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药还不快点拿来!快拿来.....恋儿,把这药丸吃下去就没事了,来.....”

这个是.....是.....是......

“.......恺弟?!”

七十七 前缘 (一)

孩子没了。

她的孩子又没了。

当睁开眼,摸着扁平的小腹,记起昏晕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时,她知道,她又一次失去了。

第三次了。第一次,孕期不到三个月;第二次,孕期五个月。这一次,已经到了六个月,在她为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骨肉时,又没了,没了.....

“真可惜,听张婆说都看出是一个男胎了,真是可惜了的....”

“要说,这人的命可真说不准呢,我们村春花在王爷府当差,是侍奉王妃的,那王府的王爷娶了一大堆小老婆,王妃不算得宠,但人家肚子争气,孩子是一个接一个的生,把那些蛋都挤不出一个的小妾们压得连门都不敢出。咱们这位主子,人长得好,也受宠,可就是.....唉,那可是女人的命呢。”

“不打紧的,王妃还年轻,还能生.....”

“还说年轻,我大姐十八岁的时候就是两个孩子的娘亲,王妃今年二十五岁了,还......”

在窗前喁语的,是她的两个丫头。

床上的她,抱足蜷缩至床榻一角,意识被抽空,秀颜苍白如雪。

“小蹄子竟敢胡乱嚼舌,不想活了不成!”一声怒喝,插入那些闲话之内。

立时,吓得面无人色两个丫头跪地告饶,但还是被随着侯爷同至的女管事一人踢了一脚,“嘴贱的小蹄子,喂饱了你们不知好好侍候主子,净把....”

“娘,把人拖出去,随你怎么教训,莫在这里吵着了夫人。”

“不必教训了,把人赶出府了事。”男人的声嗓内,寒意透出。

丫头们的哭求声,女管事的叱骂声,都渐形远去。男人的长影被室外光线映着,先本尊一步进入室内,柔缓罩上了床上人儿。

“恋儿。”凝睇着妻子那张空白容颜,他心间痛折,低柔轻唤。

“.....你为他取名字了么?”

“恋儿.....”

“是个男娃呢,不知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恋儿!”他展臂,将她揽进胸间,“没了就没了,只能说明他和我们无缘,我们.....”

“他在哪里?你把他放在哪里了?我要抱抱他,亲亲他.....”

“恋儿.....”

“你把他扔了对不对?你把他给我,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恋儿,恋儿!”他扯着松软丝被将她包住,不使她的挣扎伤到自己,“恋儿,我将他的骨灰安放在普济寺里,请高僧为他超度,等你身体好了....”

“我现在便要去,我要去看我的儿子!你放开我,我要去看我的儿子,放开......”

“恋儿.....”男人将头埋在她小小香肩,“那是我们的儿子,失去他,我何尝不难过?可若你硬要这样折磨自己,是想让我心痛至死么?恋儿.....”

听出了男人话声中的哽咽,她遽然一愣,随即哇声痛哭出来,“恺弟,我们的儿子没了,我们的儿子.......他为什么不肯做我们的儿子,我会疼他会爱他的啊......”

“我知道的,恋儿。他一定也知道,他会知道的,恋儿.....”

“恺弟,我好想为你生个儿子,好想.....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恺弟,你娶错我了,你娶错我了.....”

“恋儿,莫这样说,能娶到你,是我今生做过的最引以为傲亦是惟一肯定不会后悔的一件事....”男人拥着她,晃着她,哄着她,心如刀绞,年轻英俊的脸上,亦泪痕交错.......

三个月后。

“不是听说侯爷极喜欢咱们这位夫人,怎么还会娶侧室,而且一娶两个?”

“你少见多怪了不是?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而且我还听说了,咱们这位夫人,中看不中用的......”

“中看不中用?啥意思?说啊,说嘛.....”

赶走一两个小婢,又能如何呢?人生而有口,口内有舌,口言舌语为人之本能,但有口有舌,谁能挡得住?

她坐在自己的精美寝室内,那张镶着水晶案面的黄梨木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抚着颈间珠串。玉笋般的指尖,衬着晶莹紫气,颜色对比分明得令人心悸。

紫玉珠串,是他们洞房之夜的订情物,他说,他要用这串千年古玉串住她的生生世世,让两人恩爱不逾。

生生世世,在那样浓情蜜意的时候,她是真的相信他们会生生世世的,是罢?

音乐之声穿过这栋侯门深宅的亭台楼阁,隐隐透到了她耳轮之内。今天,是新人进门的日子。侯府娶得是侧夫人,而非寻常妾室,所以,也须三媒六礼,也须红烛花堂。那喜乐声,便是迎娶新人的喜声。

想两位尚书千金甘屈身为侧,是因为喜爱极了他罢?也难怪她们,自己的夫君是如此俊拔绝伦,如此伟岸出色,哪个女儿家会不喜不爱?

“恋儿,你为了给恺儿生子,将身子生生拖垮了。你这个身子,不能再有一回了,真要出了什么长短,娘不是要心疼死么?原本娘是想给恺儿找个清白丫头做通房,但想来想去,这侯府的长子骨血不能来自低贱。娘看着你同两个常来府里走动的尚书千金是很合得来,她们不介意做恺儿的侧室,也愿意尊重你这个姐姐,而一下娶上两个,总会有一个为阳家生下长孙,省得一个不行,还要再娶。你看好不好?”

她敢说不好么?能说不好么?婆婆盼孙心切,她却次次让她失望,到如今,她已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了。

只是,她曾经心存奢望.....

“恋儿,找个人替你做那件事也好,你只管好生调养,有了孩子,只叫你娘,我的儿子只能管你叫娘。恋儿,你的身子健康重于一切,你是我失去不起的,明白么?”

她.....不明白,极不明白,可是,不明白也要明白啊,难道,她要让阳家无香烟可续,让恺弟背上不孝之名么?也不过是,这个怀抱从此再不独属自己,这个夫君要分出一半......不,不是一半,娶得是两个,这个丈夫,从此要一分为三了。

她相信夫君不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薄幸之辈,那三份里的一份,她还是会有.....但,为何明知如此,她的心仍是如此......如此的痛,痛得好似五脏六腑绞成一气,痛得她连喘息都觉无能为力?

“恋儿,你准备停当了么?这新人要到了,你要受她们礼的,快......”

婆婆好体贴,在人进来前,先把声传入,让她有时间擦去自己满颊的冷泪,行一个稳妥的媳妇礼,“娘。”

“让娘看看。”阳老夫人牵着儿媳素腕,上下打量,满意颔首。“好,这身衣裳,有正室夫人的华贵端庄,又没有抢去两个新人的喜气,恋儿,你真是个贴心人儿。”

“娘......”

“走罢,新人到了,你这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的要受她们一拜,吃她们一碗敬茶的。”

“娘.....”

“你们还不过来搀着夫人?敢情是想挨板子不成?”

“娘.....”她想说,她不想去,不想到前堂受新人一拜,更不想受那些有同情有讥讽有探究的眼光,不想啊。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出现的,还要带着笑含着祝福出现,若不然,若不然.....

若不然又如何呢?她为何一定要出现?她不想去,不想去,为何要去?她

“夫人!”

“啊,夫人吐血了!”

吐血了很好,吐血了,就不用去了。吐血了,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真好。

她想笑,虽不知有无笑成,却能如愿睡去。睡了,便不必再到自己丈夫的花堂,亲眼睹他与新人行礼......

七十八 前缘(二)

“侯爷,您正值喜期,学生不知有些话能不能讲?”

“什么话能讲不能讲?你是大夫,诊完了当然要如实叙述病人病情!”

“那学生直言了。夫人原本即因屡次失妊伤及了身体根本,那一口血更使元气大伤,若不能就此好好调理,固本培元,恐怕夫人.....”

“说!”

“活不过三旬。”

三旬......她今年二十五岁,只有五年了么?好.....久。这五年,她要如何熬过?如同每一个侯门怨妇那般的熬么?

“恋儿!”眼睛不曾离开过妻子小脸一瞬的男人发现了她睫毛颤动,上前拥她入怀,“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男人的声在颤,臂在栗。她紧抿唇瓣,忍住了涌到唇边的咽泣。她爱这个男人,很爱很爱。若不是那么爱,便不会那么痛。若不是那么爱,她也一定能如每个有度量有胸怀的正室般,笑待同侍丈夫的女子,博取贤惠名声。

“侯爷,学生下去写方子,告退了。”

她张开眼,突想叫住那个佝着身子退出的大夫。她想叫他不必忙了,有药又如何?连她破败的身子也未必能医了,遑论这个身子里还有一颗将死之心?

“我没有把恺弟的喜事给误了罢?”她不能叫住大夫,只得问他。

“别说这样的话!”他蹙着眉,唇微微噘起,这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出现的,形同撒娇的表情。“你不舒服,为何不早告诉我,我可以把婚期推延,省得让那些杂声扰了你。”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如此。再说,婚期再如何,不也早晚要有这一回么?”

“恋儿,你....”他抬起妻子小颌,湛眸在丽颜上一寸寸扫过,“你怪我了么?怨我了么?恋儿,我.......”

她莞尔,拿指尖点着他的颊,“我若一点也不怪不怨,你会生气的罢?”

“恋儿,她们只是代你生个孩子.....”

“你这样说,对是因为真心爱你才嫁你的她们,好不公平。”她平心而论,尽管酸楚疼痛,但她无法怪那两个要与她分享丈夫的女人。她知道。她当初要说声不喜欢,他不会让她们进门,然而没有她们,还会有别人。“好好待她们罢,她们既嫁进门来,便是要陪你一辈子的人,待她们好,她们会快乐,你身边才有快乐.....”

“要我待她们好,恋儿你便要好,好好的陪在我身边,好好的养好身子。”

她咬住了唇。这个恺弟,怎能让她好好的看他对他的侧室们好?这个恺弟,他是不是有时忘了他是她的丈夫,不是弟弟?

“恺弟,若有来生,我好希望,我的丈夫比我大六岁,而不是我大丈夫六岁.....”

“你说什么?恋儿,你胡说什么?你......”他目间骤然染上两抹狂乱,在对视上她清清盈盈的水眸时,又乍回平静,颔首,“好,下辈子,换我大你六岁。”

她低眉,将无奈咽回腹中。

“恋儿,我一定会医好你的,我会广招天下名医,让你陪我到天长地久!”大夫的话,让他惊惧莫名。但,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就此悲颓,他要找到这天底下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夫救回妻子,他绝不让她活不过三旬,绝不!

她好希望他不是那么爱她。因她的吐血晕厥,他抛下一切跑来守着她,误了他与新人的洞房之夜。但她宁肯他没有来,没有误。至少在那时,她无知无觉,无从体会。

不像此际,她躺在有暖体之效的红玉榻上,却满身的霜寒,满心的冰冷。她的夫君,如今是在亲吻新人如花的红唇,还是抚摸新人如玉的娇躯?是在柔情万斛的轻怜蜜哄,还是狂风暴雨般的热情万丈?是用他的唇,用他的手,用他.....

不不不,她不要想,不能想,再想下去,她又要涌出心口血!再想下去,她会滋生出一腔的怨恨!再想下去,她明日如何面对恺弟?

照大夫所说,她所剩时日已然无多,她不能让自己活在心的地狱里,让妒恨啃噬去心地间的善良之种,她更不能任哀怨主宰自己的剩余人生。唯如此,待他日到了黄泉,方不会悔之为人,方不会因为妒恨哀怨累及来世。

可是,好难。

当翌日,两个新人前来向自己请安行礼,注视着那两张美丽脸面初为人妇的红晕,那两双秋波里的脉脉情愫,那两张嘴边上的含蓄羞笑,在在皆在提醒她,自己的夫君,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男人无视自己两个新娶侧室在场,甫进室便抱住她,举着手中物献宝,“恋儿你看,这两个紫玉手镯正好与你的颈串相配,是我前些天从一个古董商人手里买来的,我为你戴上。”

夫君在讨好她。但,她要他的讨好做什么?

“给两个妹妹罢。”她嫣然道,“两个妹妹年轻,肤质好,比我更衬它们。”

她的夫君不悦蹙眉,“给她们做什么?给恋儿的东西,怎么可能给别人?”

最重要的东西都给出去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呢?她摇首,蜷回两腕不让他佩戴,“给两个妹妹罢,不然你就收着,反正我是不能要的。”

“恋儿,你.....”他面色一白。

唉。她弯唇而笑,“你这样瞪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疼两个妹妹,不成么?好,你想给,就给罢。”

他这才展颜,欣然将两只镯子套上她脂玉皓腕。但那物什只在腕上停留不到眨眼功夫,便被她褪下,并一手一个置到两个新人手里,“两个妹妹,这是姐姐的心意,不能不收。我身子不好,以后夫君就请你们多多侍候了。”

她与两个新人执腕谈笑着,尽管他面色黑沉,也不去睬。

就这样,撑着一个正室夫人的贤良淑德,她与两位侧室相处平安地过了一日又一日。表面看去,妻贤妾恭,和乐融融,夫君的友人称羡,公婆则交口称赞。就连一向疼爱她的大嫂来探望她时,也不无诧异。

“大嫂还以为....却不曾想到,你竟有如此容人之量。这样也好,至少让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唉。”

母亲早逝,长嫂如母。她倚在大嫂怀里,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觉得这人生了无生趣。”

大嫂大急,“什么叫了无生趣?你不要胡说!大嫂看得出来,妹夫依然爱你不减,对你甚至比从前更好。你也依然爱他,不是么?”

“是,我依然爱他,很爱,只是.....”

“只是什么?大嫂问得心惊胆颤。”

“有爱,无恋了。”爱依在,恋已逝,对他,对这人世,她再无恋意。她将所有补药尽付窗前芭蕉,把所有药丸尽掷后园枯井,她在耗,也在等,耗尽所有元气精髓,等大限之日的来临。那个大夫说她不过三十时,语气充满惋惜,她也惋惜,惋惜为何还要等到三十?如今只过了半年,她已然每日每时都如活在针尖刀锋,每一步,都是钻心剜腹般的疼.....

那些药汤药丸没有白扔,她的病真如山般压来。又过三个月后的一次游园,前一刻还在与两个新妇赏花品草,下一刻,她便直冲冲倒在了百花丛中。不明究里的夫君到后出手即给了离她最近的新妇一个耳光。那位怀着七月多身孕的侯府侧夫人,因那一耳光早产,生下了昌阳侯府的长孙。

娃儿经过了御医连续十几日的施救,方保住一条小生命。

她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后,药石罔效,油尽灯枯.....

七十九 夜闯

有诗云: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无真意,自古人间多情痴。

又有人道:前世梦将醒,尘烟了无痕。何将悲喜事,封念成烟云。

在那些人,那些事里,她如一只被折了一翼的蝶,挣飞不起,只得落在繁华的蕊刺之上,遍体伤痕,血肉模糊,直至失去最后气力。

难怪,奈何桥头的孟婆要让每一个新生客喝下那碗汤水。若把前世的记忆带到来生,不管皮相如何焕然一新,灵魂依旧腐重老旧,便失去了重生为人的意义。

神仙都将凡人的生老病死称为轮回之苦,苦得又是谁呢?那些拥有千年万载记忆和不老身躯的神仙,又真正快乐了么?

“恋儿。”门弦低响,步声稳缓。

她抬眸,看见了这个从被释放的记忆里走出来的男人,她前生的丈夫。只是,在回忆里,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英武少年。一转眼,岁月微上眼角,唇线变得峻刻,一个举止成稳、目光沉定的成熟男子翩然而至。

“恋儿.....”阳恺抬手,想要触碰她挡在眼前的发丝。她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但那双洁睁瞳光依然属于妻子,他最爱的恋儿。

她侧首,避开那只来自前世的掌,道:“我想,我家相公不会喜欢你触碰他的妻子。”

阳恺面色先因手掌的落空而微僵,旋即,唇角便勾起宠溺的笑,“恋儿是我的妻子。”

“是,她是您的妻子,而民妇不是她。”春眠站起身,向侧边行了几步,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民妇姓春,名眠,夫家姓元。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会坏了民妇的名节,请侯爷容民妇告辞,让我们夫妻团聚。”

“恋儿,你的眼神已经改变了,你已然记起了我,记起了我们的恩爱往事,你又何必故意拿这些话来惹我生气?”

“民妇无意气侯爷,只是提醒。”春眠凝视着他。

自己眼中能传递出怎样的信息,纵是不必揽镜自照,她也很清楚。

她生前清白无罪孽,魂归地府无须阎王冗久审判,不必服刑领罚,稍述平生后,便投胎为人,从恋阳道春眠,也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所以,她和这个男人隔着的生死之界,也只有十八年的岁月。先前虽早早便自判官大人处悉知自己与这个人的纠葛,那时却是完全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完全无关的。而如今,那些记忆回来,对一个曾经爱过并给过她那般切身之痛的男人,她的眼睛看着的自然再也不是一个陌生人。但,死便是死,生便是生。

“昌阳侯,您的妻子已然死了,您大费周章让我想起那些人和事,也无法改变我已经不是她的事实。到如今,您有如花美眷,我有心爱夫君,您和我,实在不该交涉过多.....”

阳恺叹了口气,“恋儿在生气么?气我过了那么久才找到你?”

她实在奇怪,他到底是有没有听到她在说话?“侯爷,您须知,往事已矣.....”