊的头牌蝶仙,也是今年黄梅城青楼赏花大会上选拔出来的花魁。”

“......你怎么知道?”

三十六 婢忠

“今年春天花魁大会召开之前,所有青楼都派人沿街拉男人投选,还以免费的酒菜招待,奴婢的相公就曾被邻居稀里糊涂地拉过来,奴婢知道了,拿着刀前去寻人时,正巧赶上新当选的花魁出来为大家抚琴,就是这位。既然是个大美人,见了一面当然便不易忘了。”

“你家相公进了烟花之地?”春眠讶吸口气,“快说,后来怎么样了?你家相公进了烟花地,不会真的叫了花娘罢?”

“哼,那个笨蛋,喝成一堆烂泥,躺在桌子底下呼打得山响,谁会理他?不过,那些花娘倒是对着我说便宜话来着,说什么自己没本事看住男人,跑到那边闹只是丢人现眼,自讨没趣。”

“可以这么说的么?”纵是生性爱玩,也从来没有到过那种只在戏词里听说过的地方,春眠听着煞是新鲜。

“您不知道,那可是那些人用惯了用烂了却一直在用而且还会沿袭下去的用来奚落上门找茬的家妻的台词呢。”

“那你要怎么办?”

襄菊一脸无奈,“奴婢能怎么办?除了踢那个笨蛋几脚泄气外,还能做什么?”

“真的?”春眠总不能相信自己泼辣丫头能如此轻易了事。“那场花魁大会圆满开始,也圆满落幕,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这倒不是。”襄菊有点赧然,“说起来有点过意不去,那次奴婢去找人,害怕人单势孤,被人给欺负了,便想叫着几个平日交好的姐妹邻居一起去。不成想,因为那次的花魁大会之前的声势太浩大,把村里的男人引了一大半过去。奴婢只把话递给了几个要好的姐妹,居然把全村的女人都给惊动了,不管家里男人有没有去花街的,都拿了刀,执了棒,赶到了那边儿。那些歌花娘奚落我的时候,奴婢揍那个笨蛋男出气,但别人没有奴婢的修养好,听着生气,便动起手来。您也知道,这做惯了农活的女人不比男人的力气少多少,不管是砸起东西还是打起人,都是狠得要命。奴婢怕伤着自个儿,就拖着那个笨蛋突围回家了。后来听说这事惊动了官府,却因为法不责众,不了了之。不过,从那回以后,我们村里一下子少了不少爱以打婆娘出气的男人。”

春眠听得眼眸泛亮,一迳地喊着有趣,兼有抱怨:“襄菊不厚道,这么有趣的事你怎么到今儿个才说给我听?”

“奴婢也不知道小姐爱听不是?”襄菊附在主子耳根边上,指着已经越走越近的一行众人,“如今轮到姑爷和花娘在一块了呢,还是个极品花娘,您怎么办?”

“你回村把一村的女人叫来替我出气?”

襄菊啼笑皆非,“您当那是唱戏么?动辄就能来一出?咦,姑爷看见小姐了,走过来了.......奴婢拜见姑爷。”

因发现了妻子倩影,径自来到近前的元慕阳握起了妻子的柔荑,“午时到了,饿不饿?”

春眠没有漏过小日儿向自己行来的刹那,那位花魁美眸流出的波光。从那样环境长出来的女人,隐藏情绪是第一要学会的事。是以,花魁蝶仙稍纵即逝的一瞥,只有同为女人又恰是小日儿妻子的她捕捉到了。

“相公”她软软唤着,将软颊偎到男人胸前,“眠儿好饿,相公好狠心,扔了眠儿不管.....”

“如此,是为夫失职了么?”元慕阳掀唇浅笑,虽不解小妻子何以在外人前流露这粘人行止,但受用得是他,随她就是。“我带你去云鹤斋吃素菜,可好?”

“素菜?”

弹了弹她皱出不满小褶的额头,“虽是素菜,但仿各类肉食仿得几可乱真,豆腐做成的鱼肉比真正的鱼肉还要鲜美,想不想吃?”

素菜养生养颜,又不杀生灵,积德行善,很好,很好。

春眠小脑袋点得极是认真。

元慕阳轻捏了捏她粉腮,薄唇勾笑,但在听到身后行近过来的脚声时,笑容微顿。

“这位,就是元家嫂子么?”

“呀。”春眠先是好轻的讶呼,随即仰了脸儿,腼腆向来着瞥去半眼,即羞涩垂首,“相公,您怎么没有提醒奴家您有友人在场?奴家失礼了。”

元慕阳剑眉稍挑,“无妨,为夫不怪就是。”

“谢相公包容。”她施了一个万福。

“娘子不必客气。”他微微揖首。

相敬如宾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相敬如宾。襄菊将脑袋垂至胸前,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忍无可忍的抽搐嘴角。

“嫂夫人好贤惠,元兄好福气。”这一行人,个个鲜衣怒马。说话的,是一位着交领宽袍,面相福泰的青年公子。“小弟司马仁,见过嫂夫人。”

司马家,在北方发迹,移居江南后依然能声名鹊起的司马家。“司马公子好。”

“嫂夫人客气。我们这群人正缠着元兄做我们的商会之首,嫂夫人若得暇,不妨劝劝元兄,由元兄领着,大家伙便不愁没有规范可守了。”

春眠微垂螓首,“这是男人家的大事,妇道人家不敢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